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少年

2021-09-10 07:22草莓一碗
花火彩版B 2021年3期

新浪微博│草莓一碗

创作感言: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正在经历一次无法言说的牙痛,就在我躺在床上生无可恋的时候,脑袋里出现了一个大大咧咧,非常欠揍的女主形象……于是我就开始幻想她可能做出来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偶尔会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在文章的后半段,随着男女主感情的明了,我的牙痛也一点点儿地减轻了!我怀着感恩的心,带着男女主一起感谢我的编编八柚,假如没有她(的夺命督促),就不会有这篇稿子!

01

庄易扬又不见了,庄家人找了一圈没找到他的人影,电话就又打到了我这里。

我此刻刚从公司出来,冬天凛冽的寒风刀一样往脸上刮,庄夫人的声音混合着海浪和欢声笑语一起传过来,我好不容易听清了她在说什么,应了几声便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我仰天长叹一口气,然后坐地铁直奔火车站。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我曾经的家——一片早已没有人居住,马上就要被拆掉的破旧单元楼。

我在那里住了十多年,印象里最深刻的就是夏季咯吱作响的风扇,走家串户的大爷大妈,经常停水的公共厕所和烟熏火燎的公共厨房。

对我来讲,这地方没有一丝一毫值得留恋。

初三那年暑假,我踢踏着拖鞋从外面的澡堂回来,路过洗漱间的时候无意间往里面一瞥,刚好看见一个人在用水盆接水洗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庄易扬,他比我小两岁,当时个子还没抽条,只能踮着脚尖把头往前伸,看起来格外费劲。

我端详了他很久,忍不住多嘴问了句:“你为什么不把盆拿下来放在地上洗?”

大概是被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猛地一抬头,头发带起来的水滴一下子甩到我脸上。

带着泡沫的水珠进了我的眼睛里,我郁闷得要死,一边擦眼泪一边说:“算了算了,你随便洗,爱怎么洗怎么洗。”

我话没说完,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他的脸。

那年他十三岁,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但是已经好看得甩同龄人一大截了。

可能是被他脸上正在发光的水滴晃晕了眼,我顿了顿,鬼使神差地问了句:“需要帮忙吗?”

他颇为戒备地瞥了我两眼,两手一用力,把水盆端了下来,表情十分冷酷:“谢谢,不用。”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很冷漠地点了点头,一边上楼一边在心里想:跩什么,小屁孩。

晚上,我捧着一笼我妈刚蒸的肉包子去送给一楼独居的赵奶奶。她的屋门虚掩着,我装模作样地敲了两下,接着自己把头探进去,笑眯眯地喊:“奶奶好,我来给您送包子啦。”

屋里两个人都扭头看我,庄易扬正站在窗台上把洗好的窗帘挂回去,赵奶奶连忙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蒸笼,又热情地去洗桃子给我吃。

我拦不住,目送着老人的背影离开,庄易扬早就已经转回头去继续做他的事情。我背着手走过去,拿起旁边的竹竿,趁他没反应过来,几竿子就轻轻松松把剩下的几个窗帘扣挑了上去。

他低下头来惊讶地看着我,我嘿嘿一笑:“厉害吧?”

他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想要道谢,却被我抢先一步把话憋了回去。

“叫姐姐,付白雪姐姐。”我没忍住,又嘴欠地逗了他。

小屁孩果然没搭理我。

回到家以后,我这才从我妈嘴里正式认识了他。

他爸爸曾经和我爸是同窗,从小人就精明,白手起家赚了不少钱,一家人早就搬到了隔壁繁华的大城市,只有赵奶奶恋旧,还待在这拥挤的单元楼内不肯走。

“他回来陪他奶奶吗?还挺孝顺的。”我听我妈说完,摸着下巴嘟囔。

我妈看了我一眼,颇为无奈地说:“你不要招惹人家。”

我妈朴实了一辈子,这大概是她说过的最有智慧的一句话。可是到底是谁招惹谁,我后来想了很久,依旧没想明白。

02

因为我考上的那所高中在市区,离我家太远,所以我成了一名住校生,只有周末放假的时候可以坐大巴车回家。

我妈也是从那年开始给庄家做家政,薪资待遇都不错。

我第一次放国庆长假的时候,庄夫人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庄家在隔壁市市郊,我转了好几趟车才到地方。那里景色优美,空气也好,她家是三层别墅,还带大花园,我一到那里就惊呆了。

“这也太大了!你自己一个人打扫吗?”趁着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我把我妈拉到楼梯拐角,压低声音问她。

我妈也说悄悄话一样地安抚我:“虽然很大,但是每天要打扫的地方其实也不多……”

“我才不信,这真的太大了!”

话说到一半,我身后的楼梯上忽然传来脚步声。我闭上嘴巴,一抬头就看到了庄易扬。

他也正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算不上友好,有些复杂。

我自顾自地猜,他可能在心里想,没见识的乡巴佬。

虽然我打心眼里觉得他应该不怎么喜欢我,但晚上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庄少爷一反常态地献殷勤。

我吃了一堆他递给我的甜品,晚上撑得在露天阳台上站着消食。

沒一会儿,庄易扬也上来了。我瞥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果然有事求我。”

他别别扭扭地把事情讲完,原来是小少爷上次回去不小心磕到了脑袋,回来以后庄夫人就不允许他再自己跑回去了。

我看了一眼他的右额角,果然有一块很明显的疤痕。我疑惑地问:“那你告诉我有什么用?”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地面说:“你跟我妈说,你带我回去……”

他话音刚落,我立马跳起来:“不行!”

可能没料到我会一口拒绝,他有点儿不开心地问:“怎么不行?”

“当然不行,你要是再磕到脑袋,那我不就死定了!”我摇摇头,一脸坚定。

他颇为恼火地说:“我这次肯定不会磕脑袋了。”

“磕屁股也不行啊!”

大概是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的少爷脾气上来了,非常小肚鸡肠地说:“你要是不答应,今天就别想住在我家!”

我被他气个半死。可这到底是他家,我妈还在这里打工。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和庄夫人说,万幸的是,庄夫人只是诧异我们两个竟然早就认识了,竟然没怎么为难我就同意了。

托庄大少爷的福,我和我妈不用提着大包小包去坐大巴,而是坐着庄家的高档车回到了小镇子上。

可我临时担负起了照看庄易扬的重任,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吃过午饭后,我就摸上家里的葫芦药瓶下楼了。庄易扬开门见到我,眉毛诧异地扬了起来。

我没好气地把手里的药瓶打开,挤了一点儿药膏在手指头上,一伸手往他额头上摁过去。

冰凉的药膏在他额头上化开,庄易扬蒙了一瞬,接着后退两步,睁大眼睛问我:“这是什么?”

“毒药,让你毁容的。”我翻了他一个白眼,可他那双极具迷惑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抓了抓头发,实话实说道,“祛疤的药,你额头上的疤好明显,丑死了。”

赵奶奶在屋内看着我们两个斗嘴,笑得前仰后合。我走进去帮她剥花生吃,庄易扬在后面低着头钻研我扔给他的药瓶,半晌,凑过来小声说:“你这个药瓶上为什么什么字都没有?是不是三无产品?”

我把花生一扔,伸手就要把药拿回来,被他眼疾手快地避开。

庄易扬把小葫芦放进口袋,还拉上了拉链,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弯起嘴巴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搬着马扎坐在楼下赏月,一群小孩子在我们旁边玩弹珠、跳皮筋。

庄易扬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一副牌,问我会玩什么,我仔细想了想,认真地告诉他,我只会最低级的排火车。

他洗牌的手一顿,无语地看着我,我笑嘻嘻地说:“没办法,我从小就一心只爱学习,其他都不太擅长的。”

庄易扬扯了扯嘴角,明显对我说的话十分不信任。但我真的没有骗他,只不过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的牌技真的太烂,每次都玩得稀巴烂,总被和我一起打牌的人嫌弃。

眼见着他要把牌收起来,我忽然又想逗他,踢了踢他的脚,问:“排火车,玩不玩?”

结果庄大少爷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真的就陪我玩了一晚上排火车。

秋天的夜晚蚊虫还很多,我们两个在楼下一边喂蚊子一边玩最低级的排火车,他还因为手气太好,被我踢了几脚,现在想起来都跟一场梦一样。

03

或许是因为我那天开玩笑一样地跟庄易扬说我爱学习,十八岁生日这天,我收到了有史以来最为惊悚的礼物。

庄易扬特地来我学校送了我满满一箱习题册,我根本抬不起来,最后找了好几个同学帮忙抬回寝室。

傍晚,我和他一起在校外吃饭,等长寿面的间隙我一直在想该如何还他这份大礼,想了半天没有头绪,我干脆问他:“大少爷,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瞥了我一眼,很不配合:“自己想。”

我忽然反应过来,“哼哼”了两声,“我想起来了,你什么都不缺,所以我不用给你送生日礼物。”

庄易扬的眉毛立马挑了起来,我还觉得不够,得寸进尺地补充:“不对,少爷,你缺爱啊,要不然怎么脾气这么差?”

当年的我大概生活过得太无聊,总要气一气庄易扬,并以此为乐。

可这次我没能得逞,因为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是啊。”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还为此忧愁了很久。因为我怕他会像电视剧里的某些人一样可怜,家里没有人记得他的生日,还需要我从天而降拯救他。

事实证明,我是真的多虑了。

庄家人给他办了一场很盛大的生日会,邀请了许多人参加。整个别墅灯火通明,我站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看着给他的礼物堆满了客厅的角角落落,忽然觉得手里的礼物有些寒酸。

趁着大家不注意,我偷偷溜出去给庄易扬发消息,准备在花园里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把礼物给他。

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蹲在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没有灯的角落。他一脸的不可置信:“你在这里干吗?”

我用手指示意他不要那么大声音,一邊递礼物一边说:“你们家人也太多了,我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礼物给你。”

他看上去又震惊又疑惑:“你到底送了什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东西,我亲手给他织了一个鲤鱼包,还是过年的时候跟我妈学的。

我怕他觉得东西土,趁着他拆礼物的空当,赔着笑说了句:“生日快乐啊。”

庄易扬把东西取出来,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眼睛里有折射进去的橘黄色的地灯光芒,让我有一瞬间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格外温和。

这个认知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连忙补充了一句:“新年礼物这次也一起送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怒气冲冲地低下头来瞪了我一眼。我这才反应过来,当初才到我下巴的小屁孩已经比我高半个头了。

他也发现了这个事实,得意洋洋地看了我一眼。

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强调:“比我高又有什么用?我还是比你大两岁,你还是要叫我姐姐。”

庄易扬翘起来的嘴角立马压了下去,他把我送的包重新装回去,毫不客气地说:“过年要送新的,明年生日也要送,以后每年我都要收新的。”

我翻了他一个白眼:“做梦。”

那时候我不过无意一说,心里其实跟明镜一样,知道他肯定不可能叫我姐姐,而我一定也会在每个节假日被他勒索各种礼物。

但我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那竟然真的是我陪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04

没多久,高考成绩出来,我分数不低,可以在省内上一所不错的大学。

我报了一所省会的学校,我爸妈靠着这么多年的积蓄在镇上买了一套小房子,我吭哧吭哧地帮着他们一起搬行李,觉得好像一切都在变好。

庄易扬放假后赶过来帮忙,我爸妈生怕这位少爷磕到碰到,我索性把他叫过来跟我一起搬东西,把大半个箱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被他无语地瞪了好几眼。

我乐得轻松,一点儿也不介意他瞪我,事后给他买了冰镇的汽水道谢。

我们两个人肩并肩坐在石阶上,气氛难得和谐。他喝完了最后一口汽水,忽然问我:“你志愿报完了?”

“报完了啊,就在省城,离家也不远。”我点点头,又笑眯眯地看他,“怎么了?马上高二的小朋友,你是不是羡慕了?”

庄易扬扯了扯一侧的嘴角,手里的塑料瓶捏扁又捏圆。他小我两岁,十六岁的少年身形颀长,微微弯着腰满腹心事的样子,看起来倒像一个大人了。

可他一转过头来看我,眼神却依旧像小时候一样纯粹。

庄易扬抿了抿唇,磕磕绊绊地说:“付白雪,你在大学里不要谈恋爱。”

我差点儿被汽水呛到,一脸震惊地看他:“为什么?你怎么管这么多?”

他被我看得有些尴尬,故意板起脸来凶巴巴地说:“不为什么,就是不行!”

见我脸上的震惊依旧没有消除,他憋了一会儿,破罐子破摔一样地说:“他们会有我长得帅吗?”

我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反驳:“……你干吗这么自信?”

“长得帅的没我有钱,长得有钱的没我帅。”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付白雪,你就不能等我长大吗?”

接下来漫长的寂静中,我花了大概一分钟去理解他的意思,可是依旧没能给他答案。因为这个信息实在是太令我震惊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之间还会有除了互相嘲讽以外的其他相处模式。

所幸的是,庄易扬也不是一定要一个答案,我们两个就这么沉默着道别,我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急得把脑袋都抓成了一朵波斯菊。

我想,或许等他再成熟一点儿,他就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可我又高估了我自己,因为当时的我,其实也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被庄易扬这么一吓,我好长一段时间没再和他联系。大一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稀里糊涂地就和我们专业的一个男生在一起了。

庄易扬知道以后,难得主动给我打了电话,咬牙切齿地叫我的名字:“付、白、雪!”

我在电话这边装傻充愣地嘿嘿笑,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不是因为我说的话才这么着急谈恋爱吧?”

我没说话,因为我这大半年来确实一直在躲他。

他跟我一起沉默着,然后叹了一口气,声音里透出些挫败感:“付白雪,你要对你自己负责。”

我第一次对着他哑口无言,可是木已成舟,我本来想寒假回来给大少爷赔罪,结果还没等我回去,赵奶奶就因为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去世了。

等到葬礼结束我才收到消息。我大脑一片空白,第一时间给庄易扬打电话,而他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庄夫人到处找都没找到他,竟然打电话问我。

我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考完最后一门考试就坐车赶回小镇。

短短几年,小镇的变化很大,那破旧的单元楼的住户一家一家地搬走,那里早就不像记忆中一样热闹热闹,充满人气。

他就坐在之前赵奶奶居住的屋门前,低着头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

我一路跑过来,用手撑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他,忽然觉得难过又可笑。

那么多人,竟然是我最了解他。

庄易扬比我想象中的要乖很多,我走过去,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我想了想,把围巾的一头递给他,他睫毛动了动,抬起眼睛来看我。我把他的手拉起来握住我的围巾,小声说:“走吧,我带你回家。”

我们两个回到庄易扬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整个大别墅静悄悄的。他一路上没说话,我难得母爱泛滥一次,把他摁到沙发上,问:“饿了没?我给你做点儿吃的?”

庄易扬总算有了反应,有点儿惊讶地问:“你会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我这才尴尬地想起来,我其实并不太会做饭。我在厨房的柜子里翻了很久,拿出两袋方便面问他:“这个,吃吗?”

庄易扬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要不是他现在正伤感,肯定要跳起來骂我了。

本来我是想照顾一下他的,没想到最后反而是庄易扬做的饭,洗菜、切菜、煮面,我一样都没帮上忙。

寂静的餐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吸面的声音,我吃到后面,还发现了一个埋在碗底的荷包蛋。

我抬起头来看他,庄易扬的额发服服帖帖地落下来,看上去乖巧又柔软。在这个深夜,我忽然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把筷子放下,庄易扬吓了一跳。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庄易扬,你不要难过,除了生老病死,我还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怔忡地和我对视很久,久到我都要撑不下去了,他这才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伸过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

那个假期我在他家待了好多天,临近新年,我拉着他一起剪了很多样式的窗花,他却只挑鲤鱼形状的剪,堆了一小摞。

临走前,我顺走一个他剪的鲤鱼,踮起脚来拍了拍他的脑袋,趁他奓毛前钻进了车里,又笑嘻嘻地隔着车窗跟他说:“新年快乐,一切都会变好的哦。”

庄易扬垂着眼睛看我,用鼻子“嗯”了一声。

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和我男朋友一次架也没有吵过,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来了。庄易扬高考成绩出来了,考得相当不错,但他出乎所有人意料,一意孤行选了最南边的大学。

05

我升上大三,专业课不减反增,假期也要用来实习,时间一下子变得不够用了。

庄易扬和我天南海北,或许是因为没什么可聊的,我们两个的交流一下子锐减。

就这么到了大四,男朋友忽然跟我提出分手,原因是他觉得我性格不好,为什么就不能为他改一改。

我一脸莫名其妙,说:“你不喜欢有别人喜欢,我干吗要改?”

我们两个都觉得彼此无法沟通,就这么一拍两散。我站在街头,想到庄易扬跟我说的话,忽然有点儿怀疑,我会不会真的是个不太负责的人。

因为早早找好了毕业后要去的公司,我的大四过得还算轻松。

鬼使神差的,我把毕业旅行选在了庄易扬上大学的城市,却没告诉他。我穿着凉鞋和短裤,戴着遮阳帽,自己一个人蹲在马路边抱着比内地便宜许多的椰子,一邊喝一边想,这里真的太大了,想遇见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

这次表面上万分潇洒的毕业旅行的最后一天,我的手机和钱包一起被偷了。

我欲哭无泪,在派出所里无比窘迫地给庄易扬打电话。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我见到了风尘仆仆赶过来的庄易扬。

他被热得满脸通红,我仰头看天花板不好意思看他。幸好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倒是我们两个临走前,值班的小姐姐笑眯眯地说:“小情侣不要吵架了哦。”

我觉得更尴尬了,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我们两个并肩沉默着走了大概一条街那么远,他忽然停下脚步,我大气都不敢出。他低着头说:“你刚才应该否认的。”

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庄易扬看着我一头雾水的样子,不太高兴地解释:“你有男朋友,我们不是情侣。”

我沉默半晌,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早就分手了……”

他被我的话噎了一下,我低下头盯着脚尖看,却见他忽然在我面前蹲下,开口是熟悉的嫌弃语气:“脚都磨破皮了,你自己感觉不出来吗?”

我懵懵地被他背起来往前走,他闷闷地问我有没有带药,我说没有。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付白雪,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啊?出门前都不知道备点儿药在身上吗?”

被他这么劈头盖脸地一顿教训,我却想到了过去给他额头抹药的情景。我脑门一热,忽然想摸摸他的伤疤是不是已经消了,于是伸手拍上他的额头。

庄易扬倒吸一口冷气,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付、白、雪!”

这才是我记忆中的庄易扬,我把手缩回来,趴在他背上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那天过后,我和庄易扬的关系又莫名其妙变好了。

不久以后,我正式去工作的单位报到,抽空跟妈妈视频时,她无意间提起,之前住的单元楼要拆迁了。

虽然我们家早就搬家了,可我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条件反射一样地愣住了。

挂断电话后,我想跟庄易扬说这件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再然后,就收到了庄易扬不见人影的电话。

06

我果然在废弃的单元楼找到了庄易扬。

等我辗转到达小镇的时候,天色已经差不多黑透了。

街上行人相比城里要少很多,我在路边买了两个烤红薯,裹紧棉衣外套往镇上更偏僻的地方走去。

此刻,单元楼一片漆黑,只有旁边的路灯还在亮,远远看过去格外恐怖。幸好,庄易扬就坐在楼下石阶上,不用我进到楼内找。

空无一人的小楼前,他低着头,手肘撑在膝盖上,听见我走过去的声音也没抬头,这个场景看起来无比凄凉,又无比眼熟。

“地上不冷吗?”我走过去围着他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他面前,干巴巴地问。

他没理我,安静得像一座雕塑。

我也沉默着站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大力地跺了两下脚,一边原地转圈一边说:“好冷啊,这边怎么会这么冷!”

这次他总算有了反应,那只冻得已经没有血色的手朝我伸出来,他哑着嗓子说:“给我吧。”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塑料袋。”他嫌弃地看了我一眼,“不是冷吗?我拿着,你把手放到口袋里吧。”

我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却没照着他说的做,而是不甘示弱地看回去,抗议道:“为什么不是我们两个一起去找一个暖和的地方坐着!”

这里太过安静,我的声音在整栋楼里回荡,庄易扬叹了口气,认命般地站起来,把他的围巾扯下来蒙在我头上。

我眼前一片漆黑,听见他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这里要拆了。”

我把他的围巾一点点儿地围好,凑到他面前问:“庄大少爷,你有办法让它不被拆掉吗?”

他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我:“怎么可能?”

我点点头,又问:“那你要跟它合个影什么的吗?还是录段视频,留个纪念?”

庄易扬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最后揉了揉太阳穴,揪住我的围巾下摆往前走,说:“算了,走吧。”

我咧开嘴笑着跟在他后面:“这就对了嘛,走吧走吧,我们回家。”

没想到我话音刚落,庄易扬却忽然停下脚步,我差点儿撞到他背上。我还没来得及抱怨,就听他说:“我有的时候真的觉得……”

我安静地等他的下文,没想到他就这么停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

一阵冷风吹过,我缩了缩脖子,推着他往前走:“快走吧。你知不知道我今晚还要赶回去,明天还要上班?”

“哦。”庄易扬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前面飘过来,“辛苦你了,我请你吃饭。”

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客套几句,没想到当天晚上,庄易扬真的跟着我坐凌晨的火车回了省城。他没地方去,我也懒得回公寓,干脆找了家连锁酒店,一人开了一间房。

第二天早上我头痛欲裂地醒来,一边去赶地铁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想,晚上一定要狠狠地宰庄易扬一顿。

我计划得很完美,晚上拉着他去吃螃蟹和小龙虾,可惜回家的路上就犯了急性肠胃炎,出租车直接掉头奔向了中心医院。

我在医院里上吐下泻,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庄易扬租了一张便携床陪在我旁边,我昏昏沉沉地醒过来的时候,他还没睡,靠在墙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迷迷糊糊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将耳朵凑过来,我低声问:“你怎么不睡觉?”

旁边几个床的人都在睡觉,我们两个脑袋挨着脑袋,距离近到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毛。

我们两个就这么对视着,等我混沌的脑袋终于觉得有些不妥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我有的时候真的觉得有些不公平,为什么那么多事情都要讲一个先来后来到,唯独爱情没有。”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他笑了笑,轻声说:“明明是我先来的。”

其实他这个问题真的有些无理取闹,爱情怎么会有先来后到一说呢?

可我此时此刻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庄易扬大概是被我一脸痴呆的样子逗笑了,伸手把我的被子掖好:“睡觉吧。”

我怎么可能睡着?只好闭上眼睛装睡,实际上紧张得不能呼吸。

我保持着这种状态,一直到外面天都开始透亮。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人用冰凉的手指贴上我的额头,反复探了两下,然后小小地舒了一口气。

就是这一刻,我突然泄气了,然后无比清醒地睁开眼睛。

庄易扬没反应过来,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我凑到他旁边小声说:“庄易扬,快过年了,我妈还挺想你的,要不我们一起回家吧?”

他愣了:“回哪里?”

“我家。”我撇撇嘴,伸手把他冰凉的手牵过来放进我的被子里,闷声闷气地说,“说不定以后也会是你的家。”

(编辑: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