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让裴果照顾爷爷,是他姑姑裴秀的提议。那时候,裴果从北方的一所艺术类学校已经毕业三年了。他相貌平平,身材中等,除了不离不弃的女朋友,一无所有。参加过很多次招聘会,简历投得直反胃,连他自己都不再相信,有人会聘用一个末流学校学动画的劣等生。
“哥,要不然,让小果搬过来住吧,家人咋都比外人强。”
裴家人说话喜欢含而不露,往往是还没有点到,就已经止住了。裴忠心里清楚,妹妹的话里藏着好多潜台词。一是说再这样下去,他们兄妹俩的身体都受不了了。二是雇外人要花钱,让裴果照顾同样给报酬,就等于帮他找了一份工作。三是以裴忠的经济实力,想给儿子买房子基本不可能,裴老爷子活不了多久了,这处房产很快就能顺理成章地归到裴果名下。这是旧小区拆迁后的就地安置房,高层电梯,两室一小厅,七十多平方米,给裴果当新房足够用了。在裴秀看来,这几层意思都不太适合说在明处。
兄妹俩借口抽烟,在北阳台上说话,轮椅轧过复合地板和玻璃拉门碾过滑道的声音,不时从南卧室传过来。裴老爷子正像每天一样,在柜子前面摆弄那些照片和纪念品。裴忠思忖片刻,主要是不想让妹妹觉得自己家捡了个大便宜,随后叹口气,同意和裴果说说看。他知道儿子和自己一样,都没有半点理由不答应。
裴果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搬进爷爷家之前,他请女朋友雯雯去桥西吃了一顿纸包鱼。这个店环境不错,每张餐桌上都有一只别致的沙漏。天蓝色的沙子从上面流到下面,锅底咕嘟咕嘟冒泡后,裴果才说了这事:住爷爷家北屋,每月三千五百元工资,将来房子归我们所有。做饭收拾屋有钟点工,裴果的任务就是照顾爷爷。裴果尽量控制情绪,但还是有些喜形于色。
雯雯和裴果同岁,生日早半年,身材有点偏胖,模样算不上漂亮,可也不难看,化妆前中等,化妆后中上等。他们从高中开始谈恋爱,老公老婆叫了八年。雯雯读的是二本,毕业后进了一家软件公司,找到了正式工作。两个人经常开玩笑,雯雯说:“老公,我咋那么死心眼儿呢,偏要在你这棵歪脖树上吊死?”裴果嘿嘿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老婆,你得抓紧减肥,要不然我这棵歪脖树都禁不住你了。”玩笑归玩笑,其实他们早分析过多次,之所以一直不离不弃,还是两个人的性格合得来,虽然都有小脾气,但刚好让对方受用,待在一起舒服,东北人讲话,得劲儿,谁都没有压迫和被压迫的感觉。
雯雯夹一筷子鱼肉,鱼是巴沙鱼,肉丝里已经浸满了酸甜的番茄汁,她就喜欢这一口。“爷爷快八十了吧,现在身体是啥情况?”
“虚岁八十二。奶奶去世对他打击挺大,做胆结石手术又伤了元气。腿不行了,坐了四年轮椅。心肝肺都有病,耳朵聋了,眼睛也不太好,只有脑袋好使,还没糊涂。”
裴果心里犹豫,不知要不要告诉雯雯,一年前医生就说过爷爷活不了几天了。按理说应该向她交个底,雯雯已经等了他三年,因为没有房子,一直不能结婚。只要爷爷去世,他们的爱情长跑就可以顺利到达终点。但如果说了,就像在一起盼着爷爷死,这顿纸包鱼就会变成一个可疑的沙漏,在给爷爷的生命倒计时。去照顾爷爷的目的,就是盼着爷爷死,这个事实过于残忍。他正举棋不定,雯雯把话题岔开了。
“钟点工一个月多少钱?”
“一千五,早晨買个早点,打扫卫生,洗衣服,中午做顿饭,把晚饭一起带出来。老婆,你是不是觉得给我的有点儿少?爷爷除了不能走,别的事都能做。我一周上五天班,周六周日我爸和我姑接替,我可以休息。”
雯雯把鱼肉放进嘴里,不怀好意地笑:“我觉得,老公你该把钟点工的活一起接过来,不但能增加一千五百块钱收入,还能学会做饭干家务,为咱们将来过日子提前做好准备。”
“你可拉倒吧,想把老公累死咋的?”
裴秀把各种注意事项都写到纸上,又手把手教了裴果三天,才不大放心地把裴老爷子交给他:“爷爷睡得早,醒得早,你也别睡懒觉。夜里一定要过去看一眼,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打电话。”顿了顿,又说,“爷爷活不了几天了,怕是清明节都过不去。”
裴果嘴上答应着,心里计算出来,到清明节还有两个月零几天。
开始,裴果独自面对爷爷时,感觉很不自在。裴果和奶奶亲,上幼儿园前,奶奶带过他两年,对爷爷却始终亲近不起来。裴老爷子当了一辈子教师,退休几十年了,还像站在讲台上,总是一脸严肃,每次见面都要给裴果出几道数学题。因为不喜欢爷爷,从小学到高中,裴果的数学成绩都是最差的。裴老爷子倒是很欢迎孙子到来,把零食堆到裴果面前,也没追问他为什么迟迟找不到工作。
他们几乎没有一句共同语言,爷爷说的话总是让裴果感到哭笑不得。裴老爷子耳朵背,和他说话要扯着脖子喊。身上总是有一股骚臭味。夜里不时还会发出怪异的声音,像哈欠,又像叹息,或者呼唤,声音大得传遍屋里每个角落。开始听到时,裴果很紧张,以为爷爷身体不舒服,在向他发出求救信号。次数多了,他才搞清楚,爷爷是在梦里发出的这种声音,老人家完全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喊的声音有多大。
第一次换隔尿垫时,祖孙俩都有些不好意思。是午夜时分,裴果打完游戏,按姑姑的叮嘱去了南卧室,手刚伸到爷爷被子下,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裴老爷子脸扭到另一侧,闭着眼睛,似乎仍然在睡梦中。裴果心里责怪自己不该把灯打开,爷爷显然早醒了,知道自己尿了床,却没好意思喊他。他的鲁莽让爷爷的难堪无处可藏,爷爷的难堪也让他感到难堪。双倍的难堪,和混杂着尿骚味的屈辱,同时暴露在灯光下。裴果的脸热辣辣的,目光躲闪,不敢触碰爷爷裸露的身体。他们在共同回避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给裴老爷子翻身时,裴果没想到爷爷轻得出乎意料,稍一用力就翻了过去。他有些措手不及,就像使出了搬石头的力气,对付的却是一片木头。他呆愣在床边,回想几小时前把爷爷从轮椅里抱到床上时老人身体的重量,他竟然没有半点印象。惯性使然,爷爷在裴果心目中,仍然是他小时候高大魁梧的形象。
裴果撤走湿垫子,换上新垫子,把裴老爷子放平。他的目光仍然躲避着爷爷的身体,但他的手真切地感受到了爷爷的瘦弱。裴老爷子干树枝般的髋骨和大腿骨刺痛了他的手掌。裴果觉得,如果没有皮肤遮挡,爷爷就是一架不折不扣的骨骼标本,可能连标本都不是,而是顷刻散落成一堆骨头。他忽然明白了姑姑说的“怕是清明节都过不去”意味着什么。裴老爷子始终闭着眼睛,只在裴果关掉电灯时哼了一声。裴果知道这一声哼含义复杂,感激、感动、歉疚、无奈,似乎都有,应该也包含祖孙俩共同的难堪。
“老公,为了咱们俩,让你受苦了。”
雯雯把一只手伸进裴果头发,用手指肚帮他按摩头皮。裴果有偏头痛病。她真心为裴果找到的这份工作感到难过,她觉得这是他们俩共同经历的磨难和屈辱。
“爷爷瘦得皮包骨,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裴果也在难过,但和雯雯的难过不同。他还没思考过血缘的含义,只是本能地感到某种连在一起的东西将要断开时撕扯的疼痛。雯雯心里轻松了些,辛苦和屈辱不久就会结束,他们将会苦尽甘来,有自己的房子,在里面结婚生子,开始新生活。但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手上加大了力气,她不是那种浅薄的女孩子。
早晨,裴果把爷爷从床上搬到轮椅里,推到卫生间洗漱、便溺,然后推到客厅的电视机前面。裴老爷子每天早晨看新闻和天气预报。前者是他的谈资,后者是他出门时穿衣戴帽的依据。白天的大部分时间,裴老爷子都坐在轮椅里。他在轮椅里吃饭、看电视、整理照片和纪念品、做数学题、出外活动,甚至在轮椅里午睡、小便。
每天上午和下午,裴老爷子都出去遛弯。早饭后,钟点工收拾屋子时出去一次,午睡醒来,再出去一次。每次出门裴老爷子都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开始裴果不太理解,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给自己增加负担。望远镜分量不轻,从后面看,棕黄色的牛皮带深深勒进老人脖颈的褶皱里。小区后面就是小凌河,上午他们从东北角门出去,上大堤,向东走一里地有一座步行桥,桥头经常聚集一些老人。走着走着裴老爷子就会喊裴果停一停,端起望远镜四处看。河堤下有一座篮球场,地面漆成墨绿色,总有人打球跳交谊舞。河岸边偶尔有人游泳,男男女女,戴着颜色不同的泳帽。再远些的河面上,几只水鸟交替扎下去,好一会儿从另一处冒出头。裴果不知道爷爷究竟在看什么。
他把轮椅靠在桥头正方形的花坛边,让爷爷脸冲着东边的太阳。先来的老人和裴老爷子打招呼,喊裴老师或者裴校长,问推轮椅的是什么人。裴老爷子很自豪地说是大孙子。裴果迅速和众人打过招呼,到路对面摆弄健身器械。他害怕有人问工作单位,也不想听爷爷高谈阔论,那些话他从小到大听过好多次,听上一句,就知道下一句是什么。裴老爷子说话时,喜欢用食指点人,皱着眉头,一副教训人的语气,就像是敲着黑板,给学生讲题。这让裴果感到难堪。他觉得那些老人也未必喜欢听,但大家聚在一起,总得有人说点什么。
下午,他们从西北角门出去,上大堤,向西,穿过凌川桥有一座消防主题公园。裴老爷子让裴果把轮椅停在一小片树林间。那里原来是个下棋的地方,如今石凳被人搬走,只剩下一张石桌,桌面上刻着棋盘,“楚河汉界”四个字某些笔画被涂去,变成了“林可又田”。锣鼓声从树林边的休闲广场上传过来。裴老爷子端起望远镜。
“爷爷,你在看什么?”
“树上有一只鸟。”
“你看的是树下面。”
“鸟刚才在树下,现在飞走了。”
裴果知道这不是真的,不用望远镜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一群老头儿老太太们穿着绿衣服、红裤子,手拿扇子和手绢,正在树底下扭秧歌。裴果看到爷爷的身体也在不停地扭动,忽然就想明白了,爷爷不光看热闹,还在悄悄参与人家的活動。透过镜头,爷爷把景物拉近的同时,也在河里游泳,在球场上打球,跳交谊舞,扭秧歌。望远镜成了爷爷的双腿,让他逃离轮椅和所剩无几的时光,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裴果不知道该为爷爷高兴还是难过。
让裴果感到惊讶的是,爷爷仍然每天在做数学题,白天在茶几前面演练,晚上把笔和本放在枕头边,想起某个解题思路,就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记录下来。那本淡蓝色封皮的奥数书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裴果小时候就见过,书上的题目早就有标准答案,裴老爷子自己也做过好多次。裴果想不明白,爷爷用生命剩余的时光做这事,究竟有什么意义?
一天上午,裴老爷子郑重其事地把一本本子放到裴果面前:“这是我多年的计算成果,用的方法和别人不一样,解题思路有创新,你帮我打字,存到电脑里,将来可能会有用。”
裴老爷子就像在移交一份珍贵的数学遗产。裴果觉得可笑,但想到爷爷的生命所剩无几,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下来。本子上有十几道数学题,在网上搜索,爷爷的解题方法早就有人用过,而且人家更完备合理。打那几道题并不费力,打游戏的间隙就搞定了,发给雯雯,让她用公司打印机输出一份。裴老爷子仔细校对了三天,让裴果修改好,再打印五份,两份自己保留,另外三份送人。裴果怀疑送出的三份是否真的有人会看,但还是按爷爷的吩咐做了。他意识到爷爷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和这个世界告别。爷爷就像一个溺水者,挣扎着试图抓到点什么,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向水里沉下去,留在水面上的部分越来越少,最终将只剩一串波纹和气泡,直至了无痕迹。
校对数学题耗费了裴老爷子很多精力,裴果发现爷爷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坐在轮椅里,脑袋时常歪向一边打起瞌睡。有时候会自己醒过来,接着做手上的事。有时候好半天没有醒,手里的笔和纸掉到地上。裴果走到近前,看见爷爷脸色灰白,似乎也听不到呼吸声,喊两声没动静。他忽然就恐慌起来,害怕爷爷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他用力拍爷爷肩膀,大声喊爷爷,手忙脚乱找手机,正要拨号码,裴老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空洞无物。
“我这是在哪里?”
“在家里。”
“你是谁?”
“我是你孙子裴果。”
“我是谁?”
“你是我爷爷裴根。”
裴老爷子目光慢慢聚拢:“笔和本子呢?我又想到一个新思路。”
开始,裴果在心里笑自己大惊小怪,骂自己潜意识里是在盼爷爷死。有一天晚上,他看了一部名叫《布谷鸟》的俄罗斯电影,里面的女主人公用一种古老仪式召回了死者的灵魂,将他从死亡之路上拉回了人间。这让裴果想到另一种可能性,也许当时爷爷确实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是走得还不太远,听到他的呼唤声又折转回来。所以爷爷睁开眼睛时,才会对周围的一切,包括对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从那以后,看到裴老爷子瞌睡时间长了,裴果就会走过去,把爷爷喊醒。他担心一旦某次没有喊,爷爷就会永远留在睡梦里。雯雯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一点都不符合科学,你试一次不喊,看能怎样。”裴果想听雯雯的话,但却始终没有勇气那么做,一到关键时刻他就觉得自己在眼睁睁地看着爷爷死去。
每天下午遛弯儿回来后,裴老爷子都会让裴果把他推到南卧室的柜子前面。打开玻璃拉门,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用抹布擦拭后再摆回去。裴果小时候看过那些照片和纪念品,知道它们来自爷爷的祖辈和父辈。爷爷曾经指着它们,向他讲述过祖先的故事。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爷爷打,就是摔坏了爷爷的爷爷用过的一只酒壶。对这些东西和祖先的故事,裴果都没有太大的兴趣。
一天下午,裴老爷子把裴果喊到柜子前面,抬起的一只手不停地颤抖。裴果犹豫一下,把手伸过去,让爷爷握住。这个亲密举动让他感到有些难为情,如果是奶奶他就不会这样。爷爷的手瘦得只剩下骨头,却很有力量,裴果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被夹在石缝里。
“爷爷没几天活头了,临死之前,还有最后一个愿望,把咱家的家史写出来,留给你们。你帮爷爷一个忙,爷爷口述,你负责记录,好不好?”
从那天起,祖孙俩就开始写家史。裴果并不觉得这件事真有什么意义。只要想象一下若干年后自己拿着家史给孙男娣女讲述的场面,他就忍不住要笑出声,但他无法拒绝爷爷临死前的请求。爷爷越来越虚弱,随时都可能离开人世。爷爷试图留下和带走的东西都极其有限。他觉得和爷爷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一次无法重来的告别。
记录过程中,裴果惊讶地发现,爷爷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对数字尤其敏感,什么人生于哪年哪月哪日,死于哪年哪月哪日,哪年哪月哪日发生了什么大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裴老爷子也对自己的记忆力感到自豪,自言身上其他部位都老了,只有脑子还年轻,让脑子和身体一起死,有点儿可惜。爷爷的话让裴果感到一种悲壮,他意识到爷爷正固执地用残存的生命把家族的来路照亮,让它们从驳杂不清的历史中显现出来。
裴果住进爷爷家一个多月后,三八节的下午,雯雯借公司放假之机来过一次。在那之前裴果刚拿到了第一个月工资,裴老爷子没有亲手把钱给他,而是由裴秀转交,这让裴果心里充满了感激。他和雯雯原本已经说好了,周六一起去吃西餐看电影。三八节是周五,雯雯却突然来了。后来裴果才想明白,女友不只想给他一个惊喜,还要看看爷爷和这套房子。两者的关系很清晰,爷爷死后,她就会成为房子里的女主人,离清明节越来越近了,她是来确认一下自己的愿望是否能顺利实现。但当时他被荷尔蒙冲昏了头脑,半点都没有意识到。自从搬进爷爷家里,他们只有周六周日才能见面。
裴老爷子热情地和雯雯打招呼,特意戴上助听器和雯雯说话,吃晚饭时又拜托她照顾自己的孙子。他显然看出了他们的关系,而且很喜欢这个未来的孙媳妇。雯雯应答得体,张口闭口喊爷爷,吃完饭又抢着收拾碗筷。但她不同意留下来过夜,干完活就向裴老爷子告别。他们还没有正式结婚,她不想让老人瞧不起自己。架不住裴果死缠烂打,雯雯才勉强答应等裴老爷子睡着后再回来。
在下楼的电梯里,雯雯对裴果说:“你们祖孙俩长得实在太像了,尤其是下巴和眉头特别像,说话腔调和鼻子也像。我刚才始终有一种错觉,一不留神穿越了时空,在和多年后的你对话,而你则把现在的自己托付给了我。”
“哪天我也去见见你爷爷,看看你老了长啥样。”
裴果嘴上开着玩笑,心里既吃惊又沮丧,在这之前他半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和爷爷有什么相似之处。一直以来他最讨厌的就是裴老爷子皱起的眉头和严肃的腔调。他想起一句话:“我们终将成为我们曾经讨厌的人。”说的虽然不是同一件事,但放在这里却出奇地合适。
雯雯重新回来后,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进门,走到南北卧室中间的玄关处时又低声问:“爷爷真睡着了吗?”她拒绝脱掉衣服,两条胳膊抱在胸前,说自己还没准备好。调整了半天,裴果手刚伸过来,对面卧室里突然传来裴老爷子怪异的喊声,雯雯赶忙把他推开。
“我说他还没睡着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在喊你呢?”
“他已经睡了,也没有不舒服。我早告诉过你了,他经常发出这种奇怪的动静。”
“睡了还能喊?”
“他是在梦里喊呢,每天夜里他都做梦,有时候还会在梦里哭或者和人争吵。”
“怪吓人的,他做的是什么梦?”
“我不知道,从來也没问过。”
“我看爷爷的身体没有那么弱,脑袋反应很快,喊声也底气十足。”后面的话,雯雯是在心里想的,没有说出口,“离清明节没几天了,看上去,他不会像姑姑说的那样离开人世。”
“爷爷身体非常虚弱,为了写家史,在咬牙硬撑着呢!”
“家史能写完吗?”
“我也不知道。”
裴果暗自计算一下,离清明节还有二十八天,他真的不知道爷爷能否把家史写完。虽然他并不觉得家史真有什么意义,爷爷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注定也不会知道要向哪里去。”裴果也认为言过其实。对那些遥远的祖先,裴果毫无亲近感可言。在他看来,爷爷写家史和做数学题一样,都是把古老陈旧的东西翻出来,一厢情愿地要留给后人。但如果死亡提前到来,他也会为爷爷无法完成心愿而感到难过和遗憾。
雯雯侧耳听听,对面已经没有了动静:“老公,我好像准备好了。”
裴果却不行了。爷爷的怪叫声还回响在耳边,与此同时,裴果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与家史有关的某些片段,那种像哈欠、叹息、呼唤的声音仿佛来自他们家族一路走来的历史深处,回荡在屋子里,回荡在他的肌肉、神经和血液里,像一张大网把他紧紧罩住。他的欲望像潮水一样退去。
家史写得并不顺利,裴家祖上没有家谱,也没留下其他文字材料,只凭一代代人口口相传,说是祖籍在山东裴屯,早年闯关东到东北,落脚在大凌河边的东彰屯。经过几代人奋斗,日子渐渐过得红火,在右卫街面上开了商铺,堂名仁恕堂,商号新河号。裴家曾有祖上传下来的一杆大秤,量程60斤,秤杆上镶嵌“新河号”字样,据说是当年做买卖用的。后来家道中落,于清同治四年(1865)四兄弟分家,各奔前程。四兄弟之一就是裴老爷子的高祖。高祖活了49岁,曾祖活了59岁,名字、生平一概不详。曾祖母白氏,右卫乡潮沟沿(现名昌盛村)人。家史实际上是从裴老爷子的祖父开始的。采用裴老爷子第一人称视角。裴果对此提出过异议,担心后人会辨别不清传承关系。但他随后发现,如果改用第三人称,会变得更加混乱。所以仍然采用第一人称。
我的祖父裴山,号老秀,生于1880年二月初二,卒于1948年五月初四,享年69虚岁。奶奶常说,你爷爷出生时赶上了吃猪头肉,死时只差一天,没吃上端午节的粽子。祖父是个车夫,长年在李家磨坊和同盛金烧锅赶酒车,来回三百多里地,从锦州往营口送酒。车是铁瓦车,也叫花轱辘大车,车轮、车轴都是木头做的,走起来吱吱嘎嘎响。祖父听得心烦,就跳下地,冲车轴浇泡尿。一辆车套七匹马,一匹驾辕,六匹拉套。祖父是个技艺高超的车把式,人坐在车辕上,手里的长鞭子一甩,准确无误地抽中最远一匹马的耳根。
祖父不喝酒,不赌博,省吃俭用,挣的钱都交给奶奶放进一只陶罐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盖房子。隔一段时间就把钱倒出来数一数,嘴里念叨,有地基了,有山墙了,有窗户门了,有椽子檩子了,有柱子房梁了……好容易把房子攒差不多了,打算来年开春动工,万没想到,刚过完年就遭了明火。锦州人说的明火就是强盗,那些人蒙着脸,从西边的大黑山上下来,连罐子带钱一起抱走了。我父亲想拼命,刚一动,刀尖就抵住了喉咙。祖父眼看着那些人没影了,一口血喷出来,人就昏在地上。
奶奶说,从那时起,爷爷开始喝酒,腰里总是别着一只酒壶,从锦州赶大车出去,一会儿喝一口,刚进东郭苇场,人就醉倒在车辕上。驾辕的老马认识路,继续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祖父醒过来,酒车吱吱嘎嘎还在往前走,两边都是碧绿的芦苇荡。祖父长年坐车沿,髋关节不过血,晚年右臀部患了漏疮,四季流脓淌水,人也成了瘫子。临终那天,祖父从租借的房子炕上翻下地,手脚并用,爬了三条街,回到了自己家门口,眼睛望着五年前翻盖起来的房子,人就咽了气。奶奶说,你爷爷死了也没合眼,那五间辛辛苦苦盖起来的青砖大房子,他到死也没住上一天。
离清明节越来越近,裴果发现雯雯越来越关注爷爷的身体状况。差不多每次聊天时都会问一句:“爷爷还好吧?”起初他并没有太在意,以为只是礼节性的问候,次数多了,他察觉到了女友对爷爷死亡的急不可耐。对此他并不反感,只是隐隐有些不舒服,也许连不舒服都算不上,只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从理智上讲,他知道爷爷的死迟早都会到来。他和爷爷同行的日子注定非常短暂,而他和雯雯则要结婚生子,相伴走完一生。他也和雯雯一样想尽早开始新生活。但他不敢设想自己的未来,因为他幸福的起点正是爷爷生命的终点。裴果每天计算日子,但他无法确定自己是盼望还是害怕爷爷死亡的到来。他对自己毫无把握,也因此对自己感到失望。
正是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下,说不清出于无聊还是嘲弄,愚人节那天上午,裴果给雯雯发去了信息:“爷爷走了。”当时雯雯的反应并无不当之处,没有表达出半点喜悦之意,先是发来一串流泪的表情,随后对他说:“节哀顺变。”裴果告诉她自己是在开玩笑后,她没有笑,而是回复了四个字:“去你妈的。”此后连续几天,信息不回,电话也不接。清明节那天早晨,雯雯才发来一个扇耳光的表情。第二天是周六,裴果请雯雯到桥西吃了一顿纸包鱼。吃到一半时,裴果把心里的想法都告诉了雯雯,最后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那条信息一发出去,我就知道做错了。我也不知道是该盼着爷爷赶快死,还是该盼着他继续活下去。”雯雯穿过蒸腾起来的热气望着裴果:“我也一样,所以才会特别恼火。”此后,他们形成了某种默契,雯雯不再询问裴老爷子的身体,裴果每天都会主动通报。他们都不深究为什么这样做,但他们都知道彼此站在一起。
家史还在继续写,不过进展缓慢,裴老爷子挺过了清明节,但身体变得更加虚弱。裴果发觉爷爷越来越轻,只用一只手,就能轻易搬起来。一天下午,从消防主题公园回来经过西角门时轮椅颠簸了一下,随后,裴果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骚臭味。他意识到爷爷大小便失禁了,在此之前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裴老爷子显然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从后面裴果看不到爷爷的脸,只看到两只耳朵通红,仿佛要滴出血来。回到家里,裴果把轮椅推进卫生间,脱掉了爷爷身上的衣服。裴果还是第一次做这件事。当初讲好的,裴忠每周负责给裴老爷子洗一次澡。他把爷爷放在一把塑料椅子上,打开花洒,让水浇到爷爷身上。他看到爷爷的肩胛骨像两把刀插在背上,突出的脊椎骨有如一颗颗大珠子,从上到下连缀成串。右肋下胆结石手术留下的傷口像一条干死的蜈蚣。腿细瘦得像两根麻秆,生殖器如同一块烂抹布蜷缩在两腿之间,就像搭在树杈上废弃的鸟巢。裴果无法相信,这里会是他们家族分枝的源头。他当然也无法预料到,此后好多年,只要回忆起自家历史,他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爷爷的双腿和生殖器,鼻孔里也会充斥一股热烘烘的骚臭味。裴果给爷爷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重新放回轮椅里。从始至终,裴老爷子都陷落在深深的羞愧当中,身子抱成一团,双眼紧闭,一声不吭,甚至连哼都没哼一下。他的尊严就像被扔进畜圈里的一筐黄土,被各种各样的牲口蹄子踩踏进粪便和烂泥里。裴果觉得,当时爷爷一定会为自己清晰的头脑感到万分痛苦。
这件事对裴老爷子的打击很大,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在他竭力绷起的生命之弦上又割开了一道口子。裴老爷子身体越发虚弱,再禁不起风吹,每天不再出去遛弯。精力也越发不济,常常是嘴上正说着话,就在轮椅里睡了过去。裴果招呼“爷爷”时裴老爷子毫无反应,只有喊出“家史”两个字,老人才会慢慢醒过来。这让他更加相信,爷爷真的已经离开了,只是为了完成家史,才重新回到人间。一次次在生与死之间穿梭,爷爷实在太难了。裴果下了好多次决心,下次不再喊醒爷爷,让他放下家史彻底休息。他觉得自己是出于对爷爷的怜悯,但又害怕那样一来,爷爷会留下永久的遗憾。另外,每次真到了最后关头,裴果总是会忽然想到爷爷留下的房子,还有他和雯雯将来的生活。他就怀疑自己的动机并不纯粹,只是为见死不救找到一个虚伪的借口。
“你爷爷挺不过劳动节。”
清明节第二天早晨,裴秀来接替裴果时冲着他笑了笑说,似乎对当初自己的判断没能实现表达某种歉意。裴果也知道爷爷的生命随时都会走到尽头。让裴果感到惊讶的是,爸爸和姑姑都显得很平静。他们甚至没想过要把裴老爷子送进医院。裴果觉得大家都在等待爷爷离开人世。事实上也差不多,他们已经安排好了后事。裴老爷子的寿衣早就放在了衣柜里,骨灰盒和遗像也准备好了。裴果听他们议论过,爷爷会和奶奶合葬在西山的公墓里。裴果无法辨别这些是对爷爷的无情和冷漠,还是对现实认可后的未雨绸缪。
劳动节临近,裴老爷子已经坐不住轮椅了,坐着坐着就会从椅背上出溜下去。但他拒绝躺在床上,执意要保持坐姿,每天早晨让裴果用带子把他绑在轮椅上。吃得越来越少,水也很少喝。说完一句话,要喘上半天气,但他还在硬撑着,家史也在继续写。
我的父亲裴成,生于1903年二月初四,卒于1983年二月初四,享年80周岁。如果用我奶奶的话说,两头都赶上了吃猪头肉。遭明火三年后,1943年,刚开春就下起了雨,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变得百孔千疮。一天夜里,全家人正睡觉,听到“轰隆”一声响,东山墙倒了一半,东屋塌了大半间。幸亏人住西屋,才幸免于难。眼看着老房子再也不能住了,父亲连夜冒雨去锦州找祖父,商量翻盖新房子。听了父亲的话,祖父苦笑一声:“钱从哪来呢?”
父亲说:“把地卖一半。”
“卖地也不够。”
“剩下的借。”
“借了谁还呢?”祖父仰脖喝一口酒,慢慢解开腰带,把黑色免裆裤褪下去,让父亲看他右侧臀部。父亲先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随后看到一只李子大小的窟窿,一绺红白色的脓血正从里面流出来:“爹已经干不动了。”
“我来还。”父亲拍着胸脯说。
“地少了,全家人吃啥喝啥呢?”
“我去卖瓦盆。”
“你想盖啥样房子?”
“盖就盖结实的,条石地基,青砖垒墙。”
祖父又喝一口酒:“爹老了,由你折腾去吧!”
父亲把家里仅有的半垧地卖掉五亩,又向屯中的魏老俊借了一笔钱,买来了砖石木料。祖上留下六间老屋,靠东院那间宅基地是人家的。父亲把宅基地还回去,决定盖五间房。
运送材料的大车前脚刚进院子,魏老俊后脚就上了门,指着父亲鼻子骂:“二秃子,我是看你一家人蹲露天地可怜,加上祖一辈父一辈处得不错,才发善心幫你一把,没承想你却恩将仇报,成心想赖账。”
父亲说:“老俊叔,我咋想赖账了?”
魏老俊指着车上的条石、青砖说:“十年前我还住土房呢,你手里一分钱没有,也敢使这样的材料?说秋后还钱,我看你八百辈子也还不上,不是成心赖账是啥?”
父亲咬着牙说:“老俊叔,你放心吧,用不着等到秋后,房子盖好,就把钱还你。”
父亲说到做到,房子刚盖好,一天没住,就当了出去,又卖掉了剩下的五亩地,把借魏老俊的债一分不差还了。全家人住进了屯南租的两间破房里,没有一升米、一捆柴,真揭不开锅了。这个时候,祖父右臀部的伤口加重,不能再赶大车,被东家辞退了,回来就瘫在了炕上。父亲去西网窑地向人家说好话,赊了一挑子瓦盆,日行百里,走村串乡地卖,给全家人挣口粮。母亲白天黑夜摇纺车织布,换点油盐钱。
祖父和祖母人在租来的房子里,心却始终想着自己的家。俗话说“大当如小卖”,当得容易,赎回来难,他们都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住进新盖的那五间房子里。祖母尤其想家,有一天忍不住回去看房子,被当房主宁三爷臭骂一顿,说她除非做梦,否则这辈子别想住进这五间房子里。祖母回来抱头痛哭,祖父也连声叹气,全家人几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劳动节过了,裴老爷子仍然活着,裴秀断言他活不过儿童节。
裴老爷子的状态更差了。讲到祖母回家看房子时流了很多泪,右眼完全失明了,左眼的视力也所剩无几。即使绑着带子,也很难保持坐姿。在轮椅里坐一会儿,带子以上那部分身体就会像断了一般折下来落到膝盖上。裴老爷子逼着裴果再加两条带子,把每条都绑得更紧,他必须坐着说家史。裴果说不清出于什么目的,用手机给爷爷拍了照,晚上不再玩游戏,开始对着照片给爷爷画像。
一天下午,裴老爷子第一次和裴果谈到了死亡。他说自己不怕死,只是还没有完成任务,不能放任自己去死。裴果心里说不清的难过,他觉得爷爷既悲壮又悲哀。从他自身来讲,对曾祖和高祖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可想而知,将来他的子女也不会对眼前的爷爷以及更远的祖先有什么感情。爷爷这样硬撑着非要把家史写完,意义究竟何在呢?
裴老爷子说:“话又说回来,你都这么大了,爷爷也该死了。就像我当年长大了,我爷爷也要死一样。他瘫痪在床上那几年是我侍候的,就像你现在照顾我一样。”
裴果忽然意识到,从他出生那天就已经注定了,自己的存在就是不可避免地在给爷爷的生命倒计时。他们祖孙俩本就是同一只沙漏的两部分,沙漏上部,爷爷生命的沙子已经所剩无几,随时可能流尽。沙漏下部,他的沙子正逐渐增加。爷爷的生命矮下去,他的生命高起来,有朝一日,他的生命也会矮下去,把后代的生命托举起来。
裴老爷子让他打开最上面一排靠左侧的柜门。裴果看到里面有一只上锁的铁盒,他第一反应是爷爷要把房产证给他了。裴老爷子打开铁盒,从里面拿出来的却是一只粗短的标本瓶。
“爷爷有件东西送给你,留作纪念。”
裴果看见瓶子里充满了浅黄色溶液,泡在溶液里的是一大一小两只圆石子,一只发黑,另一只发黄,看上去像从河滩上捡回来的鹅卵石。他搞不清爷爷为什么要把鹅卵石泡进溶液,锁进盒子里,如今又要送给自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裴老爷子笑着说,“这不是普通的石子,是从爷爷身体里取出来的,也是爷爷身体的一部分。前几年做完胆结石手术,我把它们做成了标本,就为了有朝一日送给你,当作永久的纪念。”
裴果把标本瓶捧在手里,却不知该说什么。爷爷做手术时他去医院探望过,知道取出了几块石头,但他没想到爷爷偷偷把它们保存下来,做成了这个纪念品。他也无法想象若干年后对后代说起这件来自爷爷身体里的纪念品时,孩子们会说什么。他感觉右上腹隐隐作痛,似乎和瓶子里的石头在进行某种呼应,但他分辨不清是真痛,还是精神作用。
雯雯说:“我有种感觉,你爷爷不但会活过儿童节,还会活过建军节,活过国庆节,活到明年春节。”
裴果听出女友话里的不满,当新娘和房子女主人的愿望一次次落空,已经让她变得不再淡定,甚至有些恼怒了。虽然他也希望爷爷能尽早安息,但听她这么说,还是有些不高兴。他们的出发点并不相同。“你爷爷”这个称呼也让他不舒服。
“我觉得爷爷硬撑着不走,除了要写完家史之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他可能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一些什么。”
“他想告诉你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呢?”
“我还说不清楚,有时候似乎明白了,有时候又糊涂。”
“我没糊涂,我看你根本就不想和我结婚。”
“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我咋能不想和你结婚呢?”
“想结婚你不会是这个态度。”
“那我该是啥态度?”
他们最后闹得不欢而散。这样的小摩擦不至于影响感情,但裴果还是很郁闷,他感到面对爷爷就像面对自己的人生一样无所适从。回到爷爷家北屋,他画了几笔爷爷的像,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像好多次一樣,裴老爷子在轮椅里打瞌睡,裴果埋头坐在饭厅里,背对着客厅,强迫自己不往爷爷的方向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事情都需要一个了结,这次他要亲手画上句号。他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像弦一样被绷紧,一只尖锐的铁器不停弹拨,疼痛和悲伤一波波荡漾开来。他再也坐不住,冲进北屋,戴上耳机,开始画爷爷的像。不知过了多久,裴果从屋里走出来,裴老爷子像刚才一样坐在轮椅里,闭着眼睛,头歪向一边。裴果喊了两声,裴老爷子毫无反应,用力推肩膀,凑近耳边喊“家史”,仍然毫无动静。裴果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次爷爷真的已经放手走了。他听到“嘭”的一声响,身体里那根绷紧的弦断掉了,难以抑制的悲伤和悔恨像潮水一样袭来。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滴落在裴老爷子脸上。他从没想到面对爷爷的死亡时,自己竟然会这么难过。裴果用力摇晃爷爷,不停地大声喊爷爷,告诉他不能说死就死,必须起来,写完家史。这一刻裴果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把爷爷唤醒,让他继续活下去。
裴果先是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后看见爷爷慢慢睁开了眼睛。
“傻孩子,先别忙着哭,爷爷还没死呢。”
裴果立刻就开始后悔,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爷爷本来已经放下一切开始休息了,自己却再次硬生生地把他召唤了回来。他太自私了,不是在挽救爷爷的生命,而是残忍地让他继续遭受折磨。自责像洪水一样把他淹没,让他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裴果猛然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
随后,他听到爷爷怪异的喊声从南卧室传过来,那种像哈欠、叹息、呼唤的声音,仿佛来自他们家族一路走来的历史深处,回荡在屋子里,回荡在他的肌肉、神经和血液里,像一张大网把他紧紧罩住……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