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昕阳
【摘要】作为九十年代的先锋派代表作家,陈染在“个性化”的浪潮中独树一帜。陈染站在女性的绝对化视角,对女性的处境及心理状态作极致敏感的展示和细腻情感的抒发。她笔下的角色大多是具有个体觉醒的独立女性。她们往往具有清醒的认识,却忧郁地发现自己始终无法逃离束缚,获取自己渴望的解脱。束缚与冲破的矛盾反复出现在她的作品当中。本文将以《无处告别》和《破开》为例,分析陈染作品下女性角色独特的隔膜意识与冲破倾向。
【关键词】个体觉醒;隔膜意识;冲破倾向;超性别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27-0027-03
女性主义批评家戴锦华曾这样评价陈染:“对于陈染,写作不仅缘于某种不能自已的渴求与驱动,而且出自一种无人倾诉的愿望;一种在迷惘困惑中自我确认的方式与途径。”
陈染的作品含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她将自己的思想投射到女主人公身上,让她们代替自己思考当下的迷惘与无助。当一众先锋作家以解放的姿态宣扬自由的口号,陈染则将女性心理作为自己纵深的领域,在探索边缘化心理的过程中引入了私小说的创作。她清醒地意识到在当今社会,女性仍然处于一个尴尬而被束缚的状态,如何进行自救是她们必须要面临的困境与人生选择。
《无处告别》是她探索女性自救历程的典型代表。她借助黛二小姐这个角色展现了女性想要融入社会而又迷惘孤独的忧郁心理。《破开》则是她创作领域的又一突破。在小说中,她借主人公的对话将自己的情感观娓娓抒发,并以超性别的意识去看待爱情。她笔下的女性毫无例外都是孤独和忧郁者的代表。她将自己困守在女性的精神领域当中,以感同身受的姿态真实地展现女性在不同情境下的孤独、迷茫、困苦与挣扎。她的作品总是贯穿着“丧”的色彩,却又在重要节点处展露她少许积极的态度。极具个体色彩的忧郁情调,造就陈染作品独特的艺术风格。
一、孤独感所造就的理性隔膜
文学创作往往来源于现实。陈染的作品也倾注了她独特的个人情感。她自称是“问题少年”,朋友也将她视为“先天敏感的人”。童年冷漠疏离的家庭环境一直是她逃避不了的心理创伤。这一经历使得她的内心更为敏感。借助写作,她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借此进行“自我保护”。故而在她的笔下,那些看似冷傲孤独,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女性也是自我性格的真实写照。
不论是《无处告别》里的戴二小姐,还是《破开》中的“我”,她们都是孤独与忧郁的思考者,蜷缩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中,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去评判着自己眼中的是非。在三万多字的《无处告别》里,“孤独”出现了14次;在一万多字的《破开》里,“孤独”出现了6次。
陈染从不吝啬“孤独”,并在小说中肆意地使用与表达。就像《破开》中表述的那样:“孤独于我是一种最舒服最深刻的情感方式,它几乎成为我生命血液里换不掉的血型,与生俱来,与我相安为伴。”陈染并不认为孤独是消极的,应被排斥的。她将孤独视为一种浪漫的美,是都市人从骨子里透露出的最舒适的情感表达。在《无处告别》里,戴二小姐一直都在与孤独做斗争:“一方面体味着孤独的自由,又一方面感受到不可遏制的空虚。”但对于她而言,“孤独”是与生俱来的,即使她有融入烟火的心,但她的灵魂仍脱胎于孤独。
个体性格的孤独造就著社交的孤独。陈染的《无处告别》与《破开》中都展现出了主人公的社交恐惧。交际范围的狭窄是陈染小说主人公的主要特征。
在《无处告别》里,戴二小姐的交际圈统共也就六个人:好友缪一和麦三、麦三的丈夫墨非、曾经的男友约翰·琼斯和自己的母亲。然而在这样狭窄的交际圈中,陈染也理性地拒绝朋友的亲近。在缪一选择与他人同居时,陈染敏感地发现两人的相处变得越来越客套,以前两人亲密的感情不复存在。所以当两人最后一次分手,缪一鼓起勇气靠近她时,她选择拒绝。以一个“别”字树立起无法跨越的高墙。她深知两人的感情已回不到过去,所以理智地拒绝最后的亲近;而当她身处国外,与琼斯交往时,她感觉自己除了性交以外没有任何的情感体验。琼斯并没有唤醒她内心的爱情。所以她果断留下信件后飞往国内。对于每一段关系,无论男女,她都以理智铸就距离的隔膜。而这样的理智则来源于她在长时间的孤独中对自己持续的了解与审视。
习惯孤独的戴二对于自己的人际关系展现出过度自我化的排斥。所以在与他人相处时,她都习惯性地从自我出发去审视和评估这段关系给自己带来的感受和价值。当她敏感地意识到这段关系会给自己带来反感的结果后,她会及时止损,果断终止关系,。
追根溯源,女主人公性格的孤独与隔膜,也是陈染对自己性格的映射。她在《角色累赘》中写道:“我开始意识到我要维护我的孤独了,这意味着自由。和不相干的人过分亲密,只能使我感到和自己灵魂的疏远。无论在哪儿,孤独总令我感到充实。”孤独贯穿着她的整个创作过程,而由孤独造就的理性的人际隔膜则为她的作品装点了神秘的面纱。
二、无处不在的逃离与冲破倾向
陈染小说主人公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她们都是睿智的思考者。她们意识到自己处于都市积压之下的焦虑与窒息的状态,并以自己的方式逃离焦虑,冲破束缚。《无处告别》中戴二小姐经历的多次逃离,每一次逃离都让她对自己和社会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出于对现代文明的向往,她选择来到美国。她原本将美国视为调节她孤独与焦虑的疗养胜地,可是在这里她并没有得到解脱。于是又“逃回”中国。她因为想要逃离孤独而离开,却又因害怕孤独而回来。
孤独是当代都市人的通病,无论在什么地方,孤独都是解不开逃不了的话题。戴二小姐认为自己的孤独来源于自己的清高,所以她尝试理解叛变的缪一,尝试借助人情找到工作,想要借此融入这个世俗又趋利的城市。可是到最后她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在闺房中逃避现实,将自己与世界隔离的戴二。
小说里戴二最大的一次突破在于向气功师献出自己的肉体与灵魂。一直以来,虽然她保持理智,但仍然向往衷心的情感驱使。当她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的内心,却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研究”的骗局后,她有生以来最大胆的冲破失败了。她也陷入仓皇逃离的悲哀境地。她甚至设想过“自杀”这种最极端的逃离。但当她回想起自己所有包含毁灭感的时刻,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无处逃离,更无法与世界告别:“她知道自己在与世界告别的时候,世界其实才真正诞生。”当置于世界之中,一个人的逃离并不算什么,因为连告别都无处探寻。
如果说《无处告别》是个体的逃离与冲破,那么《破开》则上升到女性群体谈冲破。通过“我”与殒楠的对话,陈染对女性的归属和态度进行了再思考。她尖锐地指出女子在社会中所遭受的歧视,并认为女人首先是人,然后才能被视为是女人。性别意识的淡化是尊重女性的关键。女人是独立的个体,并不需要依附男人而存活。
陈染的女性观可以说是对中国根深蒂固的伦理观进行了猛烈的冲击。女性应当逃离出相夫教子,无知无能的传统看法,冲破社会固有的“男尊女卑”观念,而实现真正的自我与独立。在另一方面,借助“我”与殒楠之间暧昧的情愫,陈染将同性恋这一名词引入大众视线。在她看来,并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才叫爱情,同性之爱同样值得尊重。
在一次次的逃离与冲破中,陈染自信而又大胆地向世人宣读她自由果敢的女性宣言,她否定了孤独的消极,并对传统观念以辛辣的讽刺和犀利的冲击,其影响涟漪至今。
三、超性别意识的创新思考
在《超性别意识与我的创作》中,陈染首次提到了她作品中的超性别意识:“人类有权按自身的心理倾向和构造来选择自己的爱情。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这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东西。异性爱霸权地位终将崩溃,从废墟上升起超越性别意识。”
陈染的超性别意识,是超越了男女之间单一的性别意识,真正站在“人”的立场上进行创作,不带有任何一方的偏见,追求男女双方更高精神层面的和谐统一。她将这种创作理念有意识地创新发展,从而赋予其更丰富的思想内涵。
超性别意识的理念,可以追溯到伍尔夫的“双性同体”概念。在《一间自己的屋子》中,伍尔夫提出了关于文学创作的“双性同体”的构想,即“一个文学创作者不应该是一性的,只有在精神上、思想上达到两性的和谐共融,才能打破性别偏见的限制,才能在意识形态和艺术价值上创造出杰出的作品。”
伍尔夫的“双性同体”概念算得上是陈染超性别意识理念的创作源头,但同时,陈染根据自身创作的价值系统对它进行了进一步发展。在创作过程中,她更加注重精神的契合,追求的是超乎肉体之上的“高贵而致命的爱”。在作品中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多细腻的同性之间的情感描写,是因为在她看来,相比于男女之间差异性的性格和社会分工,同性之间的理解和交流会更加契合。
在《无处告别》中,戴二小姐和缪一之间就有一段暧昧的、不能明说的情谊。她们同床共枕,向彼此诉说着心意相通的语句。她们俩曾是精神契合的灵魂伴侣。可以说,在这篇小说里,对于同性之间的友谊,陈染诉说得克制而又清醒。她认为同性之间的情感远比异性要复杂危险得多。两个人之间的信任是既脆弱又牢固的,所以在这段关系中,要把握舒适而又安全的警戒线。
相較于《无处告别》里同性关系表达的隐晦,陈染在《破开》中表达出的同性之间的感情要更为大胆和浓烈。小说里的主人公和朋友殒楠可以说是“棋逢对手”“天作之合”。无论是在思想还是在习惯上两人都高度契合,甚至达到了灵魂互融的地步。双方对彼此都有足够的信任和依赖。
虽然全篇作者都没有承认两人之间的关系,但两人之间的爱慕和欣赏则在字里行间里大胆倾泻。在结尾处主人公请求殒楠同自己一起回家,这实际上也是对殒楠的间接表白。这也表明:真正的爱是超越性别的,是纯粹而非功利的。
四、结语
陈染不仅作为先锋推动了女性私小说的高潮的到来,更以一个理性客观的角度为女性作真正独立的宣言。她将视角置于都市女性之上,直面女性的焦虑、恐慌和孤独,并深刻挖掘这些情绪的社会根源。就像戴锦华所总结的那样,她是在“反思男性文化内在化的阴影,努力书写自己的真实、体验,同时通过对女性体验的书写、质疑性别次序、性别规范与道德原则”。
她作品中的女性孤独却贴近世俗,迷茫却清醒,亲近而又隔膜。她们是细腻敏感而又矛盾迷茫的女性代表。她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自然而又熟悉。陈染更是直面同性恋这一敏感话题,大胆地书写女性之间的深情厚谊。陈染并不是一个追求同性恋者,更不是一个鼓吹同性恋者,她只是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根据自身的心理倾向和构造来选择自己的爱情。她只不过是想借助同性恋来进行她的人道主义宣言。从这一立场来说,她是真正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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