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淑玲
墨的香,很小众,不腻,不浮,静静地幽居在书房里,不善抛头露面。
小时候,我常闻墨香。
父亲好书法,常躲在一间小屋子里练习。小时候,我觉得那屋子狭窄荫蔽,一脚踏进去,仿佛掉进一眼干涸杂乱的深井里,里面堆满母亲放的旧衣物、破盆罐等杂物。一天,父亲从大队部视若珍宝似的搬来一张覆满灰尘的旧桌椅,仿佛一阵风吹来,都要散了骨架。母亲像迎娶待嫁的新娘,擦洗拾掇了小半天,后又刷上一层枣红色的油漆,放在院中通风,晾晒。几日后,这张桌椅的残破人生像被上帝亲吻过,散发着一种温暖与仁慈的光芒。
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父亲把焕然一新的桌椅搬进屋内,挤在东墙一隅之地,似供奉神明一样虔诚地把笔墨摆上。从此,寂寞冷清的屋子迎来了主宰它的王,缕缕墨香之气淡弱的烛光一般跳跃在小屋内,蛰伏陈年之久的霉尘之味烟消云散了。
盛夏的夜晚,当我们因燥热烦闷的天气怨气冲天,被溽热逼迫着,不得不拿着蒲扇跑到屋外乘凉,唯独父亲像古刹高僧一样静坐在书桌前,执笔,沾墨,墨色洇在粗糙的宣纸上,也洇在我年少的心上。我甚至遥想,某个夜色笼罩之时,会不会像聊斋故事里讲的那般,当父亲俯身习练书法时,也有一个蛾眉淡扫,衣袖着香的女子飘进来。
过年了,村里很多人都要请父亲写春联,父亲总是满口应下来,然后去集市上挑选质地最好的大红纸。一张张灿若红霞的纸,一滴滴清雅幽然的墨香,让父亲的小屋添了明艳的色泽。看墨在纸上逶迤远走,忽然觉得父亲真的是一位得道的老僧,不管人生几经风起云涌,总是秉承宽容豁达之意,笃定自信地行走……
墨香染了父亲的骨,父亲懂了墨香的魂。
阳光大好的时候,父亲会带着我,去各个人家送春联,看着父亲亲手写就的春联贴到门上,墨的香似一条清浅的小溪在我年少的生命里淙淙流淌。
父亲老了,如一块老墨,独自幽居在老屋,几次劝解,都不愿与我们同住,他说有母亲留下的老屋,有墨有笔,就够了。
习墨久了的人,墨早已化身最终的陪伴和最真情的知己罢,墨度己也度人。
想起黄永玉年少的故事。有次,他无意间走进一处院子,满满一院子的玉兰花,像几千只灯盏那么闪亮,全长在一棵树上。他大着胆子爬上树,想摘几只,刚上得树去,底下站着一位秃了顶,留着稀疏胡子的老和尚。黄永玉顽劣,丝毫不惧,对自己摘花之事并无悔意。老和尚邀请黄永玉进屋子玩,极简朴肃疏的屋子,靠墙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几个笔筒,几支笔,一块砚台,一堆纸张。年少轻狂的黄永玉冲口就说,你还写字送人?这字不好,没有力量。可当他得知丰子恺、夏丏尊竟然是老和尚的学生和朋友时,少年心里隐隐怀了无限的钦佩,求老和尚为他写一幅字。几日后,老和尚走了,留下一幅字“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少年号啕大哭,心上纵横的沟壑被老人留给他的墨色荡平。
也曾想执笔习墨,让墨香染进生活里,可又深知,墨太重,己心太躁,还浸不到墨色里去。便長长久久期待着,多年之后,自己老成一块老墨,在人生泛黄的纸页上奔涌、延宕。
编辑 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