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清
很久以前的某个清晨,我站在窗前,远远望见母亲曾经执教的学校,朝夕出入的校门、眼前浮现她微胖的身材、总是舒缓的步伐,每当这时,她稍带沙哑的声音也似乎在耳畔响起。我双唇不由自主地蠕动,似有若无地吐出词汇:你好,董老师。我很想这样喊她一次,胜过那个我从前日日都在呼喊的称呼,妈妈。
站在生命的此岸,回过头,看见记忆中的母亲,常使我泪水涟涟。当我孤单地坐在她教室的门槛上,仰望她的时候,我妒忌过她手里的粉笔、教鞭、书本,甚至她脚下的讲台。很多时候,操场上、花坛里,草绿了,花开了,大墙边的那棵柳树叶儿绿了黄,我只能坐在教室的门槛上,看见她的学生们要么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要么围着她,叫她董老师,他们那么热烈,像一丛花儿盛开。那时,我很想推开他们所有人,抱住妈妈大声宣布:“这是我的妈妈。”可我从未曾这样做过,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成功,相对于妈妈,或许老师这个称呼于她更具价值。有一次,她正在休假,有人打电话来,说她的一个学生课间活动时摔伤了腿,她放下电话,飞奔去学校,背着那个学生跑了十多里山路,把那个孩子送到医院,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夜,左膝盖在山路上磕得血肉模糊,而全然忘记了灶台上炒到半道的菜,忘了家里还有年幼的孩子。年仅十岁的姐姐带着八岁的我收拾残局,吃了一顿半生不熟也没盐的菜。她那时近乎疯癫的、完全忘了自我的样子,多年后还历历在目,心里也曾经隐隐地疼,甚至期待也摔伤了腿,看看母亲会怎样。
我小的时候,从未奢望学习有人陪,下雨有人接,下雪有人送。因为父亲在外地上班,母亲的主角,是她永无断续的学生。很多次在梦里,我那么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声音洪亮地喊一声:“你好,董老师!”因为我幼稚地认为,能让她走心的,一定是老师这个称呼。
我不能否认,除去老师这个身份,她很努力地做着母亲。有一年寒假,她去家访,我们兄妹几个放了羊,二兄长与几个小朋友躲猫猫,仓促间躲到玉米秆垛里,被玉米秆的尖头刺破了眼睛,二兄长大声哭喊,我们围着眼睛流血的二兄长没了主意,乱成了一锅粥,都哭了起来,还是邻居程叔叔听到喊声,跑了过来,急忙把二兄长抱去医院,直到二兄长进了手术室,母亲才赶到。因为抢救及时,二兄长保住了眼睛。那天晚上,母亲一直守在二兄长身边,握着二兄长的手,因为手术麻药劲儿已经过了,二兄长哭闹,母亲就抱着他,屋里屋外地走,给他讲故事,给他唱歌,直到二兄长蒙眬睡去。母亲似乎一夜都没睡。我睡醒了,母亲还在用药棉轻轻地擦二兄长的额头,防止他发烧,二兄长的眼睛虽然治好了,可是视力受了点影响,母亲为此很内疚。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见她叹着气,轻轻摸着二兄长的额头。晚年的时候,她曾经含着泪在家宴上说:“我对不起老二,孩子参军都受了影响。”稍长一点,我想起这些事情,常常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心中疑惑,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与其他的母亲不同?母亲,她真的不胜任母亲?
我小的时候,当母亲早出晚归,她一定发现过我面对她时疑惑的目光,但她只是拍拍我的头。也许我心里装着一句话,你好,董老师。以母女的名誉,你该欠我一个解释。为了生命里我那些该有的陪伴。可是,从未有,没有陪伴,亦没有解释。
生命往前行走的时候,遗失渐渐成为一种常态。母亲去世了,我哭得很伤心,肝肠寸断。很想把她的那些奖状跟烧纸一同化去。因为一个孩子最简单的、爱的梦想破灭了。一个灵魂的支柱还未曾建立便已倒塌,而且,再无复建的可能。如果可以恨,那么当时我哭泣的泪水中,恨一定是大于爱的。为那些曾在心里幻想过千百遍的、再也无法实现的、承欢膝下的少年、青年、老年的梦想……你好,董老師!我从未喊出口。所以母亲无从知晓。虽然心里喊过了,似乎有遗憾。从前我这样喊她是希望成为她的学生,分一杯爱之羹,后来默默喊过,是一种感叹。因为我懂了,有些爱,似雾霭或空气,也许未曾触摸,但来自人格美好的映射却一直萦绕着你,滋润着你。母亲在我的生命里,停驻虽然短暂,却教会了我太多。
编辑 余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