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颜
毛泽东与杨开慧
1982年,人们在修葺杨开慧故居时,发现了一卷用蜡纸包裹着的书信。虽然纸张已经残破,但清秀的笔迹中写满了对毛泽东的深深思念。
“我要吻你一百遍,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脸颊、你的额、你的头,你是我的人,你是属于我的。”
“我要能忘记你就好了,可是你美丽的影子、你美丽的影子,隐隐约约地看见你站在那里,凄清地看着我。”
“天阴走朔风,浓寒入肌骨。念兹远行人,平波突起伏。足疾已否痊?寒衣是否备?孤眠谁爱护?是否亦凄苦。书信不可通,欲问无人语。恨无双飞翮,飞去见兹人。兹人不得见,惆怅无已时。”
……
这是毛泽东从未收到过的缱绻家书。此时距杨开慧牺牲已经过去52年,距离毛泽东逝世已经6个春秋。“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英雄铁骨铮铮,更怀柔情万丈。“死不足惜,惟愿润之革命早日成功”,这份深情大义在战火连天的革命年代里沉淀,牢牢缠绕着至死不渝的情丝,在中国革命的历史长河中,闪闪发光,永垂不朽!
1918年8月,毛泽东从湖南来京,住到了恩师杨昌济家里。杨开慧是杨昌济的小女儿,比毛泽东小8岁。毛泽东在湖南一师读书时,杨开慧还只是一个小女孩。这次相见,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在父亲和旁人口中,杨开慧已听了他许多故事。毛泽东不光能写一手漂亮文章,还是一个极有趣的人。他会跟人打赌,一顿饭吃下三碗红烧肉;他会不带一分钱跑去乡村游历,一走就是一个月,回来的时候给老师带来一大袋的社会调查笔记;他在冰天雪地的冬日跳进河里,大声对好友喊道:“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杨开慧对这位师兄充满好奇和崇拜。在毛泽东帮助下,杨开慧大量阅读了《新青年》《新潮》等进步刊物。交往中,两颗心越靠越近,他们常常一同漫步在故宫河畔和北海公园,再一起走回到鼓楼,看洁白的梅花盛开,看倒垂在湖面的杨柳枝头悬着的冰柱。
几个月后,毛泽东返回湖南。两人约好以后互相通信,交流思想。毛泽东的信很快到了,信中,他称她的号:“霞”。杨开慧的回信,称呼也是一个字:“润”。
情窦初开,杨开慧不觉爱他已深,“不料我也有这样的幸运,得到了一个爱人!我是十分的爱他……我想象着,假若有一天他死去了,我的母亲也不在了,我一定要跟着他去死!假若他被人捉着去杀头,我一定要同他共这命运。”
相思磨人,毛泽东在一个秋夜里,披衣起身,为她写下一首《虞美人·枕上》: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晓来百念都灰烬,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1920年,杨昌济病逝,杨开慧回到长沙。毛泽东在长沙成立文化书社,杨开慧第一个支持,她还把父亲的奠仪金,拿出来支持毛泽东的革命活动。此时的毛泽东不仅是父亲口中的“青年之光”,是中国未来的希望,更是她托付一生的良人。
1920年冬,杨开慧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成为湖南第一批团员,也正是这年冬天,19岁的杨开慧和毛泽东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婚礼——没有花轿,没有媒人,也没有任何仪式,杨开慧一个人带着自己的衣物,搬到了毛泽东在第一师范教员的宿舍。毛泽东花6块银圆办了一桌酒席,宴请了当时在长沙的亲友们,两名志同道合的战友终成眷属。
这样一场“惊世骇俗”的婚礼,在当时的湖南新青年中传为佳话,被称为“理想的罗曼史”。
革命者四海为家,杨开慧带着孩子,跟着毛泽东从上海辗转武汉、长沙、广州……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但有他在身边,她甘之如饴。
杨开慧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和孩子。把饭菜热在锅里,半夜拿出来给彻夜工作的毛泽东吃;冬天,她会帮毛泽东弄好取暖的“汤婆子”,深夜,也不忘给烘笼加炭。
她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革命助手。她帮毛泽东从事交通联络工作,抄写文稿;帮他搜集整理材料,到工人夜校讲课;把革命思想编成通俗易懂的歌谣,传播给广大农民。
然而,革命伴侣的爱情,注定伴随着革命的惊涛骇浪,离别又是其中的常态。结婚七年,杨开慧生了三个儿子,每一次生产,毛泽东都不在身边,她却风趣地宽慰他:“生小孩,你在这里我要生,你不在这里我也要生,你工作要紧!”
1923年冬,在中共三大上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的毛泽东受党委派,离长沙赴沪转穗,去参加国民党一大。那时毛岸青刚刚出生,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她要留,他要走。这一次,他们起了争执。
杨开慧和两个儿子毛岸英(右)、毛岸青
他还是走了。此身已许国,再难许卿。南去的火车上,毛泽东在随身携带的布袋里突然发现一个牛皮纸包,里面是一小包饭,一些辣椒牛肉干和一个煎荷包蛋。那一刻,他心中五味杂陈。曾经的大家闺秀,自从跟了他,受尽苦楚,他欠她、欠这个家太多了。他挥笔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贺新郎·别友》: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他一身的抱负,唯有她才能成全。他们是并肩战斗的一双知己、一对爱人!
1927年8月31日清晨,长沙清泰乡板仓的天色还未大亮,空气里透着几许初秋的凉意,离别再次临近。毛泽东对着妻子嘱咐道:“霞,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万一我牺牲了,你切莫悲伤,把孩子们教育成人,让他们继承我的遗志。”看到丈夫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之中,杨开慧的心突然空了,天之将明,可这浓稠的黑夜啊,将他心爱的人带往何方?
此时,二人绝想不到,板仓一别,竟成永诀。
一个多月后,杨开慧收到一封简短的书信:“霞:我来此经商,开始生意不佳,蚀了本,如今渐有好转,兴旺起来了。甚堪告慰……润。”
他是安全的,杨开慧忍不住喜极而泣,可从此以后,毛泽东又是音信全无。杨开慧只能从报纸上收罗一点只言片语关于革命的消息,推断毛泽东的情况。
面对严重白色恐怖,在与上级组织失去联系的情况下,杨开慧参与组织和领导了长沙、平江、湘阴等地武装斗争,发展党的组织,坚持斗争整整3年。
毛澤东离开的1000多个日子,孤灯长夜里,杨开慧伴随那流泪的烛光,思念着远方的丈夫。她把心事写进一封封书信里,封在墙壁里。一道小小的墙缝,留下了一个女子绵绵的爱意和滚烫的泪水。
“天阴走朔风,浓寒入肌骨。念兹远行人,平波突起伏。足疾已否痊?寒衣是否备?孤眠谁爱护?是否亦凄苦。书信不可通,欲问无人语。恨无双飞翮,飞去见兹人。兹人不得见,惆怅无已时。”
“我要吻你一百遍,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脸颊、你的额、你的头,你是我的人,你是属于我的。”
“我的心挑了一个重担,一头是你,一头是小孩,谁都拿不开。”
“说到死,本来, 我并不惧怕,而且可以说是我喜欢的事,只有我的母亲和我的小孩呵!我有点可怜他们!”
毛泽东手迹《蝶恋花·答李淑一》
字字泣血,情真意切。
她最终没有逃脱敌人的魔掌。1930年10月,杨开慧被捕,一同被抓的,还有8岁的毛岸英和保姆陈玉英。狱中的杨开慧受尽折磨,敌人软硬兼施无果,声明只要她和毛泽东脱离关系,就可以重新获得自由。杨开慧说:“要我和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除非海枯石烂!我死不足惜,只盼润之革命早日成功!”
这是她最后的遗言,也是她对毛泽东最深情的告白和祝福。
敌人穷凶极恶地叫嚣:“毛泽东的堂客不杀,别的政治犯都可以不杀了。”1930年11月14日下午1时,杨开慧在长沙浏阳门外识字岭刑场英勇就义,年仅29岁。杨开慧牺牲两个月后,在江西指挥红军反“围剿”的毛泽东才得知这一噩耗,他在寄给杨家的信中悲痛万分地写道:“开慧之死,百身莫赎。”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住在中南海,三十年前,他和杨开慧在北海定情,短短的距离,已然沧海桑田。毛泽东一生都没有忘怀过杨开慧。1957年,65岁的毛泽东会见了当年的保姆陈玉英,他说:“看见你,我就像又看见了开慧。”说罢,两位老人泪如雨下。
也是这年的5月11日,毛泽东满怀深情地写下《蝶恋花·答李淑一》一词: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1982年,人们在修葺杨开慧故居时,发现几封藏在墙缝里的信,那些没能寄出去的思念,已在冰冷的墙壁中沉睡了半个世纪。革命早已成功,只是收信人也已经逝世六年了。
命运何其捉弄,他生前曾经盼望的、寻找的、等待着的她的痕迹,居然就在眼前的方寸之中。此刻,他们在天上,一定重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