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飘荡的。
那是无人之境,黑漆漆的,我从一棵柳树的枝条上落地,缓缓地。
时间和速度都失去意义。
我第一次那么轻松。不被询问不被讨论不被欣赏和诋毁。我保全了自己的孤独。
我什么都没有带走。好像多带一片叶子,都会坠入更深的黑暗。
我是飘荡的。
2
我重复抵达一条河。
泛舟到对岸。可能要取一些重要的物件,有人贴出失物招领,也许是个骗局,多年之前走散的人,他想见见我。
我总是在犹豫不决中醒来,从来没有等到梦中发展到下一个环节。
这样子,真是最好。
3
我梦见最多的人是我的弟弟。
他变小。
上天入地,像红孩儿。他不用冰箱储存青苹果和冰淇淋了,他把这些放入地窖,盖上竹帘,我出现在梦里的时候,他提篮上来,举给我,他真的太小了,我必须抱着他,唱给他我仅有的几句走调的歌谣。
冰淇淋是香草味的。
我觉得难以下咽。
我问他,我要不来,有人陪你玩吗?
4
在乡下祖母家的老屋。花匣子里有一支银簪,起坟的时候拿回来的,大人们说是曾祖母的祖母的。
我把它戴到头上,那时候我的头发留了十年了,长而茂密,像春天的新绿,也像银簪的主人复活。
那时候,死亡是遥远的概念,或者根本不存在。
那夜,我梦见一个女人站在祖母家后院,面容模糊,穿着绣花袄,喊我的名字,她说她的东西都埋在长脖沟里一棵榆树下。
我第一次对死亡有了认知。
一只白猫从折叠的马窗上跳进来,惊我一身大汗。
我发烧,说胡话。
祖母让舅舅把银簪送回了山里。除了我,他们都不记得,有这件事。
5
我在糜子地里吃乌米的时候,把仅有的两角钱弄丢了。
那个下午我没去上课,一直在糜子地里来回跑着寻找。
我觉得我得呼喊她的名字,让她听到,但是钱哪有其它的名字呢?
太阳落山了,我才淌着满脸的汗水回家去。
四十多年里,我经常回到那个下午,潮濕闷热,我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
偷偷攒下两角钱不能说;
一个人走进糜子地偷吃乌米不能说;
把两角钱弄丢了不能说;
为了找到她,下午没去上学就更不能说。
只有一次我梦到,她躺在荒芜的旧址,一张被泥土覆盖过的破旧的面值两角的纸币,我确定就是她。
我抓在手里,就像找回了所有。
6
祖母在柴垛之间种植了罂粟。
她割取罂粟汁的时候,我负责站岗放哨。那可真是慢活计,一圈一圈划出白色的浆液,一圈一圈抹在酒盅里,矮个子穿青衣的祖母如此神秘,像炼丹之人。
我很想长大,很想亲自操刀,划过那些新生的罂粟桃,提取万能之药,医头医脚,医产妇,医将死之人。
记不起来从何时起,祖母不敢再种植罂粟了,柴垛也变矮了,我坐在罂粟们开花结果的地上构想花海。
祖母攒下好几块大烟膏,家里一出现要婚姻自主的不孝儿女,她就拿出来企图吞下去,我有梦见祖母的时候都是从她的手里夺下大烟膏。
醒来精疲力尽。
7
那个五月,我第一次直面死亡,并且必须触摸死亡、抚慰死亡,让死亡彻底死亡。
我分不清更恐惧还是更悲伤。
一个赤条的人,腿上缠着罪恶的水草,满身泥沙。
我必须是他的姐姐,别无选择。
守尸人在门外谈笑风生,警察来找我讨要实施搜救的费用,站在我身后的几个亲人抢天呼地地倒下去。
我必须站着。
清洗他的水不是淋浴的柔软,是冲刷汽车那样尖刻的水,是冲刷路面那样冷酷无情的水。
擦干。穿新衣裳。带一块翡翠观音。
我始终觉得这是一场梦。
我始终不肯嚎啕大哭,就像他真的死去了。
8
大庆的春天很迟。
五月的丁香如慵懒的女人,那座缺少花朵的城市,盛产石油和铁人的兄弟。
与丁香撞衫的年纪,我在街心广场喂鸽子,都是白鸽子,像被你精选为伴娘的角色,没有音乐,萨克斯和钢琴都隐藏于喷泉之下,水花凝噎,无歌。
寂静,让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笑声。由近及远,像风铃撞到了微风,那一刹那的无忧无虑,治愈了我半生的积郁;鸽子的嘴巴和爪子轮换着落在我的手掌里,我被鸽子包围,就像被幸福包围。
春色,一下子深了几许。
9
梦里的火车,总是需要拼命奔跑才能赶上,分辨不清是出发还是回归。
好像在途中过了几生几世了。
我一直认为我只有今世才是女人。
以前。
我是骑马者,提刀者,独来独往,朝游沽酒市,夜坐读书斋。
说真话,鸿鹄和燕雀都不可能是我的知己,我不喜欢歃血为盟的隆重,我一个行者,怎劳得起十八相送,和以后的朝朝暮暮。
我受不起,深情。
就像我再也担不起那些沉重的行李,时间紧迫,我要赶火车。
站牌,票根,海潮一样涌过来退下去的擦肩而过。
我一直惶恐。站在人海之中,千人一面,却无一人相识。
仿佛一生,都交给了陌生。
10
没有细节。
没有具体时间地点。我们是生出翅膀的异类,还好,肉眼凡胎看不到飞翔的思想,
路过无人的村庄,年久失修的房屋,快要分辨不出的乡间路。
战争没有具体的名称和敌我双方,我与队伍走散,或者随时出现反扑之人,按照某种程序,走地下通道,在阴森中攀爬、躲闪,
寻找出路。
或有缺口,阳光流泻下来,我在光明的起点融入众人。
他们经历过枪林弹雨,创伤,甚至家破人亡。
如释负重之时,才想起自己是可以飞翔的无名的异类,至少可以从空中略过此地。
太多艰辛,实为徒劳。
11
那时候非常喜欢刺青,但是每次即将在身体上动笔我都无法坚定地说出,刺在哪里?刺何种图案?刺谁的姓名?
就落荒而逃。像叶公好龙。
《夜叉》里的男主角入梦来,他被刺青覆盖。
遍布全身的,才不可能动篡改之心,易地之举,笃定一生的携带还需要呈现于众吗?
玫瑰,自会在幻灭后重生,惊心动魄的名字已经融进血脉,爱字很难诠释出爱的全部。
我要表达的一种纪念,做不成护身的全副铠甲,最终,保持了生而知之的光洁,神灵不允许她绣上任何瑕疵。
就算曾经水深火热,也让她今生不着痕迹。
12
我的夜晚,依赖壁灯,我喜欢墙体老旧一些,带点斑驳,如故人,我深谙他的伤疤在哪里,伸手可及。
却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我肝肠寸断地表达。
他看着我沉睡中经历兵荒马乱。
出演無声时期的黑白电影,有时片字不留,有时过目不忘,他都喜欢,他都目不转睛地注目。
懒于更换崭新的雪白,木质的波纹,或者田园的小花。
我不会把多余的元素带进梦里,昼伏夜出的鸟鸣也不要。
13
陷于红色。
时间一直想淡化、漂白,太阳和月亮轮番来照耀。
无济于事。
走不尽流连的节日之灯,或者像蜜蜂跌落于牡丹深处。我不在阑珊处。
我是不能言语的旁观者。去往隔岸无桥,人影稠密。河水向东,而火焰留在水面上,福祸未卜。
风吹不落的红,雨淋不湿的红,梦醒时分挥之不去的红。
披满群山大地,陈年的嫁衣,明媚新妆,我已忘了那年芳龄。
香奴,祖籍山东,出版《佛香》《不如怀念》《伶仃岛上》《南行记》《蔓草集》,和五人合集《锦瑟十叠》。参加第二届(青岛)、第十五届(甘南)全国散文诗笔会。曾获“人人·文学”年度最佳散文奖、首届“吉祥甘南”全国散文诗大奖赛金奖、第五届“诗河·鹤壁”全国诗歌大奖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