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
在人类浩繁的工具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无疑是书,其余的皆为人体的延伸,诸如显微镜、望远镜是视力的延伸;电话则是语言的延续;犁耙和刀剑则是手臂的延长。而书则完全不同,它是记忆和想象的延伸。
在《凯撒大帝和克雷奥帕特拉》一剧中,萧伯纳曾说亚历山大图书馆是人类记忆的中心。书便是记忆,此外,还是想象力。什么是对往事的追忆?还不是一系列梦幻的总和吗?追忆梦幻和回忆往事之间有些什么差异呢?这便是书的职能。
古人并不像我们这样推崇书——这令我十分吃惊。他们只把书看成是口头语言的替代物。“说出的话会飞掉,写下的东西留下来。”这句人们经常引用的话,并不是说口头语言会转瞬即逝,而是说书面语言是持久的,然而是僵死的东西,口头语言则像长了翅膀一样,十分轻盈,正如柏拉图所说,口头语言是“轻快的神圣的”。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人类的许多伟大的导师的学说均是口授的。
最引人注目的要算柏拉图了。他说书就像是肖像(可能他这时想到了雕塑或绘画),人们会把它们看作有生命的。但向他们提问时,他们却不会作答。为了改变不会说话的缺陷,他搞了个柏拉图式的对话。这样,柏拉图便以许多人的身份出现了。由苏格拉底、高尔吉亚和别的人物。对此我们还可以做这样的理解,即柏拉图想象着苏格拉底仍然活在世上,以此来告慰自己。每当他遇到什么问题时,他总扪心自问:要是苏格拉底还活着,对此会说些什么呢?以此表明苏格拉底虽死犹存。他死后也没留下任何书面的东西,是一位靠口授的宗师。
柏拉图将诗人们从他的共和国里驱逐出去,却又未被人们指责为排斥异己。我们还可以举一个古代人反对书的例子,那就是塞涅卡,在他致卢西里奥的令人赞叹的书信中有一封信是指责一位虚荣心很强的人,说他的图书室里收藏了一百册书,塞涅卡问道,谁有时间看完这一百册书呢?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为数众多的图书馆已受到人们的珍视。
古代的人总把书看成是口头语言的代替物。后来,从东方传来了一个新的观念——关于天书的观念。我们来举两个例子,先从后来的例子说起,即谈谈穆斯林教徒对数的看法。他们认为《古兰经》产生于世界诞生之前,也产生于阿拉伯语形成之前。他们认为他是真主固有的一个属性,却不是上帝的作品,就像是怜悯、公道一样。《古兰经》里曾极神秘地谈到过该书的原型。它乃是一部在天上写成的《古兰经》,它便是《古兰经》的柏拉图式的原型。《古兰经》里说,正以为这本书在天上写成,因而它是真主的一个属性,它产生于天地形成之前。穆斯林的学者或阿訇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还有一个近在咫尺的例子:《圣经》,或说得更具体一点,《犹太教典》和《摩西五书》。据认为,这些书都是圣灵口授的,把不同的作者在不同的时代写成的书都说成是出自同一圣灵之手,这的确是件颇为有趣的事情。《圣经》说,神是无处不在的。希伯来人想把不同时代的各种文学作品综合起来,合成一本书,其书名就是“Tora”(意即希腊文的《圣经》),所有这些书都是归于一个共同的作者:神灵。
这便是对书的第二种看法,即书是神灵之作。或许这种看法比古人的想法更接近于我们现在的看法。古人认为书是口头语言的代替物,以后又认为书是神圣的,之后,又被其他一些看法所取代。譬如,有人认为一本书代表一个国家。我们还记得穆斯林们把以色列人称为书之人,也还记得海涅的那句话,他说那个民族的祖国就是一本书。那个民族指的是犹太人,那本书是《圣经》。如此说来,我们对书又有了个新的看法,即每个国家都由一本书代表,或许著有许多书的作者来代表。
令人诧异的是(我并不认为这点迄今已被人们所发现),各国推选的代表,其形象并不十分像这些国家。譬如有人会想,英国应推约翰博士为代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英国选了莎士比亚,而莎士比亚(我们权且这么说)正是最不富有英国特色的英国作家。英国作家的特点是寓意含蓄,也就是意在不言中,而莎士比亚恰恰相反,他善于在比喻中运用夸张的手法。倘若有人说莎士比亚是意大利人或犹太人,丝毫也不会令我们吃惊。
德国的情况也是如此。这是一个值得尊敬但极其狂热的国家。它恰恰选了一个宽宏大度、并不狂热、国家观念极其浅薄的人为其代表,他就是歌德。德国是由歌德来代表的。法国尚未选出能代表自己的作者,人们倾向于雨果。毫无疑义,我十分敬佩雨果,但雨果并不是典型的法国人,他可以说是个在法国的外国人。雨果那层出不穷的比喻和华丽的词藻表明他并不是典型的法国人。更令人惊奇的例子要算西班牙了。西班牙本应由维加、卡尔德隆或克维多来代表,但并非如此。它却由塞万提斯来代表。塞万提斯是宗教迫害时期的人,然而他的态度是温和的、宽容的,可以说,他既无西班牙人的美德,也无西班牙人的恶习。仿佛每个国家都想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来代表,来补救自己的不足,弥补自己的缺陷。
关于书的问题,许多作家都有光辉的论述,我只想谈谈其中的几位作家。首先我要说的是蒙田,他在一篇谈书的论文中有这么一句至理名言:我若无兴便不命笔。蒙田认为强制性的阅读是虚假的观念,他说过,倘若他看书时看到一段费解的章节,便把书放下,因为他把看书当做一种享受。
我还记得许多年以前,有人曾做过一次关于什么是绘画的民意测验。当人们问到我的姐姐若拉的时候,她说:绘画是以形式和色彩给人以愉悦的艺术。我可以说,文学也是一种给人以愉悦的形式。如果我们看的书很费解,那么,书的作者就是失败的了。因此,我认为像乔伊斯这样的作家从根本上说是失败的,因为读他的书异常费力。
看一本书不应花费很大的气力,费力便令人感到不舒服。我想蒙田说的颇有道理。他还列举了几位他喜欢的作者,他谈到维吉尔,说对于《农事诗》和《伊尼特》,他更喜欢前者,而我却喜欢后者。但这是无关紧要的。蒙田谈起书来总是充满了激情,他说尽管看书是一种享受,却带有忧郁之情。
爱默生的看法与蒙田大相径庭。他对书也做了重要的论述。在一次讲座上,他称图书馆是一座神奇的陈列大厅,在大厅里人类的精灵都像着了魔一样沉睡着,等待我们用咒语把它从沉睡中解脱出来。我们必须打开书,那时它们便会醒来。他还说,看了书我们便能于人类的优秀分子在一起,但我们不能光听他们的话,最好是同时看看书评。
我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文学哲学系当了二十余年的英国文学教授。我总是告诫我的学生们要少看参考书,不要光看评论,要多看原著。看原著可能他们并不全懂,但他们听到了某个作家的声音,无不感到欣慰。我认为,一个作者最重要的东西是他的音调,一本书最重要的东西是作者的声音,这个声音通过书本到达我们的耳中。
我一生中有一部分时间是在阅读中度过的。我以为读书是一种享受,另一种较小的享受乃是写诗,我们或将它称为创作,这是对我们读过的东西的一种回忆和遗忘相结合的过程。
爱默生和蒙田都主张我们应该只看能使我们欢愉的东西,他们都认为看书是一种幸福。我们对书都寄予厚望。我一贯主张要反复阅读,我以为反复阅读比只看一遍更重要,当然,反复阅读必须以初读为前提。我对书就是这样迷恋,这样说未免有点动情。当然,我不想太激动,我只是对你们说说自己的心里话,我不是对所有的人说话,因为“所有的人”是个抽象的概念,而每一个人才是具体的。
我仍然没有把自己当成盲人。我继续买书,继续让书堆满我的家。前些日子有人送我一套布罗克出版社一九六六年出版的百科全書,我感觉到这本书在我家里,觉得这是一种幸福。这一套字体潇洒、共有二十余卷的百科全书在我家里,只是我不能阅读,里面有许多我看不见的地图和插图,尽管如此,这套书总在我家里,我感觉到书对我具有亲切的吸引力,我想,书是我们人类能够得到幸福的手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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