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财务重述

刘笑霞，李明辉，杨 鑫

(1.南京理工大学 经济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4；2.南京大学 商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3.河海大学 商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0)

一、 引 言

审计本质上是一个复杂、高度专业化的判断和决策过程，审计师判断和决策的质量对审计结果的质量具有直接影响(Nelson和Tan,2005)[1]。不同的审计人员在信念、偏好、经验、能力、技能等方面都存在异质性(Chen等,2017)[2]，虽然事务所和分所层面的质量控制、审计流程、培训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提高事务所内不同审计项目的标准化程度，降低会计师个人偏见对审计结果的影响，但审计项目的结果仍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审计师个人特征的影响(Kallunki等,2019)[3]。在审计师诸多个人特征中，经验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很少有审计决策是完全结构化或完全自动化的，因此审计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受过训练的专家的判断。收集和评价审计证据，作出风险评估、客户接受与维持、审计意见、审计定价等相关决策，审计师的经验都十分重要(Abdolmohammadi和Wright,1987)[4]。并且个人经验具有独占性，难以在事务所内部甚至是审计团队内部自由地传递，因此审计师个人经验对于审计过程和结果具有重要意义。审计项目具体是由以签字会计师为首的审计团队实施的，其中，签字会计师计划和实施审计工作，对审计团队提供督导，并最终确定审计报告类型，因而对审计质量具有最重要而直接的影响(Chin和Chi,2009)[5]。已有一些文献发现，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审计质量呈显著正向关系(Cahan和Sun,2015;Chi等,2017;Sonu等,2019;原红旗和韩维芳，2012；王晓珂等，2016；闫焕民，2016)[6-11]，但也有一些实验或经验研究文献表明，签字会计师经验与审计质量之间并非正向关系(Haynes等,1998;Koch等,2012;Sundgren和Svanström,2014;Hardies等,2016)[12-15]。不过现有经验研究多用操控性应计度量审计质量(Cahan和Sun,2015;Chi等,2017;Sonu等,2019;原红旗和韩维芳，2012；王晓珂等，2016；闫焕民，2016)[6-11]，而操控性应计有较高的测量误差和潜在偏误，且其估计模型各异，相关结果很可能会依赖于所采用的估计模型(Defond和Zhang,2014)[16]。财务重述是一种可以从外部观察、能后验地表明审计质量的直接度量，因为审计师对包含重大错报(后期需要更正)的财务报表出具无保留意见确切地表明审计质量确实较低，因此财务重述是一种非常直接的、从审计产出角度来度量审计质量的指标。不同于操控性应计，财务重述具有较高的度量一致性和较低的测量误差，一旦公司发生财务重述，便确凿地表明公司会计处理存在差错而审计师未能发现差错，故很少存在发生第一类错误的可能，且其并不依赖于某种估计模型(Defond和Zhang,2014)[16]。实际上，财务重述对公司和投资者的影响可能比操控性应计更大(Chin和Chi,2009)[5]。关于审计质量度量指标效力的研究表明，无论是在美国(Rajgopal等，2021)[17]还是在中国(赵艳秉和张龙平，2017)[18]，财务重述都具有比操控性应计更好的测度效力。因此对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财务重述之间的关系加以检验，能够较好地揭示个人经验对签字会计师是否能够发现客户财务报表中重大错报的作用，从而进一步提供审计师个人经验与审计质量之间关系的证据。基于这一考虑，本文利用中国A股非金融类上市公司2007—2017年数据，考察了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客户公司财务重述的影响。

本文从如下方面进一步推进了现有文献的研究发现：(1)考察了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客户公司财务重述的影响，并进一步考察了不同签字会计师性别、事务所规模、地区法治环境下签字会计师经验作用的差异，从而可以从财务重述这一视角与已有的主要基于操控性应计度量的相关文献形成相互印证，共同支撑对审计师个人经验与审计质量之间关系的理解，并加深不同情境下审计师个人经验作用的理解。(2)从财务重述角度来说，尽管Chin和Chi(2009)[5]以及Chang等(2016)[19]分别研究了签字会计师行业专长及是否受过惩戒对财务重述的影响，但尚无文献专门研究签字会计师经验对财务重述的影响，本文可以弥补此类文献之缺失，从而从经验的角度拓展审计师个人特征与会计信息质量之间关系的文献。

与本文最相关的文献是闫焕民(2016)[11]的研究发现。除审计质量以及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度量方法不同外，本文与该文的差异主要在于：(1)在理论上，本文运用“干中学”、职业生涯顾虑等理论更深入地分析了经验对审计质量的影响。(2)本文检验并排除了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财务重述之间存在非线性关系的可能，进一步考察了签字会计师性别、地区法治环境的调节作用，有助于更深入地理解经验的作用。(3)结论并不完全相同。本文发现，尽管作用弱于行业经验，但非行业经验同样有助于降低财务重述的发生。

二、 文献回顾

(一) 相关文献综述

在欧美国家，近年才逐渐要求合伙人须在审计报告上签字或披露合伙人姓名。在此之前，学者们主要运用实验或调查方法考察审计师经验的影响。如Farmer等(1987)[20]发现，与事务所管理层相比，一般员工更倾向于取悦于客户。Asare等(2009)[21]发现，经验缺乏的会计师更倾向于维持客户关系，独立性更差。Koch和Salterio(2017)[22]发现，签发报告数较多的审计师不大可能屈从于客户压力，他们会要求客户做出更多的审计调整。而Haynes等(1998)[12]却发现，审计师的执业年数与其支持客户利益的倾向之间存在正向关系，尤其是在卖方条件下。Koch等(2012)[13]的实验也表明，资深审计师对客户保留激励更为敏感。由此可见，对于经验丰富的审计师的执业质量是否更高，相关实验研究的结论并不一致。

在中国、韩国、西班牙、芬兰、瑞典等国家，注册会计师(项目合伙人)需在审计报告上签字的规定已存在一段时间，这为利用公开数据研究签字会计师的个人经验提供了可能。一些文献发现，在我国，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提升有助于抑制应计盈余管理(Cahan和Sun，2015；王晓珂等，2016)[6,10]、提高盈余反应系数(王晓珂等，2016)[10]。闫焕民(2016)[11]发现，签字会计师的行业经验对审计质量具有显著正向影响，而非行业经验则没有显著影响。原红旗和韩维芳(2012)[9]、韩维芳(2017)[23]则发现，项目负责人的经验与审计质量呈显著正向关系。Chi等(2017)[7]对我国台湾地区公司研究发现，签字会计师对客户的一般经验和对客户的特定经验都有助于提高审计质量以及信贷者对审计质量的感知。Sonu等(2019)[8]对韩国公司研究发现，非“四大”中审计合伙人的经验与审计质量呈正向关系。但也有文献发现，审计师的经验并不能导致审计质量的提高。如Sundgren和Svanström(2014)[14]对瑞典公司研究发现，主审会计师年龄越大，越可能遭受惩戒。Lee等(2019)[24]对美国数据研究发现，合伙人经验与操控性应计、财务重述并无显著关系。Lennox等(2020)[25]在研究合伙人持股对审计调整的影响时控制了合伙人经验，结果发现，其对审计调整没有显著作用。申慧慧(2021)[26]在研究签字会计师职级对审计质量的影响时，在稳健性检验中控制了签字会计师经验，结果表明，其对审计意见和财务重述均无显著影响。

(二) 对现有文献的总结

近年来，一些学者采用档案研究方法检验了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审计行为的影响(Cahan和Sun,2015;Chi等,2017;Che等,2018;Sonu等,2019;原红旗和韩维芳，2012；王晓珂等，2016；闫焕民，2016；韩维芳，2016，2017)[6-11,23,27-28]。这些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审计行为影响的证据，并对相关实验研究的结果提供了印证。但现有研究尚有可进一步拓展之处：(1)尽管许多文献发现，随着审计师个人经验的提高，审计质量相应提高，但无论是实验研究(Haynes等,1998;Koch等,2012)[12-13]还是经验研究(Sundgren和Svanström,2014;Lee等,2019;Lennox等,2020;申慧慧，2021)[14,24-26]，都有文献发现，经验的提高并不必然伴随着审计质量的提高。因此个人经验与审计质量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还是一个有待进一步研究的问题。(2)已有经验研究文献多用操控性应计度量审计质量(Cahan和Sun,2015;Chi等,2017;Sonu等,2019;原红旗和韩维芳，2012；王晓珂等，2016；闫焕民，2016)[6-11]，但用操控性应计可能存在较高的测量误差，因为操控性应计的估计模型有多种，同种模型下具体度量也有众多不同的方法，且相关文献中所估计出的操控性应计数值过高，可能并不一定能够归结为盈余管理的原因(Defond和Zhang,2014)[16]。此外，操控性应计高并不一定就意味着违反会计准则，这意味着审计师并不总是能根据会计准则要求客户加以调整(Chin和Chi,2009)[5]，故操控性应计并不完全受审计影响。因此有必要在操控性应计之外进一步采用财务重述等其他能够反映审计质量的度量，以研究审计师个人经验的作用。(3)审计师个人经验存在异质性，比如，一般经验既包括行业经验，也包括非行业经验。相关实验研究发现，行业经验对审计绩效的影响更为明显(Moroney和Carey,2011)[29]，但在现有实证文献中，仅有闫焕民(2016)[11]区分了行业经验和非行业经验。因此签字会计师异质性经验对审计质量的影响，有待进一步研究。

三、 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说

审计师应当“对财务报表整体是否不存在由于舞弊或错误导致的重大错报获取合理保证”。高质量审计能够比低质量审计更好地发现客户财务报告中存在的重大错报，反过来，已审计报表发生财务重述强有力地表明原先的审计是低质量的，因为如果客户财务报表中存在重大差错而审计师没有发现并指出，审计肯定存在不足(Francis等,2013)[30]。在这一意义上，与操控性应计等其他度量相比，可从外界观察的财务重述能够更直接地反映审计质量(Francis等,2013)[30]。在控制了审计师不能控制的因素后，用财务重述度量审计质量具有较低的计量误差、较高的一致性(Defond和Zhang,2014)[16]。因此本文将考察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财务重述的影响，以了解个人经验对审计质量的作用。

一方面，根据“干中学”理论，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增加对其知识获取、职业判断和审计绩效均有积极影响。在知识方面，Bonner和Walker(1994)[31]指出，审计师可以通过实施审计项目以及项目完成之后的反馈来获取知识，随着所实施项目数目的增加，审计师对相关知识的理解将更为有效。相关研究表明，随着审计师经验的提升，其拥有的财务报表差错性知识和非差错性知识都显著提高(Frederick和Libby,1986;Solomon等,1999)[32-33]。在审计判断和审计绩效方面，Moroney和Carey(2011)[29]指出，经验对于获取提高审计绩效所需知识非常重要，无论是行业知识还是项目知识，都有助于审计绩效的提高，尤其是行业知识。许多实验研究表明，个人经验及与之相关的知识的提升有助于审计师在审计过程中提出更准确的假设，在运用分析程序等审计方法时更有效，更准确地利用信息而不会受到无关信息的干扰，这些都有助于提高审计绩效(Moroney和Carey,2011;Frederick和Libby,1986;Bonner,1990)[29,32,34]。随着审计绩效的显著提高，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将能够在较短时间内更有效地发现错报(Che等,2018)[27]，已审报表发生重述的可能性将下降。经验不仅会影响审计师的胜任能力，而且会影响其独立性，有实验研究表明，经验更丰富的会计师更可能考虑审计风险，而不是从维持与客户的良好关系出发丧失独立性(Farmer等,1987;Asare等,2009;Koch和Salterio,2017)[20-22]。独立性的提高，会促使审计师在与管理层沟通时指出财务报告中存在的重大错报并要求其加以调整，从而降低之后发生财务重述的可能。

另一方面，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提升也可能会降低审计质量，其原因在于：(1)随着经验的提升，审计师可能会变得过度自信。有文献发现，有较多经验的专家比新手更容易产生过度自信(Menkhoff等,2013)[35]。就审计而言，Owhoso和Weickgenannt(2009)[36]的实验表明，经理和高级审计师都会高估其审计能力。过度自信意味着资深审计师可能会容忍客户较高的错报水平或者不实施充分的审计程序，从而导致后面发生更多的重述。(2)随着经验的提升、在事务所中级别的提高，签字会计师可能会更多地考虑维持与客户的良好关系，而不是通过提高审计质量来规避法律风险(Koch等,2012;Hardies等,2016)[13,15]。在我国，客户资源很大程度上归于合伙人，这更提高了高年资审计师迎合客户压力的可能。(3)职业生涯激励消退的影响。在职业生涯早期，人们较为关注自己的声誉。随着年龄、经验的增长，维护声誉的动力会消退(Wan等,2015)[37]。随着职业生涯激励的消退，经验丰富的高年资审计师会不太在意自身职业声誉，其在审计过程中可能不太勤勉尽职，或者即便发现客户财务报表中存在的问题，也不太愿意得罪客户。Sundgren和Svanström(2014)[14]认为，年龄较大的审计师缺乏提供高质量审计服务的动力，且较少参加后续教育，因而审计质量较低。从这一角度来说，审计师个人经验的提升可能反而意味着审计质量下降，相应地，已审报表未来发生财务重述的可能性相应增大。

综上所述，对于审计师个人经验的提高是否意味着审计质量的提高，存在不同观点：如果随着个人经验的提高，签字会计师发现客户财务报表中差错的能力及独立性增强，则经审计后财务报表发生重述的可能性将降低。但如果个人经验的提升会导致签字会计师产生激励消退、过度自信或过多地考虑客户利益(Haynes等,1998;Koch等,2012)[12-13]，则经审计后财务报表中的差错可能较多，财务重述的可能性上升。因此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财务重述的影响存在不确定性。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如下竞争性假设：

H1a：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财务重述的可能性呈负向关系。

H1b：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财务重述的可能性呈正向关系。

四、 研究设计

(一) 变量定义与模型设定

1．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度量。根据“干中学”理论，经验是随着所实施的审计项目而不断积累的。所负责审计项目越多，对特定知识的重复曝光次数越多，积累的经验及财务报表错报相关知识越丰富。参考相关文献(Cahan和Sun,2015;Chi等,2017;原红旗和韩维芳，2012；王晓珂等，2016；韩维芳，2017;韩维芳，2016)[6-7,9-10,23,28]，本文同时用签字会计师在样本年度之前累计已签发审计报告数及累计从业年数(从首次签发报告到样本年度之前年数)度量其一般经验。在我国，审计报告中需要由两位或三位审计师签字，主检验中将采用几位签字会计师经验的均值来度量，然后再分别考察项目负责人和复核合伙人经验的作用。

2．模型设定。参考Chin和Chi(2009)[5]、Francis等(2013)[30]、李春涛等(2018)[38]等文献，本文采用Logistic模型考察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公司财务重述的影响。相关变量的具体定义如表1所示。

LogitRESTATE=α0+α1EXP+α2SIZE+α3LEV+α4ROA+α5MTB+α6DIRNUM+α7INDDIR+α8CR1+α9SOE+α10BIG4+α11TENURE+Industry&Year+ε

(1)

表1 变量定义

(二) 样本选择与数据来源

鉴于我国2006年前后会计准则存在显著差异，本文采用2007—2017年A股非金融类上市公司数据，考察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财务重述的影响。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数据由数据库中审计报告信息经手工整理而来。公司所在行业代码和事务所数据来自CSMAR，其他数据均来源“WIND资讯金融终端”。原始样本共33147条记录，在依次剔除IPO日前记录、缺失行业类型公司和金融行业公司、缺失相关数据记录后，剩余24135条记录用于检验。为减少奇异值的影响，本文对连续变量在1%和99%位置进行了缩尾处理。

五、 实证结果与分析

(一) 描述性统计和差异性检验

表2报告了关键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本文同时报告了EXP1和EXP2未加1取自然对数时的原值(RAWEXP1、RAWEXP2)。可以看到，RESTATE的均值为0.033，表明有3.3%的样本发生了财务重述。从表3可以看到，除2008年、2010年重述公司比重较高外，多数年份发生财务重述的比重在2%左右。EXP1的均值和中位数分别为2.492和2.565，RAWEXP1均值和中位数分别为16.228和12(份)。EXP2的均值和中位数分别为1.918和2.015，RAWEXP2均值和中位数分别为6.796和6.5(年)。

表2 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表3 各年度财务重述公司所占比重

表4 连续变量独立样本T-test和Wilcoxon检验

表4报告了连续变量依照RESTATE分组t检验和Wilcoxon检验的结果。从表中可以看出，财务重述组的EXP1、EXP2显著更低，这意味着，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提高有助于减少财务重述；此外，财务重述组的公司财务杠杆和董事会规模显著更高，而公司规模、盈利水平、股权集中度和事务所任期显著更低。对虚拟变量(SOE、BIG4)进行卡方检验发现，(1)因篇幅原因，略去卡方检验、相关性分析和稳健性检验结果，如需备索。国有公司发生财务重述的可能显著高于非国有公司，“四大”审计的公司发生财务重述的可能显著低于非“四大”审计的公司，均符合预期。

(二) 相关性分析

相关性分析结果表明，EXP1、EXP2均与RESTATE显著负相关，表明签字会计师的个人经验较高时，公司更少发生财务重述，这一结果支持了假说1a。从相关系数矩阵还可以看到，相关性最高的自变量存在于INDDIR与DIRNUM之间，Pearson和Spearman相关系数分别为-0.430和-0.485。在Logit回归时，本文采用OLS模型计算了各变量的方差膨胀因子，结果均低于10。因此变量间不存在严重的多重共线性问题。

(三) Logit多元回归分析

表5第1-2、4-5列报告了Logit多元回归结果。从表中可以看出，无论是否控制其他因素，EXP都在1%水平下对RESTATE具有显著负向影响。这表明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提高有助于降低公司发生财务重述的可能，即经验对审计质量表现出正向作用，总体而言，经验的积极效应占主导，假说1a得到支持。这一结果，与Cahan和Sun(2015)[6]、Chi等(2017)[7]、原红旗和韩维芳(2012)[9]、王晓珂等(2016)[10]、闫焕民(2016)[11]、韩维芳(2017)[23]的结果一致，而与Lennox等(2020)[25]、申慧慧(2021)[26]不同。

根据职业生涯理论，在职业生涯早期，注册会计师有较强的动力努力提高审计质量以提高其职业声誉，因此在这一阶段经验有助于其更好地发现客户财务报表中的重大错报，提高审计质量。随着经验的积累，注册会计师在行业中的声誉已基本确立，职业生涯激励将下降，并且资深注册会计师也容易产生过度自信和思维固化，此时经验反而可能会产生负面作用。现有文献对于个人经验与审计质量之间关系的不同结论，可能来自非线性关系。那么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财务重述之间是否会呈非线性关系？本文在模型中加入EXP的平方项EXPSQR(EXP进行了中心化处理以避免产生共线性)，结果表明，EXPSQR的系数并不显著(表5第3、6列)，而EXP的系数仍显著为负，因此个人经验与财务重述之间并未表现出非线性关系。

表5 Logit多元回归结果

(四) 进一步分析

1．签字会计师客户特定经验(任期)的影响。签字会计师为客户服务的时间越长，对客户相关知识越了解，因此签字会计师任期也是一种经验——客户特定经验(Chi等,2017)[7]。在理论上，签字会计师任期对审计质量的影响具有两面性：一方面，任期反映了签字会计师的客户特定经验，任期越长，签字会计师对客户的知识积累越多，这有助于其设计和实施有效的审计程序来发现客户财务报表中的错报，从而提高审计质量、减少财务重述；另一方面，太长的任期可能会损害审计独立性，签字会计师为客户提供服务的时间越长，越可能与客户形成亲密关系，从而损害审计质量(Fitzgerald等,2018)[39]。为了了解这两种经验对财务重述的影响，本文在模型(1)中加入签字会计师的特定经验，即任期[CLIENTEXP，等于几位签字会计师对公司平均审计年数(含当年)+1后的自然对数]。从表6第1、4列可以看出，在加入CLIENTEXP之后，EXP的系数仍在1%水平显著为负，同时CLEINTEXP的系数也显著为负，表明签字会计师的客户特定经验也有助于降低客户财务重述的可能，与Chi等(2017)[7]一致，从而支持了学习效应。这表明无论一般经验还是客户特定经验，都有助于提高审计质量。本文还进一步检验了这两种经验的交互作用。本文预期，在客户特定经验较短时，一般经验更为重要。随着审计任期延长，审计师对客户更为了解，一般经验的作用将逐渐降低，同时审计任期延长导致审计师独立性下降也会降低一般经验的作用。由于Logit模型下交互项将难以解释，故采用分组检验。具体而言，本文检验了客户特定经验较短(等于1年)和较长(大于4年)时一般经验的影响。从表6第2、5列和第3、6列可以看出，在签字会计师任期第一年，EXP显著为负；而在签字会计师任期较长时，EXP不再显著为负。如果采用上下五分位数分组检验，结果一致。这表明在客户特定经验较少时，一般经验才有显著作用。

表6 进一步检验：考虑签字会计师客户特定经验(任期)的影响

表7 进一步检验：签字会计师行业经验和非行业经验对财务重述的影响

2．签字会计师行业经验与非行业经验作用的差异。签字会计师的一般经验包括行业经验和非行业经验。行业特定知识可以增强审计师对客户所在行业经营、会计问题的了解，从而有助于审计师更好地发现客户报表中的差错。Moroney和Carey (2011)[29]的实验表明，与项目经验相比，行业经验对审计绩效的影响更为显著。闫焕民(2016)[11]发现，只有行业经验才有助于提高审计质量。那么这两种经验对财务重述的影响是否存在差异呢？本文进一步将签字会计师的一般经验区分为行业经验(INDEXP，用签字会计师在某行业中累计签发报告数量或执业年数度量)和非行业经验(NON-INDEXP，用签字会计师在样本公司所处行业之外行业所签发报告数或执业年数度量)，以考察这两种经验对于财务重述的影响。从表7可看出，INDEXP、NON-INDEXP的系数均在1%水平显著为负，表明无论是行业经验还是非行业经验，均对财务重述具有显著负向影响。因此即便是其他行业的执业经验，也有助于提高审计师发现被审计单位财务报告中错报的能力，这一结果与闫焕民(2016)[11]有所不同。不过从系数上来看行业经验的作用确实更明显。

3．复核合伙人和项目负责人经验影响的差异。2016年审计报告准则修订之前，我国审计报告中的签字会计师包括复核合伙人和项目负责人，这两者的角色有所差异：项目负责人具体负责外勤工作，指导、监督与执行审计业务，而复核合伙人则是对项目组识别的审计风险及其应对措施、审计报告的适当性等重大问题加以复核。那么对于财务重述而言，何者个人经验的作用更大？本文剔除了签字会计师为3人的样本后，采用如下两种方法确定复核合伙人和项目负责人，进而考察其个人经验对财务重述的影响：(1)将经验较多的签字会计师确定为复核合伙人，另一位确定为项目负责人。(2)将排名在前的签字会计师确定为复核合伙人，排名在后的确定为项目负责人。从表8可以看到，复核合伙人经验(REVEXP)的系数显著为负，而项目负责人的经验(ENGEXP)不显著，(2)如果本文在模型中仅放入经验较丰富签字会计师的个人经验，EXP的估计系数依然是显著为负。这表明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财务重述的作用主要来自复核合伙人，而非项目负责人，这一结果与原红旗和韩维芳(2012)[9]、韩维芳(2017)[23]不同，而与王晓珂等(2016)[10]、Chen等(2017)[2]一致。对此，本文认为，尽管负责外勤工作的项目负责人也很重要，但就财务重述而言，公司需要专门进行会计差错更正的一般是较为重大的问题。此时，负责对审计项目组工作进行总体复核的复核合伙人的经验可能更为重要。从审计团队内部协作关系来看，经验更丰富、更资深的复核人可能会指出经验较少的项目负责人未发现的客户财务报告中存在的错报，从而减少财务重述的发生，而反过来，经验较少的项目负责人难以影响复核人的判断，因此复核人的经验决定了整个项目的质量。在这一意义上，复核合伙人在审计团队中的作用更为重要。

表8 进一步检验：复核合伙人与项目负责人个人经验对财务重述的影响

4.不同规模事务所中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作用的差异。大事务所中的注册会计师普遍拥有更多知识、经验和数据库以及有助于提高执业标准的知识资本，他们会接受更严格的训练、拥有结构化的审计流程及更多审计经验分享机会，大事务所更高的法律风险也会迫使其中的注册会计师更努力。这些都会使得大事务所中的审计人员普遍有效地实施审计程序，不同审计项目间的质量差异相对较小，签字会计师个人的作用自然就不那么明显(Sonu等,2019)[8]。Gong等(2019)[40]和Sonu等(2019)[8]均发现，在大事务所中，合伙人的影响较小。因此本文预期，在非“四大”中，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财务重述的影响更明显。分组检验结果表明，只有在非“四大”中，EXP才显著为负(表9第1-4列)，与预期相符。

5．不同法治环境下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作用的差异。在不同的法律环境下，审计师的法律风险不同，其提高审计质量以降低自身法律风险的动力也就不同。在法律环境较好地区，审计师更有动力提高执业质量，因为一旦发生审计失败，更容易受到相关的调查与处罚，因此经验丰富的签字会计师会提高审计质量、要求客户调整重大错报。而在法律环境较差地区，审计师提高审计质量的动力不够强，有经验的审计师甚至会利用自身经验帮助客户进行盈余管理以迎合客户，据此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作用在法律环境较好地区会更加明显。但地区法律环境也会影响企业自身行为，在法律环境较好地区，由于违规行为的成本较高，企业发生违规行为的机会也会降低，这将会降低审计师个人经验的作用，据此，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在法律环境较差地区更为明显。因此法律环境对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作用的影响具有不确定性。本文用王小鲁等《中国分省份市场化指数报告(2018)》(3)王小鲁，樊纲，胡李鹏.中国分省份市场化数据报告(2018)[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中的“各省维护市场的法制环境”度量公司所在地区法律环境，并依据该指数的年度样本中位数定义法律环境较好地区(LAW=1)和较差地区(LAW=0)。从表9第5-8列可以看到，两组中EXP的系数均显著为负，表明无论法律环境好坏，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都会降低财务重述的发生。SUEST分组差异性检验反复100次，结果显示用EXP2度量时，两组有显著差异(p=0.080)。因此有较弱的证据表明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作用在法治环境较好时更明显。

表9 进一步检验：事务所规模、地区法治环境的调节作用

6．签字会计师性别的影响。社会心理学认为，女性更加厌恶风险，更遵循相关规则，有文献发现，女性合伙人的审计质量显著高于男性(Hardies等, 2016; Garcia-Blandon等, 2019)[15, 41]。那么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财务重述的影响是否会受到其性别的影响？本文剔除有3名签字会计师样本(757个)后，将样本分为两名签字会计师都是女性(FEMALE=1)和包含男性组(FEMALE=0)，分组检验结果表明，当两位签字会计师均为女性时，EXP的系数虽然为负，但不显著；当签字会计师中包含男性时，EXP仍显著为负(表10)，其原因在于，女性合伙人本身就比较稳健、审计质量更高，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个人经验的作用。本文还检验了学历的影响，结果发现有较弱的证据支持学历会削弱经验的作用，原因在于学历教育与执业经验均有助于知识的获取，故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替代关系。

(五) 稳健性检验

1．内生性问题。(1)倾向得分匹配法(PSM)。借鉴王晓珂等(2016)[10]的做法，本文采用PSM方法来缓解可能的自选择问题。具体做法是：改用虚拟变量EXPDUM(用年度中位数定义)度量审计师个人经验，并用Logit模型估计公司签字会计师经验的影响因素(自变量包括公司规模、财务杠杆、ROA、MTB、产权性质、董事会独立性、事务所声誉、年份、行业)，然后根据倾向得分采用最近距离法对高经验、低经验样本进行1 ∶1匹配，再对匹配后样本进行回归。平衡性检验表明，匹配后相关变量组间不再有显著差异。PSM匹配后样本回归结果与主检验一致。(2)工具变量(IV)二阶段回归。为了缓解反向因果、遗漏变量等原因造成的内生性问题，本文采用当年事务所内审计师个人经验的中位数(MEDEXP1、MEDEXP2)作为IV，进而用IV二阶段回归来解决可能的内生性问题。外生性检验和弱工具变量检验结果表明，当年事务所内审计师个人经验的中位数可以用来作为IV。第一阶段回归结果表明，MEDEXP1和MEDEXP2分别与EXP1和EXP2在1%水平呈显著正向关系，IV二阶段回归结果表明，EXP仍然与财务重述呈显著负向关系。(3)二阶段残差法。本文还借鉴韩维芳(2017)[23]的做法，估计出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残差(自变量与PSM第一阶段一致)，进而考察残差(RESEXP)对财务重述的影响，结果保持不变。

2．改变变量定义。(1)参考Cahan和Sun(2015)[6]的做法，用两名签字会计师签发报告数、执业年数之和度量经验。结果表明，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仍然与财务重述呈显著负向关系。(2)用虚拟变量度量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用中位数定义)，结果与主检验一致。

六、 结论、启示与展望

(一) 基本结论

审计是一个高度依赖于个人判断的专业化活动，因此审计师的个人经验对审计具有重要影响。但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审计质量的作用究竟如何，现有文献结论并不完全一致，且现有文献多采用操控性应计度量审计质量，具有较高的测量误差。财务重述与审计师是否能够发现财务报告中的重大错报直接相联系，且具有不依赖于特定估计模型、可以事后观察等优点，因此本文利用手工整理的累计签发审计报告数和累计执业年数度量签字会计师的一般个人经验，进而考察其对客户公司财务重述的影响，结果发现，签字会计师的一般经验与财务重述呈显著负向关系。进一步研究发现，签字会计师的一般经验和客户特定经验(任期)均对财务重述具有显著负向影响，且一般经验的作用会随着客户特定经验的增加而削弱。在一般经验中，行业经验与非行业经验均与财务重述呈显著负向关系，复核合伙人一般经验的作用超过项目合伙人。研究还表明，事务所规模、签字会计师性别会弱化一般经验的作用。此外，有微弱的证据表明，签字会计师一般经验的作用在法律环境较好地区更明显。

(二) 研究启示

第一，随着签字会计师经验的提高，其发现客户财务报告中重大错报的能力显著提高。因此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的提升确实有助于提高审计质量。其原因可能在于，经验丰富的会计师对财务报表错报相关知识有更好的了解，因而能够更有效地发现客户财务报表中的重大错报。这一发现的现实意义在于，会计师事务所是一个典型的智慧型人合组织，经验丰富的注册会计师是事务所宝贵的人力资源，虽然事务所内部的质量控制、培训等机制有助于提高事务所的整体执业质量，但经验以及相关的知识和技能在很大程度上附属于会计师个人，而不能便捷地在事务所内部流动，因此会计师个人经验对于执业质量同样具有重要意义。为此，事务所要采取积极的措施，吸引、培养、留住经验丰富的资深会计师，要注重通过让注册会计师实际参加项目来提高其经验积累，从而提高事务所中注册会计师的执业水平。在分配项目时，要注意将经验丰富的注册会计师配置到高风险客户项目审计小组中，以有效控制整个事务所的风险。规模较小的事务所更要重视注册会计师经验的培养以及在业务委派过程中对其经验的考量，对具有高质量审计服务需求的上市公司而言，在购买审计服务时，也应注意到不同经验水平签字会计师审计质量的差异。

第二，本文发现，签字会计师的一般经验和客户特定经验均有助于提高其发现客户财务报告中重大错报的能力，且一般经验在客户特定经验较少时作用才显著，这表明对于新客户，委派一般经验较丰富的会计师更能保证审计质量。因此对于风险较高的新客户，事务所可以通过配置经验丰富的注册会计师来负责审计项目，以有效控制审计风险。

第三，签字会计师的行业经验和非行业经验均对财务重述具有显著负向影响，因此在经验及相关的知识、技能形成过程中，无论是行业项目经验还是非行业项目经验都有积极意义，经验的作用并非仅限于行业之中。这意味着在培养注册会计师经验时，特定行业项目和非特定行业项目都是有意义的。事务所在分配项目过程中，对签字会计师经验的考虑也不一定仅限于行业经验。

第四，与项目负责人相比，复核合伙人的个人经验对财务重述的影响更为明显。这意味着事务所要尤其重视复核合伙人的作用，注重选择经验丰富的合伙人担任质量控制(复核)合伙人，以有效控制审计风险。我国新审计报告准则实施以后，上述发现依然具有启示意义。例如，事务所可以让经验丰富的注册会计师担任项目合伙人，另一位负责审计项目的签字会计师的经验则可以稍微欠缺，以达到“老带新”的目的。

(三) 研究局限与展望

本文存在如下局限：(1)个人经验的度量。本文同时采用累计签发报告数、累计执业年数两个方法度量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但仍可能存在一定噪音，比如，本文将不同规模、不同复杂性的客户视为同质的，可能并不完全妥当。(2)尽管本文采用了PSM、二阶段回归等方法，但可能并不能完全排除内生性，未来可尝试寻找准自然实验场景来进一步缓解内生性问题的影响。(3)尽管财务重述具有不依赖于特定的估计模型、可从外部观察、其测量误差在各类产出型审计质量度量中最低等优点，但也存在发生率较低、不能揭示符合准则的盈余管理行为、审计的固有限制决定审计师难以发现所有舞弊、不能反映细微的质量变化、在未发生重述时并不能断定审计质量高等缺陷(Defond和Zhang,2014)[16]，本文的结果表明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与财务重述之间具有负向关系，但这是否就可以完全归结为审计质量的提高，尚有待进一步的研究。尽管如此，本文的结果还是可以表明，经验丰富的注册会计师担任签字会计师可以显著降低公司财务报表发生重述的可能。(4)由于数据的限制，本文未能进一步区分不同类型、不同程度的会计差错更正项目，因此签字会计师个人经验对不同类型财务重述的影响如何，有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