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少年》：以热爱之名

韩哈哈

《 小小少年》剧照

云南砚山县一狭窄猪肉铺，邬刚云的妈妈正挥刀剁肉，9岁的邬刚云踮起脚尖，流畅地劈腿、翻身，配上背景音乐《四小天鹅》，《小小少年》就在如此意味深长的反差中开启了第1 集——《那夺云》。

邬刚云出生在砚山县城35公里外的彝族村落那夺村，云儿的爸爸是大货车司机，跑长途犯困时靠嚼小米辣提神，妈妈是猪肉铺老板，每日凌晨4 点半收拾营业，一年365天只歇一天。

不过，一旦得闲，邬家猪肉铺会立刻变成练功房。猪耳朵、猪尾巴、猪内脏下边，妈妈喊着拍子，云儿则对着视频练习，Plié（下蹲）、Relevé（上升）、suivi（碎步），边练，边念动作的法语发音。

几年前，一段对手机舞蹈视频的无心模仿，让这个家庭意外察觉到云儿的过人天赋。年轻的父母不敢耽误，几次为女儿寻找老师，却皆因“无从指导”被拒，直到2019年，云儿的故事经由当地驾校校长王钟，传到在北京舞蹈学院任教的关於、张萍夫妇那里。

张萍就是砚山县人。2016年，张萍在朋友圈偶然看到几张家乡孩子的照片，“心被紧紧揪住了”，一番合计后，她与丈夫关於发起了资助当地贫困家庭子女学习舞蹈的“彩云计划”，请来老师和志愿者免费教课，每年寒暑假，两人亲自会回县里教孩子们跳舞。

关於在中国顶级的舞蹈学府教了30年，看遍了全国的好苗子，依旧认为云儿是个从未见过的天才。他们把云儿比作“未经打磨的羊脂玉”，远程辅导多有不便，又是一番商量后，妻子张萍放弃了在北京打拼20多年的事业，回到砚山，一对一指导云儿跳舞。

殷然和妈妈一起研究虫子

陶启泽、张宇晨带领5449参加FIRST机器人大赛

2019年2月22日，北京，纪录片导演孙超第一次和关於见面，两人从中午12点聊到凌晨12点，这次长谈，孙超第一次听到云儿、叮当、珠花、舍媚和彩云计划的故事。

她那时正在搜寻纪录片《小小少年》的拍摄对象，关於介绍完，孙超的第一反应是“老天爷赏饭了”。此前，关于彩云计划的媒体报道不算丰富，2月这天，关老师还没有收云儿为徒，一个动人的、完整的故事将要第一次被讲述，孙超和团队为之兴奋，一周后，她便和摄影师娄伟启程那夺，开始了为期一年半的素材拍摄，拍摄所得，便是《那夺云》。

纪录片《小小少年》共6集，跟踪拍摄了痴迷于自然、科技、艺术、运动等不同领域的天赋异禀的孩子，记录了他们与众不同的成长故事。总策划杨亮介绍了项目的灵感。2018年时，B站制作过一条名为《小小少年》的广告，关注了父子代际沟通话题，很多用户留言表示共鸣，还有不少人在评论区讲述自己与父母共同成长的故事，这让杨亮产生了一个念头，把这些人和故事记录下来，做成同样名为《小小少年》的纪录片。

因为想让故事样本呈现出尽可能多的样貌，拍摄团队辗转于云南、北京、广州、河南、上海、武汉、山东多地。猪肉铺里起舞的芭蕾女孩邬刚云，醉心机器人设计的高中生陶启泽、张宇晨，被同龄人排斥依然坚持研究虫子的殷然，和弟弟一起参加越野摩托车比赛的李莲怡娜，從职业乒乓球手转成职业电竞选手的曾国豪（Meteor）……6个故事被拍摄下来。

《小小少年》不是一个6集的鸡汤，它可以成为对探索职业化、乃至家庭关系的持续性滋养，痴迷的意义将被重新探寻。一个拥有挚爱的小孩需要在前进的路上战胜什么，又有可能被什么打败？ Z世代的追梦故事有何不同？什么样的人最幸运？《小小少年》是对这些问题的探寻，也是这些讨论的延伸。它展示了时代背景下的梦想际遇。

被拍摄的小主人公之间存在共性。首先，他们都有自己喜爱的一样或几样东西，这些喜爱千奇百怪，且正是让他们了不起的原因——由于不满足于普通的喜欢，寻求格物致知，他们在喜爱的领域花下大量时间，也克服了重重困难。

越野摩托车骑手李莲怡娜

孙超再一次强调了这里面的逻辑关系，是先找到了喜欢的领域，进而为之投入大量精力，才使得孩子们在某事上显得厉害，而不是外人所以为的因为有天赋所以才厉害。

影片有无数细节指向这一点。比如小云儿，跟拍的摄影师发现，但凡有一点时间，云儿都会投入基本功的练习，视频拍或不拍对她毫无影响。比如殷然一家人不是只在暑假、小长假才进山，日常的周末、或是突然没有补习班的某天，只要能腾出一天时间，那么这一天，他们就会把自己打包扔进自然。

还有热衷于研发机器人的人大附学生陶启泽、张宇晨。实际上在纪录片拍摄后期，两人均已被心仪大学录取，完全可以着手出国的工作，或是去学车、去旅游，但他们仍像上班打卡一样，在每个早上9点准时出现在机器人实验室，分析、创造，出国的前一天，张宇晨还去了趟实验室，给新队员讲编程。

孙超说，外人总以为让他们不同的是天赋，实际上真正重要的是他们沉浸其中的时间。

而与投入时间几乎同等重要的另一个条件，则是家长的态度。跟拍了一年多，孙超发现，其实不是家长习惯性忽视孩子的热爱，而是大多数家长判断某一爱好值不值得发展的唯一标准还是——这个爱好有没有用。

在这个问题上，几位主人公普遍是幸运的，他们的父母不是互联网语境里培养“鸡娃”的那群家长，这些家长在尽力靠近孩子们的选择，其中，曾国豪的爸爸为了调整心态，主动去做心理咨询，即便是家境并不富裕的云儿父母，也将女儿视为珍宝，在能力范围内给了最好。

小云儿在猪肉铺练功

“彩云计划”女孩在田埂上跳芭蕾

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几位被拍摄的主人公都只是各自学校里的普通人。简单来说，小云儿的学校并不晓得小云儿会跳舞，殷然的老师也不知道殷然在研究虫子，他们对此充满疑惑：云儿的老师问，这个孩子特殊在哪儿呢，以至于你们一个北京的摄制组专门跑来云南拍她？殷然的老师也不解，殷然不是三好学生，有时会调皮捣蛋，校服老是脏的，为什么要拍他呢？

某种程度上，这跟孙超的第二个观察相符：大人总是企图用一些分类概括孩子，即：看到一个孩子，脑中立刻产生了个第一印象，从此便觉得这就是一个怎样的小孩。《小小少年》的故事则总在打破这些刻板印象，希望你能发现没有被你注意到的、每个孩子了不起的那面。

第4集《Hello Kitty》，主人公是越野摩托车骑手李莲怡娜，影片没有停留在女孩不必非得喜欢Hello Kitty、男孩不必非得喜欢赛车的第一层，而是完成了一首针对性别刻板印象的“千层套路”。

已知越野摩托是一项男生占大多数的运动，怡娜是一个喜欢赛车的女孩，就能得出生活中的怡娜就是一个“假小子”、喜欢一切男生喜欢的东西的结论吗？当然不能。我们看到，镜头里，怡娜喜欢骑车，也喜欢汉服，喜欢化妆，她在母亲的“威逼利诱”下将钢琴考到十级，在那些弹琴的手部特写里我們又看到，她无时无刻不涂着指甲油。这是一个温婉、可爱、“女性化”的、对恋爱跃跃欲试的“普通”女孩。同样的情境也发生在殷然身上。

摄制组拍摄女孩们（蒂姆和舍媚）收割玉米

你也许会下意识把一个喜欢虫子的孩子想成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或是把一个小昆虫学家脑补成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生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不关心粮食蔬菜和别人的人，但若看过第3 集最后殷然演讲的片段，便不难发现他的柔软——

他预判到有些同学还是无法喜欢昆虫，他贴心地给喜欢昆虫的同学准备了蝶蛹，给不喜欢蝶蛹的同学准备了原子笔，让每一个听课的同学和摄制组成员都得到了礼物。这是本片想要强调的，孙超说，我们千万不要再用那种单一化的特性去判断和定义任何一个小孩。

《小小少年》交代了不止一件事。这些故事里有痴迷，有天赋，有看到孩子天赋却无从出力的父母，有普通人自发的公益甚至扶贫行为，有逐梦进阶之路的痛苦体验，有几次翻转的性别刻板印象，有危险运动所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体验，有时代提供的越来越丰富的教育资源。

这些故事没有回避不同家庭、阶层、地域的差异，没有刻意规避或理想化外部环境，摄制组用真实的态度拍摄，他们在几篇故事的结尾处如实呈现了不完美，小云儿一众绝谈不上让自己满意的央视表演、机器人大赛的结果、殷然演讲后许多同学因对虫子不爱而退回礼物、骑手的伤……这些冲上云霄又跌落的感觉被保留了下来，因为就算是孩子，也永远需要面对外部的世界。

但即便如此，Z世代追梦故事的一个显著特征还是，快乐总是多过痛苦。不再是斯特里克兰德那种“不得不画”，或是巴伦仙要的“不得不跳舞的人”，即便是那夺的姑娘，辛苦归辛苦，沉浸在喜欢事物里的时间就是她们生活里最快乐的时间。

摄制组与殷然一家的合影

拍摄第1集素材时，摄制组遇到的每一个女孩都在说自己喜欢舞蹈、将来想要成为舞蹈家，孙超想，怎么会都选跳舞呢，她后来渐渐明白，云儿也好，彩云计划里其他姑娘也好，跳舞时，她们想的不是我要考上哪个舞蹈学院、要走出大山或是要做成什么，她们单纯在享受，因为在跳舞的那短短几分钟里，她们能感受到一种作为女孩的美和自信，她们感受到的自己是最好的，沉浸在那个事情里面的感受太好了。

摄制组常常被这种单纯的快乐打动。殷然在雨里狂奔时，孙超在心里感叹，有些奔跑是只在童年才有的权利，成年人做出同样的行为，也许就要承受异样眼光。

《小小少年》单集素材的时长在400小时左右，制作组抽丝剥茧，将每集体量控制在60分钟左右，网络上同主题纪录片时长通常在30分钟，而《小小少年》第1集有69分钟，孙超隐隐担心时长过长，但B 站几乎是全盘接受了他们的创作。

在B站纪录片制作中心高级顾问朱贤亮看来，《小小少年》是去年B 站纪录片中完成度极高的一部，主题、人物、制作手法、观影效果皆是难得。

我国目前青少年主题纪录片的拍摄大多聚焦于他们的迷茫，或是带有一种“起跑线”的焦虑，《小小少年》则规避了这一点，“我们没有拍摄传统意义上的‘三好学生，这些孩子其实都有点自己的小问题，可一旦投身热爱的领域，他们就可以爆发出无穷的能量，有时这些孩子身上的亮点让我们这些成年人都感到震撼，孩子们的故事放在一起，你就可以体会到，教育原来是这样一件事。”朱贤亮说。

在孙超看来，纪录片的意义就在于它更为持久的生命力，一个足够好的片子不只存在于一瞬，真实，能带来更高维度的讨论。

对这些孩子来说，探讨结论为时过早，天赋也只是他们拥有的一种可能。在关於、张萍的预想里，未来这些女孩儿们如果想跳舞、想当演员、想当老师、想当明星，他们都愿一路支持，如果她们想回到大山里种玉米、种辣椒，也是很棒的选择，彩云计划只是想让孩子们看到这世界更多的可能性，让她们有更多选择的权利。这与片中其他故事的态度大致相同，重要的不是结局，是发现热爱和拾起对生活的向往。

《小小少年》：

B站出品纪录片《小小少年》，跟踪拍摄“ 痴迷”于自然、科技、艺术、运动等不同领域的天赋异禀的孩子，记录他们与众不同的成长故事。当一个孩子痴迷于一件事，会爆发出怎样的能量和创造力？在人生初期绽放天赋，会如何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这些孩子，他们都在各自钟爱的事物上做到极致、探寻意义，每一个年轻的身躯下都隐藏着如巨人般丰盈的灵魂。

孙超：

原中央电视台科教节目制作中心纪录片导演，《小小少年》总导演。2013年获美国爱默生学院新闻学硕士，回国后，创作《高考》《创新中国》《无手车王》《淘宝村》《稻米之路》《一团火》《丈量》等多部纪录片，于央视纪录频道等主流媒体播出。其中，作品《高考》获第五届中国纪录片学院奖评委会大奖，《稻米之路》获亚洲- 太平洋广播联盟特别奖，《无手车王》 获第九届“ 纪录中国”社会类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