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
2015年《巴黎协定》提出将全球平均气温较前工业化时期上升幅度控制在2摄氏度以内,并努力将温度上升幅度限制在 1.5摄氏度以内。为推动落实《巴黎协定》,习近平主席在2020年9月22日联合国大会上明确提出,中国力争于2030年前二氧化碳排放达到峰值,努力争取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2021年3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召开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九次会议中指出碳达峰、碳中和工作在国家经济社会中的定位,并且提出“工业领域要推进绿色制造,建筑领域要提升节能标准,交通领域要加快形成绿色低碳运输方式”。碳达峰、碳中和是深刻的社会经济转型,而企业应在建设“零碳国家”中承担主体责任、发挥重要作用。相关行业的企业如果能够顺应国家碳达峰、碳中和重大战略决策的大势,必然可以在这场巨大的“社会变革”中赢得市场先机。如何理解碳中和对中国经济的重大影响?企业如何抓住碳中和的历史机遇?为此,《中国经济评论》采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生态文明研究所所长张永生研究员。
中国经济评论:您认为中国提出2060年碳中和目标是基于什么样的战略考虑?这对企业投资意味着什么?
张永生:2020年9月22日,习近平主席在第七十五届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讲话中,正式提出中国的碳达峰、碳中和目标,即二氧化碳排放力争2030年前达到峰值、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2021年政府工作报告,又将“扎实做好碳达峰、碳中和各项工作”列为八大重点工作之一。第九次中央财经委会议,进一步将碳达峰、碳中和纳入生态文明总体布局。2060年碳中和目标是“党中央深思熟虑后作出的重大战略决策”。
如果理解了全球碳中和共识形成背后的划时代转变,就能更好地理解中国提出2060碳中和目标的战略远见。中国提出“2060碳中和”目标,有大国责任、发展阶段等方面的因素,但根本在于中国发展理念的深刻转变,一方面认识到传统发展模式不可持续,一方面认识到减排是中国和全球共赢的历史机遇。
十八大后,中国关于环境和发展之间关系的认识,已经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从过去将减排视为发展的负担,转变成当作发展的机遇。“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是对传统“先污染、后治理”发展理念的重大转变。十八大后,中国采取了前所未有的环境保护措施,但并没有出现过去所担心的经济受到影响,反而因此促进了技术创新和产业结构升级,发展质量也越来越高。
因此,中国是目前减排立场最坚定的国家之一,早已从过去的“要我减”,变成“我要减”。像所有其他国家一样,之前中国走的也是传统工业化道路,由于发展必须要碳排放,排放权就被视为发展权。在2009年的哥本哈根气候大会上,几乎所有国家都认为碳减排是经济发展的负担。那时各国的谈判策略都是希望其他国家多减排、本国少减排。短短十年,世界仿佛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巨变。全球碳中和共识已然形成,不仅发达国家提出净零碳排放目标,以中国为引领的一些发展中国家也提出碳中和目标。碳中和目标的提出,实际上代表着旧的传统工业时代的落幕,一个新发展时代的来临。
尤其是,全球碳中和共识的形成,同中国全面开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征程正好同步。这种同步不只是一个巧合,背后更是中国大国崛起的全球影响力。中国宣布2060年碳中和目标后,对于全球气候变化和绿色转型产生了重要推动作用。在中国的影响下,很多国家纷纷跟进。
这意味着,中国已经将碳中和当作战略机遇,不会发生政策改变。这就为全社会提供了一个稳定和明确的政策和市场预期,同时对企业也施加了一个新的碳中和约束条件。有了稳定的政策和市场预期,企业投资面临的不确定性就会大大减少;有了新的约束条件,企业的行为模式就会发生改变。这样,全社会的资源就会朝碳中和的方向配置。
中国经济评论:您提出“全球碳中和意味着传统工业时代的落幕,一个新发展时代的开启”,能否进一步详细解释?这对企业发展有何意义?
张永生:企业的发展必须顺应世界发展潮流,或者说所谓的“风口”。目前百年不遇的潮流或风口,就是全球碳中和。全球范围的碳中和是什么含义?它标志著传统工业时代的落幕,一个新绿色发展时代的开启。工业革命以后,人类社会进入以化石能源为主的高碳发展时代。这种模式极大推动了物质财富的生产和消费,前所未有地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但也带来了气候变化等不可持续的环境危机。传统的发展理论认为,经济发展和环境污染之间有一个“先污染、后治理”的过程,即所谓的环境库滋涅茨的倒U型曲线。这种发展模式被视为传统工业化模式下经济发展的规律,后发国家大都沿着这条路径在发展。
但是,现在两个方面出现了质变?
第一,从份额上看,据不完全统计,目前有130多个国家以不同形式宣布了净零碳排放或碳中和目标。这些国家占全球排放的75%左右,占世界经济的75%左右,占世界人口的60%左右。如果说个别国家宣布碳中和目标还不能说明问题,但这么多国家宣布碳中和目标,就说明事情发生了根本变化。
第二,更重要的是,在这130多个国家中,发展中国家占70%左右。通常认为,发展中国家的经济起飞需要先大量排放,经济成熟后才能减排,但碳中和意味着,低发展水平的经济体可以通过低碳方式实现经济起飞,不再像过去一样走“先高碳、再低碳”的倒U型曲线。这种低碳起飞的经济发展路径,在传统工业时代是完全无法做到的。一些大的经济体,比如印度,甚至还在讨论是不是要在2047年实现碳中和。虽然印度宣布碳中和难度比较大,但这个事情拿出来公开讨论,就是很大的转变。这么多发展中国家承诺碳中和,是一个转折性大变化。
就像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一样,从传统工业社会向新绿色发展时代转变,也是一种发展范式的转变,是从发展理念、发展内容、资源概念、企业组织方式、商业模式、体制机制等方面全面而深刻的转变。传统工业时代形成的经济内容和形态,很多方面需要彻底重构。如果认清这个方向,企业就有可能抓住大量机会。
中国经济评论:2060年碳中和目标的提出,将会对行业企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以及带来哪些机会与压力?
张永生:绿色发展对中国和发达国家而言,都是一个新事物。在这方面,中国大体上同他们处于同一起跑线。在代表未来的绿色经济领域,中国某些方面在全球甚至还有一定领先优势,包括光伏、风能、电动车、机器人、5G、互联网、高铁、特高压等,并且其中很多都是非常有国际竞争力的民营企业在主导。从过去的经验看,一旦中国企业认定要做什么东西,往往很快就会赶超。以风能、太阳能、电动车为例,其研发、制造和市场份额等,2000年早期还只是美国的零头,但现在很多方面已经明显把美国甩到后面。
实现碳中和蕴藏着巨大的发展机遇,但要实现这个目标也并不容易,是一场生产生活方式的“自我革命”。很多人都希望通过技术的改进来解决可持续发展问题。实际上,很多时候,这些都是绿色工业文明的思维,即希望在不深刻转变传统工业化模式的条件下,只是像换一个汽车零部件一样,就可以用新技术解决不可持续问题。但是,问题远非那么简单,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问题,一定需要发展范式的转变。从生活方式、价值体系上都发生大的系统性转变,才真正能够解决我们现在的不可持续问题。
相应的,碳中和目标对行业的影响分两类。一类是会直接受益于碳中和目标的低碳部门;另一类则是会受到冲击的高碳部门。
一些乐观者认为,碳中和目标带来了数十万亿甚至百万亿级的投资机会。比如,新能源、节能提升技术、终端消费大规模电气化、电动车、储能、绿色建筑、数字化等。也就是说,现在的经济体系,很多都是在传统工业时代建立的高碳经济,需要进行脱胎换骨地再造,而且中国经济还在持续快速扩张,新增的体量要用新的绿色经济来满足。但是,这些市场机会能不能转化成现实,则需要具备很多政策和市场条件,否则就都是纸面上的机会。
另外一些则是那些会受到碳中和冲击较大的行业和企业。我们尤其要认真对待关于碳中和的一些悲观的观点。我想大概有两类。一类是来自受到碳中和冲击的特定行业、地区和群体。比如,传统化石能源的企业、地区和就业,短期内会受到很大冲击,会非常困难。他们是在为国家的碳中和目标做贡献。政府应对他们负起责任,采取有力措施帮助他们转型,为他们创造新的就业和增长机会。另外一类悲观的原因则是因为认识问题。一些人认为,在中国还没有完全完成工业化时就提出碳中和目标,可能会影响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这种思维,可能更多的还是在传统工业化模式下考虑问题。一旦跳出来,就会看到大量新的机遇。绿色转型是从一个结构跃升到另一个新的结构。一旦采取行动,很多在旧结构下完全想不到的新机会,就会跳出来。
中国经济评论:您能否大致介绍一下我国不同类型的行业企业目前的碳排放情况,以及在“碳达峰碳中和”目标下的未来发展预测?
张永生:先给一个大的概念。中国现在二氧化碳排放约为100亿吨,占全球28.9%左右。其中,电力部门占40%,工业排放占30%(如果算上间接排放则工业占70%左右),建筑占15%,交通占15%。工业部门的能源消费占全社会能源消费总量60%以上,其中电力、钢铁、建材、有色金属、石油和化工六大高耗能行业占工业二氧化碳的80%左右。从需求来看,高耗能行业的产能目前已基本达到或接近顶峰。
碳中和实际上是给所有企业施加了一个硬约束。对于已有的企业来说,他们不得不将碳排放成本纳入生产成本,即通过减排或购买碳排放指标,成本会相应增加。由于所有的同类企业成本均会增加,减排并不一定降低其与同行的竞争力,但那些减排效率高的企业,会在竞争中胜出。同时,他们还会在市场中遇到其他行业替代产品的竞争。那些高碳行业的产品,可能会因为成本提高被其他新兴低碳行业产品替代。这个市场竞争的过程,会带来全社会资源向低碳方向配置。与此同时,由于碳中和带来大量机遇,会催生大量新兴企业和行业。
中国经济评论:在碳中和目标下,各企业为了更好地参与到这一过程中来,应当做何准备?
张永生:第一,转变思维方式。如果关于商业机会和商业模式的思维方式停留在传统工业时代,可能就很难理解我们这个时代正发生的变化,更不用说在这种变化中发现并实现各种商业机会。我们现在的商业模式,大都是在传统工业时代形成的。传统工业时代主要是生产工业产品,用流水线方式大规模生产同质化的产品。相应地,商业模式也相对简单,大都是生产什么卖什么。但是,在新绿色发展时代,经济的内容和组织方式都会发生很大变化。现在很多有价值的东西,不一定就是非常容易直接交易的物质产品。比如,个性化体验的东西。
第二,企业家要有愿景。企业创新往往面临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困境,即没有鸡就没有蛋,没有蛋就没有鸡。因为厌恶风险,在没有绿色成功证据的时候,人们就不会采取绿色行动,企业或者政府都是这样的,但如果没有行动,也就不会有证据。此时,企业家的愿景就非常重要。比如电动桩和电动车,没有电动桩就不会有电动车,没有电动车就不会发展电动桩。如果是在燃油车的思维状态下讨论电动车的发展前景,很多人就觉得没有商业机会。不是没有商业机会,而是这种思维方式使人们看不到潜在的商业机会。
我看到一份对一家世界著名燃油车企业开发的最新技术的电动车第三方试驾报告,说汽车操控非常好,但就是没有让人兴奋的感觉。这个对原先做燃油车的企业来说,就非常犯難,因为“兴奋感”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是靠过去的技术思维和工程思维可以创造出来的,但它又是未来价值的重要体现。这个背后,实际上是新的价值理念及新型商业模式的问题。
中国经济评论:自从2020年9月我国公布碳达峰和碳中和目标以来,在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有一些中国企业提出了相关的承诺。您能否举例一些标杆企业,并分享一下可从这些企业中汲取的经验?
张永生:主要应该包括两类,一类是受碳中和冲击比较大的企业,主要是化石能源、电力和高耗能工业企业等;另一类是碳中和带来了巨大机遇的企业,比如新能源、智能电动车等。
化石能源典型的是“三桶油”,中石油、中石化和中海油。这些企业贯彻中央要求,都在积极进行转型,真的是在进行“自我革命”。比如,中石油提出“稳油、增气、降本”,2020年低碳的天然气产量首次超过重碳的石油。中国石化则提出建设中国第一大氢能公司。中海油则全力推动清洁能源占比提升至60%以上。这些企业虽然面临巨大的转型压力,但都无一例外地在积极行动,制定自身的碳中和路线图。这是中国实现碳中和特有的政治优势。
另外一类企业,我们以互联网企业造车为例。从这次上海的车展可以看出,汽车正在颠覆传统的概念。现在电动车不只是“两个替代”,即不是简单地用电机替代内燃机,也不是简单地用自动驾驶替代司机,而是对汽车进行重新定义。它不是汽车里装电脑软件,更像是电脑上加汽车外壳,赚的钱也不再只是卖汽车的钱,而是包括以汽车为纽带的各种衍生服务内容。这反过来又会进一步带来生活方式的改变。
智能电动车实际上是一个不同于传统汽车的新概念,需要新的商业理念和商业模式。就像现在的智能手机不再是过去打电话的功能一样,智能汽车的功能也会大幅拓展。为什么现在投资电动车的,很多都是中国最成功的互联网企业?因为这些互联网企业的思维方式,很大程度上就不属于传统工业时代。他们最能理解新绿色发展时代的商业机会,并用新的商业理念和商业模式去抓住机会。从这些互联网企业扎堆进入智能电动车可以看出,市场已经对新的商业机会发出了明确信号。
目前,中国有3.72亿汽车保有量,每年新增2500万量。这些汽车全部替换成智能电动汽车,加上以智能汽车平台衍生的各种新型服务,以及中国制造的全球市场前景,将会创造出巨量的商业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