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
大凡略识晚清文学的人,都知道刘鹗的《老残游记》。这部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文学名著,以一位走方郎中老残的游历为主线,对晚清社会矛盾开掘很深,尤其是他在书中敢于辛辣地直斥官场腐败现象,刺贪刺虐,入木三分,因此列入“晚清四大谴责小说”而声闻遐迩。刘鹗在人们的心目中,俨然成了清末的“反腐英雄”。
然而,时任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翁同龢的一则日记,却使刘鹗的“光辉形象”大打折扣,揭露了他“反腐”的另一面。这则写于乙未年(1895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日记如此说:“刘鹗者,镇江同乡,屡次在督办处递说帖,携银五万,至京打点,营干办铁路,昨竟敢托人以字画数十件餂余。记之以为邪蒿之据。”
虽说刘鹗早年科场不利,转而行医和经商,但他还是长年混迹于官场。在政治上,他依靠王文韶、李鸿藻的“年谊”关系和李鸿章、张曜的同僚关系,与“官二代”李鸿章之子李经方、李经迈和王文韶之子王稚夔、王钧叔等人来往密切,常走肃王善耆、庆王奕勖的门路,与当时号称“清流”的官吏如端方、徐琪、赵子衡,以及清廷宗室的溥佟也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光绪十四年(1888年)至二十一年(1895年),刘鹗先后入河南巡抚吴大澄、山东巡抚张曜幕府,帮办治黄工程,成绩显著,被保荐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以候补知府任用。
刘鹗是个不耐寂寞的人,他不甘心于较低段位的官階“小打小闹”,自感有才干有能量,尤其是在上层有相当多的人脉资源,奢望干一番大事业以图功名。晚清时期,欧风东渐,洋务派、维新派提出“师夷长技”、兴我中华的主张,由此清廷将修筑铁路提上了议事日程。刘鹗从中看到了发迹的良机。检视刘鹗生平,他两次上书“毛遂自荐”,力图承包工程,“营干办铁路”。
第一次是在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39岁的刘鹗上书自请承办卢汉铁路。在此之前,直隶总督王文韶、湖广总督张之洞先后两次奏请修筑我国第一条铁路——卢汉铁路,清政府下谕“恩准”,以“官督商办”方式修筑之。刘鹗捕捉到这一“名利双收”的契机,全身心投入。为了达到承包卢汉铁路工程的目的,他除了屡次在督办处递说帖,还携带五万两银子到京城,一路打点,同时托人以数十幅珍贵字画行贿帝师、重臣翁同龢。结果如何?史书记载,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刘鹗应张之洞之召,赴武汉商议修筑卢汉铁路,未果而返。五万两银子似乎打了水漂,而翁同龢则不为同乡之谊所动,不为字画之贵所惑,不仅没有准其所请,而且把他的行贿劣迹写入日记,“记之以为邪蒿之据”。
一计不成,心犹未甘。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容闳上书翁同龢,商议筹办南北干线的津镇铁路,获得支持。是年冬,刘鹗通过王文韶,又上书请筑津镇铁路。虽然对刘鹗这次“自请”是否携银“至京打点”,是否以大量字画铺路,史书阙如,但妄自揣度:刘鹗谙熟官场潜规则,又在上次初得甜头(虽然承包没有成功,但毕竟应张之洞之召,赴武汉“参议”了),故伎重演的可能性很大。结果呢,又是不了了之。
刘鹗两次自请承包铁路工程的做派,颇为值得人们细细思量:同一个刘鹗咋会判若两人?在没有机会涉足官场时,他嘲讽官场不遗余力;在没有机会腐败时,他抨击腐败鞭辟入里。你看,他笔下的清末官吏跑官要官、贪污腐化,丑态百出,义愤之情溢于言表。然而,一旦有了机会,他的投机钻营、施计行贿、阿谀奉承绝不落于人后。可谓:今日所作所为之我恰恰是昨日所激烈鞭挞之我!其实,刘鹗对腐败的痛恨,并非出于道义,而是一种犹如“他人山珍海味自己粗茶淡饭”般的心理失衡,奢望在腐败的盛宴上也能有自己的一双筷子。一旦入席这一盛宴,便会狼吞虎咽起来。刘鹗竟然成为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或言之,他堪为《老残游记》人物谱系中的同流之辈。这种“两面人”出现在封建专制社会并不足怪,而倘若滋生腐败的土壤没有彻底铲除,那么,这一“刘鹗”现象也是不会绝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