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麦子

2021-09-13 11:13杨振步
绿洲 2021年3期
关键词:麦秸麦粒麦子

杨振步

大河的两岸往往土地沃腴。从时令秋分到夏忙五黄,岁月的交替中,听一听家乡的麦子低声吟唱悲喜人生,看一看家乡的麦子在时空的变幻中演绎四季故事,舒心、揪心、醉心交织。生于斯长于斯,对麦子自然有一种铭心刻骨的感念,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怀。一如一畦春韭绿,长了割,割了长,生生不息,在我的印记里闪闪烁烁,在我孤寂的心灵中泛着墨绿与金黄。无论远在天涯,还是近在咫尺,心中常有一片天地甘愿为它敞开,吟唱感动,抒发情怀。

种麦子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秋分一到,各家各户开始忙着种麦子了。每年这个时候,爹都愁得整宿整宿睡不好觉。麦种早已准备妥当,还是去年麦收时预留好的,这个无须挂念。土杂肥有的是,经过大半年的捡拾和积攒,已堆积得小山一般,爹一天多的时间就可以把它推到地里。庄稼要好,肥料要饱,爹愁的是下地的化肥。眼看人家耕地时把一袋袋化肥连同炫耀一个劲儿地往地里撒,再看自己跟前少得可怜的几袋化肥和那么多的地,他连连叹息。哄天哄地不能哄土地。

种麦前的那段时间最劳人,为了不误耕种就得抢收秋季作物。从东方破晓到日暮黄昏,掰玉米、割豆子、采棉花,然后把玉米秸、豆秸、棉花秸肩扛車拉从地里运出来,腾出空地等着耕地。

地腾出来后,耕地紧接着开始,墒情合适的话就得起早贪黑地耕。天高云淡,秋高气爽,田野里热闹了。耕地手扶紧犁耙敞开胸怀耕地,“叭叭”的鞭声炸得天空的云彩碎裂,“驾驾”的喝牛声让老黄牛不敢懈怠,牛脖子下铜铃“叮当”,回荡在广阔的田野。光闪闪的犁耙,在一头头瞪着铜铃一样大小眼睛的黄牛奋力牵引下,掀起一排排黑褐色油亮的土浪;新鲜的泥土散发着缕缕清香,就让扶犁手甩掉了碍脚的鞋子,体验那真实的沁人心脾的泥土感觉;偶尔犁过田鼠洞穴,田鼠们顾不得窝里储藏的粮草四散逃窜。鸟们飞来飞去,有时落在犁起的黑土地上啄食小虫,寻找遗落在地里的粮食。一个鞭响,炸得它们惊慌地飞起。这个时候,我会兴奋地跟在犁耙后捡拾裸露出来的豆虫。远处,也有少见的拖拉机冒着黑烟在“突突”地耕地。

地耕完了,还要晾晒犁起的土疙瘩。几天后,耕地手换上耙,人站耙上,一手拉牛缰绳,一手扬着短短的皮鞭呵喝着牛,将土疙瘩耙碎,将地面耙匀耙平。一切妥当,种麦开始了。

种麦有两种,一是人工种麦,二是用牲口代替人工种麦。人工种麦就是用人工拉着耩子播种,爹很讲究,他认为牲口不懂人言,不好使唤,再说牲口有时性子烈,耩起地来会使蛮劲,影响播种质量,麦种流淌得不均匀,所以从不使用牲口耩麦种。

最苦的就是人工种麦。那时我家里劳力少,要想在短时间内种完麦子实属不易。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家就和二爷爷家联合。

通常都是二爷爷扶耩掌舵,爹驾辕,我、二奶奶、娘、大姑、二姑、妹妹等六人分两拨换班拉耩子。人工耩地的技术要求很高。扶耩掌舵要稳,耩子不能乱晃,还要掌握好力度,保证耩得不深不浅。拉耩人的步履要协调一致,不然垄就不直,还要保证行距均匀,免得浪费地力。

起初,天气不热不冷,我们边耩地边说笑,倒也没觉得劳累,两亩地很快就耩完了。晌午时分,气温骤升,热浪翻滚,空气就沉闷了许多。二爷爷晃耩子的双手没了之前的灵便和力气,爹不时地擦拭被汗水浸腌的眼睛,拉耩子的人步履也变得缓慢。说笑声没有了,只听见远处秋蝉嘶的哑声和耩子晃动时发出的“咔咔”声。麦种没了,耩子停了下来,真是难得的歇息啊!二爷爷舒展一下筋骨,点燃一颗纸烟。妹妹的脸晒得绯红,正脱下鞋子倒掉里面的泥土。爹一边擦汗一边蹒跚地走向地边拿麦种。一伙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闭着嘴,生怕一张嘴身体里的元气就消耗掉了。

最让人激动的是,奶奶送饭来了。老远,就看到奶奶踩着小脚飘忽忽地走来。我翻身爬起来迎过去接过篮子,掀开蓝布盖儿,炒豆腐、咸鸭蛋、煎咸鱼、葱花炒鸡蛋、葱花油饼儿,满满的一篮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找处大树阴,激动人心的野炊开始了。二爷爷和爹每人打破一个咸鸭蛋,倒满酒“吱溜”一杯进了肚,开始慢慢品尝起劳动后的舒畅和惬意。二奶奶她们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说再有一天就能完活了,完了活好好伸伸懒腰。又说奶奶平常菜炒得不好吃,今天怎么这么好吃……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歇息了一会儿,二爷爷扛起耩子带领我们又走向另一块地……

麦子种完了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还要隔三差五到地头看看,看看麦苗出齐了没有,出不齐的话,还要补种。补种麦子就简单多了,用镢头刨沟,灌上水,待水浸透了,撒上麦种盖上一层薄土即可。

赶上秋季大旱,可就苦了种田人了。有一年种上麦子后天地大旱,麦田成了烧热的鏊子,麦粒就要被烤糊了。再不浇水一季的收成就要化为泡影,可远处的一眼水井整天整夜地被别人用着。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嗓子上火。一天深夜,守候在水井边的爹见抽水的撤了水管,连忙把准备好的铺盖铺在水井边护住了水井……

地浇透后,还有一项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水浇得急,地面吃水紧,土层紧实了很多,透气性差。等到地面湿度适可时,就要全家出动,用铁爪子给整块地松土,保证让每一粒种子都发芽出土。

如今我常常想起那段经历,有时给我的孩子讲种麦子的故事,孩子们却无动于衷,像在听天书。

收麦子

“麦熟九成动手割,莫等熟透颗粒落。”杏熟时节,芒种将至,田野里黄澄澄、金灿灿,一眼望不到边的是滚滚的麦浪。风一吹,麦穗婆娑,向庄稼人展示着它的成熟。“麦熟一晌,虎口夺粮”。天不亮,“哧哧”的声音传来,我知道那是爹在磨镰刀。

麦地里早已人山人海。割麦人头戴草帽一字排开,时而弯腰割麦,时而直起身子打麦绳,时而蹲身捆麦个,再顺手把捆好的麦个立起来。

爹早年在生产队里当过队长,那时的管理方法现在有了派场。数清了整块地的麦垄后,他开始分工,娘十垄,我和妹妹们各五垄,剩下的十几垄都归了爹。割麦子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技巧,只要舍得力气,不怕吃苦,手脚麻利就行。我十几岁就学会了割麦,但常常偷懒、落后,遭受爹娘和妹妹们的白眼。我只好挺一下酸疼的腰,弯下身子,使着蛮劲,追赶早已超过自己的爹娘。

爹割一会儿就站直身子朝远方眺望,看着黄澄澄的麦子迎风摆浪,一缕缕莫名的兴奋和激动挂在他的脸上。“嚓嚓嚓——”麦子在他锋利的镰刀口倒下。

麦子收一半后,要及时运到场里晾晒。此时,我会自告奋勇和爹一起装车运麦。爹把平板车拉到的中间,我帮着把成捆的麦子装到车上,装满车。等拉完一车回来,麦子已经割得差不多了。麦熟时节,天气多变,由晴空万里到瞬间狂风暴雨,这是最可怕的事情。

一次,我们正弯腰割麦,恍惚间,天空响起滞重的滚雷声。眺望西北天空,一大坨黑云急速向天穹中央推进,迅速遮盖了万里晴空,头顶仿佛盘踞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章鱼,大地随之幽暗。几声炸雷响过,硬币大小的雨点砸了下来。

麦地里顿时炸了锅。爹娘的叫喊声已彻底被不绝的雷声、雨声、风声所淹没,我们躬身在黑暗中东奔西突,四下里奔跑着将成捆的麦个垛成垛,然后再把塑料布覆在上面,找来几块石块压住塑料布,以防雨水淋了割下的麦子,麦粒变黑。

麦子割完后便是碾场打麦。

首先要把麦子摊到场里晾晒。摊场是有讲究的,麦秸不能太厚实,要用木杈挑虚,摊成以后,晾晒一两个小时把麦秸翻过来,直到干透。碾场一般是用牲口拉着石磙子来回压麦秸,要给牲口戴上笼嘴,屁股上还要戴着粪兜,爹一手拉着长缰绳,一手拿着鞭子,赶着从二爷爷家借来的牲口一圈一圈地转着碾,碾着碾着就把麦秸碾扁了,麦子也就脱粒了。等到把麦秸碾实了,娘和我们兄妹几个拿着木杈把麦秸挑起来,再碾压。如此反复若干次麦秸就碾透了,麦粒也脱掉了。

之后扬场,即把麦秸和麦粒、麦糠分离。扬场一般在早上或傍晚有风的时候。借着风势,扬场的人站在上风头,用木锨锄起一锨麦籽麦糠往下风头扬起,麦粒就近落下,麦糠远远飘去。扬场是有技巧的,每扬起一锨都要扔到四五米高使麦粒在空中充分散开。此时,娘就站在下风头拿着大扫帚把落到麦子上的麦糠轻轻地掠走。

新麦子大部分都没有干透,再不及时晾晒就会霉烂变质。每当晒麦子时,我们全家动手把麦子撒到场上,用木锨时时翻场,确保麦子晒透。这个时候,就要有人看场,一是怕偷,而是怕风雨。

晒了两三日,麦子透着金黄的光泽,咬一下发出“咯嘣”的响声。下午三点开始,一粒粒滚烫的麦子装到袋子里,拉回家,或放进麦缸,或放进麦囤。等着上交公粮的麦子是要另外放着的。

交公粮

骄阳似火,蝉声嘶鸣。爹的上衣早已被汗水浸湿,雨淋水冲一般。周围没有一丝风,只有火辣辣的空气炙烤着我的脸颊。

我和爹在这段坑洼不平的褚黄公路上已经艰难地行走了一个多小时,地排车“吱呀吱呀”的声音似乎要和蝉声比试高低,爹终于扛不住了,放下地排车,在路边找了处树荫坐下。我揉了揉被绳子勒得生疼的肩膀。身后是大大小小的车辆满载着一袋袋透着滚烫气息的麦子,也满载着庄稼人幸福的希冀,成为五黄六月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麦收刚结束,麦子上场晒了几个太阳,各家各户就收到通知要交公粮了。通知上面写着爹的名字、家里的人口数、种的田地亩数以及交公粮数,并限定上交时间。

爹曾在生产队当过多年队长,责任心强,每次交公粮之前都要把麦子再次晾晒扬尘,筛掉杂质,保证麦粒个个干净干透。就有很多人嘲讽爹,说差不多就行了。我亲眼见过,嘲讽爹的人一次交公粮竟来来往往跑了三趟,最后一趟是在他可怜求情中才验收通过的。

终于来到镇上的粮库了,却发现粮库门口沿着公路的右边排着一辆辆的架子车、地排车,间或几辆拖拉机,像一条气喘吁吁的土龙拐七拐八,歪歪斜斜,一直消失在流动的蒸汽中。

爹脱下上衣搭在肩上,在地排车上坐着,迷离着眼睛看拥挤的人流车流。车辆时走时停,一点点向粮站靠近。性急的人抱怨车辆像蚯蚓爬行行进缓慢,抱怨那个黑脸的验收员验收得太严格,不近人情,抱怨天太热要把人晒死。几个女人聚在一起,咬着耳朵议论说某某家的麦子湿得像灌了水,却顺利通过验收还给了一个好价钱,某某家的麦子咬在嘴里咯嘣咯嘣响却愣是没通过验收。

突然传来一阵争吵。爹和我循声望去,原来是二愣子和黑脸的验收员争吵起来。二愣子是我远房的小叔,生就火爆脾气,爹急忙赶过去,我紧随其后。到了跟前才知道原由,验收员验收麦子时用铁钎子在小叔粮袋子上多戳了几个窟窿,麦子撒了一地,小叔看着心疼就和验收员吵了起来。黑脸的验收员脸涨得黑红,脸上挂满汗水,结巴着嗓子大声训斥。小叔年轻气盛,脖子上暴出青筋没有相让的意思。眼看就要大动干戈,爹一把拉过小叔,说:“愣子你要干啥?人家验收员这是在工作,不多戳几个窟窿怎么知道公粮合不合格?你这样影响了收粮工作。”验收员见二愣子不再言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下一个。”

院内人头攒动,几个青壮年戴着红袖章四处巡视,交粮人一脸兴奋扛着粮袋迈着小步沿着木板朝粮堆送粮。几个交完粮食的人拿着麻袋边走边抖落,几个小孩子跟在大人后面既慌张又好奇地奔跑。和二愣子争吵的那个黑脸验收员依然一脸严肃,手里拿着铁钎子堵在粮站门口。轮到谁家了,他背手踱步,左瞅瞅右看看,突然像杀猪人把尖刀捅进猪脖子一样,身后的铁签子倏地一晃,紧随着就是一道弧线插进粮袋子,然后向后一拉,铁钎子凹槽里就残留下一些麦粒。验收员睁大眼睛一个一个瞅着麦粒,手指头一粒一粒来回拨动着,还低下头在鼻子上闻一闻,用嘴吹一吹,看是否有杂质,最后捏几粒麦子扔到嘴里,慢慢咀嚼。他的眼睛瞄着远处,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呸呸”吐出嚼碎的麦粒,才给出是否通过的答复,或者给一个什么级别。这时候是交粮人最紧张的时刻,他们在验收员毫无表情的脸色上无法判断所交公粮是否合格,至于驗收到什么级别也不在乎。合格的自然一脸兴奋,一身轻松地推车走到过磅处。不合格的一脸沮丧,心里怨气顿生,有几个还轻声骂了起来。也有不甘心的,就把车辆推到最后想再试试运气。

验收合格后交粮人兴冲冲地把粮袋子摞在磅秤上,扶稳,几双眼睛盯着磅秤。有人陪笑,有人说好话,有人扯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拉关系套近乎,过磅员面无表情,像蹲在地上的磅秤一样冰冷。过磅结束,谁家的粮袋子由谁扛着,来回走在粮堆上一尺多宽的木板上,把粮食一袋一袋扛上去倒在粮仓的最上面。每次都是爹往上扛粮食,我在下面看他跳跃似的把粮食倒在硕大的粮仓里,看他光着膀子的后背和一双坚实的光脚。

暮色中,回家的交粮人三三两两说着感受,没有了来时的烦闷和急躁,有的只是愉悦和得意。褚黄公路在他们的眼里也变得亲切温顺起来。傍晚的风是凉爽的,我的心也是凉爽的。

多年以后,我在镇上参加了工作,粮站还在,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和热闹。匆匆一瞥,残垣断壁,荒凉颓败,不见了往日的光彩和繁华。恍惚间,我看到一群人还在上演争先恐后交公粮的现场。

责任编辑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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