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球的高度

2021-09-10 07:22张大愚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21年5期
关键词:堂叔孔明灯热气球

张大愚

后来,当尚天乘着热气球高高飞翔在村子上空的时候,我就想起他因为放孔明灯,被我堂叔毒打的那个早晨。

作为母亲的陪嫁,尚天從来到我们村的第一天起,就显示出他的另类与怪异。

他不和我们一起玩耍,总是沉默着。他最喜欢做的事,是一个人坐在村东梁头,望着天空发呆。

那是一道特殊的风景。他把头仰得高高的,目光网一样撒在天上;假如天空掠过几只鸟或一架飞机,他的眸子马上光亮活泛起来,箭一样追着鸟或飞机,接着惬意地闭一下眼睛,像是把它们收进网里,坚硬的嘴角也变得柔软,渗出笑意。

当然,这种场面是很少的。我们看到的大多是他皱着眉头的样子,像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作为他的堂弟(他母亲改嫁了我堂叔,我自然成了他的堂弟,起码名义上是这层关系),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不光是我,村里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包括我堂叔。堂叔最不喜欢他的原因是:堂叔想让尚天改随我们张姓,但没有得到他的首肯。这让堂叔心里很不舒服。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差,我堂婶(他母亲)的地位也越来越低。后来发生了“孔明灯事件”,将矛盾推向高潮,彻底爆发了。

尚天在他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放飞了一只自制的孔明灯,结果出了意外——孔明灯落到了村头那片偌大的玉米秸垛上。

那片玉米秸垛对村里人来说很重要。漫长的冬天里,它是作为牛马等牲畜的唯一口粮,以及各家生火做饭的唯一燃料而存在的。可惜尚天的孔明灯落到了上面,翻倒的蜡烛点燃了玉米秸,天干物燥,又适逢大北风,瞬间就烧成了一片火海。所有人都赶去救火,但是火势太猛,人根本近不了身。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玉米秸被大火疯狂吞噬。

天明时分,火终于熄了,所有的玉米秸全化成了灰烬,连旁边的杨树林也被烧了一大片。

守了一夜的人们惋惜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堂叔走到尚天跟前,一句话没说,一个大耳光就把尚天扇倒了,接着拳脚并用,把他打得鼻口冒血。尚天任堂叔打,全程没有反抗没有躲闪,神情木然。

堂叔打累了,坐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尚天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冒着几缕细烟的火堆,翻找着什么。终于,他拎着那只烧得只剩下铁丝架的孔明灯,走出灰烬堆,血糊糊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大家面面相觑:这孩子连打带吓,八成傻了吧?

这一点我们没来得及去验证,因为第二天他就离家出走了,一去就杳无音信。

尚天再次出现在村里时,是十几年后。

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尚天开着一辆轻卡车,出现在村头的空地上,这里正是当年着火的地方。他指挥着随行人员从车上往下卸东西——一大摊红红绿绿的布,和一些奇奇怪怪的装具。然后在我们——包括他母亲——惊异的目光中,用一个大大的吹风机往里面充气。十几分钟后,一个色彩斑斓硕大无比的热气球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惊讶得合不拢嘴。尚天显得很平静,他给我堂婶裹了一件防寒服,让她坐上去。

有人点燃了动力器,气球慢慢升空了。大家的目光随着气球一点点上升,头越仰越高,气球越来越小,最终看不见。半小时后,气球又慢慢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越来越大,最后安全降落到地面上。

从吊篮走出来的尚天表情淡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堂婶的神情却很复杂,似乎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兴奋与欣慰。这玩意儿真不赖!她笑嘻嘻地说,但马上又打了一个冷战:就是上面有点冷,整个球都挂了一层冰!

高处肯定是冷的,尚天接着母亲的话说,但是站得高才能望得远,从上面朝下看,人就跟蚂蚁似的。

眼前的事实让我们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大伙儿围过去,请他讲一讲他这些年的经历。他一笑,说:过去的事不提也罢,知道我现在在搞热气球不就行了嘛。说完掏出手机打开快手和抖音让我们看——上面是他录制发布的若干有关热气球的短视频,粉丝竟有十几万。

你真是咱们村的骄傲,要是你叔(他继父)还活着,肯定也会很高兴的。有人插话说。听到这话,他脸色一变,但马上又恢复了原样,像一块云彩快速从阳光下飘过。

又有人说:好不容易回来了,也让我们每个人沾光坐一回吧!

他笑了:下次吧。

我们没有等到下次。尚天不久就带着母亲离开村子,像热气球一样飘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据说去了北京。

又过了好几年,有一次我因为洽谈蔬菜收购事宜到北京出差,在地铁中巧遇了尚天。他邀我到他家里。

他的家在十里河,整个小区全是高层,他家则是高层里的最高层——三十三层。在他家里,我见到了堂婶。堂婶变化很大,白了胖了,比过去还显得年轻些。

尚天请我喝酒,然后领我去阳台看风景。我仗着胆子往下看,眼晕得不行,腿也直打哆嗦。一阵风吹过,感觉整幢楼都在晃悠。我说:干吗买这么高的楼啊?换我,打死也不住这地方!他哈哈大笑:你的胆儿也忒小了,还不如我妈呢。我每天都陪她在阳台呆一会儿。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从上面看,底下的人像蚂蚁似的。

我想再高的楼,看下面的人也不会像蚂蚁吧?但我没说出来。

我问:现在还弄热气球吗?

当然。我准备挑战一下自己,目前国内热气球的极限高度是八千米左右。我想再创新高度。

哦?有具体目标吗?一万米?

没有终极目标,越高越好。他望着下面说。

我脑海中莫名又浮现出他被我堂叔毒打后寻找孔明灯的那一幕——当年他为什么会那么在意一个烧成空架子的孔明灯呢?借着酒劲儿,我大胆地问了。

他看看我,停了一会儿,说:因为我在孔明灯上写了一个心愿。

心愿?什么心愿?

他笑着说:忘了。

看我不相信的样子,又说:那你猜吧。

我哪儿猜得着!这个问题跟你的热气球一样,又高远又神秘。我笑着说。

这不是我的真心话。其实我不是猜不着,而是不知该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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