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发,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作协理事。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随笔集等多部。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多家刊物转载。曾获全国年度小说评奖一等奖、《小小说选刊》三届优秀作品奖、河南省文学奖、首届河南省文学期刊奖等。
前些天,在朋友圈看见侄孙朗诵《我骄傲,我是中国人》的视频,我告诉侄儿,诗歌作者王怀让生前与我是经年好友。早已住进白水新居的侄儿传话给小家伙,小家伙立刻“百度”了我与王先生,于是兴奋极了,朗诵得更加起劲,声情并茂……
一
1999年11月26日,《河南日报》发表了我写白水的随笔《故居的老巷》,那时报社的文艺处长正是著名诗人王怀让,编辑包括如今的河南日报报业集团副总编高金光、省作协副主席张鲜明等文坛名将。
《故居的老巷》是我笔下第一次实名出现白水,其中的老巷指的是县城南大街的楼背巷。在这之前或之后,我的小说世界肯定有不少对白水或零散或改头换面的书写,以至于故乡在我的印象中有可能是虚构而不真实的。如果说一个作家的童年对他的创作起到决定作用的话,那么白水在我的童年是缺失的……
2017年的一天,大哥打来电话,说老宅和我笔下的老巷要被拆除,根据相关文件,属于城中改造范畴。
一时间,我坐在书房,大脑一片空白,手足也无处安放,只有目光在两块“白水轩”的匾额之间来回逡巡。一块挂在门额之上,系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且会前受到毛主席接见并征求意见的黑丁先生题写;一块挂于北墙书柜之上,由曾书写了《轩辕黄帝之碑》《孔子之碑》《诗圣杜甫之碑》及韩愈、李商隐、司马光等众名人碑刻的李铁城先生题写。
什么也不能说了,大哥用平稳的口气道出的是一个急迫的信息。那么,“五一”节前是否会被拆?应该不会吧!大哥这句并不肯定的答复让我心头发紧,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杜甫《彭衙行》中的诗句“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那其中因为想念“高义薄云天”的白水孙宰孙县令,而生翅插翎立即飞往的焦急想象,正切合了我的要害。但愿吧!毕竟事发突然,也只能给自己一个模糊的心理安慰。
就这么定了!无论“五一”有什么事情,也必须给“回家”让道。
这个家,对于我们离开白水的人,称之为故乡。她承载了家族一代又一代的生命与烟火的过往,铭刻着你我他的成长记忆,且是我们一代作为孩子的集体回望,时光隧道中处处能感受到岁月的气息与基因。她是我们生命的原点与来路,哪怕东倒西歪、残垣断壁、余存片瓦,无论何时何地,我们也能不约而同把目光向她聚成一束——即使漆黑之夜,归来时不用灯火也可以凭感觉慢慢走向她,直至轻扣门扉。如果漂泊异乡饱受狂风暴雨,她,则完全可以在想象中把一个游子石头般的心温暖融化。这个家,被我们常常称之为老家,是一个人的当初,是一个人站在人生舞台上的背景,是一个人立足的根基,是一个人的坚实和信心。
我们无法抗拒自然衰老,却对猝不及防的人为变故难以接受。如果老宅真的老到倾覆坍塌,相信大家不过是些许留恋与伤怀,“立新”肯定才是最重要的话题——在原址上盖起新房,甚至比原来更气派更有规模,有什么难的?如当年父母所言,有人在,什么都不怕。所以,才有了我们兄弟四人的阶梯诞生和成长。可是,现今是统一拆迁,一个迁字,让一切本质发生了改变。老宅一旦被拆除,她的过去,将被架空成想象和记忆,甚至从另一个意义讲,有可能是对相关的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一次人为清除。那回眸的乡愁,将连根拔起,无论是根与须,必被时间无情地晒干,后人与后人只能在陌生的文字或影像中渐渐忘却。
但,瞬间便想通了,这就是时代,就是社会,就是进步与发展!当新的黎明和曙光到来的时候,我们应该欣然接受,并张开双臂热烈地去拥抱。
二
急忙联系西安工作的二哥及侄子和铜川工作的三哥一家,以及河南漯河工作的侄女一家、尚在武汉念大学的儿子。“五一”回白水,成为大家共同的目标和急切的心愿。虽然存在这样那样的困难,但说什么都是赘言。一旦老宅消失,想以此为背景拍一张全家福也不再可能。
与大家一一沟能的同时,后悔的情绪渐次弥漫周身!这么多年,在父母相继离世后,兄弟几人及家小竟没有在老宅聚齐过。先是老宅空置几年,有一次我回去,院内荒草一人多高,而后大哥调动工作回到白水,重新进住,终不如父母在时的方便,又因兄弟几人天各一方,生活中总会出现不同状况而影响全部到场的可能。许多事情,常常因为我们的“拖延”而造成无法弥补的缺憾,人生最大的错误之一就是,我们认为我们未来有的是时间……
聯系就绪,时间与空间瞬息静止、凝固,心里空落落的,身子轻飘飘的。从书架上找出我的首部随笔集《浮华散尽》,翻至《故居的老巷》——此文当时一经《河南日报》推出,《中华新闻报》《东方家庭报》《汕头都市报》等国内各地报刊纷纷转载,曾引起许多读者共鸣。此刻捧书于手,一边轻声朗读,一边泪水热热地滚了一脸……
我故乡老宅所在的巷子,绝对可以称为老巷,至少有上百年历史。说起来,离唐代诗人杜甫的县尉舅父崔顼的府第及后世几代县衙设址不远。
据老人讲,老巷原是为清朝一位进士家专门修的,书有进士字样的匾额一直挂到被“四旧”破走(这一点,还听曾亲眼目睹的中学老师郗进诚先生提到——他当年在白水中学上学)。
我家老宅位于巷子深处,居于同时一线砖砌的三孔窑洞之中。相传当年一般人家多为土坯建材,或基础以砖、腰以上土坯,砖石结构一孔极为不易,富不过两孔,且要小得多……东边本家系三五代前同祖,西边则几易其主。如此说来,这两孔窑洞是进士昔日深深庭院的最后遗产,虽历经沧桑,轩昂之势丝毫未减,反而一派沉雄古拙、质朴浑厚、稳健从容的气象,犹如一位久经岁月的老人,一纹一皱里都写满故事,给人以踏实与度量的仰视感。每一孔窑洞八米多长、五米多宽、近六米高,主体由灰砖自平地叠层构成,内里弧形粉以白顶,门与窗的拱券则装饰着曲形砖石。前门后户,实木宽板,尤其厚重的对开前门启闭之间“吱呀”声响,传出去很远。除了冬暖夏凉的窑洞,前后尚有二十四米长、近六米宽的一大一小两座院落,让人可以想象当初家景的殷实。
住在这儿的人总要一代代传说老巷昔日的辉煌,也会为进士后人在衰败中把房舍一块块发豆腐般卖掉、最终老巷成为大家的公用巷而叹息。
父母一辈对老巷的记忆要比我们深刻,尤其父亲大部分童年在此度过。我大学期间回去,巷内尚生活着一位父亲童年的伙伴,须发如雪,慈眉善目,子孙绕膝……因父母过世早,我父亲幼时随叔伯生活多年,尔后离开老巷出外谋生,成年回来,同行的还有我的母亲。
我出生在七八十里外的鸭口煤矿,乃父亲工作之地,多年后因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创作原型而名闻天下,不仅建了路遥文学馆,还以小说中的大亚湾煤矿命名酒店、商铺,文学的力量和精神之外的实用功能,顿时滋养了同时代的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包括鸭口在内的一条渭北储煤带上,自西向东延伸着一座接一座新中国成立后兴建的矿井,来自各地的农民后生因此变身为工人,而他们的另一半及子女,还生活在原籍,从而形成特有的“一头沉”家庭。母亲经常带着我的兄长在矿区与故乡走动,当时最作难的是到鸭口一家人的安住——好在,工友们不约而同自觉去寻找上班工友的宿舍“打游击”。直到户籍落至矿上,父亲凭一己之力,利用工余时段在荒山沟畔一把镢头一把锨硬打出一孔土窑,一个家人才算安定下来。据说,与父亲同时掘土挖窑的几位工友,多半中途而废,足见父亲的心劲儿与不易。
待老宅真正进入记忆,我俨然一个随父归乡探亲的少年郎。那时的楼背巷,巷口是两家药房,连排板门、木格窗棂、高屋脊、兽头瓦当流水檐,一列列蓝瓦间散布着塔形瓦松和蓬勃的蒿草。巷内的石子路面破烂不堪,两侧四五米高围墙的深宅大院,加上巷道有一定弯度不能一目了然,虽长不过两三百米却显得悠远而深邃,神秘而幽静。
中学时再回去,巷内老户仅余五六家,由于北边一家被征用盖了某单位家属楼,并且县中学曾以砖墙封闭的校门再度打开启用,出入的人多起来。路面重铺了黑亮的柏油,夹道人家开了杂铺、小摊,上学放学之际,成群结队的学生熙熙攘攘。彼时,人们生活走向富足,开始享受改革开放的初步成果,老住户的门房修得高大而漂亮、现代而又不失古典。水泥预制板为骨架的门楼雨棚,粘着白色的瓷片。屋顶周边砖砌护栏,镂空作宝瓶形、葫芦形,最简单的是菱形。朱门正面除了齐整的门钉,还贴了门神或福字,两边配以红底墨字的对联,内容或对时代的歌咏,对社会赞誉,或对孝悌仁义善美的传统称道宏扬,好词佳句,比比皆是。
抚今思古,物是人非,昔日的一家兴旺早已散去,化作众人的繁荣、大家的昌盛,这是否预示着某种生活的启示和哲理?或许正是这种启示和哲理,老巷在父亲心中一直是最美好的存在,无可替代,以致弥留之际惟一的遗嘱是魂归故里。那以后,我回老宅的机会明显增加,楼背巷由此成为我在白水县城走过最多的一条小巷。时不时像父亲生前一样站在巷内回忆他的过去,似乎要把往事与墙壁上此砖彼瓦的标记对号起来。母亲则在我往长春读大学时离开煤矿,独自住回老宅,直到过世……
工作在外,回去少了,对故乡的怀念愈加强烈。老巷的沧桑使我循着她的轨迹,在以进士的后裔衰败来教育孩子时,也不免要想起张若虚的诗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因为这种怀念,从那篇《故居的老巷》开始,我与“白水”这个词条也由起初仅仅填写表格“籍贯”而生发出更紧密的关联,如书房名“白水轩”,印章“白水奚氏”“白水轩主”等多枚……为了对既熟悉又隔膜的故乡更深入了解,还特意找来《白水县志》置于案头,作为日常必备。令我大喜过望的是大哥淘到了八卷本的《渭南历史通览》,外包布袋油迹斑斑,但书籍本身没有受到伤害。后来,白水县志重修,编撰人员通过兄长联系到我,希望我提供材料以便纳入,我虽心存忐忑,终是本着尊重编者的态度接受了。
三
2017年“五一”小长假,我们一家三代计二十四人,自八方返归。老宅的窑洞和院子,迎来人口最多的一次团聚。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简单,又那么触目生情,充满仪式感!陈年过往,如黎明前的海潮,慢慢浸来,横无际涯。印象中高大宽绰的老宅,在大人的接踵摩肩与娃儿的大呼小叫声中显得逼仄,但是氛围和现场却勾起一幕幕久违的感动。那一砖一瓦,处处写满不舍,哪一个角落能不引来一番回忆……兄弟几人禁不住双目湿润,岁月留不住的青春,日光掩盖不了的成长,果真把成人世界打得落花流水,让人生成为一场有来无回的旅行……在许多人家撤离后一片狼籍中,大哥默默手执扫帚,一遍又一遍,屋里屋外,转弯抹角,清扫得一尘不落……
道别时,大哥郑重其事地把两块砖递给我——三哥说,是大哥耗时一整天小心翼翼又磨又锯、轻敲慢刷,才拆下了八块,分予兄弟四人,作为对老宅永久的纪念——人在哪儿,似乎老宅就在哪儿了。它们曾镶嵌在老宅窗楣、装饰着窑洞的前脸;曾在雨的夜,让一条条水线滴滴答答伴着我们入眠;曾在风和日丽,美着一院子风景。它们既像一个久久的古老的象征,又像一个沉沉的心事的传说。它们的曼妙曲线似一座座微型拱桥的身段,如今那么委屈地收敛着,昔日的庄严不再,肃穆尽失,体面全无。一颗颗泪珠连绵地自鼻尖缓缓滑过,湿在它们身上,兄弟四人彼此无语,相对默然。除了这八块,其他与他们共度百年的伙伴,不久只能粉身碎骨、无形于世。来生遥遥,可再有相期之日……未来的晓风或残月,老宅的一木一土、一门一窗,假以梦中有约,不知是否如许赴会?
侄子拆下的蓝底白字的门牌号和一对黑色的铁质螺纹门环,也被我一并带走,摆进书房,成为最重要的收藏。这个门牌号上,曾驻留过多少人的目光,储存了多少人间的密码?这对门环,曾被多少亲人扣响?以后晃动它们,就如同站在老屋门前吗?
回到郑州没几天,便看到侄子发来的视频——老屋夷为平地,一片碎瓦砖砾。二哥叹道,只有学校的水塔还能帮我们找到家的方位,其他皆无辨识……
老宅和楼背巷,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眼前那张前后四排二十四人的全家福,大人與孩子的表情,诉说着各自世界内心的迥异。背后门楼及门缝里或隐或现的景象,就这样被时代的车轮瞬间粉碎,虚幻到恍如隔世。而我能做的,却只有左手右手各执一个再也无法扣响的空空的门环……
大哥及子侄搬进电梯洋房,通透的蓝宝石玻璃窗,洁净的大理石地板,雪白的墙壁,宽敞的客厅与紧凑的卧室,有限的空间得到最合理的分配与布局。厨房、盥洗室的水龙头代替了往日桶装缸储,抽水马桶、热水器、空调等,让昔日的一个又一个生活难题不再为难。一切都是崭新的、现代的,梦境一般,让人们前所未有地享受到工业时代及后工业时代所带来的便捷与舒适、时尚与美好。
与此同时,坐在阳台上,受限于钢筋水泥的束缚,又难免怀念起木格窗棂、横砖竖瓦的深宅大院,朝夕脚踩土地的踏实,身披雨露与阳光,推门闭窗间伸手可及的自然风景。心头不免时不时涌上一丝淡淡的惆怅与落寞。如此密集的叠层人家,彼此距离近了,心与情感却远了,或完全陌生化。多年来举足串户、自家一样随便的农耕时代的邻里关系,被彻底改写。不仅窗户装了防盗网,有点作茧自缚之感,而且门口的防尘垫,入门换鞋的小节,阻挡了多少来者的脚步,更弱化了彼此走动的欲望。据说,有的老人,在阳台上用花盆种了菜或庄稼,而有的老人被太过干净的地板惊到,即使自家走路,也蹑手蹑脚,如履薄冰……她们怀念当初院内石礅或门坎前盘腿而坐,面前一个针线筐,或一把两把待摘分的菜蔬,西家长东家短无拘的笑声碎语的某个夏日……
一个时代结束了,新的时代到来了,什么也不能阻挡中国进入历史上最好的时期。一个小家,正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前进,前进,前进!关照到每一个个体、每一个个人,又岂非如此?
不久的老宅原址,一定会林立起片片崭新的大厦高楼,花园绿地,水流鸟语,迎着阳光,欣欣向荣。
白水,我的家乡,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心中装的只有一个念想,唯愿您好!祝福白水!祝福故乡!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