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芝萍
马红缨说:哎,我又给你叨个活儿。
七点十五分,她准时准点儿来了。可是准,准得跟我把炸酱面碗撂到柜桌上那一声严丝合缝儿。她嘴角咧开比瓷沿儿跟玻璃更清脆,她原封不动地说,嗨呀,你又吃炸酱面——还说胖还老吃主食。
我一般不理她这句,因为她下一桩事就是自觉从我电脑旁边的笔筒里抽副一次性筷子,掰开;她两只手搓着棍儿磨木刺,我两只手转着碗拌面条儿。我们俩都做得了,就能一道挑起面来吃。有时候我们夹着同一根了,她会飞快地用筷子抢过去一点儿怼进嘴里,然后狠狠咬断。一个锅里吃饭的是夫妻,我们一男一女,这一个碗里争东西吃也不知道该怎么论,她说:来,叫我小马哥。
她比我小。不多不少,整好十二年,我是七八年的马,她是九零。她不但属马,还姓马,整个人瘦瘦长长,头发乌麻黑亮,看着也像一匹疾风似的矫健新驹。我这么形容过她,在老早的一篇散文里,她看过那篇,给我用紫色的墨水笔圈出来写批注,哪儿像?词儿还俗,差评。
她今天应当是有事儿找我。因为现在我们已经吃完了饭——她那也不叫吃,就是兴头地跟我碗里搅弄前几下,意思过了就不再动筷。我说给她单备一副她又摆手,天天浪费我的一次性筷子,都是中午的外卖攒下的。我只有太阳落山才有兴致做饭;金楼街上的人都是这样。这里大多是平房,在中午都像没睡醒,门窗紧闭储备生活。到了傍晚他们才一个个把各式各样的家常饭香气敞出来,穿着街走一圈,像个露天博物馆,少不得赚几个饿嗝儿作票款。果然她看着我吸溜吸溜地亮出碗底,自己就去一旁货架上取包玉溪,新做的酒红色指甲在塑料皮上剥得生响,她说,哎,又给你叨个活儿。
我说,这什么词儿。马红缨老师,您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第二职业?
她白我一眼,第二啊?这不你主业吗?我是打算反驳,可是想想,古籍书店不赚钱,在前面开辟饮料零食甜筒机,靠着小时候莫名其妙让一道士摸出来的本事给人卜卦,顺手用苦主的素材写写文章,这几个哪个对我都挺重要,简直像袭人和晴雯一样排不出次序,我下意识要说的“不对”,只是因为我得先强调自己是个掌柜的,然后是修道者,最最后才是个几无所成的文学爱好者——好像这样大家看我就不会先给我贴个不正常的标签。但跟马红缨自不必在意这些了,我干脆省去这些话,直问,什么情况?
是父子俩的问题,他爸想找你算算。马红缨塞一根烟在嘴里,看她抬眼儿寻我就知道又没带火机,自觉摸出我兜里的zippo给她,她含糊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轮儿的我不会用。我就给她点烟,她絮絮呼出口白雾来,炸酱黄瓜丝味儿的。
“我觉得啊,这爷儿俩就叫孽缘。”她把烟夹在手里说,“是这么回事。这男的姓孙,我舅姥爷的邻居。孙叔有个儿子,叫向阳,但是整个人跟名字就彻底反着来那种,我在小区里看见过,跟我差不多大,特阴郁,眼睛也没神。他爸也是不到五十的人满头白发,都让他折腾的。也没别的,他爸就想知道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了受這个苦,有没有解决办法。”
你别铺了,我白她,半天说不到点儿上。
“你别急呀。”她又抽一口烟,憋着没吐。她新抹的红指甲在手机屏幕上用力点戳,仿佛是给这两人敲着上场锣鼓——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台,两个出生年月时辰传到我微信里。我输进排盘软件里瞅了两眼,老子丙元本火,最忌见土,儿子偏偏生在辛未年,自然本主不和。还真是个孽缘,恐怕父子俩几辈子咬着还债,这哪说理去。
“还几辈子,这一辈子就够受的了。”
我说,受不完,命这东西都是追根溯源,上辈子或者谁欠了谁什么,这辈子是还债。马红缨想了想,说,搞得这么惨烈,大概上辈子也是父子吧?
“孙叔我见过两次,看着挺好一人,也没什么脾气,我妈什么的对他评价也还行,不知道他儿子怎么那么受不了他。”她又点了一根玉溪,是用上一根烟的火儿对过去的,“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我说你都未必信——孙向阳这一阵闹着要自杀呢,都去公证处做了公证了。”
“这玩意儿还带做公证的?”我劈手从她那把新烟夺下来,走到碗池边冲灭了,“你少抽,屋里太呛。”
“我也头一回听说,神奇吧。”马红缨没理我,手指甲又在烟盒上敲打,“他什么事都要跟他爸拧着来,他爸也从来不会听他的。所以也不知道是他的想法都被他爸给否决,还是他不接受他爸的安排,小时候还行,现在长大了,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后来考研了又没考上,复习得挺好的,但是有一门分儿低到吓人,连导师都不信,总之追根溯源都怪回他爸给他选的这个专业上了。”
她说话说得像绕口令,跟着我刷碗的流水在我耳边交替,我的店变成个薄罐子,所有声音哗啦啦地晃,我心不在焉。等我收拾停当,走到店面前头来,她正摆弄两瓶我新进的饮料。我问她,喝不?说是什么冷泡茶,酸的。
“酸,那我可不喝。”她暂停了故事,岔开问我,“上次给你说的,你改得怎么样了?”
“这几天有点儿忙。”我没看她,把冷泡茶按照三种口味和颜色的顺序,依次列到店门口最显眼的一排架子上。她比我小十二岁,可是她已经是个有点名气的编辑了,自己也写小说,虽然我没见过,但她挑中的别人的那些小说,我觉得她写得也错不了。她审美摆在那,时刻彰显;就像现在,我连着堆了半排,她缓缓开口说,你这青绿挨着湖蓝,湖蓝挨着柠黄,丑,把黄放到中间。我按她说的来,果然是好看,就是一种隐性的区别,我看不出来,我只能通过结果去感受。写文章也是这样,她对我的评价是,我只能通过别人成型的文字来谈感觉,很外部的直观想法,我始终没摸到天才型创作者的肌理。我猜换句话说,她是想讲我没开窍。我上周给了她两篇我写的新故事,分别从我算过的一条命和我的童年记忆中挖来的,我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没耍花活——这点之前已经被她教训过了——她就着夕阳看完第一遍说,周通,我觉得吧,怎么说,你有时候懂了艺术没懂生活,有时候又好像理解生活可是没弄明白艺术。但我自认为我最近有进步;所以面对她在电子文档里一行行紫色的批注,我表面上不置可否,当然暗自也有点似懂非懂的佩服。于是找人算命这事儿是你给出的主意吧?她已经走到门口了,手指夹着烟盒冲我晃一晃:“给你拉生意还不高兴啦?当然,我也好奇。我回去再问问再说!”她走远了,我才想起来,上周她管我要的那本金圣叹的书忘了给她,金圣叹评《史记》。(这里换本书吧,可是没想好什么书)
两年前我从机关辞了职;我把生活里过往那些烂事打点好了,赁了一个小小的店面,卖我家里那些旧书,也卖点盗版的名家长篇,莫言获奖的那两年我赚得最多。余下的时间,一心写东西在家里闷日子。但日子除了闷出一股烟臭味儿,也再没别的了;我投了几次稿都石沉大海,讲道理,把稿子给了认识的编辑,对方过上几月也没回复你,那大概就是凉了。马红缨是省文联办的《流河》杂志的编辑,是另个人把我的微信名片推给她。我们在线上这样认识,但原因并不关乎文学,而是因为她的同事和她妈妈认识,想找我给女儿算算命。
我们俩第一次交流的整个过程,简直像两个老派头的当面寒暄;她通过好友验证,聊天窗口蹦出来,她说,你好!配一个小小的呲牙乐的表情。我好像真照着她一张纸质的名片在念似的,您好,您是《流河》的马红缨编辑,对吗?她回以一只可爱的小兔子,随着点头晃耳朵。我也真是没话找话,心里想着她同事说,迂回一点问问八字,最后硬邦邦来了句:我是写小说和散文的,有些题材跟八卦相关。她马上反问道,娱乐新闻啊?
我噗嗤一下就乐了。可紧张的是什么劲儿呢?整得我跟做间谍似的。我又想到一句,就问,您知道有一个儿童作家吗?跟您名字一样。她这下过了半晌才回复道,知道,但我们不同姓,而且她那是英雄的英,我是红缨枪。我才反应过来,哦,怪不得她的微信名字只有一个字母拼出来的“Qiang”,头像也是一个漆了银的木枪头,簇着点长长红绒毛,活像戏台上的使用。
我说过的,她人也像匹壮丽的小马。那是第一次见她的感觉。她有点老年痴呆的母亲忘记了她是几点出生的,竟然活活想不起,算命的工作就此搁置。可是机会到了眼前,我索性把新写的小说发给她看。过了一周,她说稿子有些问题,简单提了之后又说可以当面聊下。我们就约着吃饭,我住金楼附近的老城区,她在城郊跟父母一起住着新楼盘,我们选的居中点差不多就在市中心。圩岩最贵的饭店人均也不过七八十,我打算好好请她一次,毕竟在有数的几次沟通上,她都还算尽职尽责。她不在朋友圈里發自己的照片,我对她人是很好奇的,没有人会对自称红缨枪的女孩不好奇。我在饭店里等了一会儿,她说有点堵车,最后风风火火走进来,皮衣袖口的细穗儿在空气里发颤,头发随着脸庞急促的摆动飞转出美妙的弧度,然后她看见我在临窗位置朝她招手,她又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我几乎听见一声“吁——”的勒马声。
没有具体的时辰点钟,推算出来的结果要离题万里,我自然也没法给她妈妈什么反馈。倒是那位文联的同事很热心,一直说,怎么样了?我回答,不方便问她这种私事,有机会相相面批一下吧。现在倒是见着了,可我直到她点完菜,又到第一道凉菜端上桌,也很难形容这种感受。她的五官似乎是在时刻变化着的,眉眼是流动的,但不是顾盼美目的那种自如,她整个人跟直观的、基础的女性美是不沾边儿的,但我不是说她丑。她很凌厉,可又不咄咄逼人,我既不能说她气场强大,但也不觉得她虚弱或是平庸。当然不是也没办法直接凭着骨相与细处的分类来直接评批她的过往,但似乎我打心眼儿里有种抗拒,觉得那不能代表她的什么,她的将来也是会变的,面相本来就是会变的,相由心生,而我并不知道她的心。后来她妈又托那个同事追问结果,我说:她的命差不了——放心吧。
当时我俩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谁的眼神也没败下阵去。但是她突然开口道:“我同事说要给我找个人算算,就你吧?”
我承认了,然后她说:“我诈你的,是你把我看得有点儿毛,转移个话题嘛。”她笑个不了,叫我有点儿窘迫,用牙齿刮刮下唇,问道,那我命咋样?我说,算过了,你命没啥不好的,就是不容易正缘。她问,正缘什么意思?我答,没有你的出生时间,只看面相,奸门凹陷,正缘难见。
她的笑容敛去了,嘴巴抿一抿,随后一筷又一筷地夹着果仁菠菜嚼,花生米的香气和声响在她嘴里漫出来,她小声说,你知道我怎么猜到你是算命的吗?
我摇摇头。她说,因为你真的就有一股神棍气质,你是不是那种天生异能的?我想想说,可能算是。你们一般管这个叫有天眼吧,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事,小时候我发高烧,吃药什么的都不管用,从医院回家,院门口路过一个老道,问我爸用不用帮忙。我爸以为他要饭,也没理他,去邻居屋里给我妈打电话,结果那老道自己走进来,掏出什么玩意儿冲了剂药给我喝,然后我就……
就怎么?她听得甚至有些入迷,我不禁得意起来。每次给人讲这段经历,到这高潮处,我就会用上我预先想的那个比喻:“就好像他把易经灌进药里我喝下去了似的,再看人,推推六壬,八字给我,我对着书就懂了。”往往此时便引起一阵惊叹,但马红缨却没太大反应,只是说:“那你怎么没写写你算命的事儿?你给我那篇,写什么母子关系,但是——”她似乎是口比心快,突然也意识到我所述的童年经历哪里藏着点儿遗漏,堪堪住了声。
我接过来说,偶尔也有的,只是这种事不能写得太实……因为天机不可泄露。她终于又笑起来,她的笑是声音很轻、扯口角咧出虎牙的那种笑,她说,哎呀,难道你是怕偷了别人的命,遭报应吗?
后来那篇小说我改得心猿意马,每次打开文档都想到她笑我神棍遭报应,意意思思写几笔,终究搁下了。她再看,说是“文气断裂”,直接在她那就没过,我也就没再投。不过因为认识了马红缨,倒不觉得是格外的遗憾,她也承诺再有机会还会把我推给别的编辑。她是真给我认真批改了一遍,换了点儿我读着很拗口的新词儿,可也不好驳她,就这么搁着了。从这件事儿上,我仿佛是完成了一个创作的轮回,具体写了什么恐怕只有当时的我自己心里存了。后来她知道我在金楼开店,兴冲冲跑过来说要看,离他们单位不远,那天我做了炸酱面,刚端出来,就听见店门外头一串高跟鞋声,特有节奏,小马蹄渐次刹车,最后一步跨进我门里。马红缨抬头打量两眼,也不知道意有何指,说,哎呀,想不到你还是个妙人。
我说,妙个球,穷得都要退租了。
她说:“你身后那面柜子,也算盛了大半个中国疯癫文学史的精华了。”这话我爱听,客气让了她一筷子面,结果她从此就没跟我客气。平心而论,马红缨算得上一个负责的编辑,她知道我有时候思维上还有点儿自我审查,鼓励我撒开了写,写完再改。她工作时候认真极了,为着我固执不改也吵过几架,但我的理由是:你怎么知道你说的一定是对的?换句话说,你怎么知道我照你的改了就能发?或许到底比她大点儿,我觉得她试图在我身上做的关于写作训练的那些实验,我其实是抗拒的,或者也跟不太上。后来我们交流文学的频率就低了点儿,反而是在做炸酱和算命上头聊得多;她有不少朋友都辗转来找我算过,大部分是真名隐去,但从小到大一路的事儿让我看个八九不离十,圩岩这么小,街上走一圈起码有俩熟人,我经常怀疑打我面前擦肩而过的人说不定八字还停在我软件的输入历史里,用我们专业的话说,这叫承负。
马红缨再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周末了。她总算想起来找我拿书了,还给我带了点家楼下买的卤菜。她来得比往常晚点儿,我已经吃过了饭,从冰柜里取出两罐啤酒想晚上看球赛。她站在门口,有点惊讶:“呦,你这儿连酒都开卖了,这慢慢儿的是要正式淘汰这两柜子书了?”
“那两层那几大厚本,不都是你要的,照这么下去不赔死。”
“我又不白占你便宜。”她把塑料袋拆开,一股红油香味冒出来。
“哪有?后面那些,我左看右看的不想卖,打算都自己收着了——我觉得我还是靠卖杂货进书往外租靠谱,这样就没有傻逼来我店里穷问价儿了。”
行行行,她说,反正生意是你的生意,我就负责给你拉皮条。天刚黑,球赛还没开始,电视里播着色彩明快的广告,我俩坐在后厅的沙发上,戴上塑料手套有一口没一口地啃鸭脖鸭翅。她好像工作上有点儿不顺,反复在提一个姓叶的男同事,也做编辑,来了不久还牵走她一个作者,顶大的烦。她不细说,可能在等着我问她。只是我有时候也握不准该不该问,最后就没问,但她老这么点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又有点儿烦,我于是就说:“上回你说爷儿俩要找我算命,怎么样了?”
人说要跟你约时间呢。她看我一眼,似乎是决定放弃引导我听她倾诉,正色回到事情上来,“那个叔叔就想跟你见面聊。”
那也行。我咬下一截鸭脖子,反正最近我都没什么事儿。
这回不说看人面相啦?她突然夹起眼睛一笑,我给她笑得有点儿慌,喝口啤酒,手套油得差点儿没攥住铝罐。
我说:“没必要,像你说的闹那么僵,都成了定局了,看不看的没大意思。”
她说,不,你还是看看,我好奇。她用干净的左手操手机,给我转发几条信息过来。我把手头上这根鸭脖子的工作搞得差不多了,含着一小块辣乎乎的骨头就点开看。
照片像素不高,但是够使了。老孙的确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三庭五眼不挺拔优姿,也无格外怪异之处,眉毛散尾,做事或许容易中途丧气。只是瞧着眼神有点儿飘虚,感觉哪里不大对头。而小孙生得大概像妈,鼻子眼睛的跟他爸拧着来。我说:“这孩子感觉性格确实不太好,是不是情绪也有问题?”
“您又神了,他家有精神病史,打阿姨那边遗传的。”她喝一口啤酒,泡沫在嘴角呲呲破开,“但孙叔好像没带着他去看过。”我就没再问,我说你跟他约时间吧,也看他到底想干嘛,是想就求个结果,还是说有进一步的什么。
她问,什么?我答:“是不是有改运之类的考虑。”
“那真能管用啊?”马红缨直瞪眼,鸭脖子差点从手里滑下去,“就跟小说里写那种,摆个幡,弄俩果盘儿,念个咒然后就让人转了性了?你有那么大能耐?”
我说,你严肃点儿,很多东西你可以不信但是你不要亵渎,什么果盘儿!马红缨说,行行行吧,反正您天赋异禀,老道开了光的人,我们凡夫俗子不能理解。你要能办到那个份上,我就跟他提一句,这么一单也能挣不老少吧。我不想理她了,也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搞这些终归对自己折损很大,但人跟人之间又不能替生替死替受灾,无非是交换方式罢了,不是钱的事儿——我干的事儿哪件能赚大钱呢,我就不是个有财运的人。
说罢了这一节,球赛都开始了。但我的心思在命理上,马红缨跟一大块鸭锁骨较劲,欢呼和奔跑的声音都成了背景。我问她:“上次说阿姨身体不太好,最近怎么样?”
马红缨闷闷开腔:“我搬出来了,还没回去看。”
“怎的自己住了?房租又不便宜。”
“我在家,她一星期能给我安排十回相亲。”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撕啃锁骨的间隙里说,各式各样三十前后的本地或外来青年她都见过了,有的平庸有的还行,有的也是敷衍家长,还有两个正好业务相关,她把他们搭成了一对甲方乙方。马红缨说:“嗨,你知道上海还有好多地方,公园里有什么相亲角吧?我觉得我也能搞一个,不叫相亲角,我叫人才交流市场。”
“這甲方乙方都没看上你?”
“每次我坐那就会先告诉他们,是我妈非要我来的,这儿菜不错,看看有没有忌口我们随便吃点儿就行了。”她笑,“你觉得我可能从那里头挑出来靠谱的吗?我也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对我三十岁这事儿这么紧张,好像三十岁一到我就要进入另一个社会阶层了似的,就怕我结不了婚。”
“三十岁以前结婚其实也挺好的,”我说,“过了三十确实难点儿,尤其你这样的。”
“我什么样儿啊?”
我刚要解释,马红缨她紧紧盯着电视屏幕上飞跃的足球,说,哎呀别——靠。
球没进。她意兴阑珊地转过来说:“我可能就这种临门一脚总丢球的样儿吧?”
我心里想,也不是。电视里开始播广告,她自己又吃了两根鸭翅,叼骨头划着手机喊饿,说想再点点儿什么吃。我没答话,她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儿,就问:“你是不是在等上回那个散文的消息,投给老刘那边的?”
我点点头。马红缨又开始看手机了,她语气放软了,说,可能悬。最近他们比较喜欢做专题,你那个贴不上。但是我觉得你这回是有进步的,要不我问问日报社的朋友?他们现在也有散文专栏,或者你可以先开着公号自己写写。
我说我不。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建议,我会费力地绕着弯子解释一堆不用麻烦她的话,她后来也理解我的实意是,作文学的话还是要发杂志期刊。我就很看重这个,马红缨明显有点不屑,或许是因为她本身也是编辑的原因,但是她没说。
她又问我一遍,你有什么想吃的不?我要点个外卖。我提醒她要胖了,她狠狠拍我肩膀:“有空琢磨我那个体重,还不如今天趁我在赶紧把你那破小说改完给我。”我说,算了,现在没状态。她愣我一眼,说,你别总状态状态的,量变才能质变,你这个量还没多少呢,说什么状态了。
我说,我想写个新的。马红缨说,写啥?我说,不然我就写孙什么阳跟他爸吧,你别告诉他们。她点点头:“行啊,你要不要把你自己写进去试试?你总是虚构太多,显得有点空。”
我说容我想想。她又有点儿不高兴,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我对她的指導意见没有第一时间捧起来,她就会不高兴,我不知道别的编辑是不是这样,因为跟别人没这么熟过。我扯开话题,问她搬家到哪儿了。她说在王府大街,怡园三期。那儿应该不便宜,我说,那你还不赶紧回去,晚了打车多贵。马红缨说,一会儿可能有朋友过来把我顺走,甭担心。我问,谁啊?
她说,就那甲方——他本来问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在郊区一个地儿,我懒得动。
我再没话了。鸭骨头上油乎乎的辣味黏在空气里飘不散,她似乎在等什么,见我低头看开手机,突然径直起身,自己就走了。当时天色已经黑透,球赛也近了尾。我在音乐吧里往外看,她的影子随着摔我店门的声音抖了一下,带着气劲儿。路灯射进来一点儿微弱的橘色的亮,把玻璃墙外头的书架勉强描个轮廓。她又忘拿书了。
几天后,我见到老孙。他请我在金楼尽头的茶室里喝茶,这儿我路过许多次,但从来没进过。我爱喝茶的朋友里,没有需要刻意找地方招待的。况且它家的茶也不好,粗劣印制的启功书法单挂在小格间里头,又把那笔画媚态逼出两分。于是光这么坐着我就已经有点儿心烦,空调呜呜转,老孙顶着个油汪汪的秃脑瓜走进来,不多的几根头发好像落了层灰。他说,不好意思,大师,等急了吧?
我说,可别……叫我小周就行。情况我大致了解了,就是不知道您往后是想怎么着?
老孙说:“主要就是两件事……一是想看看这孩子明年考研还能不能行,不行我赶紧送国外了。二是我听小马说,您是能帮忙给改善改善的。”
这话说得太快,听得我直皱脸。虽然先知道他是个专蛮横断的人了,但这种生意不好做,临了胡乱赚个本的语气还是让人别扭,我甚至都有点儿同情孙向阳了,但同时心里又觉得,这个人,还挺适合写进小说里去的。我说,事在人为,但是卜卦不是为了算一个准数的,要是说有就有说无就无,天下人都能当皇上。
“是是是,您说得是,”他把几根发亮的头发丝捣得发颤,“就是您觉得他有没有这个走学术的命啊?没有趁早改了吧。”
“您没明白,”我有点儿没耐心了,“世上万事,预料到了,想要避开,它也会以另一种形态出现——所以出了事,我们只问吉凶,不看对错。”
我估计老孙也不打算听懂了,因为他在我话音刚落就反问道,那这孩子这种性格,我们想办法改改可以的吧?我听朋友说过,做道场,除去一些影响因素,然后家庭也会改善。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什么歪门邪道的成功案例,我不耐烦,盯着茶碗里一毫银针在水面上无聊浮游,顶灯也把它照得分明,就像老孙的头顶。这个联想让我又好笑又恶心,恨不能立即使笔记下来。老孙似乎讲到某个精彩之处,才意识到我神游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倒也不介意,猛地把话拽回来问我:“话说回来,其实我也特好奇,周老师,您这么年轻,怎么就选择开古籍书店,然后干这行呢?”
我让他问得抬头递眼,他倒不应了,像我刚才似的跟茶碗里的针叶悟道去了。但我知道他耳朵预备着呢,本想把小时候那一段传奇铺平叙讲,但不知道是那幅翻印在塑胶上的字画还是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仿古灯笼,似乎让我的雄心也廉价了。我淡淡地说,可能因为觉得自己活得不够明白吧,瞎琢磨起来,就想看看别人都怎么过的。老孙说,看来您是个高人啊!他好像真这样觉得,然后又说:“您开个价就完了,我知道这事儿对人都有影响。”
我说,行。还有些需要准备的东西,我回头告诉您。咱们再联系吧。这时候外头似乎有什么女人走过去,穿了高跟鞋,一路哒哒地走。我们的隔间是二楼扩建的穿廊,听着脚步近前,震颤愈强。我心里突然轰地一声,有所预触,抬眼间那幅“远离一切颠倒梦想”便落在地上,画轴头尾先后磕地,了无声息,仿佛门外的人亦跌落到无尽的深渊中去。
我打了个冷战。老孙说:这质量不行啊。
那天晚上我回家,从我见到老孙写起,完完整整地写了一次做法事,替人改运的过程。核心的部分当然还是虚着写,我要紧的是去描述的是男主角,一个四十有一的三脚猫道人怎么介入一对父子之间,用一些摸不着边的东西去解决他们之间稠得化不开的矛盾。我在开头写:“我在那天早晨,用杯子吃了杏仁霜。杯子太小,热水泻不开粉,里头疙疙瘩瘩叫人难受,好像淋了场浇不透的雨那么憋屈。”我估计马红缨看见这个就乐,她不爱吃这些甜东西,她看我吃,还说我娘。
我们也有日子没联系了。她似乎是真因为什么事儿生气了,直到我写完这篇小说,让故事中所有人的命运都在法事即将开始之前吊止,然后保存了发给她,她都没回复半个字,但朋友圈照发:她的新家收拾好了,她养了只猫,她和修窗户的工人大吵一架。如果是平时,倒也没什么,但毕竟她是个编辑,我发了我自己甚至还没囫囵个看过的小说给她,那比一般的投稿还紧张,她无声无息,甚至没说个“收到”,就有点儿不地道了。她也不是没有这样无故消失过,但总是她又来跟我建立新话题,我们微信里的聊天记录总是一段一段的,前后完全不相干。就比如这一回,都要入秋了,我甚至以为她是真生我气了,结果她的头像突然又冲上来,红缨枪头上面别着个小小的消息气泡,很快从“1”变成“4”,她习惯每句话写几个词就发过来,好像这样才能让人感受到她情绪分量格外饱满似的。她说,诚邀周通老师参加本人生日宴会。我这才想起来,是噢,农历九月十三,她生日快到了。我回,在哪?她说,金楼27号。我愣了一下问,你跑我店里,摆流水席啊?她过了好一会儿,回了句语音:“不是,我家刚收拾出来,我妈就来想给我弄成相亲会,我就说我要加班了。”
结果到了她生日那天,马红缨还真来了。她拎了个蛋糕,走进店来,问我,做菜了吗?我说,你真要跟我这儿过啊?她说,我今天特想吃串串香,走吧,请你。我其实根本没弄明白过火锅和串串香有什么区别,一盘子菜单串成串还贵点儿,不懂。但是马红缨吃得很起劲,她不太能吃辣,但是又非喜欢,酸梅汤喝了两扎,铁盘里还剩着不少串。我说:“你,就是眼大肚子小。”
她没顾上搭我这茬,而是突然地按了一下肚子。我看她轻轻皱眉,问,怎么了?她说:“快完了,可能酸梅汤太凉了,突然有点儿坠痛。”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我说,来月经你还又吃辣又吃凉的?她说,这事儿难道你很意外吗?我想想也是,她哪在乎这个。
“孙叔跟我说你们见面了,”她说,“你确定要帮他搞啊,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吧?”
“没事,其实也就是去他家鼓捣鼓捣,孩子都成年了,顶多弥合一下家庭关系,效果不会太大了。”我帮她一起捞肥肠,看她耐心地一块块嚼,一边嚼一边又说:“但是最近好像向阳妈妈在住院,估计要等出院才做吧。”
“什么病?”
“说是一直身体就差,三不五时就要去调理,各种输液,”马红缨抬眼瞅我,“你不会想说这也是因为父子矛盾影响的吧?”
“不说那些你听不懂的,要是你爸妈天天吵架,你心情能好吗?”
“也是……”她又把一堆东西丢进锅里,看着红亮亮油花翻涌,然后突然说:“你那小说我看了。”
我一下子后脖颈子都紧了。我说,啊,怎么样啊?手里还是不动声色从签子上往下撸东西,我也不抬眼。马红缨说:“我觉得不错,就是前面做点小调整就行,你要是觉得可以的话,我往上报一下。”
我平平地吸了口气,说,行。辛苦马老师。她说,吃蛋糕。
她没点蜡烛,也没许愿。小蛋糕被分成四块的工夫,我把从店里带的纸兜给她,她还有点儿惊讶,问,生日礼物啊?我说,你的书。她打开看一眼,果然也顺利地注意到旁边那个小盒子,是我从旁边卖石头的店里碰着的,一小块月牙形的寿山,乳黄汪着点儿白。那弯曲弧度里又套穿一枚墨绿色的琉璃珠,反正第一眼看见,就觉得挺合适她的。另还有块色调相近,挖成玉环的,圆得略大些,我留在自己那了。
马红缨拿手吊着绳儿看了两眼,斜楞我:“周老师,您这是祝我寿比南山还是要跟我木石前盟啊?”
我说:“这要是没文化的人还不够跟你聊天儿了。”
她又端详半天,套到胸前,表情说不上高兴或喜欢,但眼光似乎温柔一点,大概总算可以从上回的不欢而散里缓和过来——她总有这种磨不开的毛病,觉得上一回合里不欢而散的人是不该立刻翻脸亲昵的,尽管是屁大点的事儿,她就最重这个仪式感。在饭店里吃得差不多了,我们慢慢悠悠往我店里溜达。马红缨说:“我觉得,你写他写得还挺好的,反而是主角没什么行动力。”说完她自己也笑,初秋夜里开始发凉,语声都会变得清脆。我没接茬,她又问,改命这种事,到底什么原理啊?我看看她,想了半天想说一个她听得懂又不至于笑我粗俗的解释,这会儿觉得我确实文学水平有限。最后我说:“其实是没有改变的。你知道整容吗?整鼻梁,就是垫了山根,运气会变好,开眼角,有时候桃花会旺,但这些其实都是预支。”
“啥意思?”
“命这东西,你生下来就是注定的。”我不自觉地语气沉下来,甚至在夜色里都把她吓住了。“这个注定不是指你一定考不上研,或者二十八岁一定会结婚,是说你所有的际遇无论经历什么,怎么反转,那个总量不变。”
“加减乘除还一样?”
“一样,所以才说人得认命。”
“那算命是为了认命?”
“其实就是如此。你找人算命,把眼下的什么事避开了,化解了,其实只是提前或者推后了。在你也认不出来它的另外一天,它还是会发生……不过是像我这样功夫不牢的人,有时候算得不准,看得不全,所以才把一切都搞得似是而非的。”
马红缨沉默了。我们就向前走着,一直走到我的店门口,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双手插在兜里等着我找钥匙。我推开门的时候她说,那我更不能告诉你我几点生的了,我这一辈子的事儿要是都想让你撂了底了,我就没法跟你处了。
然后她就自己走进去,径直穿过店面,到后屋打开了电视。我也就没开灯,坐到她旁边去,我们没在聊天,但话又是接着话的。至于是谁先提议喝了酒,我不记得,但应该是她。因为我的酒量不好,喝完了脑子就发死发沉,我迷糊了一阵,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左肩碾了一片热,我的电视开着,在播那天的球赛,运动员又在冲刺,没开灯,外头的光黏糊糊贴在玻璃上,一片尿黄。
我几乎以为我还在那个晚上,做了个长长的梦,马红缨并没有不快地离开,而是把啤酒罐喝空,在沙发床上靠着我睡去了。她的发丝在黑暗中滑过我衣领外的一点皮肤,带着点草药味的洗发水和捂在脖子里的动脉血流相互发酵,有种暖烘烘的气从她毛孔里钻出来。那么我们锁了门没有?我抬头确认天花板和一切器具,似乎想要凭借熟知事物的真实感来让我摆脱,或是确信究竟哪部分才是梦境,轻易就会被我激怒的马红缨,和此刻全心全意又毫无知觉地依偎着我的女人,哪个才是真的?
我在此刻突然胆怯和迷茫起来。球还是没进,他们又输了一遍,或者是如我所想地输了。音乐响起来,路灯兀自停着,一切都在静止又规律地运转着。而她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如果此刻是梦,这将是一個潜意识中的叫醒信号,或是真实世界中有某个人某件事来找她,比如她妈妈,或者杂志社的同事。在一切真假分辨之前,我觉得我该退场为妙。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外面。金楼南边的路口拐出去有家小旅馆,我光带了手机和身份证走过去,也忘了到底有没有锁门。
第二天早晨我九点多给她发微信,我说,你吃包子还是油条?她没回我,我都买了拎回店里的时候,门虚掩着,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那书又落下了。
我们又是很久没联系。其间我听来店里买书的客人(我其实也有这么几个熟客,比我倒腾来的那些孤本还少)说,他亲戚朋友一圈之外的有这么个孩子,只为了跟家里别扭就要自杀,还跑去了公证处。到他登记的那天,他爸也怕他自杀,请来自己的一众哥们好友摆酒吃席,让叔叔阿姨们开导着,闹哄哄过了一天。
我问,那孩子最后死了没?
客人说:“这才是要了亲命,儿子没死,他妈死了。”
我愣住了。重新返回去仔细看看,八字排盘里确实有年少丧母的可能——可我先前注意力全在马红缨身上,我把这可能随便地排除掉了。我的本事并不足以断生死,我给马红缨盘卦的时候不这么提,我自己竟也给忘了。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她的电话就打进来,接起来语气急匆匆:“你知不知道——”
“我刚知道。”我咬着字,反应过来。她大概是以为我早就看见了,却不告诉她,所以她才嚷:这就是你他妈的天机不可泄露?
我觉得我没法跟她解释。甚至我惊恐地想到在我的小说里,我正是用老孙妻子的突发病症来阻止主角做法的。这虚实两个家庭,还有两个我的命运突然搭乱了脉,而把这一些联系到一起的马红缨此刻勒紧了我的血管。我浑身上下砰砰直跳,身体里的汁液单颗分解,无数次剧烈涌动在呼吸里打撞。我说,你听我解释——
“没事,你别解释了,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她好像突然跌落到什么地方,就地瘫坐了一样,语气很疲惫,“孙叔邀请我们参加葬礼,你要是觉得……你可以不去。”
我们从殡仪馆回家的时候天上落了雨。后来我心有余悸,再没喝过杏仁霜,因此迈出台阶脸上迸了水的时候,吃惊过头,差点摔倒。马红缨下意识地扶了我,她穿了条黑裙子,人也带点憔悴。老孙这时候突然从后面跟过来说,周老师,等过段时间,咱们再安排这个事儿。今天全程没看见孙向阳,不知道做儿子的为什么不来送母亲。但我突然想,若是早早行了法事,或者他因此做了些其他的,父子硝烟暂歇,母亲或许会放松片刻,那么她的性命还会就此了结么?或者若是老孙没认识到马红缨,我没听到这样的故事,我写了另一篇小说,这世上的事又是哪里挖掉一块,来填补此处了。
我们叫了个快车,一起坐在后座。师傅朝后视镜里倒着看我两眼,然后回过头说,大哥咱们是搁哪见过吗,怎么看你这么面熟?我想不起来,随便点点头,反而是马红缨说,很正常,圩岩这么小,人都是打着圈儿的来回见,这辈子也就这样的。走吧师傅?我说:“王府大街怡园三期,然后去金楼南口。先送她,辛苦您。”
车子重新启动了。殡仪馆在郊区,往回开,要好一阵子。我几宿都没睡好,后颈酸痛。马红缨突然在包里掏出什么,搁到我腿上说,这个给你。我努力垂着脑袋看,是新一期《流河》的样刊。目录页上,小说部分的第二篇赫然写着我的名字,和那个我当时很得意的题目,《春夏秋冬又一春》。
“你不知道,其实有个韩国导演早用过这个名字了。”她说。
我没抄他的,我真的是自己想的。尽管不合时宜,但我都听出来我语气里透着没出息的高兴,像是劣等生靠运气拔了前三名,我后座的女班长拿我无可奈何。不管女班长了,我翻到那页去,我的脑汁绞出来的那些字散发油墨的微臭,一个个平摊在米白的纸上,我默念着在那个深夜里我兴奋打下的开头,但不出三句话我就发现,这已经不是我写的。杏仁霜没了,装杏仁霜的杯子没了,只剩一场浇不透的懊糟大雨,主角在那雨里狼狈登场,变成给人化解难处的神仙——故事还是我的故事,至此不必再读,可又字字更新,我仿佛陷入了一个睡梦中编织的白昼,我眼里分毫毕现,但我的唇舌摸到的全是陌生。我惊恐地看她,她却有预谋地不回眼,语声也很古怪,不像声带振动发音,而是机器预定的调频在给我周旋,她说,最近你也忙,给你微调了一下。我们主编真的非常喜欢你这个故事,她觉得这个宿命设定很绝——
“你逗我呢?”我的声音过于大,以至于司机都被我吓了一跳。马红缨说,没有,我真的没动多少,就你看,意思还是一样的。
那你干脆就别发了啊,不行就不发呗,这几年不都这样的吗?
马红缨仿佛听不懂我的话,她看着我,用眼神把我推得远远的,我跟她坐在两辆车里,两辆并行、重叠的车里,万水千山似的遥远但她又逼着我听她:“咱俩这么互相熬有意思吗,周通?行,那就看谁先认命。”
她突然说什么命不命的,我倒一下给吓住了。我没有答她的话,手机就是在这时候响,是老孙,我的屏幕亮了一下,立刻断掉,随后,马红缨的手机振动起来。她接起来,喂了一声,我在后视镜里看见她神色渐渐变得很厚,似乎人是退到身体这个壳子较里的地方去讲电话了。时间不长,她就挂断了,然后在镜子里,呆呆地盯着前方,像在看我又像没看进去。她说:“孙叔叔问你下周二方不方便。”
而我突然想起来,其实马红缨今天不该去殡仪馆这种地方,我下意识就直接说,你今天月经,其实不该来。她答:我总不会比你还不该来——你怎么还知道我月经了?
我想,我知道是不意外,这事儿已经提过一次,逻辑上合理,但我还记住了,情感上,成为了一个事件。我不该记住的——我自己也觉得尴尬,仿佛这么一说,弄得跟真事儿似的。索性我闭上嘴巴,老实地坐直了身子。车子继续走,我估计马红缨跟我一样都在看窗外,刚才来的时候看的右边,此时已经变成了左边。圩岩没多大,孙家住在郊区的新楼盘,开二十分钟也就到市中心。我们莫名赶上了高峰,堵堵停停,中间马红缨摇下车窗来透气,还跟一个摩托车上的年轻人打招呼。我问她,你同事?她说是前阵子她妈给她介绍的相亲对象之一。太阳出得足了,她把车窗又关死,车里恢复安静。我突然觉得这时候,我该说点什么,说我从前就该说的话。于是我说,其实我离过一次婚,我儿子在我爸那待着,现在快上初中了,他见我,从来不管我叫爸爸。我说这些的时候一直死死看着马红缨,她先是刻意地把头转到窗外,饱煦的日光把她那点儿憔悴都掩去了,她到底还年轻,眼睫毛抖起来都是曼妙的。但是她在哭,叫我想起一个常见却又难用的词儿,潸然泪下。她没看我,眼泪流到小巧的下巴上,再跌进深色的牛仔裤,无影无踪。
“周通,我其实猜你有事儿瞒我,早就猜着了。”
我说,嗨,那你也不必骄傲啊——
“这时候就你会说话,就你长嘴了。”她破涕为笑,可是神情还是凄然,她在我心里从来没定死过的五官此时都紧紧拧到一块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送:“我不会算命,但我比你准。因为我——嗨,弄得跟真事儿似的。”
車里沉默了好一阵子。她把整个人都背转过去,我估计是妆花得不成样子了。她就那么把自己像张纸儿似的团着缩着躲在座位里,我们拐过两个街口,她家很快就到了。她拉开门的时候顿了一下,我以为她有话要说,但我猜错了。车门“嘭”地合上的声音让我想起我的那两扇歪歪扭扭的门,她也曾经无数次这样推搡过它们,可眼下我却听不出她的情绪了。我说,师傅,咱们前面左拐去金楼。这时车窗又被她拍响了,她在外头喊:“摇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也不知道我这算对了还是错了。
看我整个脸都露出来,马红缨站在外头,跟我说:“我是天擦黑时候生的,七点吧,但你算了之后别告诉我。”之后她又说了两句话,可我已经走神了,我在心里排她的八字呢。她似乎也不在意我有没有认真听,只是要完成她想做的事儿,就像她每次用紫色的笔修改我的文章。马红缨最后一句说的是:我猜上辈子咱俩是差一点儿认识的普通人,上上辈子也是。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