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活着（组诗）

日 子

我从未像这样走进一个人的内部

紫色小花开在喉咙里

我从未像这样用尺子丈量爱的深度

一道彩虹托举着天空

我从未像这样吞下云和火

伤口在露水上发炎

我从未像这样拉住一只鹿

请它辨别深林的走向

我从未像这样爱上山坡的宁静

一些风吹过辽阔的日子

医 术

我珍爱的事物有很多：泡水的纸、长斑的

尺子

生锈的斧头和越来越钝的镰刀

我珍爱一些发霉、迟钝、逐渐凋零的事物

它们让我想到自己，畏缩、隐忍……

在溽暑中浇灌发芽的种子

我珍爱民间的巫术、偏方和无来由的传说

这些被老人口口相传的真理

在被热爱后，开始消失、损毁、灭亡

我珍爱的事物有很多：

比如，这些谎言和承诺

它们教会我如何在人间医术高明

前 程

如此美着，如此想着

桔梗花就开到了我心上

无数个独舞的黄昏和长夜

我唯一想做的事：牵着你的手

路过一座村庄，听烈马奔腾时踢踏的蹄音

想起你唯一想做的事

和我唯一想做的事：把麋鹿驱向深林

把山中的露水、风声和一场午后的雨

都请进来，为你

为我点燃一盏忽明忽暗的灯

照着前路漫漫

照着我们潜心赶赴的枯瘦黎明

我从草原来

带着箭镞、母语和高高的焰火

带着毡篷下亲人的爱

带着唯一的信仰，唯一的黎明前的宣誓

我从草原来，带着恩养的宁静

细小的身型、烈马和长鞭

我奔馳在遥远的南方之南

我宁愿自己是灯火下最微弱的一盏

最脆弱的影子

我从草原来，带着母性的温柔

和草叶的一生，接受南方的再教育

人们从我的身体里牵出野马，引出河流

这一系列的事物—

带着少女的娇羞与迷恋

带着贫瘠与疲惫

带着毡帐

我从草原来，带着故土的血脉

奔跑在环城公路上

我奔跑，带着牧场几代人的希望

逃 离

加速逃离一只晃动的骰子

从烈火的灰烬中逃到秋日的芦苇里

身后的大水漫过来，霜打下来

一群野兽生猛地奔跑

从一堆小事中逃到绝望的尘埃里

逃到云梯的深处，我们有纵海身亡的勇气

逃—

逃出寨子和前世

他们并不知道：

终有一天，我们会在烈火中重生

会在逃逸的流水中传颂真经

这般活着

我每天编书、写诗，按时站地铁

吃有毒的蔬菜，在一个人的小房间反省

在城里，我是这般活着

我这般爱着，叙述软弱和卑微

在透骨的风中描述一个人的走向

从怀里摸出锈刀的那一刻

我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在城里，我这样逼迫着自己

我想过来世，另一个星球

活着的人该以怎么样的方式生活

在每一个冬日的早晨，我用棉絮盖住身体

盖住体内的积雪和人间的喑哑

安然，满族，1989年生于内蒙古赤峰。中国作协会员。出版诗集《北京时间的背针》。获《草原》文学奖·诗歌主奖、《诗刊》李杜诗歌新锐奖、《封面新闻》名人堂年度诗人奖等。现为花城出版社《花城》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