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姝宇
内容摘要:佛经翻译深刻地影响了我国古代文体中偈、绝句以及散文的发展。通过对佛经翻译文学和中国古代文体渊源的探析,同时对研究佛经翻译文学与我国其他文学艺术形式的关系,以及研究外来文学、外来文化本土化的过程都有一定借鉴意义。
关键词:佛经翻译 文体 偈 绝句 散文
佛教创立于公元前6至7世纪的古印度,据《三国志·魏志·东夷传》记载,两汉交替时经西域传入中国。根据慧皎《高僧传》记载,明帝年间,《四十二章经》等五部经书作为最早的佛经传入中国。佛经翻译是汉传佛教的一项重大事业,既促进了佛教教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也深刻地影响了我国古代文体的发展。
一.佛经翻译大略
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和佛经翻译事业密不可分。据赵朴初(1983)①考,中国汉语系佛经翻译事业持续了10个世纪(2至11世纪),翻译过来的经律论三藏共有一千六百九十余部,六千四百二十余卷,著名的中外译师不下二百人。梁启超在《佛学研究十八篇》中,将我国的佛经翻译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自东汉至西晋,以安世高、支娄迦谶、支谦为代表;第二阶段自东晋迄隋,以罗什最为杰出;第三阶段唐贞观至贞元年间,以玄奘为首。
在佛教传入之初,佛经翻译主要分为两派,同时进行:一是小乘学派,以《阿含经》和“禅数”之学为主,如安世高等;二是大乘学派,以《般若经》和净土信仰为主,如支娄迦谶、支谦等。尽管受条件所限,当时所译经书很少是全译本,而翻译文体也还没能完全确立,但是他们已经出色地做到了开辟园地的工作,为佛教在中国文学界的影响奠定了基础。
公元4世纪,在西晋道安法师的影响下,佛教开始在中国广为流行。道安在整理前人译经的基础上,撰写了中国第一部“经录”,亲自参与和主持了许多重要经论的翻译,如《中阿含经》《增一阿含经》等,培养了许多翻译人才。他在《摩诃钵罗蜜经抄序》上提出翻译有“五失本、三不易”,为之后的译经工作指出了正确的道路。
公元5世纪,在鸠摩罗什的带领下,佛经开始大规模有系统的翻译。他一生所译佛典达三百多卷,全面、系统地介绍了大乘空宗龙树、提婆的学说,如《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维摩经》《法华经》《大品般若经》《小品般若经》《金刚经》等,为中国法性宗开辟了广大的基地。他还译有声闻乘中的一部重要论著《成实论》,后人称为成实师。
在此之后,重要译师来者相继,主要经论不断译出。真谛翻译了《摄大乘论》《释论》等,是罗什以后、玄奘以前二百余年中貢献最大的译师。玄奘毕生致力于中印文化交流事业,译出经论一千三百三十五卷(约五十万颂),不仅系统翻译了大乘瑜伽有宗一系的经论,而且把空宗的根本大经《大般若》和小乘说一切有部的重要经典也几乎全译过来,使当时的佛教得到快速发展。
二.佛经翻译影响中国古代文体的具体表现形式
中国古代的佛经翻译事业,给灿烂的汉民族文化创造了巨大的精神财富,对中国古代文体的具体影响有三,一是偈,二是绝句,三是散文。分别说明如下:
1.偈
所谓“偈”,全称“偈陀”,是梵语Gāthā的标准梵汉对音,是从中印文化交流的沟通和吸收中出现的一种兼有宗教、诗歌双方性质特征的文化载体。其主要功能在于说理,且句式多样,有三言、四言、五言等多种体制,一般四句成颂。如《杂阿含经》记述释迦牟尼在鹿野苑初转法轮时,五比丘之一阿说示问佛何谓“缘起”,佛即以六言偈相告:“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又如《大方广佛华严经》中五言偈:“佛子我已说,菩萨清净行,一切诸世尊,咸共所赞叹……”
一方面,出家僧人在表达悟境或宣扬佛法时,多用偈。如六祖惠能《四句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又如道川禅师《佛偈》:“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犹在,人来鸟不惊。”另一方面,深受佛教文化影响的士人也常用偈来表情达意,如白居易《六赞偈(其一)》:“十方世界,天上天下,我今尽知,无如佛者。堂堂巍巍,为天人师,故我礼足,赞叹皈依。”②又如苏轼《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又如《水浒传》鲁智深圆寂偈:“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此外,受佛经影响,中国本土宗教道教的经典也出现了用“偈”来说理的情况。如大约出于南北隋唐年间的《无上内秘真藏经》卷一:“于是仙灵等众以偈颂曰:大慈广显无边身,众生普闻皆悟解。真藏奥中千叶华,华飘遍满诸香国……”又如大约出于元代的《元始天尊说梓潼帝君本愿经》:“天尊而说偈曰:灵哉一点,不扰不惊,无思无虑,至聪至明……”
2.绝句
“绝句”是中国诗歌中最常用的体式之一,有关其得名由来,古今学者探讨不懈,大致有四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认为,“绝句”是因截取律诗的一半而得名。明徐师曾《文体明辩序说》说:“绝之为言截也,即律诗而裁之也。”吴讷等学者遵从此说。罗根泽(1985)③认为,从文学史的发展进程来看,绝句中除律绝外,还有古绝,而古绝的产生远在律绝之前。因此此说并不成立。
第二种观点认为,“绝句”是由本身的艺术特点而得名。元杨载《诗法家数》说:“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陈绎曾《诗谱》说:“六朝诸人,语绝而意不绝。”然而语绝意不绝并非绝句作为诗体的本质属性,因此此说亦难成立。
第三种观点认为,“绝句”是出于南北朝的联句而得名。清王士祯《池北偶谈》最早提出此观点。李嘉言《绝句起源于联句说》,罗根泽《绝句三谈》均遵从此说。东汉魏晋以来,四句体诗在民间盛行,五言四句体尤甚。可我们征诸史籍,至今仍未发现“联句”等于“绝句”的记载,因而此说亦使人生疑。
第四种观点是从中印文化交流来考察这一问题。季羡林首先比较了中国古典绝句与梵语诗律的相似性。安世高译《佛说七处三观经》载:“(佛)从后说绝:欲见明者,当乐闻经。亦除悭垢,是名为信。”是佛经翻译史上最早用“绝”来指称韵文的实例。西晋竺法护译《佛说须真天子经》卷二:“以一绝句于百千劫广为一切分别演教,而是教不近有为。”是有关佛经“绝句”的最早出处。
3.散文
“散文”一词最早出现时,是作为动宾短语使用。如木华《海赋》:“若乃云锦散文于沙汭之际,绩罗被光于螺蚌之节。”指的是“文采焕发”。又如刘勰《文心雕龙》:“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招怅切情,实五言之冠也。”指的是“行文”。而作为名词使用的“散文”,有关其得名由来,学界历来有两种观点:
一种观点认为,“散文”作为文体的名词用法源于西方。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最早提出:“中国古来的文章,一向就以散文为主要的文体……正因为说到文章就指散文,所以中国向来没有‘散文这一个名字……则我们现在所用的‘散文两字,还是西方文化东渐后的产品,或者简直是翻译也说不定。”征诸中国散文史,郁氏的看法显然不合。
另一种观点认为,“散文”作为文体的名词用法始于南宋罗大经。《辞源》说:“文体名,对骈文而言,古时文无骈散之别,自六朝文尚骈俪,于是有韵及用对偶者谓之骈文,反之则为散文。”并引罗大经《鹤林玉露》:“山谷诗骚炒天下,而散文颇觉琐碎局促。”陈必祥《古代散文文体概论》、罗竹风《汉语大词典》皆遵从此说。
杨庆存(2002)④从《朱子语类》《鹤林玉露》《辞学指南》《滹南遗老集》征引了7条有文体意义的“散文”语料,并得出结论:至晚在12世纪中叶,人们已经开始使用具有文体意义的“散文”概念。这一观点彻底动摇了前人的两种看法。在此基础上,我们考证唐代宗李豫为不空译《大乘密严经》所作之序中载:“此经梵书,并是偈颂。先之译者,多作散文”是目前所知有关散文文体名称最早出处的语料。所谓“先之译者”,是指初唐地婆诃罗的译本。并且,从唐代宗的序中可知,该经的梵文本当为偈颂体,而汉译本中,地婆诃罗译本却多作散文体,与不空译本有所不同。且不论李豫的说法正确与否,他把“散文”与“偈颂”对举,显然是看到了两种文体在本质上的区别。又如唐释神泰《理门论述记》中两次提到了“散文”:“论摄上颂者,言摄散文也……准上散文,但有法自性一相违因。”显然“散文”作为文体学概念的提出,若从词源学的角度考察,亦与佛经翻译有关。
通过以上几方面的研究可以看出,中印诗文文体之间具有共通性,这种共通性促使诸如“偈”、“绝句”、“散文”等佛经翻译用语演变成汉语通用文体用语,结成了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通过对佛经翻译文学和中国古代文体渊源的探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外来文学影响本土文学的过程,而这同时对研究佛经翻译文学与我国其他文学艺术形式的关系,以及研究外来文学、外来文化本土化的过程都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同时需要补充的是,我们并非试图在否认汉语诗文创作的悠远历史。以“散文”为例,人类口头散文的叙述与语言的产生应该是同步的。易言之,在散文的名與实之间,是先有其实后有其名的。说佛经翻译对中国古代文体产生了巨大影响,是从文化交流的层面上考虑的。又如以“绝句”为例,绝句作为一个诗体名称最早见于内典,但并非断定汉语绝句起源于佛经。而后来的文人绝句创作,一方面如罗根泽先生所言是受到了民歌、联句的影响;另一方面佛经传译对绝句的传播与流行也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
注 释
①赵朴初.佛教常识答问[J].法音,1983,(第1期).
②白居易.白居易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05.
③罗根泽.罗根泽古典文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07.
④杨庆存.宋代散文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09.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