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画性灵胡立伟

蔡测海

胡氏立伟，生长于长沙古城街巷，工诗书画印，经习数年，卓然成一家。

古城长沙，依麓山，傍湘江。藏龙卧虎。文治武功者万千之数。千古流年，气象宏阔。湘人治世，必经天纬地。治文，必石破天惊。治艺，添河山锦绣。几千年上下，湖湘人才，接踵而来。到胡立伟这一浪，几成湘水余波，也时掀浪头，胡立伟必是湘水一浪。

说胡立伟这一湖湘群体，几成湘水余波，是他们身处大的历史变故之后，又处历史的变故之中。湘人风骨犹存，其势不减。他们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生长于吃粮票穿布票烧煤票的时代，这一群在艰难困苦中顽强生活且得其幸得其善得其乐练就本色的杂票友，接受的正是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教育。他们基于草根，仰视庙堂，温习传统，积目革命。获得民间文化，传统文化，政治文化，人性风化的合力，生命之流，盖源于此等。生于斯长于斯的他们，各怀其志，各生其趣，在时运中写人生。

湘水后浪，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上個世纪八十年代，是一次大的思想解放运动，精神力量的大释放。湖南以文学领风潮，韩少功的文化寻根成为全国性的文思潮。又有音乐家谭盾的楚地乐声。后再有李路明，邹建平以《画家》杂志集结新潮画家，起美术新潮，在地铺上谈美术通宵达旦。

这个时期的胡立伟，缺少的是风头，不缺的是定力。在文艺家聚集的场合，几乎见不到胡立伟的身影。日后成立的湖南省画院，胡立伟有一间工作室。工作室不大，却匡定了一个人的浮生，确定了一个人的身份。一日三件事：书法，绘画，金石。结实的身材，几分憨笑，以为是个局外人。

待日后，却看他，正如袁枚诗：苔米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他喜欢袁枚，物存我在，性灵花开。

胡立伟从艺，绕不开一个时代，也绕不开四个人。母亲。尊师三人，大画家曾晓浒，大金石家李立和大书法家颜家龙。

胡立伟讲，家慈湘绣艺人。苏绣如锦，蜀绣有工。湘绣有韵，看古汉墓出土的绣品，漆画，一派天上气象，云霞浪漫，见湘楚奇思妙想，有屈子诗境。一种天上的语言。桃花绣一朵取红黄蓝绿四色，唯湘绣取七彩。胡立伟在长沙街巷深处，最好玩的是母亲的湘绣织机，把个织机池绷床。七彩丝线，成为他最初的线条色彩的记忆，细密的工艺，成为他最初的美术教育。一本《介子园》培育了多少大画家，母亲的织机，不定在某个时间，成就一个胡立伟。

公元一九八○年代。那个有些武侠的胡立伟，那个差点拉去学唱京剧的胡立伟，那个不同谋生行当的胡立伟，那个确定的胡立伟，进了湖南师范学院美术系，也就是师大美院的前身。岳麓的大学城，一时间成为上山下乡返城又得入高等院校幸运儿的理想国。这群人，有的后来成为哲学家，文学家，经济学家，高官和院士，那个时候不安分的湖湘青年，造就了巨变的历史和各种思潮。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句话，几乎成为大学城人人可穿的文化衫。这时的胡立伟，也幸好有曾晓浒这样的山水画大师，潜心传统文化，专志艺术。大学四年，除笔墨功夫，别的都不重要。习艺，也是习心。这四年，成为一个人一生的基石。

这四年，也是胡立伟艺术的潜伏期，沉静不喧哗。岳麓山，正好可仰望灿烂的文化星空，这仰望，正好可养成一个人的艺术意趣。在他以后的墨砚生涯，养成了艺术品格和了不起的耐性。

艺术存于世，需自成品格，艺术家独立于世，需自成一家。胡立伟集诗书画印于一身，将个人的艺术才能发挥到最佳处。师承千古，又似无门无派。艺林一株，自成气象。

胡立伟先后就读湖南师大美院，中国美院，正宗的学院派，得其严谨。他追随过岭南画派。得其墨趣。喜欢江画风，得其灵秀。心仪北方品格，得其宏阔。艺术是洼地事业，可汇千条河流。艺术也是顶峰事业，添一石而长其高度。

胡立伟的诗书画印，是一个有机体，艺术浑圆，互为生长。生成意趣。他的旧体诗，时有佳句，是一位国画家求之难得的文眼。一首好诗伴画，会使好画来神气。君有诗：偶得佳句吟丘壑，墨韵书香别有天。若将他诗文一一摘录，集为诗书，他当然是位诗人。胡立伟治印，黄永玉赞，扪蛇屠龙之手，好快刀。一生狂傲的万荷堂主，要大赞某人着实难得。镌印，胡立伟先得艺术家李立，李立得艺于齐白石。出处甚高。胡立伟又自得汉字的妙处。汉字为中国画之母体。胡立伟的印，有画形，有文趣。形拙而魂逸。黄石为灵石，钤印如龙凤行动，落纸见无限空间。爱印者，如获至宝。胡立伟的书法，骨健，得益于他的治印功力。他镌刻，又自然得益于他的书法。他的书法，有精气神，有古意，有文气。一幅书法作品，也是一篇好诗文。诗书印的有机体，有气质，耐看且耐读。他的章法，似行云流水，又似群峰起伏。洒脱又节制，俨然一幅山水画。他对汉字的理解，参悟，其造形达到很高的美学境界。

胡立伟的国画艺术，是诗书画印的共生艺术。他以作画用功最多，这幅及小品，其质其量丰厚。唯中国将纸笔墨砚称之文房四宝，足见对书写绘画工具的珍重，宝贵。习好汉字，方得笔墨，得笔墨，可入万般化境，造化万物，下笔有神。工具是手段，也是思想和精神。工具是技术的，也是思想的。从石器到铜器到铁器到电子技术，主导了人类历史进展和文明成果。中国的文房四宝，成就了中国的诗人，作家，画家，哲学和艺术，承载中华文明成果。对工具的认识，体现一种文化的自觉。胡立伟对文房四宝的体认，运用，见其笔墨功夫，是文化自觉和自信。艺术思想家，《棋王》的作者阿城有言：西画用油用布用刀，中国画用水用纸用毛笔，是完全不同的艺术表达方式和艺术追求。

轻软如毫毛，流如水，浸染如宣纸毛边纸，这工具智慧，恰到好处地承载国画的艺术表达和艺术精神，得神器相助，方有神来之笔，是中国绘画艺术家们的幸运。留神文房四宝的艺术家，自有天成。胡立伟是之。

胡立伟的画，可静读，一笔古今千年，一纸万里江山。诗书画印，入眼入心。

胡立伟的画，可赏玩。北国的雄宏，苍茫，南方的灵秀，多姿。万千气象。看山不似山，看水不似水。花非花，雾非雾。却又得返璞归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明月松竹生趣，红花绿叶姿色。鸟能唱，鱼亦语。偶写女子，也如燕环肥瘦，其色，其貌，其情，其姿，艳而不俗。美尽其美，专美于一纸，成水中月，镜中花。看似仙子画中来，无奈不拥画中人。胡立伟的艺术肃穆，也来点闲情逸致，似张岱，似李渔。山水惮如王维，闲情又得杨万里，有禅有闲，有志有趣，这是一位艺术家的担待。

胡立伟的画，可典藏。他的画由中国美术馆多次展出。诗书画印于一体的画家不多。我的好友、著名作家、画家何立伟，著名画家、艺术评论家邹建平著有专文赞誉。知胡立伟艺术的朋友，对作品多有收藏。我得赠一幅月下图，有竹有河，正如儿时读书的地方，甚是喜欢。他有一幅画，书法，印章，景物一框的布局板图，也是私心所爱。他的这幅山水，只惜我无那么大的厅堂，藏于心也就是好。可见，胡立伟的艺术整体呈现出“正大气象”的精神格局，对现实生活倾注了极度的人文情怀。重传统笔墨，但也着眼于现代人的审美体验，师前贤之心，而脱前贤之痕，为山河立传，到“我写我心”，这是一种思考，也是一种境界，更是一种凤凰涅槃的升华。

有齐白石和齐黑石的故事。同胞兄弟，都习画艺。也都画得好。齐白石的画是明码标价，以画养画，越画养画，越画越好，一纸千万金。齐黑石的画多是送人，最后变卖田产。艺术是要钱养的。他画多为应酬，得其画者也不值钱。沈从文有话，我从不跟朋友讨画，要画就是要钱。

画家自是惜墨如金。字画叫墨宝。索画者，人情勒索。要知艺术是有价的。有价，方得上品。艺术也是无价的，无价方有上品。

胡立伟讲，我的画也卖钱。钱多养艺术。艺术的目的不是钱，是真善美。正如他的撰联：

方竹长邀风月，小园自有乾坤。

三余悟道，四品怡情。

人在饮食中，纸上笔墨，才是人间仙境。他说，我的艺术实践，简单讲，就是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文化自强。这是一位艺术家的个人史。

历史是众生的接力。艺术家永远是个别的。

蔡测海，1952年出生于湘西龙山，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文创一级，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地方》《家园万岁》等。多次获全国性文学大奖，并译成英文、法文、日文多种文字。

责任编辑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