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丽琴
摘 要:启蒙本身意味着理性和反抗权威,是人们依靠理性摆脱一切压抑在人之上的力量。但法兰克福学派指出,现代西方文明所推崇的理性启蒙并没有使人们完全摆脱恐惧。相反,如同神话已经实现了启蒙一样,启蒙也一步步深深地卷入神话。因此,消解启蒙的权威化与绝对化,需要对启蒙本身进行再启蒙。由于现代性本身以否定性的思想为特征,在这样的意义上,可以说启蒙的批判亦是一种现代性的批判。
关键词:理性; 现代性危机;启蒙反思
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与阿道尔诺指出,现代社会中的启蒙逻辑是以理性唤醒人们沉沦的现代意识为目的,但“肯定式”的逻辑却使得启蒙带来了更多的现代性的问题。从异化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到人对人的征服带来的种族危机与性别危机,最终揭示了以理性为武器的启蒙所带来的是人类社会愈加“空洞的恐怖”。
一、启蒙的秘密:神话与启蒙
现代性文明即工业文明,发端于启蒙并以启蒙为目标。那么,什么是启蒙?從词源学意义上考察,“启蒙”,英文词源为“Enlightenment”,法语为“les Lumières”,均为光亮、照亮的意思。英国哲学家罗素曾给18世纪的启蒙运动下了一个很简洁但也很中肯的定义:“启蒙运动本质上是对有独立见解的知识活动的价值重估,其目的完全是为了在以往一直黑暗的地方散布光明。”[1]这一观点直指启蒙得以发生的核心要素,即“有独立见解的知识”。哲学家培根也指出,启蒙的目的是成为人们摆脱造物主奴役人们生活的力量,而知识就是这种强大的力量。在启蒙思想家看来,最初的知识源于自然。人们从自然中学到了如何利用自然,例如,指南针的发明让海船得以在迷雾中准确航行,无线电成为拉近遥远距离的桥梁。知识在现实实践中成为一种工具,知识对问题的每一次有效地解决,都更加确证了知识自身的力量。因而,“知识的真正目的、范围和职责,并不在于任何貌似有理的、令人愉悦的言论,而是在于实践和劳动,在于对人类从未揭示过的特殊事物的发现。”[2]在康德那里,启蒙就是唤醒人类,人们通过独立地运用理性判断能力,摆脱不成熟和恐惧的状态。例如,常在西方文学和电影中出现的精灵与精神,事实上是人们畏惧自然的一种反映在艺术创作中的体现,精灵和精神被创造出来后,成为了束缚人们生活的存在,而启蒙就是人们摆脱这种束缚的一种勇气和理智。
在培根和康德的基础上,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进一步在《启蒙辩证法》中阐释了他们关于启蒙的理解。首先,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从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这一论断中指出,这样的知识与启蒙并不在于启蒙本身,而是将知识等同于权力。因为,在这里,知识的根本目的被理解为技术的完美运用,人们的目的不再是认识,而是希望能从认识自然中得到征服和统治自然的方法。因此,“启蒙思想的本质是作为‘支配’或‘统治’权力的‘主人精神’,而‘主人精神’生成于‘神话已经是启蒙,启蒙倒退成为神话’这一‘启蒙’的‘辩证法’。”[3]其次,不满足于康德关于启蒙的经典定义,从启蒙与神话的关系中,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指出,“启蒙的纲领就是唤醒世界、祛除神话,并用知识替代幻想。”[4]将人从神话中解放出来,并用自身的生活而不是神话和权威来规定秩序。因而启蒙也意味着“一种全新的世界观:将上帝的位置让给理性”[5]。
在阿道尔诺等人看来,尽管神话与启蒙是两种不同的认知世界的方式,但两者的存在与发展有着紧密的联系。在神话的世界里,无论人还是神都努力地在短暂的生命过程中掌握自身,而不是顺从命运。如同奥德修斯一样,他在航行和冒险的过程中,持久地等待和忍耐,放弃诱惑,选择不断的战斗,才最终赢得英雄的头衔。而奥德修斯之所以存活下来,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在欺骗和失败之间选择了前者,即选择了理性。启蒙也是如此,人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常常遇到无法规避的矛盾,法律和规则便成为了成熟的标志,成了类似于神话中的命运。神话的图腾经过改造又成了启蒙时代的语词和符号。例如,在古代中国,人们从对自然天象的畏知和对动物的崇拜中创造了象形文字,但是随着文明的发展,自然的各种现象都被科学所证实,这些文字和文字所隐含的传统也逐渐消失了。在现代文明中出现的语词不像图腾那样直观,而语词所带来的抽象感和古时人们对自然的畏惧并没有实质上的差别。换而言之,以启蒙为目标的现代文明一方面,使人们摆脱了神话的恐惧,让人们更加精准的认识了世界;但另一方面,人们又变成了使用这一精准性的工具,即霍克海默与阿道尔诺所指出的,“启蒙在为现实社会服务的过程中,逐步转变成为对大众的彻头彻尾的欺骗”[6]。
二、身陷囹圄的启蒙:启蒙与现代性危机
启蒙以科学和理性为标志,目的在于使人们从蒙昧的状态中解脱并进入光明和理智的世界。以科学、自由和民主为口号,人们建立了更加文明和自由的民主社会。人们通过理性获得了自信,以此指引社会实践活动,于其所从事的事业中获得成就之后,会更加坚定自身理性的正确性。中世纪的宗教所带来的“神圣瘟疫” 被驱散后,理性和启蒙便成为了时代进步和文明发展的标志,启蒙被赋予了类似宗教的神圣“光环”。然而,“如同在神话中,奥德修斯将对物的独立性的改造这一任务交给奴隶一样,启蒙也以理性、知识和技术为手段重新分配任务。”[7]技术的发展给人们带来了生活的安逸,统治也以更加稳定的方式确认了自己的地位,人们更少地甚至不再会去思考技术所带来的问题。即人类变成了只为本能而生活,而其他变得不再那么清晰和重要。这样的情况,类似于一种“异化”,人的劳动和生活失去了本来的意义。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指出了启蒙进步性的衰退,并揭示出了启蒙所带来的现代性危机。
首先,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启蒙的异化形式下出现了危机。在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看来,启蒙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权力关系的运行。在“神”成功的被启蒙“祛魅”的基础上,人与自然的关系回归到了天然的状态。但这样天然的状态并不是本该有的和谐状态,随着人权力的膨胀,人支配自然的力量日渐增长,就像最初人匍匐于神的脚下一样,自然成为了人类权力的牺牲品。“尽管自我作为一种有机体,依旧被囚禁在自然条件中,但它却试图在反抗有机存在的过程中确证自身。”[8]过去,在神话茂密丛生的时候,人的狂妄无畏被自然否定了,人们无法从自然的威慑下意识到自身的目的。随着启蒙萌芽和发展,看似自身目的的所有方面都显露出来,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都得到了增强,人们转而可以支配自然甚至是其自身。但是,尝试摆脱自然束缚的过程,却又无意识地更深地陷入了自然的奴役之中。当启蒙和理性将这些目的都逐步实现的时候,人与自然的异化关系悄然发生。人对自然的支配,一方面是工业文明向前发展的结果,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人对自然统治欲的膨胀。“现在的全球生态危机,是由于我们的贪婪、过度的利己主义以及认为科学技术可以解决一切的盲目自满造成的。”[9]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指出,现代性自然危机的出现,是人所拥有的权力关系导致的,只要这一关系没有终止,危机就不会消失甚至会愈演愈烈。当然,人类将为其权力的膨胀付出他们在行使权力过程中不断异化的代价:工业化使人的灵魂物化,现代社会在钢筋水泥下失去了自我批判的力量。自然呼唤着自我,而这样的声音却因为人与其支配对象的异化关系而淹没。
其次,启蒙的自我膨胀带来的现代性危机,也体现在了人与人的权力冲突上。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以反犹主义为例,揭示了种族危机的发生所包含的多重复杂因素。“对犹太人的迫害,就像任何其他形式的迫害一样,是与上述那种秩序分不开的。尽管这种秩序暂时可能被成功地掩盖掉,但它最终的实质就是暴力。”[10]这里所指的秩序,可以理解为是启蒙所创设的法制和合理性。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认为,犹太人代表了与文明社会相对的原始群组。作为一场政治运动的反犹主义,实际上是统治者对文明社会现有秩序破坏者的惩罚。就如同自然与工业文明的对立一样,原始群组很容易就会被以极端的方式消除。当然反犹主义的发生,并不单纯只有政治因素。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指出,自从犹太人将商品销往全世界,他们便成为了资本家转嫁与劳动者矛盾的对象。也就是说,从表面来看,种族危机的发生是政治的因素,但其实仍然逃脱不了经济因素的关系。启蒙带来的自然危机,体现为社会对抗自然的胜利,而反犹主义作为人性层面上对自然的消除,实际上就是启蒙逻辑在使社会同一上的运用。
最后,启蒙所造成的危机还渗透到了社会性别的层面中,造成了性别危機。“善良和仁慈都变成了罪恶,而统治和压迫则变成了美德。”[11]以前在父权社会里,尽管女性在自由和选择中受到压制,但仍然可以唤起她们对自由向往的情感,只是将这样一种情感放置心里,表现出来的只是对工作前景的追求和对责任的承担。而如今,在现代工业社会中,男性以爱情为手段许诺给女性,在女性的无限景仰中,实现对女人的奴役。奴役的手段不断得到美化,使得男性的许诺更具诱惑力。霍克海默与阿道尔诺认为,“女性与犹太人在启蒙和现代性的视野下审视似乎存在着一种一致性。”[12]在社会刻板印象中,女性通常都被划分为弱者,但这样的弱者并不天然地引起社会的保护,而是在启蒙的过程中成为了“牺牲”的对象。男性通过现代工业社会的文化控制,为女性贴上顺从和无私奉献的“标签”,女性便乐于追逐这样的形象。因此,类似于对待自然一样,女性也开始了同样的遭遇,只不过“牺牲”的方式相对于“牺牲”自然和犹太人而言较为温和而已。
三、启蒙的真相:现代性批判的启蒙反思
“启蒙作为这种适应机制,就像他的浪漫主义之敌所责难的那样,是颇具破坏作用的。只有在他摒弃了于敌人的最后一丝连带关系并敢于扬弃错误的绝对者,即盲目统治原则的时候,启蒙才能名副其实。”[13]启蒙并不意味着无矛盾的同一,它所追求的使人摆脱无知愚昧的状态,并不是非此即彼地放弃自然的方面,只有重新去反思启蒙,才能进一步去思考启蒙自身所蕴含的同一的矛盾性,进而去理解如何解决启蒙所带来的现代性危机。
首先,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要放弃以权力为中心的征服和牺牲。以奥德修斯为隐喻,在充满诱惑的冒险旅程中,他始终以对立的力量保持自身,为了回到故乡这一目标,所有多样性的诱惑便都被同一了。同样,人们在追求同一的现代文明和理性时,自然的多样性随着人类自身的目的变得模糊。不同的是,奥德修斯从不曾被赋予抵抗外来诱惑的力量,只是选择如何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来规避诱惑,他选择在忍耐和放弃中实现自身的目的。在现代工业文明中,人与自然的关系被对立起来,在征服与被征服的状态中,那种和谐一致的原始愿望被忽视了。这不仅体现了启蒙进步性的衰退,也是文明衰退的根源。因而,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与阿道尔诺指出,“只有当人们认识了自然的真正面目以后,自然才能生成对和平的渴望。”[14]当自然本来与人能够和谐相处的面目被人们重新回忆起,对自然进行剥削和征服的欲望才会消退,对自然进行反抗的力量才不会与日俱增,人与自然的关系才能得到和解。
其次,在人与人的关系上,要从根本上将人类社会理解为一个“大规模的团体”。启蒙从始便以追求人的自由解放为理想,但却在这过程中又以征服为导向使人处于枷锁之中。特别是当启蒙与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结合之后,便作为资产阶级摄取权力的工具,操控着带有控制色彩的系统。“一旦被占主导地位的生产关系所驾驭,启蒙就会努力消除一切压制人民的秩序。”[15]当启蒙已经摧毁了自然和人身自由的世界时,启蒙需要做的便是重新找回失去的自身存在的意义。真正的自由并不是通过社会设定的理性的自由,也不是人们感性幻想出的自由,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确实的自由。这样的自由,仍然需要回归到自然,到自然中去寻找。正如人始终无法摆脱自然,无法抛弃其他种族的同胞,更不可能保证女性永远温顺地生活在男性编制的诺言中。因而,“只有当人们认识了自然的真正面目之后,自然才能成为生存和和平的渴望,成为这样一种意识:即它从一开始就激励着人们,毫不动摇地与领袖和他的集团展开一场较量。”[16]真正的自由,在这复杂的大规模团体中即使已经支离破碎,但仍旧不会缺少自然、种族和性别对自由的呼唤。在霍克海默与阿道尔诺看来,启蒙意味着一种进取和征服的意识。由于企图征服自然,让自然为现代工业文明的进步而牺牲,人与自然的斗争便不断激烈,从开始时的地区、部分国家,演变为全球范围的危机。人从被神奴役的状态,翻身成为了绝对统治的地位,毋庸置疑这可以认为是启蒙伟大的成就。然而,外在的自然力被不断地合理化,这既克服了多样性的压力,也使得启蒙的精神被弱化了。
四、结语
霍克海默等人从整个西方文明史的角度来考察启蒙,并在黑格尔辩证法的基础上,指出启蒙由于其自身的矛盾,必然走向自身的反面,“被彻底启蒙了的世界将笼罩在一片因胜利而招致的灾难之中”[17]。在他们看来,启蒙意味着一种选择,人们总是要在臣服自然与支配自然这两者之间做出抉择。当中世纪宗教神话的光环随着资产阶级商品经济的发展不断退却,神话时代昏暗的地平线被计算理性的阳光照亮了。但在这阴冷的光线背后,新的野蛮种子正在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资本主义与启蒙的合谋,让神话“疫”云之下的人们,又重新陷入了资本力量的操控之中,启蒙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新的“神话”。与宗教神话相比,资本主义时代的启蒙神话同样根深蒂固,并在“理性”旗帜之下获得了至高法则的地位。反对权威的理性主义启蒙,在经历了最初的叛逆与进步之后,最终形成了新的理性权威,阻碍了社会历史的进步。
在阿道尔诺与霍克海默对启蒙的论述中,渗透着对启蒙精神的深刻批判。启蒙带领人们走出蒙昧、不平等、不公正的时代,却又使人们长存于不公平、不公正的状态之中,它泯灭了人们的主体性与创造性,使对自然的统治转变为对人的控制。启蒙思想家所定义、推崇的“启蒙”,已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尽管哈贝马斯曾经批判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认为他们对启蒙的批判仅仅集中在意识和文化领域,而没有深入地去解释启蒙在国家和市民社会中所造成的后果。但仍然可以说,《启蒙辩证法》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为批判现代性问题、寻找现代性症结而写作的重要著作,体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在现代性批判问题上的深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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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牛志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