《白蛇:缘起》道家意象的叙事功能与通俗表达

2021-09-14 01:58宫海婷
上海视觉 2021年1期
关键词:国师小白道家

宫海婷

(青岛科技大学, 青岛 266061)

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中的《白蛇传》脱胎于《警世通言》中的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故事在历代被改编成各类文本,例如评话、说书、弹词、戏曲等。现代中国及其他东亚地区的大众文化媒体也对这个历史悠久的叙事原型兴趣浓厚,因而以“白蛇”作为母题的故事常常见诸电影、电视、动画等作品。

先秦道家作为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之本土渊源,依南怀瑾考证“周末学术分家,神仙方伎与老庄等道家思想混合”[1],在发展过程中吸收、融合诸家学说与修法,对中国民间文化影响极为深远。

“意象”概念初见于《易传·系辞下》“圣人立象以尽意”[2],汉代成词后经六朝引入诗学,指涉领域在唐宋扩展到各艺术门类,到明清而集大成,是中国古代艺术理论的重要范畴。刘勰把“意象”引入诗学,认为“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意思是作家按照自己独特主观意识进行创作,并把意象创作作为文学首要。至唐宋我国文艺理论已将讨论意象的艺术性作为文艺批评的一个自觉目的[3],特别是书、画品评中的广泛使用,使得原本重视“意”的“意象”,又加强了对可以看到的“象”的强调[4]。明代以降,“意象”成了更为普遍化、明确化的理论术语,成为权衡诗学品格的标准。

今天我们用“意象”作为动画电影批评概念的可行性,根本上是基于汉字是一种“象思维”的文字。汉字与拼音文字相比最大的特点是“以形表意”,“六书”中的象形和会意是汉字的重要造字法。汉字的单用、组合,可以提供多种语义上的空间关系,擅长在简洁的语句中寄托丰富的象征和隐喻。“象思维”使中国文化与影像建立起了天然联系。俄国的电影大师爱森斯坦(Sergei Eizonshtein)在寻觅蒙太奇理论的基础时,从汉字中借鉴了独特的思维方式,论证了电影的蒙太奇。与中国汉字相似,电影也是能指、所指合一的符号,我们可以说每一个汉字都可以看作电影的一帧画面。如果是一个汉语的句子,比如“月涌大江流”,那么电影导演在表现这个画面的时候,镜头里呈现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画面,还应该是一个能够流动的时空,是一个电影片段。这样看来,中国古典诗和电影一样可以毫不费力地呈现出一个时间与空间相结合的世界。

一部电影可以没有叙事,例如一些先锋实验作品,但一定会有意象存在 ,因为电影的结构方式是以可视的形象存在为基础的。影像作品必须要有可视性的物质实体,即使激浪派艺术家白南准的《禅之电影》,30分钟的空白胶片也得有一片黑屏是可见的。而且,正如科学是理性的逻辑表现,艺术则是感性的情感表现。电影作为艺术,创作者通过灌注情感的作品与观众进行交流。从结构上说,意象是“象”(物质实体)与“意”(主观精神)的结合,电影也是,它们的艺术本质归根到底是相同的。从创作特点来看,动画电影的主观性更强,也就更接近“意象”的构成。

一、收束环状叙事的道家意象

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将中国古典叙事文学中的意象称为“文眼”,“任何叙事意象在组织意义的时候,都力图形成一个意义的张力场”[5]。《白蛇:缘起》中的一支精巧玉钗,不仅能够施展法术、除妖降魔,还能够储存记忆、情感和元神。“玉钗”意象作为影片叙事的“纽带”,贯穿全片[5]。那么,《白蛇:缘起》中的“玉钗”(图1-2,5-7)就是这部动画电影结构中类似于诗眼、文眼的存在,对整部影片起到了关键作用。

图1 小青将玉钗交还给小白

影片开始,女主人公小白在修行时走火入魔,小青将一只碧玉晶莹的玉钗交还给她(图1),玉钗中封存着小白对前世的记忆。之后影片即展开了对小白前世故事的交代,这也正是影片的名字《白蛇:缘起》的由来。“狭义的电影意象参与情节建构是以故事节点或纽带的方式出现的。在情节的转换之间设置意象,既可以使故事圆满含蓄, 也能产生回环复沓的节奏感。”[6]随着前世故事的展开,小白在刺杀反派国师之后失去了自己的记忆。玉钗几次显现出令人惊奇的法力,也促使小白下决心寻找丢失的记忆。于是,阿宣和小白两人一起去往玉钗的出处—“宝青坊”。在宝青坊小白得知自己是奉蛇母之命去杀国师,之后使用玉钗降服了另一个反派人物—国师的徒弟。最终在与国师的决战中,小白、小青、阿宣和蛇母一起使用这支玉钗联手杀死了国师。但阿宣为了救护小白失去了生命,小白拼尽全力,只能将阿宣的元神封存在玉钗之中。在小白前世故事的情节推进中,玉钗每次显现惊人法力,都是小白和小青刺杀反派人物国师的重要武器。影片最后的叙事时空从前世回到今生,玉钗再次出现(图2),作为一条重要的叙事线索,串联起小白和阿宣的前世和今生,将整个故事首尾相衔,呈现出连贯呼应的结构美。

图2 转世后阿宣拾起似曾相识的玉钗

影片开始,小白在修炼时总是“三华全乱,周天动摇”,这也是后来小白积极寻找自己修炼失败原因,推动情节进一步发展的重要契机。所谓“三华”和“周天”是《黄帝内经》等中华传统医学体系对人体脏腑和经络的称谓,“三华”是对人体上中下“三焦”脏腑的统称,“周天”则是指人体经络的循环路径[7]。道家的修持方法之一就是使“气”在人体中沿着经络周而复始地运行,就叫作“大周天”或“小周天”。反派人物国师出场时所念咒语“太阴道积,炼形之宫,道人形备,道神归之”,则出自东汉张道陵对《道德经》的注本《老子想尔注》。“炼形”是指修炼之后的神人可以使元神脱离肉体聚集到太阴中复生,然后得以长生。“长生”正是影片中国师、蛇母、小道士等人不惜杀害无辜生灵也要拼命修炼道法的最终目的。事实上,这些台词和情节对一般当代观众来说相当生僻,但创作者用了不少的剧情篇幅来详细地说明,可见并非无心之举,有理由被看作一种当代中国大众媒体表达道家文化的通俗话语。长生的追求在古代中国渊源久远,被一些现代人看作无稽之谈,却契合了当下中国大众无论年龄、性别纷纷追求“养生”的文化潮流,也是《白蛇:缘起》中的这些道家文化被大众和不少影评津津乐道的原因。

二、通俗文化媒介中的道家思想

在中国传统的经典叙事中,人物总是行动的单元。与诗歌意象通过创作传承本身自带的文化沉积不同,人物在叙事作品中总是崭新的。这时人物如何凸显精神品格,与创作主旨相通不悖,准确传达文本的深层指涉就变得至关重要。 《逍遥游》是《庄子》的开篇,道家的“游”思想是一种自由超脱世俗束缚的主体精神,阿宣总是希望能在“天地之间逍遥游”。影片中的“捕蛇村”,人人都忙着捕蛇交税,唯独阿宣是一个“不捕蛇”的“异类”。他宁可采草药救人,还在山顶修建一个专门用来做些“无用”东西的茅屋。他向往“御风而行”,为了“想在这天地间自由自在地走一遭”,他专学些在世人看来毫无用处的东西:“医卜星象、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并不为世俗营生寄心,他认为“人生命数有定,也要活得自在”。阿宣对人生无常、浮生如梦的态度豁达,对世俗成见发出挑战,对人、妖身份满不在乎,“人间多的是两只脚的恶人,多条尾巴又怎样”,“我虽然变成了妖,但我还是阿宣”。可以说在阿宣的世界观里,只分善恶,不分人妖,他认同人与万物融合一体,否定人和妖生来就该怎样的偏见,体现出道家“齐万物”“同死生”的思想。(图3)

图3 小白与阿宣在山水之间逍遥游

随着故事发展,阿宣对“医卜星象,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等道家术数的熟识帮助他和小白多次逃离致命险境。“奇门遁甲”原是中国古代术数学问,它包含着天文、地理、物候、星象、历法、兵法谋略等多方面的哲学思想。在地宫里,阿宣认出镇妖法阵原是一个道家机关,他们正陷于“朱雀在顶,玄武入宫”的阵法。喷火淬炼蛇妖的朱雀代表南方,南方五行相火,而玄武则代表北方。“宫为内卦,门为外卦”,则是将地宫分为九宫的方位,即八方“乾、坤、坎、艮、震、巽、离、兑”和“中”合为“九宫”,再结合道家文化中的“开,休,生,伤,杜,景,死,惊”的“八门阵法”,阿宣找到了可以逃脱的“生门”就是位于东北方的“艮土”,两人得以逃出生天。影片最后,男女主角逃出国师所布的“寒冰阵”则得益于占星术和奇门遁甲的结合(图4)。阿宣所说的“女土蝠,毕月乌,二十八星宿,鬼金羊,心月狐,东南向的亢角轸翼”,其中“女土蝠”“毕月乌”是北方玄武第三星宿和西方白虎的第五星宿,而“鬼金羊”和“心月狐”则是南方朱雀的第二星宿和东方青龙的第五星宿,于是阿宣经由方位找到了逃脱的生门。两人在塔底看到的镇妖碑文:“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鬼妖丧胆,精怪亡形”,也是摘自“道教八大神咒之一”《金光咒》的原文。这段碑文使小白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之下,两人的世界观得到一致的确认,同时情感也就顺理成章更进一步,情节发展毫无生硬之感。

图4 国师困住小白和阿宣的法阵

通过形象来说明“道”或“意”,这是中国传统艺术形象的功能,孔颖达《周易正义》说:“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诗》之比喻也。”[8]艺术的形象应该具有表达思想的功能,因此刘勰将意象的塑造作为驭文谋篇的首要大事。小白在与阿宣的相处中,也慢慢被阿宣染化,成为一个追求自由、憧憬逍遥、不再执着于修炼的妖。影片通过阿宣来表达出对道家“逍遥游”理想的认可和肯定,他不仅是一个叙事中的人物,还是一个能够表达道家思想意蕴的“意象”。片中的“玉钗”则是塑造女主角小白及其爱情的重要意象。钗在中国古代一直是女性的代称,例如“拙荆”是指用木钗来簪发的女性,而“金钗”则是富贵女子的象征,比如《红楼梦》里有“金陵十二钗”。其实玉制品光滑又有重量,并非发钗的实用材质,而在这部影片中小白的发钗是一支晶莹剔透的碧玉钗,自然有创作者独到的用意。《诗经·淇奥》里说“君子如玉”,中国文化中玉向来象征纯粹、高洁的人品,本片中玉钗可以看作小白善良、纯洁、坚强品性的象征。作为惩恶扬善的武器,它还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寓意,隐喻了小白性格中嫉恶如仇、坚强勇敢的一面(图5)。可以说,玉钗的意象将小白善良纯洁的女性美和惩恶扬善的坚定品格,同时紧密地附着到这个特定角色之上。

图5 玉钗发饰是人物特征的鲜明焦点

“古典四大名剧”之一的《长生殿》是清代洪昇在康熙年间创作的传奇,此剧中“钗钿”意象反复出现,用以烘托明皇与杨妃的爱情。“钗”作为诗歌意象,自先秦以来也常寄托骚人感慨,可以说“钗意象”本身也是对“香草美人”诗学传统的延续和发展。小白对爱情的记忆、爱人的元神都借助玉钗保存下来,使他们的爱情流转在前世今生的时空中,当她回忆起自己的前世情缘,围绕着流光溢彩的玉钗,出现了翻转纷飞的桃花花瓣,是影片男女主人公美好爱情的诗意表现。影片最后一组镜头也定格在转世的阿宣又捡到玉钗的一刻,借着玉钗又一次得以重识小白(图6)。玉钗在今生的悬念引发观众诸多期待和想象,使影片蒙上一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浪漫诗意。玉钗意象塑造了生动丰满的人物小白,描画了纯真美好的爱情,还让影片生出一种“诗情画意”的含蓄之美。

图6 借助玉钗小白找回前生的爱情记忆

三、大众性社会反思的潜在表达

在《白蛇:缘起》中,意象不仅成为联结情节线索的纽带,而且能够给情节导入更加丰富而深刻的主题含义。玉钗是小白先后三次攻击反派人物的主要武器。这晶莹剔透的玉钗和冰清玉洁的小白,都可以看作对国师等代表贪婪欲望的人性黑暗面的一种反衬。修行历来都是修炼者完善人性的一种方式,而片中的国师虽然一直自称在努力修行,但为了满足私欲,他不惜滥杀无辜、残害百姓。电影通过玉钗意象,借助人、妖对立的形式,实际上传达出作者对人性善恶两面的反思,以及对修行的真正意义的思考。修行不是满足私欲的手段,而是要抑制贪婪的欲望,也使观众意识到保持纯洁善良的品性才是医治贪婪人性的良药。通过玉钗意象,影片表现出创作者对人性多方面的反思,将它们的意义凝聚在一支小小的玉钗上,深化了影片的思想主题。如同杨义所说,“意象的运用,是加强叙事作品的诗化程度的一种重要手段。它是中国人对叙事学与诗学联姻所做出的贡献,它在叙事作品中的存在, 往往成为行文的诗意浓郁和圆润光泽的突出标志”。

“修炼”是影片自始至终反复出现的重要线索。如果说阿宣的“道”是“逍遥游”,是“齐万物”“同死生”,他热爱自由、尊重生命,视万物而齐一,那么国师修炼的“道”是什么呢?反派国师执着于“修炼道法”,是一个求“道”却害“道”的形象。《易传·系辞下》说“天地之大德曰生”,求“道”理应尊万物之生。而国师为了重获沉迷求仙的皇帝信任以捕蛇修炼道法,逼迫百姓在崇山峻岭之间进行凶险的“杀生”——捕蛇,根本不顾百姓死活。国师“求善”却“反其道而行之”地“作恶”,使人不由得思索其“修炼”的谛旨。(图7)

图7 国师执迷修炼却大开杀戒

如果说,阿宣和小白所代表的是中国古代以来传统精英对道家“逍遥”和“游仙”的理想,那么国师、小道士、蛇母等反面人物象征的则是现代大众对片面追求“长生不老”的否定。修行历来都是修炼者完善人性、追求真理的一种方式,国师、小道士、蛇母对“长生”的执迷其实是一种人性的贪欲。国师一直自称在努力“修炼”,但他为了满足私欲,不惜滥杀无辜、残害生灵。影片借助人、妖对立,“妖”想要修炼成人,人想要修炼成“仙”,这种“妖慕人形,人慕仙寿”的“修炼”,追问了修炼者的真正意义到底是什么。万物皆有寿夭,“长生不老”本身是一种对天道的悖反,所以双面狐妖说“天之道,有所得必有所失”。这句话化用的是《道德经》中“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说明了“修炼得以长生”本是一种不合理的期待。这是影片对“天之道”的思考,不仅拷问了片中的国师,也警醒了银幕前的当代观众。

四、结语

杨义说:“意象的运用,是加强叙事作品的诗化程度的一种重要手段。它是中国人对叙事学与诗学联姻所做出的贡献,它在叙事作品中的存在, 往往成为行文的诗意浓郁和圆润光泽的突出标志。”[5]在《白蛇:缘起》这部动画电影的叙事中,道家意象串联了故事情节,收束出一个环形的完整结构;通过塑造小白、阿宣等人物意象来表达大众文化对道家精神的通俗理解;同时,通过国师、鹤等反面意象,进一步深化了对善恶、对人性、对生死观的思考。道家意象在这部影片中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本研究意在发现它在这部动画电影的叙事、审美等方面的价值。

猜你喜欢
国师小白道家
“咯咯哒”
慈云禅寺国师塔与大运河佛教文化
小白找朋友
不愧为国师
漫画道家思想
清明立墓碑的由来
《庄子说》(二十五)
漫画道家思想
万能的小白
道家思想に学ぶ現代的ガバナン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