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老大强哥

2021-09-11 23:26张映勤
牡丹 2021年17期
关键词:强哥秃子小街

强哥是我当年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那时还没有“帅哥”“型男”之类的词,如果有,用在他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一米八的个头,身材矫健,不胖不瘦,肌肉饱满,肤色稍黑,目光深沉,面相坚毅,浓眉皓齿……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的体貌特征,套用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说,真是帅呆了、酷毙了。当年没有那么多歌星影星新星老星,论长相论气质论身材,无论哪一项,强哥比现在的明星一点儿也不逊色。

他们家搬到小街上来的时候,强哥的年龄已经二十大几,好像是下乡回城,病退在家,没有正式工作,他也没找什么活干,就待在家里,算是啃老的待业青年吧。

强哥闲着没事,却很少在街上露面,和门口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很少来往。见了街坊邻居,无论男女老幼,总是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张伯王婶二大妈叫得亲切,彬彬有礼,和和气气。他见了一些熟悉的孩子偶尔还开开玩笑,周围的街坊对强哥的印象都不错,“这孩子,懂事,有教养。和街上的那些胡臭不一样。”人长得帅,又懂礼貌,还不惹是生非,这样的小伙子谁不喜欢。

强哥从来不在门口玩,他经常骑着一辆破得快散了架的“凤头”车出去,去干什么?没人知道,肯定不是去上班,因为他出门、回家,或早或晚,时间不固定,没规律。有人传说,强哥是找老门口的朋友玩去了,他的那些“发儿小”、哥们儿,都在另一个区的老院附近,小街的新家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他反倒没什么朋友。据说,在他们家原来住的地方,强哥的名气很大,威望很高,属于呼风唤雨、跺脚乱颤的大哥级人物。小街附近的那些毛头小伙子、地痞流氓、混混玩闹本来是欺生的,但是见了新搬来的强哥,个个都是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

“出去呀,强哥。”

“忙呢,强哥。”

“有事言语呀,强哥。”

强哥见了他们也是客客气气地回应着,态度平和,举止得当,既不低三下四,也不傲慢无礼。他搬到小街,从来没和任何人发生过纠纷,不打架,不吵嘴,连和人红脸的时候都没有。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城里的社会治安比较差,每个街区都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小玩闹,往街角路口那一站,头戴军帽,身穿衔服,盯着过往的行人,普通居民、老实孩子,他们也不招惹,遇上穿装打扮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便斜瞪着眼挑衅似的问一句:“看嘛?有什么好看的。”对方如果不搭碴,低头示弱走过去,也许风平浪静,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如果赶上不含糊的厉害主,就会站住脚目不转睛地盯住对方回一句:“看你怎么了,你想怎么着吧?”两句话不对付,街上站脚的几个小玩闹就会凑过来。

“呵,哥们儿,嘴够硬呀,哪玩的?”这是盘道,问明对方的底细,探一下虚实,以免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有共同相识的朋友,都是圈子里混的人,或是遇上了更豪横的主儿,团和几句也就过去了。如果提的人不认识,或是遇上了刚出来混的生瓜蛋子愣头青,双方话不投机,很可能就动起手来。势均力敌互不相让的,也许定个时间地点方式约一场架,比划比划。北京人叫“碴架”,天津人叫“订架”。这架一打起来可就没了谱了,可能让人“花了”(打得头破血流),也可能让人“叉了”(用刀子捅伤),最严重的还可能让人“挂了”(丢了性命),后果不堪设想。那时候,小玩闹们在街上打架,聚众群殴也好,单挑独斗也好,时有发生,屁大点儿事,一句话不合,一个眼神不对,都有可能引起一场恶战。这些不管不顾的小玩闹,十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争强好胜,威震一方。

我住的小街坐落在过去的日租界,街上也有这么一伙人,和看家的狗一样时时站在路口处,拿眼睛巡视着路人,这是他们的地盘,他们的势力范围,外来的小混混不得染指,都得避让三分。这些家门口的小玩闹们,唯独对强哥,一个外来户,一个看着也是在街面混过的场面人,不仅不欺负、不挤兑,反而像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出。人家强哥没动一个手指头,没说一句脏话,看着斯斯文文,本本分分,老实巴交,不说不道,如何让这些横行霸道、气焰嚣张的玩闹们心生敬畏呢?

街上有人传说,强哥在他们家老门口也是一个玩闹,大玩闹,名声之大,誉满全城,提到他的名字,圈子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现在街面上混的那些人和他相比差着辈分。别看强哥当时才二十岁出头,可是在江湖上已经算是老人了,早过了打打杀杀斗狠好勇的年龄。强哥下了乡,回了城,如今退出江湖,金盆洗手了。他在圈子中的地位、名声,肯定也经过了一番打拼,至于有什么战绩,打过什么架,伤过什么人,进没进过局子,组织过多大规模的群殴,以及单挑独斗时身手如何,一概没人清楚。强哥搬来以后,只和近邻的孩子们说说话,远一点儿的小孩儿小伙儿根本不搭理,连正眼都不瞧,和街上的那些小玩闹也概不来往,更不参与。强哥好像有他的原则,既然当过大哥,见过世面,和现在这些小屁孩儿们搅和在一起,跌份儿!栽面儿!就算是和邻居们偶尔聊几句,也是些家常话,过去街面上的那些事如过往烟云,一句也不提,那么多年,强哥从没吹过一次牛,好像他是局外人,是一个规矩本分的老实孩子。越是这样,人们对强哥越是心存一份敬重,好汉不提当年勇,真人不露相,人家那叫一个低调!

强哥没有工作,用现在的话说,在家“啃老”。他们家好像也不富裕,除了他爹的那点儿工资,主要靠变卖家产维持生活。

强哥的衣服大多是拾他爸爸的,布料不错,可样式老旧,穿在他身上还真是别有味道,像什么?旧社会的小资或小知,那派頭、那气质和街上小玩闹的打扮大相径庭。人们猜测,他们家很可能有些家底,何以见得?强哥那时戴着一块“欧米迦”手表,虽然已经旧得发黄,表蒙子发乌,很可能时间也不准,可那毕竟是“欧米迦”,瑞士名表,一般人家根本买不起。他骑的那辆自行车,深绿色的漆斑驳陆离,破得快散了架,可牌子是英国的“凤头”,那年月,骑一辆“凤头”,比现在开一辆“宝马”还要气派,还要风光。人们议论,强哥他们家“趁捞儿”,有家底,过去一定有钱,只是到了“文革”,几经折腾,家底已经掏空殆尽。我注意到,那时的强哥表面上硬撑着,其实很可能已经穷得叮当乱响了,有一次我发现,他脚上穿的旧皮鞋粗看是一双,细看竟然是一只一个样。即使穷到这份上,他也是倒驴不倒架,从来不穿小玩闹们时兴的懒汉布鞋或回力胶鞋。

那时候,像强哥这么大的小伙子,经常站在门口聊天打牌,仨一群五一伙,消遣解闷,这里面从来没有强哥的影子,他有自己的圈子,能量大小,威望如何,都是传说而已。只有一次,人们领教过强哥的厉害。

有一回,小街上最有名的玩闹大庆不知怎么惹上了麻烦,引来了外面的小玩闹在街上转悠,几个小流氓像鬼子进村搜寻八路,气势汹汹、满脸杀气地到处打听大庆和他的弟兄。那两天,小街上出奇地安静、紧张,平时站在路口的大庆那伙人早就闻风躲了起来。

当年,社会上的各路豪杰都好争个地盘,比个高低,各有势力范围,基本上都在自己的家门口附近站脚。每个地方、每个街区小玩闹的特点不一样,当年天津流行这样一句话:“穷河东、富河西,砸锅卖铁红桥区;南开美、乱河北,漂亮女孩和平追。”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民风越彪悍,打架越不要命,玩闹的团伙越厉害。小街地处市中心和平区,过去的租界地,住户的成分相对比较高,这里的小玩闹花拳绣腿的多,耍嘴皮子还行,真要硬碰硬打起架来,不是外面的對手。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庆他们闯了祸,外面的小玩闹找上门来要寻衅报复,平时牛皮哄哄的大庆一伙人像避猫鼠一样躲在家里不敢出屋。

这天傍晚,正赶上强哥从外面回来,他慢悠悠地骑着车路过街口,被站在那的一帮小玩闹叫住。

强哥停下来,一脚支地,一脚踩车,一个为首的秃头冲他喊:“强哥,强哥,您这是干嘛去?老没见了您。”

强哥见是外区的几个小弟兄,随口说了句:“噢,是你呀,二秃子,怎么大老远的跑这来了?我住这门口。怎么着,看这架势是有事呀,这是和谁呀?什么过节?”

叫二秃子的小玩闹,跑上前,给强哥让烟点火,一脸媚态:“强哥,小事,我的一个弟兄让人开了(打破脑袋),说是和这门口大庆一块儿玩的,我找了两天也没见着人影,敢和咱们中山门的叫板,真是活腻了?”

强哥笑了笑:“这门口是有叫大庆的,刚出道的雏儿,小毛孩子,得嘞,有事外面闹去,别在这给我添乱。小街不是打架的地方。”

二秃子唯唯诺诺,连连称是:“好嘞,强哥,不知道您搬到这门口来了,我这就带弟兄们撤。不打扰您,不打扰您。”

强哥不再废话,骑上车不紧不慢地走了。

街上外来的小玩闹闻风而动,全部撤离。消息马上传到了大庆的耳朵里。二秃子他们不在小街上滋事,可事情没有了结,早晚对方会报复他们。提心吊胆的大庆当晚就托人找到强哥,送了两条烟,买了一包茶,毕恭毕敬地央求他出面了事。

强哥看也不看,闷头抽烟听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说:“我早就叠了,不掺和道上的事。可既然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也不能不管。你们打了人家,也不问清楚是什么人。二秃子他们你们也敢惹,都是些不要命的生瓜蛋子,心狠手辣,你们伤了他弟兄,对方吃了哑巴亏,他不报复,这面子往哪搁?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好在有我在这门口,街面上打不起来,可你们既然开了人家弟兄,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你先派个人找二秃子他们递个话,就说我强子说了,你们掏点儿钱,赔人家的医药费、损失费。然后亲自道个歉,看我的面儿,这件事就算了了。”

从头到尾,强哥面没露,腿没跑,只让人带了一句话,双方握手言和,不再言战。

当年有点儿势力有点儿身份的小玩闹,时兴拍婆子架货儿找女朋友,身边带着个漂亮风骚的女孩,那是一种地位和势力的象征。强哥英俊潇洒,行侠仗义,是街面上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在这方面却毫无斩获,一直是形单影只独来独往。

有一阵时间,强哥的父亲摔断了腿,住进了附近的医院,他天天去陪护送饭,一来二去竟然和大夫搞上了。那女的细高身材,肤色白净,面容姣好,听说还是个独生女。一个医生,还不是护士,有份让人羡慕的职业,家庭条件也不错,却看上了游手好闲的强哥。更令人奇怪的是,好像是那女的上赶着死追强哥,三天两头往他们家跑。

强哥交了女朋友,还是老样子,不卑不亢,不说不笑,在人面前和那女的既不亲热,也不冷淡,显得很酷,泰然自若。过了一段时间,女的怀上了孩子,肚子已经显怀,据说后来两人结了婚,只是他们家无声无息,既没搞婚礼,也没摆婚宴,甚至门口连一张喜字也没贴,强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就给办了,从此在街上更少露面了。

张映勤,1962年生。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编审。出版作品有《流年碎影》《浮生似水》《口红与猫》等。发表有小说、散文、评论等数百篇,部分作品被转载或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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