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起伦
1
我碰到牛新潮的时候,正从衡州华天宾馆的电梯出来,准备穿过大厅出门办事——来接我的车已停在门外。他夹杂在一群被酒精刺激得满面红光肆无忌惮高声说笑的人之中。那是前年中秋节之前的某个周六,二十四个秋老虎已过,但气温还在显示余威,居高不下,宾馆大厅放着冷气。
嗨!文鹏程。文大处长!突然,一个壮实的男子哈着酒气,挡在我面前,粗脖子,光头,西装革履。你也是来参加胖子小平女儿婚礼的吗?操,面子真大,把你这位省领导都请来了!
我不知道。我,我是来衡州出差的。被问得突兀我略有尴尬,但脸上挤出点微笑。周围都是人,发出各种噪音。衣香鬓影的人们在大厅进进出出,有提着行李箱准备到前台退房的,也有几个坐在大厅一侧沙发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周围的人群,好像那个因某种原因约好见面的人却还没来。与大厅相连的宴会厅,那里灯火通明,传出喜庆的音乐和笑声。
这个西装没系扣子、衬衣第一粒扣子也解开、领带随意挂在脖子上的光头好面熟。他是谁?我努力回忆着。
他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毫不介意,大大咧咧地说:记不起我了吧?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中十五班的牛新潮啊,原始股牛新潮!哈哈……记起来了,没错,文化街的牛新潮。只是……我们初中同过班吗?
现在,碰上他了,在华天酒店大堂里他拦住了自己。衡州市这些年发展很快,变得很大了,但还不够大。它的大是某种小家子式的大。
你,牛新潮?哎呀,真是的,我们都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吧!我也学着他夸张的语气,用热情洋溢来掩盖自己的尴尬。我可不想让人觉得我眼高于顶。
就是啊!记起我了吧,我是原始股,不过我们没见面有十一年时间呢。
2
我原以为这一生不会再牵挂白石铺了,没想到在华天遇到牛新潮,虽不是一次“喜出望外”的偶遇,毕竟有些意外,生活里鲜有这样的意外时刻——一个省政府机关工作人员,我的大多数时间都被可预见性和义务性占据着。离开文化街二十几年,极少与初中同学联系,真有点怀念曾经的岁月,怀念那些发生在白石铺、文化街、镇中学的人和事了!也不知如今那块地方变成什么样子,昔日的老师和同学都还好吗?
回宾馆的路上,我努力在记忆深处钩沉。牛新潮不是提到胖子小平和胡子婆了吗?我在往事里打捞着关于这两个人的点滴记忆。
胖子小平当年在白石铺的名气够大的!那是因为他是1974年3月白石铺汽车修配厂油库那场大火的始作俑者。油库隔着一条上游路在文化街对面,有围墙封闭,我们从来没进去过。那时候,各种工业废油,汽油、柴油、煤油、机油都是好东西。我们常常跑到乌山冲辛辛苦苦采摘酸枣、茶萢等野果子,拿这些东西与钢铁厂、汽车修配站的子弟作交换,让弄一些油来。春夏之夜,我们点了火把,用自制的杈子,去水稻田里捉那些跑到水面乘凉的泥鳅黄鳝,或者夜钓青蛙,这些鲜活物用坛子里酸豆角腌辣椒一炒,味道之美,如今想起来都流口水。活该那天出大事!那天是周末,一辆装满汽油的油罐车到油库卸油,输油管插入油罐后,管理员就和司机跑一边聊天去了。汽油溢出油罐也不知道。溢出来的汽油顺着油库水沟流到上游路马路的大水沟里。我们这些十一二岁狗都嫌的孩子正闲极无聊恨不得弄出点什么事来才过瘾,有人发现了水沟里流油,一声喊,我们比部队紧急集合还快,找来脸盆、提桶,去舀油。我们的胖子小平就在这时用从他父亲那里偷来的打火机试验一下水沟里的油能不能点燃,灾难就此不可避免!一条火龙“说时迟那时快”地窜进了油库。让我们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水火无情。油库管理员去救火无济于事。那个司机流着泪开着还有半车油的车冲出了油库往镇南郊叶岗冲方向疾驰,冲进路边水稻田里。附近正在田里做农活的农民都赶过来和司机一道,用稀泥巴去糊车身,居然灭了火。司机有惊无险地活下来了,油库管理员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被大火活活烧死。其实,他完全可以活着逃离,但他没有,他一直在做徒劳的努力。虽有事故责任,但死在岗位上,被追认为烈士。火,最终是县城、衡州市赶来开着消防车的消防员扑灭的。
在消防车没来之前,我们被镇领导和镇中学老师紧急动员疏散撤离,说一旦油库爆炸,整个文化街只怕不保。那种灾难面前人心惶惶的场面至今记忆犹新。只有一个人面对灾难和死亡淡定从容,那就是房东伍伯娘八十岁的婆婆。那天是她生日,伍伯娘把她从乡下接到文化街,特意用肉票买了两斤五花肉,再加几斤春萝卜,切成丁,满满一蒸钵子,放在煤炉子上文火慢炖出一屋子香味。老婆婆宁死不撤,说活到这把年纪不怕死,就是死也要吃完烂在锅里的肉。好说歹说直到把炉子上的肉一起端走奶奶才答应撤出文化街。赶回家的苗子哥和我父亲轮流背奶奶,我和伍伯娘换着手捧着那一钵子肉,撤到白石铺东郊荷叶塘。奶奶安心吃着炖烂的肉,我们望着遮盖大半个白石铺镇的乌黑浓烟憂心忡忡。直到傍晚,通知火灭了,可以回家了。
那一群孩子里,有两个小平,一胖一瘦,都住上游路。瘦子姓李,胖子姓罗。油库失火事件后,罗小平没被追究责任,但他的大名在白石铺无人不知了。胖子小平后来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想验证一下油是否真比水轻。
至于胡子婆,我懒得想这个人,又不能不想起她。她姓胡,叫胡红云,家住横街,火车站附近,一个矫情造作的女人,嘴唇上长着一些若隐若现的绒毛,便有个绰号“胡子婆”。白石铺流行一句俗话:“有钱难讨胡子婆”,意思是长胡须的女子稀罕。我和胡子婆小学就同班,她是文娱委员,歌声甜美,在学校文艺宣传队跳“红心向党”舞蹈时,小兰花指翘得很做作,又不能不承认很好看。当年将我的同桌张子祥私下写给她的纸条交给班主任,结果弄得满城风雨。张子祥羞愧难当,最终在我被县里挑选到衡州市参加学科比赛的那个雨夜惨死在湘桂铁路奔驰的车轮下,弄得那么多人失望和伤心,给一个本来充满希望的农村家庭带来毁灭性打击,她难辞其咎。所以,我一直都不理睬她。有关她的任何事都不值得我关注或用文字赘述,我一挥手,早把她清除出我心里那本“同学录”。听说她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利用靠近火车站的优势开了个家庭小旅馆。
3
回到华天,九点多了,我打电话给牛新潮,说有点累不去吃宵夜了,就坐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吧。牛新潮打着哈哈说,打小时候起,你就中规中矩,生活规律,不强迫你,到我房间来吧。我说好吧,先洗个澡。
按响牛新潮房间门铃后,开门的是个短发中年女子,我以为走错房间了,正要往后退,她笑吟吟地说,老同学,我们等你好一会儿了。我进了房间,牛新潮站在茶几边上,嘴里抽着烟,光头在灯光下发亮。茶几上摆着几个饭盒,是凉拌卤菜,还有一瓶“飞天”茅台。和他打招呼前,我再看一眼短发女子,想起来了,是胡红云。她一身薄荷绿的连衣裙,白色高跟皮凉鞋,这一切似乎都在强调她的好身材。事实上,她确实还像中学时代那么亭亭玉立,风韵犹存。知道她是胡子婆,我没再正眼看她,只和牛新潮寒暄着。
她不蠢,看出我对她还心存芥蒂。她说,很晚了,你们两个大男人好好聊吧,我困了。说完,也不管牛新潮同不同意,起身走到门边。
也好,你先睡吧。我们文大处长在衡州还有几天,今晚我们俩先叙叙,明天大家再一起喝酒聊天。牛新潮说。房门咔嗒响了。我记得,她读书时留长发吧?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扯这上面去了!老同学对她蛮用心嘛!牛新潮像抓住我小辫子,不失时机地调侃。歪嘴和尚可别把经念歪了!从我观察来看,你们两个……关系才不一般吧!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听出来了,不是讪笑,是有几分得意的笑。
这时,门铃响了。我还以为胡子婆落下什么东西返回来了。牛新潮去开门,是一个煤气罐一样浑圆矮壮的男子。因有思想准备,我知道来者何人。他比小时候更是胖出了一种气势!
老文,好久不见!都当上省里大官了!我们同学的骄傲呢!他一进来,肉乎乎的手就来抓我的手。他和中午我见到的牛新潮一样,西装革履,一身名牌。我想,是不是所有“先富起来的”人,都喜欢用名牌西装装点自己?而现在,牛新潮一身白色休闲服。
老罗啊,你们这些财主是不是以调侃我们温饱线以下的工薪族为乐事啊?我用胖子小平同样的口吻回应他,亲热得好像这二十几年我们须臾不曾分开过。
哈哈,老文取笑我了,牛屎再多也堆不成山啊!不过,老文啊,还真对不起,我这是先来看看你,还得去陪亲家,明上午他们一走,你在衡州待多少天我都全陪!
没事,你忙你的。明天上午我去衡州师院看看,中午在外面随便吃点,晚上我做东,请老同学们聚聚。我说。
你这打我脸不是!老同学到衡州来怎么也归我做东!就这么定了!牛新潮赶紧附和,对对,应该胖子做东。好吧。我爽快答应。再和这些土豪金争买单权,就矫情了。胖子又抓我的手。然后放开,大手一挥,走了。
一听他这豪迈的口气,就让人觉得他拥有的财富和他的身材一样粗壮!胖子小平一走,我不由得感叹起来。
是啊是啊,这小子这些年折腾来折腾去,真折腾出大名堂来了。他是有财运的人。你可能还不知道吧?现在身价过亿!接着,牛新潮便一五一十说起胖子小平的发家史。
高中毕业时,他啥都没考上,接他父亲班进了县烟厂,在销售科,倒腾走私烟,发了一笔,后被人举报,他干脆停薪留职,干起了传销,卖那种有氧摇摆机,坑了不少朋友,自己却大赚一笔。正好这时,他舅子想提升衡州市消防支队长,他上下打点,出了不少米米。舅子提上去了,他便注册一个公司,依仗舅子,做起消防器材生意。
等等,你说什么?胖子小平,当年的“纵火犯”,做消防器材生意?我觉得这个世界到处充满黑色幽默和滑稽。
可不是嘛!这可是独家经营,价格都由他定,衡州有多少楼堂馆所,谁敢不买他的东西?他赚得盆满钵满,财富像吹气球般迅速膨胀。
钱赚够了,去年他居然投资七八千万,将衡州市电线厂一个旧厂房给买下来,要改造成创意工业园,异想天开地想进军高科技产业,制造家庭实用性机器人。我怀疑他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牛新潮这么一说,我开心了,这还真是胖子小平!记得在中十五班,他是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物理、化学实验没谁比他做得更好。他偏科严重,喜爱物理,学得最好。如果不是我数学基础比他扎实,每一次考试或竞赛,物理这门课我未必能占上风。而语文、英语、政治这些课程他往往挂科。
我说,这个胖子厉害,有远见,据我对形势的研判,即便不能在高科技方面弄出什么名堂来,这块地将来都可能让他财富翻番。
这个狗东西,有这一手!他要我参股过,还说这就是原始股,但我越来越想过安稳日子,不想折腾了。原始股牛新潮话说得洒脱,但我还是听出他话音里的小小失落。
原始股说着话,手却没停着,他洗好了两个杯子,把那瓶“飞天”打开,倒满酒。来来,文大处长,我们就这么喝着,聊着。我坐下来,说,别这么左一个处长,右一個处长的,听着怪别扭。随胖子,叫老文好不好?
好,好,老文!老文,今晚就干了这一瓶!我们好好聊聊。我说,我可没你的酒量,何况晚上喝了。我瞄一眼杯子,大概二两的样子。我说,就这一杯。
行!只要你这个大处长端杯,喝一口,我也开心。你看你看,又来了!哦,对对,老文,老文!
4
能够看得出,牛新潮今晚兴致很高,面对我这个二十多年——哦,他说只有十一年——没见的老同学,有强烈的倾诉欲。当然,可不是为了宣讲别人的先进事迹,而是《红灯记》里李奶奶,痛陈革命家史。其实,他晚餐也喝了白酒,现在一杯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我这一生啊,都不知道怎么来形容,我想啊,有点像做爱,经历过低谷到高潮之间峰回路转的过程!这个混球!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他抬头看着我,微笑着,好像知道我在心里骂他但他不在乎。
他居然弄出这比喻来。我怀疑没来房间前,他一定和胡子婆正做着“峰回路转”的事情。你这个家伙,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以前,我一直认为自己爱读书,也读了很多书,但知识在我脑海里大多等同于干巴巴的储存。而有些人,比如这个原始股,可能读书不多,却能将书本和生活中得到的知识经过一次升华。
老文啊,你是不知道小时候我家情况。你肯定不知道。那时候,你哪儿关注过我这种毫不起眼的同学——一粒小土疙瘩,丢进水塘,水泡都不起一个。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与你颇有几分相似呢。你父亲带着你从衡州下放到白石铺,像从天堂打入地狱。我出生时,家庭条件也曾是整个青苍江大队最好的,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啊!我父亲当了三年工程兵,在四川大山打坑道,入了党,本可以提干的,因他外公家成分是富农,部队外调后,取消了资格,最终复员回乡,虽然没穿上“四个兜”,但进了公社小煤矿当上每月拿工资的工人。在当时一个全劳力一天工分只值一角几分钱的青苍江,一月工资加下井补助四十多元,那可真是太令人羡慕的职业!有一个顺口溜形容他们:“进窑是虾公,出窑是雷公,洗了澡走在街上是相公。”我奶奶说,远近的媒婆把我家门槛都踏破了,可你爸爸偏偏看上了青苍江对面张家大屋的阳秀妹子。阳秀妹子是我母亲。
我父母的结合,在别人看来,生活已经许诺了这个家一个稳定、持续的前景。母亲先后生下姐姐和我,可以想见那段时间是充满幸福和欢乐的。但天有不测风云,我三岁时,矿井发生塌方事故,当时我父亲正在井下,被煤块砸中了,有幸逃脱死神魔掌,却落下腰病,再也干不了重体力活。公社煤矿都是临时工,你下不了井做不了事,领导一句话,便被清退回家。
回到生产队的父亲,什么农活也不太会干,加上腰病,还不如一个半劳力。我们家就这样一下子从米箩掉进了糠箩,好光景完全败落下来。
父亲被一个既成的事实完全击倒了!那些年,每晚就着几根酸豆角喝劣质谷酒,边喝酒边吸烟,把“红灯”牌收音机——我们家唯一的电器,父亲母亲结婚时买的,某个根本听不清的频道的音量放到最大,制造出很不受欢迎的噪声直到深夜。而且,喝醉了就打我母亲。他像一座大山一样压迫着我幼小的心灵。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瓦背想,明天会怎样?这个明天不是歌曲《明天会更好》那个永恒的明天,而是当下的、现实的明天。每晚都这样从期盼出发,最终又被失望带入沉沉黑夜。我母亲在我九岁那年,终于忍受不了父亲,跑了——抛下我父亲、年迈的奶奶以及姐姐和我,跟一个包工头,一个赚了钱的人跑到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开始那几年,我还老梦到母亲。梦里的她不像是一个跟着别的男人私奔的女人。我们过着惯常的生活,我每天穿着打补丁但干净的衣服,背着她为我缝制的蓝卡其布书包到大队小学念书,她则在低矮的土坯屋精打细算,想着法子把每一个清贫的日子过得尽可能有点滋味,比如去后山,从青苔上捡回一些雷公皮,用清水煮开放点盐,便是一碗下饭菜。
我想我母亲并不是因为包工头英俊潇洒才跟他的,事實上他实在无法与我高大威猛的父亲相提并论。长相在我母亲那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里有钱。还不只是钱,我母亲亲口说,在我父亲之前,他和她已经好上了。
这一辈子,我确实欠你父亲的,但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后悔!生命的最后十年安居在文化街的母亲,在她弥留之际这样对我说,好像离开父亲不是背叛而是修正了一个错误。我为父亲感到悲哀。她枯瘦的手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我知道她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在对我说。那时,我父亲和奶奶已去世多年,姐姐嫁人了。她和那个包工头也分开了,包工头带着他的四川小情人一天夜里从东莞赶回广州途中出了车祸,双双死于非命。包工头倒是死得清爽,包括我母亲在内,他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没为他生下一男半女。
母亲说,都是命。在你父亲之前,我就和他相好了。那又能怎样呢?外公家里穷啊,穷得揭不开锅,没有哪家姑娘能看上我们家。你外公说,老张家不能在他儿子这辈绝代,他放出话,拿我换亲,给你舅舅讨个堂客。可是他没有姐姐妹妹啊!你外公就说,能拿出三百块钱彩礼也行。他就是把家里的茅草屋和茅厕板都卖了,也凑不够三十元!这个钱,只有你父亲能出,也舍得出。后面的事情我当然都知道了。
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了父亲喝醉后又喋喋不休嚷着要去广东找我母亲,扬言找到了要宰了他们!我揶揄他,这真是个好主意,把他们都宰了!你应该明天就去,别再等了!就好像我们在继续之前的话题,事实上以前他发酒疯,我总躲得远远的。尽管我早就想指出一点:不要说能不能找到他们,就算找到了,又能把他们怎样?我干脆把话说绝。
我盯着牛新潮冒汗的光头,脑子里迅速对他父亲进行素描:低矮的茅草屋,昏黄的煤油灯里,一个因妻子背叛而明显苍老起来的男人,他的愤怒被酒精吹得像一个膨胀到要爆炸的气球,被自己儿子冷不丁刀子一样锋利的话语扎中,立即泄了。他在儿子不屑的目光里羞愧地低下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紧接着,我脑海里又浮现另一个场景,那是一次随领导出国,在法国,因时差没倒过来,凌晨三点还睡不着,我搜到一个电影频道,因看不懂法语,不知道电影名字,但看明白了主要内容——一个男子发现妻子和公司的年轻下属好上了,他买了把左轮手枪,一个晚上跟踪到他们经常幽会的旅馆。我满以为他会踢开房门,当场击毙那对正在滚床单的狗男女,给观众一个快意恩仇的结局。谁知,他徘徊了整整一夜,在黎明到来前,坐在旅馆外面一条长椅上,用那把左轮手枪结束了自己窝囊的一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父亲是我逼死的。原始股并不在意我因为脑子里思考别的事情而露出的怪异表情,他只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他的陈述。他毕竟是我父亲,我同情他,但在心里瞧不起他。他应该像一个男人那样活着,即使家里穷得叮当响、即使你的女人受不了这份穷跟着别人跑了,也应该挺直腰杆有尊严地活着,毕竟天没塌下来,生活还在继续!就在我讽刺他之后的第二天,他离开了青苍江,到江西一个深山林场去做伐木工,直到某一天我和奶奶被通知,他得了心脏病猝死。一米八的个头出去,回来的是一个小小的骨灰坛子。贫穷却正直一生的奶奶,怎么也消化不了这个事实,伤心过度,三个月后撒手人寰。后来,有一种永远无法证实的流言传到我耳朵里,说我父亲是与林场做饭的女人有染,被女人的丈夫设计害死的。我宁愿相信这是真实的,这说明他最终从我母亲强加给他的失败中站了起来!对于父亲的死,我悔恨交加但不承认他的死与我伤人的话扯上瓜葛,我只认定他的死归因于我母亲的背叛。
为了讨到我母亲,父亲将复员费连同几年在煤矿积攒下来的三百块心甘情愿送到我外公手上。三百块啊,在当时什么概念?那可是四百斤猪肉的价钱!你家一年到头能吃上两斤猪肉吗?就因为有了这三百块,我舅舅找到了老婆,而且办了个像样的婚礼。而我父亲,利用公休日到池塘里摸了一盆子螺丝、蚌壳、又在稻田里捉了一竹篓黄鳝泥鳅,用酸辣椒炒了,打回几斤谷酒,请村里几个家族长辈吃一顿,便成婚了。
说到这里,牛新潮举起酒杯和我碰一下,一饮而尽,这是他第二杯见底了,灯光下,他的光头湿湿的,不知是冒油还是冒汗。而我,事先申明就一杯,也抿了一口。
唉!不过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们都死了,我父亲、母亲、那个包工头——他引诱了我母亲、腐蚀了她、最后又抛弃了她。不过,我母亲跟着他也没亏,吃香喝辣了好几年,见识了外面的世界,那个包工头还在白石铺文化街给她买了房子和铺面,临死前还给了她一笔够她花销好几年的钱。哦,那个包工头和我母亲一直没结婚,只同居,后来他又认识了一个川妹子。我母亲一直认为包工头是真心爱她的,她才是他的正餐,其他女人只是开胃品。所以,她睁只眼闭只眼。
5
可能说得有点累了,牛新潮端起酒杯与我的酒杯碰一下,喝一口,放下。我们只喝酒,桌上的凉拌卤菜,一直没动筷子。牛新潮拿起桌上的黄“芙蓉王”香烟。
我只抽这个牌子。他抽出一支放自己嘴里,又抽出一支以我无法拒绝的方式递给我。然后拿起打火机,先给我点上,自己再点上。深深吸一口,长长地吐着烟雾。
谁给你取的“原始股”这个绰号?我问。我不抽烟,但今晚必须得陪着,牛新潮今晚如此掏心掏肺向我和盘托出了他的家庭并非光彩的往事,说实在的,是需要一些勇气的。我,不能太生分。
你不是想胡子婆怎么剪短发了吗?告诉你吧,我让她剪的。牛新潮绕开我当下的提问,转到我前面无意间提到的另一个问题。思维跳跃够快的!我望着他,等他往下说。
她是我的……你懂的!一次我们上床做过后,她躺在我怀里,用手抚弄自己的长发,我说你去剪一个短头发吧。第二天,她就把如瀑的长发剪成一个利落的菠菜头。
我突然意识到,就在我进房门之前,就在我们重叙旧情回忆往事之前,牛新潮一定刚和胡子婆上过床!我进房间时,他们已经打扫完战场,牛新潮重新穿上舒适的休闲装在房间走动,那一刻,他把香烟吸得贪婪,一定还在回味如梦一般的余味。这狗日的。我在心里骂道。
其实,她留一头长秀发更有女人味,只是我们做爱时总压着她头发,就喊疼,影响情绪。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我一看到她的长发就想起过去的事,会很不开心——她年轻时留着长发,女人味十足,太招惹男人,才讓那个“台湾佬”得手。
“台湾佬”,谁?里面有故事!我在心里嘀咕。我知道牛新潮今晚会在我这个老同学面前竹筒倒豆子的。他沉吟片刻。我产生了好奇心,则采用迂回策略催促,我说,印象中,中学那会儿,没听说你和胡子婆有什么瓜葛?
的确,中十五班那会儿,我和胡子婆毫无瓜葛,那个时候我还没开窍呢!牛新潮解嘲。妈的,我母亲跟人家跑了,我整个就是一个笑话,低人一等,每天小心翼翼的,除了读书从不多说一句话,生怕引起了同学关注,哪还有心思去想女同学?再说,也没哪个女同学拿正眼瞧我一眼!他叹气,给我一个悲情的苦笑。
我知道,那时有不少男生暗恋她,比如你同桌张子祥,因为“纸条子事件”弄得无法收场,最后死于非命。我还知道,她和文化街的曾在泰谈过恋爱。
她和曾在泰交往,我早就知道。我说。我至今清楚记得初中二年级一次晚自习后,曾在泰硬拉着我去上游路他姐姐做事的冰室喝冰水的情景。他手里拿着从她父亲那里偷来送给他的一个打火机向我炫耀。我知道他的目的是想通过我传话给张子祥,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说,不奇怪啊,那时胡子婆和曾在泰都在学校文艺宣传队,曾在泰演过《沙家浜》里的郭建光,胡红云扮演过阿庆嫂。只是他们公开谈我不知道,是我考上大学之后吧?怎么后来他们不谈了,胡子婆又和你扯上联系?
你还不知道吧?你上大学后,曾在泰招工进了县烟厂,那是个不错的单位。他们公开了恋爱。可一次酒后打赌,曾在泰将一个同事从三楼的窗户推下去,摔瘫痪了,他被判了十年。自然谈不下去了。恰好我中专毕业后分在衡州粮食局,胡子婆到衡州办事找到我,我们就谈上了,都要谈婚论嫁了,可是……
唉,老文你不知道,她给我心灵带来过深深的创伤!牛新潮将手中吸得差不多的烟蒂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伤口早就厌倦地合上了。这事说来有些话长……
我从省粮校毕业,分在衡州市粮食局工作,那时粮食虽然放开了,不再像以前统购统销,但单位还是不错。胡子婆到衡州办事,找到我,我接待了她,我回白石铺也去找她,一来二往就谈上了。虽然她没个正式工作,但吃着居民粮,家靠火车站,开了个家庭小旅馆,生意也不错。再说,她……那么漂亮,这个你不会反对吧?我们都准备要结婚了!可是她……突然冒出个可恶的“台湾佬”!
“台湾佬”原籍是白石铺一个退守台湾的国民党军官的儿子,军官在台湾退役后做生意发了大财。两岸“三通”后,军官派他儿子回白石铺祭祖,打前站,就住胡子婆的家庭旅馆。他对胡子婆的美貌垂涎三尺。
几次调戏没有达成目的,“台湾佬”邪火中烧,放弃赞美的陈词滥调,拿出一万元人民币往桌上一拍,直截了当。有个词语叫财大气粗,就是为他准备的!那个时候,中国大陆才刚刚发行百元大面值钞票,白石铺绝大多数人还没见到过这样的票子。在人们眼里,十元五元就是大钱了,称作“麻子大拾”“麻子大伍”。百元大钞就像马克·吐温小说里的百万英镑。一万元,就是万元户啊!厚厚一沓百元新钞,不把人砸死也得砸晕!的确,胡子婆被砸晕了!——那一刻,有一个邪恶的灵魂在犹疑着,像一只老鼠在洞穴里迟疑、逡巡,最终邪恶战胜了理智,她被彻底俘虏了。
本来,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可纸包不住火。“台湾佬”一次酒醉和人吹牛,把这事说出去了。这个可鄙的东西居然厚颜无耻地说,可惜不是处女!没想到,大陆的女孩子也这么开放!他连连摇头表示遗憾。
这事让我知道了,给了我莫大的打击!原以为我和她会像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尾,幸福地走到一起,共浴爱河,共度漫长一生。
我发誓,有一天我会让你为自己的贪婪、无耻和愚蠢后悔!那次,我很冷漠也很文艺地丢给胡子婆一句狠话!尽管胡子婆后悔了,且羞愧难当,但我不原谅她!
自从“台湾佬”的事被人知晓后,白石铺稍微体面点的未婚男子谁还敢和她谈爱,谁不怕那顶没结婚就准备着的绿帽子?那時,一些往返于邵东和桂林之间做药材生意的小老板,要在白石铺转火车,在胡子婆旅店歇一晚。胡子婆又和一个老板好上了,嫁到邵东去了。这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我和原始股都吓了一跳。夜深人静的,铃声特别刺耳。
妈的,谁啊!这么晚了!牛新潮站起来,走到床边,拿起话筒。你谁啊!怎么不说话?喂,喂,别装神弄鬼好不好!
“啪”的一声,原始股扣下了话筒。回到茶几边坐下,看了看自己空了的酒杯,抓起酒瓶。他要先给我加满。说好我就一杯的!我用手掌盖住了杯子。
你啊,当初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现在是党的好干部!原始股有醉意了,醉眼盯着我,嘴巴张成不满的形状。我看见他被香烟染得有些发黄的牙齿。
原始股将自己杯子加满,喝了一口,潮湿的嘴角突然流露一丝细小的、一闪而过的微笑,代表一种态度。是笑我一直谨小慎微、循规蹈矩,活得不够洒脱,还是自嘲,即使赚了钱,在一个国家干部面前也不过是暴发户、土豪金。万贯家财并没把身份垫高?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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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电话?我问。不知道。话筒里只有一个粗重的呼吸声,没说话。会是胡子婆吗?打探我走没走,还想找你聊聊?不是。牛新潮肯定地回答。不管他!
你不是痛恨胡子婆吗,怎么又混到一起?我把话题重新续上,说出了心里的疑惑。唉,我现在活得越来越明白了,人活在当今这个变革的时代,总会有一些不完美发生让你感觉不是那么美好。但我们必须要让自己去适应这种感觉,不然就可能错过那原本希望得到的小幸福。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却又给了我一个明确无误的答案。
我有过一次短暂的失败的婚姻。牛新潮说。我的前妻,《衡州晚报》的编辑,一个喜欢抛头露面好在男人面前卖弄的女人。她啊……可能与这个男人调情,而与另一个装出一副少女的矜持来。这取决于她对这个男人性格的本能感受。我刚毕业那会儿爱上写诗,还在她的版面发表过诗作。她最终嫁给我,却不是看上我身上的文艺细胞,是我赚到了第一桶金。从谈恋爱开始,就疯狂花我的钱,还拿出理论根据,鲁迅先生说过,只要经常花钱烦恼会减少百分之八十。我反问她,钱从哪里来,先生说过吗?我们结婚半年后就越来越难以相处了,在一切能说的、能表达的以及能威胁的都被说了、表达了、威胁了之后,我们达成的停战协议是一纸离婚证书。呵呵,没什么可后悔的,回首我们短暂的婚姻生活,除了床上的那部分,并没有哪件事让我感到生活的美好,值得我留恋。
当然,平心而论,责任不全在她,可能是我不适合婚姻吧。老祖宗说得在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那么多聪明人认为任何事物都可以改变,到头来生命里与生俱来的性格会像真理一样凸显出来。我想,我父母失败的婚姻让我刻骨铭心,从小我就惧怕婚姻。既然我有钱了,就做一辈子钻石王老五吧。
我瞟了他一眼,弄不清他是真洒脱,还是装出的洒脱。来来,老文,别光顾着听我讲故事,酒也得喝!牛新潮端起酒杯。我也端起来,和他碰了一下。
你不是问我怎么和胡子婆又弄到一起吗?她和那个小老板婚后感情并不好,新鲜感一过,小老板就总拿她失身的事找茬。赚了点钱就到处找小姐以求得心理平衡,迷上赌博后,再无心做生意,坐吃山空,一次赌输了,居然借高利贷,滚成雪球,结果房子卖了还让放贷人挑了一条脚筋,落下终身残疾。胡子婆只好带着独生女回到白石铺。
白石铺已经建起宾馆,她父母的家庭旅馆没什么生意了,只好将空出的房子出租,他爸妈也老了,做不了什么事,全家人就靠一点点租金维持生活。她的女儿长大了,要读书,开销更大,实在撑不下去了,腆着脸到衡州找到我。真是应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看在老同学份上,我不计前嫌。她愿自荐枕席,我也没嫌弃。反正我离婚后没再成家。我不缺女人,多她一个不多吧!看来,一个人赚钱赚得太快,常常容易让他处于一种带攻击性的好心情里。我感叹道。
是的,老文。我和她的第一次,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在床上,我看见她那张因极度兴奋而扭曲的脸,我以前没见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她被“台湾佬”拉下水带给我的耻辱一扫而光!我又瞥一眼原始股。发现他因为说得激动而冒油的光头更加发亮,像一只大灯泡!他从烟盒里拿出两支烟,递给我一支,自己叼一支。反正今晚破戒了,不妨再陪他抽一支。
牛新潮深吸一口,然后悠然地吐着烟圈。看来这些年他真赚了不少钱,把休闲服也穿出品位来了,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很懂吃喝玩乐的潇洒劲儿。
不过,我还是决定和她断了,就刚才,你来我房间之前我对她说了,今后不再来往。她哭了。不过我也承诺了,生活上的困难,我会一直帮下去,直到我帮不了为止。
我突然从心里对原始股生出一份好感来。同时意识到,胡子婆刚才离开这个房间,不全因为我对她的冷淡,更多因为牛新潮提出和她分手,她一时接受不了。
房间灯光很亮,我们虽隔着茶几,却坐得很近,以至于我看见了原始股白色休闲服左前胸处一个口红印迹。我想,是胡子婆刚才哭泣时留下的吧。
7
不要全回忆那些痛苦的事,让人透不过气来了!我说。该讲讲你光荣的创业史。我刻意选择了这个好听的词。那好,将杯子的酒干了,瓶里剩下的最多二两,我们二一添作五!行!反正今夜无眠。我答应了原始股的条件,主动拿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牛新潮拿起酒瓶,添进杯子,果然都只有半杯。
说实在的,对于金钱,我有比别人更深刻更本质的认识,可谓是爱在心又恨之入骨!钱是什么?就是王八蛋,就是他妈的婊子!所以郁达夫有钱时就把钱放在鞋底,曾经被它压迫过,如今要压迫它。
我和胡子婆谈恋爱时曾对她真情表白过,知道梵高吗?就是那个画向日葵的画家,他身无长物,只有割下自己的耳朵献给心爱的女友。我现在也没钱,但我可以掏出自己的心给你!可女人都是物质的,我纯洁的一颗心竟比不上“台湾佬”的臭钱。我的心被她无情地践踏了!
也好,这件事给了我最深刻的教训,我从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彻底转变成现实主义的拜金主义者。一个想法就在那一刻形成,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
我没给自己留后路,和单位买断了。我知道自己越过警戒线,置身于危险的境地,就如驾车在陡峭的山路往下飞奔而刹车失灵,山下是深深的峡谷或一条浪花奔腾的河流,我只有祈求上苍和运气了!我跟着一个同学到了深圳,投奔在他堂哥门下,认了他为老大。
这是深圳,如果你胆子够大你就去做!老大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说得我热血沸腾,好像属于我的财富已经列队等待我检阅。
然而,一切精彩故事的开头部分都绕不开“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俗套。两年时间,没赚到钱,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一整天只吃一碗泡面,甚至泡面都吃不上。我同学熬不住了,打道回府。我认死理,绝不回头!
一次,机会来了,老大得到内幕信息,某个政府部门要建新办公楼,他从老家亲戚和深圳老乡那里连哄带骗的,能借的钱都借了;我也从有过联系的同学那里尽力游说,借了一些,凑成五万,打算给关键人送礼。我们还想好了在饭局上完成这事。可我們除了好不容易凑的将要送出去的五万,哪里还有多余的钱?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人约好了,我们赶紧租了一辆豪华大奔,订了深圳最豪华的海鲜酒楼。那顿饭鱼翅、鲍鱼、老虎斑什么的,什么最贵点什么,还开了一瓶路易十三。那位关键人物被我们的气势镇住了,在我们承诺房子建成结账时还奉送个百分点后,笑纳了我们用毫不起眼的黄挎包包着的“一点小意思”。
老大开着大奔送关键人物走了,接下来的事,就不用说了。反正我被酒店的人揍了一顿,还五花大绑丢在一个黑屋子里,两天两夜未进一粒米、一滴水,直到老大拿到签好字盖好章的合同,再到银行办好贷款,把我赎出。接下来,故事逆转,还是像做爱,峰回路转。那栋办公楼建成后,我用分得的钱,在深圳买了一大一小两套房,大的二百七十平方米,小的一百二十平方米。
半年后,一次和衡州朋友电话聊天,无意中听到他工作的工厂要改制,每个工人将持有一定份额的原始股票。那时股票这玩意儿还没几个人知道,工人们心里忐忑,希望兑换成现金握在手里踏实。我觉得商机来了,赶紧将那套小房子卖了兑现,连同手里现金,都带回衡州,摆一张桌子在那家工厂的大门口,收购工人手里的原始股。
有人笑我野鸭子还在天上飞,就架锅烧水。我说这叫未雨绸缪。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在这个年代要想发大财就要有前瞻眼光,比别人先看到黎明的曙光。爱因斯坦不是也说过,机会总是垂青那些有所准备的人。股票一上市,我银行账户一下子多出好几百万。真有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啊。以后,别人就叫我原始股了,我也欣然接受这个能给我带来财富的绰号。再后来,我开始炒股,我姓牛啊,我不炒谁炒!
精彩,太精彩了!来,原始股,喝一口!这次是我主动端起酒杯。
是啊,我的人生从此精彩。而且,我还觉得开始有能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有趣,让人生变得可操作了。原始股喝一口酒,接着说。
我惊讶于他说的话。看来他这个原始股的绰号不是白得的,只有在股市里长期摸爬滚打的人,才能总结出这样富于哲理的话来。
在这个充满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上当受骗太平常了。总的来说,我始终以谨慎、机敏和不折不扣的韧性支撑自己,小心绕过了很多陷阱,把事业一步步推向成功,却没想到被自己最亲的人害了!
后来,我打算筹备注册成立一个物业公司,这是个不一定暴富,但肯定稳赚的行业。就在这个时候,我唯一的亲人、我亲姐姐,她大学学财经的儿子毕业了,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说,你干脆给我当操盘手帮我炒股算了。我观察了他半年,还真有头脑,在股市上帮我进账不少。我也给了他丰厚的报酬。我完全信任了他——我的亲外甥。我则安心在物业公司的运作上。等我的物业公司开张之时,我才发现自己股票账号里的近九百万所剩无几了!我的亲外甥迷上了网上赌球!我的钱就这样打了水漂。当我的亲姐姐、亲外甥面对我时,亲外甥说,反正就是这样,舅舅你再逼我,我就去跳楼!亲姐姐说,你怎么能把这么多钱交给他呢?
为了维持物业公司运转,我又只好把深圳那套大房子给卖了。妈的,如果留到现在,都翻三四番了,值千多万了!
8
在省会城市生活几十年,每天忙忙碌碌,疲于奔命,脚步永远那么匆匆,灵魂已经跟不上了。有时真想过退休生活,回到白石铺,带一摞书、一个笔记本电脑,再租一套小房子,消磨几年余生的光阴。早上起来,顺便在哪家早餐店来一碗米豆腐或鱼米粉,然后,坐在洒满阳光的桌前看书、码字,等到傍晚,再散散步,晚上,弄几个下酒小菜,邀上几个儿时玩伴、如今的老伙计,来一杯伍伯娘家那种自酿米酒,聊聊往事,也说说这个我们小时候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完全变化了的世界。
因为周日,机关不办事,加上昨晚和原始股聊得太晚,我睡了个懒觉。上午十点才出门,到衡州师院转了近两个小时,然后顺便吃了碗面,回到华天。我得好好补个午觉。晚上,还答应了和原始股、胖子小平、胡子婆,以及胖子小平约好的几个在衡州的原白石铺镇中学的同学聚聚,说不定聊到开心处又要多喝几杯。
正在午睡,房间门铃和敲门声同时响起,我被弄醒了,脑子还沉醉在酣梦之中。迷迷糊糊去开门,是胖子小平,他人还没进我房间,就紧张兮兮地说:不好了,原始股不见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原始股牛新潮,不见了!约好送走我亲家,上午他跟我去我的创意园看看的。可是他上午一直没在房间宾馆,出去了,可手机落在房间。我调了监控,发现原始股是凌晨五点出的宾馆。
总在哪儿吧,这么个大活人,还能丢了?我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好像是在寻找某个东西却记不起放在什么位置。我突然想起什么,说,问过胡子婆吗?
问了,她也不知道。而且,上午她也离开衡州回白石铺了,她说她妈妈突然病了。
9
通过这次衡州的不期而遇和彻夜长谈,我才发现白石铺那方水土养育出来的、自己的中学同学里真还有一些奇才怪才,比如原始股、胖子小平。而原始股能和我推心置腹和盘托出他自己的——那些我知道的和更多我不知道的一切,只能说他已经超越了它。他觉得自己得到了比我们想象的更好的生活,他很滋润。也就是说,人们眼里一株生长在白石铺那块贫瘠土壤、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杂草,却出乎意料的长成了一棵大树。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吧,除了现在这個样子并没有其他可能。所以,他们做出任何事情来,我不再有质疑。但,原始股突然失踪了,还是出乎我意料。
当胖子小平惊慌失措来通报原始股失踪,开始我丝毫没在意。我说,老罗,你有点神经过敏吧?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一个大活人出不了事。
请相信我,真的,老文。以我对原始股的了解,他从来不玩这种无聊的失踪游戏,一定是出事了!胖子小平面色凝重。相信我!他再一次强调。
好吧,我相信你。我说。听见有人用如此郑重其事的口吻对我说话我只能选择相信。这是我的原则。所以,我相信你。说完,我再一次露出宽容的微笑。人有的时候不太愿意相信那些正在发生的事真的在发生。
人生就是一张我们所有做过的错事的清单。我想起昨晚从原始股房间告别时他最后说的这句话。说这话时,他的舌头已经有些打卷。其时,除了我喝的大概三两外,他斟酒自饮,将一瓶“飞天”茅台喝得精光。他有了浓厚的醉意。
你应该好好睡一觉,让自己彻底放松放松。在打开他房间门时,我回头对他说。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很真诚,我记得我说完后还郑重地点了点头。
原始股确实就这样莫名其妙失踪了。胖子小平连续寻找了两天也没找到,甚至动用了他转业在衡州市公安局工作的舅子的力量。我没有参与寻找——虽然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已经相信即使再无聊,原始股也不会单纯地上演一幕失踪的闹剧——但我得继续办我的事。当然,我在衡州的事情办得很顺利。
傍晚,下了一场雨,气温下降不少。真是一场秋雨一层凉。就在我准备离开衡州返回省城时,突然改变主意。我向厅里请了两天假,又给家里打了电话告知。我连夜送我回阔别二十多年的白石铺,回到文化街。
月光惨淡,雨后的柏油马路在经过的车辆灯光照射下,亮着反光。道路两旁的水网稻田隐形在无边夜色里,蛙鸣混同着泥土特有的腥味和庄稼的芳香,从黑暗里传递过来,让我不安的心得到了安宁……
责任编辑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