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林则徐在鸦片战争前所编译的《四洲志》是近代第一部国人编译的国外史地学著作。林则徐在《四洲志》中通过对于世界各地34个国家的介绍,让闭塞已久的国人了解到了外部世界的变化与现状。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身为“开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林则徐在编译《四洲志》时,也不免受传统儒家观念和思想的影响,导致此书具有很大程度的局限性。本文将通过对于林则徐编译《四洲志》一书的介绍,探究他对于外部世界的认识,以及这一认知对于他和近代洋务派史学家们的影响。
【关键词】 林则徐;《四洲志》;外国史地学;编译史学
【中图分类号】K25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29-0055-03
一、清末外国史地学的发展与《四洲志》的编译
鸦片战争前后,中国史学界掀起了一股研究外国史的热潮。早期清代学者研究外国史的目的往往是为了应对边境冲突,防范和警示外国对于中国的可能性侵略。例如何大庚在《英夷说》中指出:“英吉利者,昔以其国在西北数万里外,距粤海极远,似非中国切肤之痛……其势日南,其心日侈,岂有魇足之日哉!”[1]总体来说,这些学者对于外国历史的介绍充满着一种强烈的危机意识,他们发现了近代以来西方国家对于中国的野心,希望政府和国人可以有所防备。这些著作旨在唤醒国人的危机意识,表达一种反对侵略的主张。但这些著作中也存在较大缺漏,它们对于外国情况的介绍比较混乱,其背景资料大多数来源自著者自己平常所见和与外国商人交谈所得,书籍整体上缺乏一种对于外国情况系统性的介绍和评价。事实上,这些书目大多被当作了解国外奇闻异事的谈资,并不足以作为普通百姓乃至政府官员了解国外情况的普遍性工具。鸦片战争前夕,在广东负责禁烟事务的林则徐同样意识到了西方對于中国的野心,而他的选择,则是通过翻译外国史学成果而编译成《四洲志》一书,从而系统地向国人介绍世界各地的历史。
1939年,林则徐出任钦差大臣和两广总督,前往广州主持禁烟工作,在实际工作过程中,林则徐认为:“必须时常探访夷情,知其虚实,始可以定控制之方。”[2]于是,他一面向商人和船员了解西方各国和鸦片的信息,一面“日日使人刺探西事,翻译新书,又购其新闻报”[3]。其中,翻译新书,指的就是编译《四洲志》。为了了解世界主要国家的情况,从而对西方事务和世界局势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林则徐组织梁进德、袁德辉等人组成了翻译小组,负责翻译英国学者慕瑞所编写的《地理大全》(The Encyclopedia of Geography),该书于1834年在英国出版,是一本厚达1500多页的世界地理百科全书。林则徐从1839年3月到达广州,到1840年10月被革职,在此期间共翻译并编写了9万多字的原著内容,并由魏源编入《海国图志》。从结果上看,《四洲志》经过翻译人员和林则徐的精心编译,成了一本名副其实的《简明世界百科全书》,它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世界上主要国家的历史地理以及经济情况,成了当时中国人了解世界的主要著作。作为当时外国史地学代表著作的《四洲志》,也引发了以林则徐为首,中国史学界经世致用派史学家们“开眼看世界”的思潮。
二、《四洲志》一书与林则徐的编译特点
《四洲志》全书共分35个章节,前34个章节介绍了世界上34个主要国家的经济、地理、人口、特产、军队等情况,最后一节专门介绍世界主要宗教及教众的数量。与其他编译著作不同的是,站在中国史学家视角编译外国史学著作的林则徐,并不是仅仅作为一个翻译官的身份来逐字照录外国文献中的全部内容,他会根据自己已有的知识,本着了解世界局势,抵抗外国可能侵略的目的来进行编译。从全书来看,林则徐的编译相较于原作有以下三个特点:
(一)林则徐在编译过程中有意调换了介绍国家的顺序
在编译《四洲志》一书时,林则徐有意地调换了原书中介绍国家的顺序。原作者慕瑞在编写《地理大全》时,章节的顺序是欧洲—亚洲—非洲—美洲,而林则徐在编译《四洲志》时却是按照亚洲—非洲—欧洲—美洲的顺序进行叙述的。《四洲志》在介绍国家时从离中国较近,与近代中国接触较多的安南开始,由近及远,由东向西地介绍暹罗(今泰国)——缅甸——印度——巴社(今波斯)等亚洲国家。这种国家介绍顺序的安排并非是完全遵从对中国重要性,因为英国和俄罗斯被放在了第28和29章的位置。在鸦片战争前英国对中国的威胁最大,而俄罗斯则是清朝北方的宿敌。林则徐的这种编译顺序遵从了中国人以“天朝上国”为世界中心的习惯,与中国人对于世界的传统认知程度相符。这种编译的顺序有利于《四洲志》的叙述和传播,但也产生了一些不利的影响。例如,本书在编译时忽略了原作中对于大洋洲和南北极的概述,在明知世界有七大洲的情况下编译了《四洲志》,这种心态受到了中国传统儒家观念中“四洲论”的束缚。
(二)林则徐在编译过程中有意识地选择了内容
与原文相比,林则徐对于每个国家的介绍仅翻译了原文的五分之一左右。他选择性编译的重点在于当地的兵制、统治情况,领土的范围和邻国边界,以及历史中对外交战的情况。特别是曾经与英国交战或是被英国殖民的国家,林则徐在编译本书时将以上方面的具体情况进行了详尽的记述。以印度为例,林则徐在介绍印度时着重梳理了印度建国的历史和与英国的关系。
“其国如何创治,诸记未详……壮麻、墨合、印度、可腊、达达里共为一国,后被俄利所灭……英吉利王复遣萨依姑地夺复疆域,自此印度地属于英国者十三部……中印度、南印度之边境未归属英吉利者,若西、北二印度,又不在此数部之内。观英夷所绘印度图,印度河东岸尚系青色,不尽在所保黄色各国之内,可证即此数部也。”[4]
在记述中,林则徐特意突出了印度自古以来统治混乱、屡次被外来者征服、又多次反叛的历史事实。在被英国统治的过程中,印度各部分也呈现了分裂的特点,部分原属于印度的地区尚未被英国完全占领。后面,林则徐又详细介绍了英国派遣官吏管理印度的情况和印度各部分的信仰和风俗差别。相较于对其他国家的记述,林则徐对印度情况的编译显然更加详细和具体,字里行间似乎将英属印度作为主要的作战对手,为国家做开战前的国情分析。
而在对于安南和暹罗的介绍中,林则徐也着重选取了原作中对其兵制和武器的介绍,提出其军队具有强大的纪律性,但人数减少了一半。这些内容毫无疑问是在本书应对危机,守卫边疆的特殊语境下有意选取的。
(三)林则徐在编译过程中加入了自己的考证和相关知识
与外国的其他编译类书目不同,林则徐在《四洲志》的翻译之外,又加入了自己考证所得。在行文中,林则徐也多次引用《史记》等中国材料,如在巴社国部分:
“《史记》所载,亦古名邦,如阿西利阿,巴比伦尼阿。先日之国都,即巴社边界之地也。”[5]
同样,林则徐在编译《四洲志》时,也对于原著中关于中国领土的错误表示进行了修改,例如原作把统一的中国分为三个部分:中国、西藏和东鞑靼里,林则徐将之统一在中国的正常疆域内。在西人的著作中,對于清朝的称呼为“满洲政权”。这种叫法有将清朝定义为外来统治政权的倾向,而林则徐在编译《四洲志》时则以清朝子民的身份,对这些不合理之处进行了修改。
总体而言,在《四洲志》的编译过程中,林则徐并非简单的翻译,而是以一个中国历史学者的身份,对书中内容进行了重新地编排和考证。这种做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未能全面引述书中对于世界各国的介绍,但也使该书更加符合国人的认知观念和阅读风格,并具备相当程度的时代价值和实用性。
三、林则徐在《四洲志》中表现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和思考
事实上,在《四洲志》一书的行文中,林则徐还加入了大量自己对于这些国家军事制度、社会制度、文化传统的思考和感悟,也对清朝未来的改革展开了一定程度的展望。
林则徐编译《四洲志》的原因之一就是学习先进军事制度,保护中国免受侵略。在描述安南统一时,林则徐感慨道:“光中王既感欧罗巴之辅佐,又慕欧罗巴之兵法,遂仿造兵船、火器,训练国兵,在亚细亚洲诸国,罕与匹敌。”显然林则徐意识到了西方在军事装备和训练方法上的优势,希望中国也效仿安南,学习西方军事制度。同样,在论述俄罗斯振兴时,他也提道:“及至比达王,聪明奇杰,离其国都微行,游于岩士达览等处船厂、火器局,讲习工艺,旋国传授。所造火器,战舰,反优于他国,遂为欧罗巴最雄大国。”林则徐希望通过俄罗斯振兴的例子,说明清朝改革过程中学习西方的重要性。
另外,林则徐在编译《四洲志》时,也表达出了对于美国等民主制国家的极大好感。他在叙述育奈士迭国(即美利坚合众国)的政治制度时盛赞道:
“虽不设国王,仅设总领,而国政操之舆论,所言必施行,有害必上闻,事简政速,令行禁止,与贤辟所治无异。”[6]
林则徐将美国的政治制度比喻为“贤辟所治”,这种程度的认同在对其他国家的叙述中前所未有。盛赞之下,林则徐不由得将之与自身对比,“此又变封建、郡县官家之局,而自成世界者。”这里林则徐将美国的民主制度与自身的封建制度对比,“自成世界”的评价,已足以说明他对于民主制度的赞赏。
总结而言,林则徐在《四洲志》中介绍了34个国家的历史与近代发展情况,这34个国家有大有小,有兴有衰。书中从人口、军事、政治、经济等方面详细介绍了他们在历史上的发展和当代的情形,这些知识开拓了林则徐的视野,也帮助他了解到了潜在战争国家如英俄等国的发展情况,林则徐极为赞赏美法等国的民主机制,也强调了学习西方先进军事制度的重要性,他认为中国只要学习俄罗斯等国的发展模式,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改革,就一定能够称雄于世界。
四、林则徐“开眼看世界”的局限性
尽管历代评论者们都对于林则徐编译《四洲志》的行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但林则徐通过编译《四洲志》,阅读澳门报纸,以及向外国商人或船员询问情况所得来的消息,具有相当程度的局限性,这也成为林则徐在鸦片战争中判断失误的主要原因之一。
首先,林则徐在编译《四洲志》时对于各国兴衰原因的例证过于单薄,对于原因的解释太过草率。林则徐译著的《四洲志》仅有原文五分之一左右的文字量,并且在选取材料时注重叙述国家内部军队的兵制和战斗力,注重其对于中国威胁情况的评估,针对性地选取材料能够集中反映问题,却会遗漏部分信息,从而使自己无法对于国家兴衰的根本原因做出判断。例如,林则徐在分析美国崛起时提到了“英吉利人前往开垦”和教徒乘船逃亡,可是他仅仅是简单地叙述史实,一笔带过。他没能理清美利坚由合而众的立国之本,就无法理解为何无需国王,仅需“乡贤”,国家就可以形成有效的基层治理体系。在这种认识下,林则徐对于美利坚的崛起原因总结为简单的“民之勤奋”,也就不足为奇了。
另一方面,林则徐在“睁眼看世界”时没能摆脱传统观念的束缚和影响,这一点在《四洲志》中表现得极为明显。为了遵从儒家“四洲”的概念,他选择性地忽略了其他三洲,而在品评各国军事和政治制度时,林则徐也只希望政府能够学习俄国的改革,学习西方的军事制度和器物,走上近代化道路,而缺乏对于自身政体缺陷的反思。对于明显更为先进的西方议会制度,他仅仅提供了正面的评价,却没能与晚清的政治制度形成对比,深入思考自身制度的优劣,从而为改革提供建议。
而产生以上现象的原因在于,林则徐对于外部世界的认知和反思还被牢牢地局限在自身封建性的思维框架内,只会用这一套封建君主制的思维思考问题。他编译了《四洲志》全文,见证了如此多国家各种原因的兴衰却提不出自身层面的解决方案,仅仅是倡导学习西方外在的军事制度和器物。这种形式“开眼看世界”的后果只能是空想出一个自己认知框架内的西方世界,而完全无法从根本上理解西方人的政治体制乃至于思维方式。通过林则徐在鸦片战争中的表现,也能看到这种局限性的具体表现。
道光十九年七月二十四日,当广州硝烟的消息传到北京时,道光皇帝忧心于英国的反应,责问林则徐。而林则徐则信心确凿地保证英国绝不会开战。他在奏片将英国年轻女主当政,权位未稳,受其叔父威胁当作英国不会大动干戈的主要理由。他认为:
“又闻该国现系女主,在位四载,年仅二十岁,其叔父分封外埠,恒有觊觎之心,内顾不惶,窥边何暇?”[7]
这一观点在今天看来实在可笑,施行君主立宪制的英国自然无须为开战考虑女皇的情况。林则徐下达这一判断的理由完全是站在清廷的制度层面思考问题。这样的荒唐发言,居然出自编译《四洲志》,熟悉外国事务的林则徐之口,实在出人意料。
五、总結
总体来说,林则徐在鸦片战争前所编译的《四洲志》是近代第一部国人所译的外国史地学著作。林则徐通过对于世界各地34个国家的介绍,让闭塞已久的国人了解到外部世界的变化与现状。罗文东先生评价说:“编译《四洲志》,揭开了近代中国世界历史研究的序幕。”[8]
另外,《四洲志》也是中国近代历史翻译活动的起步,晚清以来,西方史学界的世界观念借由史学译介工作传入中国,虽然在林则徐之前已有传教士对于西方文献的翻译,但在晚清史学话语下对外国史学作品进行翻译和整理,应以《四洲志》为开端。
在这种东西方史学语境的碰撞下,林则徐选择使用中国史学的传统思维和儒家观念去翻译和解读材料,具有相当程度的局限性。林则徐在编译本书时,并非本着单纯地介绍外国风土人情为目的,而是带有预防西方国家侵略的目的性。因此,秉持着“天朝上国”态度,又以强兵守土为目标的林则徐必然无法从有限的翻译和信息获取中理解西方的政治体制与历史演变过程,并对中西方政体的差异做出解读。在这种情况下,林则徐等晚清经世致用派史学家们,通过片面的信息所“开眼”看到的世界并非真实的西方世界,而是一个杂糅了中国人想象的世界。令人遗憾的是,林则徐等人“开眼看世界”的局限性,并非他们自身行为上的错误或是疏漏,而是时代背景下史学发展的必然命运。只有通过更加全面的信息获取,并跳出自身思维模式的局限性,才能真正地了解世界局势,更好地对自身的发展情况进行评估。
参考文献:
[1]胡逢祥.中国近现代史学思潮与流派[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63.
[2]中国史学会.鸦片战争第二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195.
[3]魏源.圣武记卷十[M].北京:中华书局,1984:317.
[4]林则徐.四洲志[M].北京:朝华出版社,2002:9-10.
[5]林则徐.四洲志[M].北京:朝华出版社,2002:15.
[6]林则徐.四洲志[M].北京:朝华出版社,2002:155.
[7]齐思和.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M].北京:中华书局,2014:217.
[8]罗文东.构建世界历史体系的方法和原则[J].历史研究,2019,(06):11-18.
作者简介:
李昊洋,男,汉族,黑龙江哈尔滨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