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刚刚结束,严静将戚风蛋糕端上餐桌。餐桌上,暗红色的美国车厘子装在水晶果盘内,有恰到好处的闪光。四环路高架桥的街灯,透过落地玻璃窗依稀照进室内。
“我最喜欢做的就是这种,戚风蛋糕。”严静对两位客人说道。之后,她把蛋糕旁边的餐盘和杂物挪到远一些的位置,以便突出金黄色的戚风蛋糕的地位。
这天的蛋糕烤制格外成功,表皮浑圆到几乎透明,上桌后依然冒着热气,似乎出炉后它仍在继续鼓胀。
“因为它是最简单的一种蛋糕,什么也不用加,但也不容易,戚风蛋糕要做好,一点儿也不容易,不过它的做法又非常简单。”她进一步解释。
“是简约又不简单吧?”她的丈夫曾凯峰,紧接着说——他对她的配合,一向紧密而有分寸。他自己其实更喜欢眼前这些餐具。每当他们招待客人,他总在餐前亲自将它们分门别类,挑选几套自己心怡的。他摆弄餐具的样子,让严静想起外国电影里的警察,一脸陶醉地拾掇满桌枪支,志得意满,也令人厌烦。这种行为明白无误地暗示着,曾凯峰对一切都过于满意。她不喜欢他太过满足的样子。尽管他确实有份值得羡慕的工作,在一家大型旅行社做到高级管理职位。他还有值得羡慕的妻子和孩子、房子和车子——那他也没必要如此把它们都挂在臉上。他刚把七岁的儿子送到暑期夏令营,去学英语,花了一大笔钱,但他说,这很值得,因为儿子应当适应集体生活,毕竟这个夏天结束后,小孩就会成为区重点小学的新生。
昨晚,曾凯峰把脸贴在她的脖颈处轻声嘀咕。儿子不在家这两周,是他们多年来难得的重温两人世界的机会。这意味着他们有必要安排一些节目。
她觉得他的话和他的呼吸都让她脖颈发痒,热气滚滚而来。这是六月,已经热起来,但晚上如果呆在室内,仍会感到阴凉。
她不知道邀请索非亚和王岩来做客是否也是出于“安排节目”的需要。严静宁愿相信,索非亚不过和平时一样,不请自来,再唠叨一番关于男人的烦恼。总是有男人让索非亚烦恼——从这天她进屋后几乎是把自己扔上沙发的动作,就可以得出结论。索非亚盘腿坐下,黄色夏裙在她身下蓬开,裙摆上的黄色花纹,水波似的往四处蔓延。而她的男朋友王岩,坐在那些“水波”上。
就在这张沙发上,索非亚倾诉过不少心事,多数都与她遭逢的男人有关。在北京,三十八岁未婚的电台女主播,当然会有不少的情感问题。严静对此其实无能为力,她更擅长对付烤箱或者吸尘器——或许这才让她成为索非亚的好听众。
严静也三十八岁,从前在唱片公司工作,为歌手和唱片撰写漂亮的广告文案,风格文艺,大学生们对她写的那些东西很买账。后来唱片公司全体终结于网络付费音乐时代,严静就不再工作了。但对唯美事物的天赋的鉴赏力,不能荒废,于是三十八岁的她烤出了蛋糕烘焙班最漂亮的作品。烘焙班老师说,哦,严静,你真的让红丝绒蛋糕呈现出丝绒的光泽与质地。其他主妇说,哦,严静,你当烘焙老师也绰绰有余。
北京很多出租车司机,开车时都喜欢收听索非亚的电台节目。年岁渐长,她的声音越来越有磁性,有时她还会故意变出一些出神入化的、戏剧化的嗓音,“欢迎收听欧美音乐流行榜,我是索非亚。”她的工作从这句热情洋溢的话开始。索非亚这个名字,当然是出于工作需要。不过严静平时也这样称呼她,索非亚,她有时候会突然想不起来索非亚原本的名字。
她们多年前在唱片公司的工作中认识,因为索非亚喜欢播送严静为唱片写的广告词。不过那时她们并不怎么亲密。后来严静不再工作,她们的来往反倒更频繁。
晚餐前,曾凯峰看似是对着他钟爱的餐具们宣布的,“我和严静三天后就飞了,去马尔代夫,六天四晚。”之后他像是要拥抱严静,为这句话增加一些效果。严静躲开了,她张开十根手指,给他看满手的蛋糕粉。她知道,他的话听起来,是一种惊喜,不过在一个月前,她就为此假装惊喜过一回了,如今只剩下那些繁琐的部分,像手上的蛋糕粉,需要她集中精力应对:行李、护照、换外汇,通知保洁阿姨更改时间……诸如此类。
需要表现出惊讶的是索非亚,她拍了一下手,说,“真的吗?太棒了,可以去浮潜,马尔代夫,风清沙白,这是不是麦兜说的?”
说完,索非亚推搡着身边的王岩,说,“我也想去马尔代夫。”严静想,这大约也是表示惊喜的一种方式。索非亚去过很多国家。
王岩说,“去啊,只要你能请下来几天假,我们就去。”他从沙发起身,踱步到餐桌边,开始帮曾凯峰布置杯盘,之前他一直像一只抱枕一样在沙发上无所适从。他看起来也弄不准曾凯峰想把这些复杂的酒杯与碗碟摆成什么样子。不过在餐桌边,他至少显得自如些,因为他忙着让一个个小盘子换了位置,之后又立即换回来。
“根本不是请假的问题。”索非亚否认,但语气并不理直气壮,更像是一种习惯的娇嗔。
严静去厨房,端出金属托盘,托盘上的食物像是艺术品。她说,“我又不会游泳,真不知道去马尔代夫做什么。”
索非亚说,“别这么说,我想马尔代夫一定有你可以玩儿的东西,就算不游泳,拍拍照发朋友圈,都是好看的。你可能得多带几条裙子,还有比基尼,哦,还有防晒霜,不过,这些事,我就不操心了,你比我擅长……”
严静朝索非亚笑,说,“你们也去啊,结完婚,去过蜜月,马尔代夫最适合度蜜月了。”
王岩赶紧说,“这真是个好主意,去蜜月。是吗,索非亚?”他是位壮实的大学老师,几年前踉踉跄跄走出第一次婚姻。他浓眉大眼,脸颊上总有刮不净的胡茬,给人的印象是粗犷而坦荡的,决不会有恋爱中人的敏感的小心思。但严静刚刚明白,这不是真的,谁都会有小心思,尤其荷尔蒙旺盛的恋爱时期。王岩刚才去到厨房,她以为他想帮她摆弄托盘,但他站在那里做的唯一一件事,是喝光了满杯红酒,
“说吧。什么事?”严静停下手中搅拌的沙拉勺,问道。
王岩满脸红光,吞吐着说出他的来意,他还充满歉意地解释,这其实都是曾凯峰的主意:因为王岩对索非亚没把握,而严静和曾凯峰的生活令人羡慕,他希望这能让索非亚也开始向往婚姻生活。
这听起来很滑稽,严静想,他们就像动物园里被观摩的猴子夫妻。不过她还是对王岩含笑点头,体贴地把手抬得很高,拍拍他的肩,让他务必放心。
王岩在去年夏天向索非亚求过婚了。他预定了世贸天阶那块巨大的led天幕,他们吃过日本料理,散步到天幕下方的广场上,天幕上就突然出现了索非亚的照片和名字。照片下是两行粉红色的字,中英文双语,“你愿意嫁给我吗?爱你的王岩。”据说这个汉子问了不少女学生,她们告诉他,这是时下北京最浪漫的求婚方式,没有女人能抵挡来自天幕的求爱。他花了一笔钱,以为胜券在握。当时和她站在一起的,除了王岩,还有她为数不多的女性朋友,严静也在。她们都收到他的邀约,提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提前知道在什么时刻尖叫、欢呼,为索非亚的幸福喝彩,她们准备了鲜花,准备了许多祝福的话。她们还都以为两人很快就能喜结连理。
一年过去了,仿佛他们订婚的事,根本就没发生过一般,再没人听说他们如何计划婚礼。朋友们有议论,都说做媒体的女性极少能有幸福的家庭生活,因为工作时间从不固定,所以索非亚才会对结婚心存恐惧——如果不是恐惧,那还能是什么?
索非亚回应朋友们的理由,是她工作忙碌,她努力到现在,有了不少粉丝,总是在后台给她留言,其中还有些十分火辣的表述,她不能对不起粉丝的热情,所以她向来不怎么请假,而结婚大概需要请很多假,结婚后,如果再生小孩,那就还需要更多空闲。
听起来全是无关的借口。
严静到餐桌边坐下,在她常坐的位置,面朝对面墙上那面圆形铜镜,这会方便她时刻关注自己的形象。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面目并不清晰,铜镜毕竟是古物,但她垂肩的头发有饱满的轮廓,她下巴有微微陡峭的部分,这在镜中都清晰可见。这样的观照总能让她能迅速调整状态——她不确定自己刚才提到蜜月的话题是否如王岩所愿,但她很高兴看到索非亚闪烁其词。
索非亚懒懒地走过来,坐下,才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想过蜜月的事儿呢。我太忙了。”
严静想,她的一言一行都表示,她在拖延。
王岩说,“你看,她总是这样,说到这个,就转移话题。”像着急给老师告状的孩子。他四十三岁,自尊心对他来说,也许早就不算什么大事。
“也是,你们应该先考虑婚礼,那也是个大工程。”严静倒着香槟,早就打开了,气泡没那么充足,不过酒的颜色看上去很美,“幸好你认识我,我可以承包你的婚礼蛋糕……”
索非亚可能装作没听见,也可能,她只是不想在严静和曾凯峰面前谈论自己为什么还不结婚的话题。是啊,看起来她万事俱备,就差最后一步,她毫不费力就能走过去的一步。她倒是很多次说过,自己从来没有体验过家庭主妇的生活,她总觉得“还不到时候,不能就这样了”。
他们埋头吃东西,有一阵短暂的沉默。镶金边的餐具碰撞、摩擦,发出悠扬悦耳的声响。此外王岩咀嚼的声音也格外响亮。严静猜他可能是故意的,用粗鲁的举止作为暗示。人们都知道,严静从不允许紧张的气氛笼罩她的晚宴。严静把视线躲进那面铜镜里,她认为铜镜中那张脸也在提醒自己:那就说点什么吧。
“索非亚只是,正常的,婚前恐惧,没关系,给她一点时间。”严静字斟句酌。她还轮番凝视索非亚与王岩,似乎他俩才是猴子夫妻。
王岩说,“给索非亚一点时间?”
他的语气却像在说,“开什么玩笑?”
索非亚突然笑起來,仿佛严静讲了一个深奥的笑话,她考虑再三才领悟到还是有些可笑的。她问严静,“是吗?婚前恐惧?你当时,是不是也……”她真像是急于还嘴的小女孩,把目标从自己身上千方百计引到别处去。
严静忽然意识到,索非亚没准是想从她这里得到确认,她想知道她是否同样犹豫过。这让她暂时不想回应索非亚了,她耸耸肩,让索非亚以为她不过是默认了,然后,大不了,她还可以说点别的,反正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婚姻多么值得一提。
是曾凯峰来了兴致,这位成功人士,无论哪方面,都自以为有很多经验,亟须分享给后来者,为什么不呢?他说,“严静啊,那是,当时,你们知道么,就在准备领结婚证前一天晚上,她突然不干了,说这个婚,她不结了……”
“为什么?”王岩紧张地问。这不是他想听到的事。
“我不知道,可能就是,婚前恐惧?”曾凯峰像在说一个玩笑,他说话时甚至没有中断举杯和咀嚼。十年之后,也许在他看来,那件事确实就是个玩笑。唯一的影响,是他们的结婚日期因此推迟了一个月,不过相比一生而言,一个月多么微不足道。
“还有这件事?从没听你们说过,严静,是这样吗?当时发生了什么?”索非亚兴许是故意的,让嗓音变得慈祥,模仿情感节目中总是由中老年女性担任的访问者,循循善诱。
“没什么,就是……不管怎样,只是晚了一个月而已……”严静很久都不去想十年前那段时期了,她在按部就班走进新生活的途中,忽然被意外扰乱。
曾凯峰抢着说,“还是我来说吧。严静不好意思说这件事,我想是这样吧,亲爱的?”他俯过身子,搂了搂妻子的肩,又放开。严静闻到他嘴里的酒气,但她也没有刻意避开,因为避不开,她干脆也喝了一口酒。
曾凯峰说,“本来我们打算第二天就去民政局的,她当时在厨房煮面,那时候我们不住这儿,还住在二环边上那套单位分给我的小房子,那房子设计得很奇怪,最大的窗户在厨房,你能想象吗?哦,这不重要,话说回来,那阵子我单身,她在厨房煮面,我去厨房,说了两句话,我都忘了我说什么了,都是那种无关紧要的话,突然她就说她不干了,做不到。她是真的做不到,因为那锅面都煮干了,她都没注意到,想一想,当时,我听到这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说的好好的,第二天就去民政局了……”
“什么也没发生,不是吗?”严静用酒杯轻轻碰着他的胳臂,希望他留意到她的提醒,不要再说下去了,这让一只张牙舞爪的龙虾,从他的筷子间滑出去,落到盘子里。他干脆放下筷子,接着说,“是的,是什么也没发生,但后来我们不是聊过么,你说你就是紧张,很正常的心理现象。”
他对索非亚说,“她当时的样子,你不知道,我一辈子都记得,就像是犯了错的人,完全不知所措。我本来很生气的,因为她不告诉我原因,没有原因,就是这个婚不结了,多奇怪不是?”
严静没料到,十年后,整件事会以这样的口吻被谈论,像是不必要又可笑的调味品,比如迷迭香。不是她钟爱的那些“简约不简单”的料理。她也是第一次听丈夫这样形容,原来她当时的样子,是“像犯错一般不知所措”。
她可不这么认为。
那天他出现在厨房,她在打鸡蛋,那时她是一名完全不通厨艺的未婚妻,但能做简单的鸡蛋面。她看着蛋液,从那么微小的一点,膨胀成庞大的一团。她停不下来,一直用筷子抽打,一团蛋液不断膨大。
也许不停地抽打,能让她好过点儿。后来她这样想,就是惯性,你习惯了打鸡蛋,就会讨厌看蛋液倒下油锅,膨胀定形。
“后来呢?”索非亚问。
严静为这个问题的愚蠢程度感到惊讶,因为没有后来,后来就是他们结婚了,过了十年,他们还会有下一个十年,再下一个,很多个。
“后来?后来她可能想通了,我一点儿也没有责怪她,我特别理解,是吗,亲爱的?”曾凯峰说。
严静没笑,也没有如惯常那样,称丈夫为“亲爱的”,作为对彼此爱意的夸张回应。她微埋着头,专注地从嘴里抿出一根细小的鱼刺。但没准更多鱼刺已经被咽下去了,不过她意识不到。
十年前的那一天,她终究把发白的蛋液倒进了平底锅。蛋液像美味又剧毒的河豚,鼓起球形的鳃。那时曾凯峰已经出门,他后来说,他之所以离开,是想“给她留一点空间,或者时间”,多么通情达理,他认为她只是需要“静一静”。她设想过,如果不是他给她这一段“静一静”的时间,也许她终将按捺不住,她会受不了,会告诉他发生的事情、她的内疚或恐惧。偏偏她“静一静”了,偏偏她也像蛋液在锅中迅速膨胀继而又迅速平息。她什么也没告诉他,事到如今,才让他会如此洋洋得意,嘴泛油光地来炫耀这件事。
“这样说的话,我想,我可能也是,婚前恐惧?心理学上好像真有这么一说,不过,你当时什么感觉呢?严静,可以说说吗?”索非亚说得很慢,也很温柔,仿佛前一个字出口,才去想下一个字。
严静知道索非亚在期待什么,她肯定希望她最好把婚前恐惧的症状说得更严重。婚前恐惧,这对索非亚来说,倒是一个不错的借口。她还听见索非亚对王岩说,“你听听,不只我这樣。”
严静说:“其实,我也说不清。事实上,那天我刚刚知道,一个我认识的人,女人,去世了,才四十多岁,就是那一天知道的。”她没想到自己会说这些——可能她就是不想如索非亚所愿,她才不是因为什么该死的莫须有的婚前恐惧。
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说得这么轻巧,而多年来她从未提起过那个女人的死亡。
那天她去曾凯峰的老房子,穿着新买的白裙子,有层叠的滚边,为第二天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在等他下班的时候,她打开电脑上网,胡乱看着网页,在一个论坛上,她看到那个女人死亡的消息,标题后面是一行长长的感叹号,感叹号在正文中也到处都是,写这则消息的人想是跟她一样,无比震惊。她在感叹号之间寻找有用的信息,知道死者生前长期抑郁。她的死是自杀,因为她把所有抗抑郁药和安眠药,一股脑儿全吞了下去,千真万确,必死无疑。曾凯峰回来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感叹号,还有很多问号。
“我不明白,”曾凯峰摇着头,“那跟你不想结婚有什么关系呢?谁死了?”
索非亚说,“是不是因为,你们很要好?你很难过?”索非亚看上去对她充满同情,仿佛索非亚已然理解这一切。
曾凯峰说:“我从来没听你说过。”
严静无奈地笑,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笑容,有不易察觉的嘲讽,有居高临下的味道。
严静说,“那倒也不是,我跟她不熟,说出名字,你们也不会认识。我是难过,毕竟她很年轻。”
“我还是不明白。”曾凯峰也放下筷子,两臂撑在桌上,双手叠起来,捂着下巴,这是他在那些会议上遇上棘手的事情时,常做的动作。“既然又不熟……不至于……”
“没事的,”严静说,深吸一口气,似乎这样做才能接着说下去,才又说:“亲爱的,都说了,就是难过,有一种力量……”
“力量?”
“嗯,就是直觉,直觉的力量,没那么复杂,莫名其妙的直觉……可能我不想,那么年轻就死掉……”严静突然笑起来,像是猛地认出眼前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丈夫。
“那,怎么会呢?”曾凯峰说得太自信了,“结婚了就会死掉?不结婚也会死掉啊。”
严静说,“没错,现在,我当然知道。”她知道自己隐藏得很好,最难受的时候,她也只是在洗澡的时候哭了一次,因为这样就没人会知道她哭过了。
“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很难受的。”沉默许久的王岩,突然说。严静没看他,只看见对面铜镜里,自己的轮廓线像一座逐渐坍塌的塔。她知道他们谈论的根本不是死亡,而是活着的事情。
索非亚问严静:“那你是怎么想通的?我是说,你们一个月后,还是结婚了,怎么想通的?”
曾凯峰说,“因为她想通了,因为直觉,索非亚你也会想通的。”
索非亚哼了一声,接着问严静,“到底是怎么想通的?”
严静可以谈论之后发生的事情。曾凯峰出门,让严静独自“静一静”。她让蛋液下锅,她面前是厨房那扇硕大的窗户。在三层楼上,她看见曾凯峰,他倚靠着楼下一个大红色的金属桩,可能是消防栓,两侧有形似玩具车方向盘的转轮,她看见,他一只脚踩上其中一个小方向盘。
严静说:“我突然明白,他是故意站在那个位置的,或者我希望他是故意的,正对着厨房的窗,更容易让我看见,让我知道他没走远,他害怕我看不见他会着急。不过他摔门的动静,一点儿也不像体贴的丈夫,也不像就要新婚的男人。但其实他很理智,因为他走之前还确认自己带走了钱包、钥匙、手机以及身份证。‘伸手要钱,他每次出门都要念这个口诀。”
索非亚摊开一只手,笑着重复,“伸手要钱。”
严静说,“是的,不过我后退了一步,因为担心他抬头看见我在窗口,那太可笑了,不是么,在我告诉他我不能跟他去领结婚证之后,我不能让他看见我还在窗口望着他。”
曾凯峰大笑,举着自己挑选出的酒杯,“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原来是这样?”
严静喝了一杯,心跳突然加快了,像刚完成一次跑步比赛,有危险的路段,不过她跑过去了。“亲爱的,就是这样。”她说。
她总是能安稳度过的。二十二岁从中文系毕业,一张白纸地就进了唱片公司,在旁人看来是一种更危险的处境,因为演艺界总有那样的男人,让女孩们以为他们是拯救她们的骑士,只要跟着他们,她们就能快马加鞭,一日看尽长安花。那阵子她很是春风得意。她没能让自己成为例外。那男人和她之间,其实也不全是利益交换,她清楚,不像人们通常想象那样,也有些朴素的温情、细微的关怀,成为出租房内的慰藉,比如是他让她为平庸的唱片写出非比寻常的广告文案,没人知道那些文字都是出于爱情,爱情让女人文笔优美,充满煽动力。
她度过了危险的关系,在曾凯峰以白净利落的青年才俊形象出现之前,一切早已结束。她和那男人的分手在意料中,很干脆利落,然后再无联系。
所以这一夜也会过去,和很多夜晚一样,她唯一的身份只是被称道的女主人,与她漂亮的蛋糕,时刻呆在一起。她结婚后开始学烘焙,烘焙班的广告语说,烘焙会让她“像个好女人”。那时她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可能做一名好女人。这广告语简直是为她量身打造。她得让自己像个好女人。
那女人的死跟她无关,严静甚至从未见过她,但这不妨碍严静对她了如指掌。她知道她的工作单位、作息时间、行车路线,甚至知道她在哪家医院开药,每日服药三次,药物的副作用是失眠和发胖,所以那个女人还需要吃安眠药。严静还知道那女人罹患抑郁症的原因,显而易见,是她在唱片公司任职的丈夫。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诅咒,她的丈夫就是她的诅咒,准确说,她的丈夫身边的姑娘们,才是她真正的诅咒,姑娘们层出不穷,愚公移山般,挪走她的命。那个女人一直在诅咒丈夫身边的姑娘们,又对她们无可奈何,她只好拿自己的命去诅咒她们,她一定以为一条命的分量足够让诅咒应验。
至少对严静来说,诅咒应验了。有两年多,她总是回想起和那男人在一起的夜晚,那女人打来电话,歇斯底里地吼,即使隔着他的手机,严静也听得清楚。严静从未对那个家庭的关系做判断,就像那时她也不会对自己和那男人的关系做判断一样,那就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年龄,似乎可能性极大。但她知道,那些歇斯底里,还有药物、失眠、疼痛……一定有部分,多多少少,与自己有关。结婚后,她更加确信,因为她开始知道,在两个人分享的空气里,一丝的陌生气息都会被放大。她为此害怕,也不知道找谁来原谅自己。幸好烘焙班的广告词告诉她,她还可以让自己“像个好女人”。
“我觉得蛋糕差不多了,我去看看。”严静去到厨房。一切都合适得如她心意,烤箱内明黄色的小灯泡刚刚熄灭,清脆的“叮咚”一声,烤箱的工作宣告结束。
他们品尝继而轮流称赞过完美的蛋糕,严静说,“戚风蛋糕是最简单的,主料只需要鸡蛋、牛奶和面粉。我想我们都得活得简单点儿,别想那么多。”
索非亚显然很困惑,“戚风?这名字好奇怪。难道不应该叫鸡蛋糕么?这不是最简单的名字吗?”
王岩说,“戚风,似乎在英文里也是雪纺绸的意思,还有另一种意思,是松软,那么,在这里戚风的意思,应该就是松软了。”
索非亚摇着头,也许她不喜欢王岩卖弄他的学问,也许她只是不喜欢他这个人,严静想。索非亚的英文一点儿也不差,毕竟是主持欧美音乐排行榜的主播,不过她的词汇量也确实不如王岩,所以他们根本不合适。
雪纺绸,也是戚风的含义,这在严静是第一次听说,她不喜欢雪纺绸,那种花纹繁复的廉价面料,一点儿也不简约,十分不高级,为什么跟她喜欢的“简约不简单”的“戚风”,竟然是同一个单词啊?
这真是整个夜晚最令她沮丧的消息了。
三天后,严静和曾凯峰抵达马尔代夫,他们住在一栋水上屋里,水上屋建筑在纯净的冰蓝色的洋面上。房间内的地板有一小块是透明玻璃制成,严静坐在藤编躺椅上,小海鱼们舒展着五颜六色的翅膀,在那一小块玻璃下游弋。
曾凯峰未免觉得这样的时刻过于无趣,他喜欢的是马尔代夫能提供的别的部分,比如每天上午营业出租的沙滩摩托,出海捕鱼的游乐项目,还有浮潜。他把下午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水里,从水上屋一侧的小扶梯,他直接下到海水里,头戴呼吸管,再慢慢下蹲,直到被水面完全淹没。他让自己沉下去,水面之上只露出一小節塑料管,仿佛从水里钻出来的蛇头。有一次他在水下的时间太长,严静开始担心,然后大叫他的名字,直到他露出脑袋。每到黄昏日暮,总是他最疲倦的时刻。他淋浴后就躺在床上,翻着广告画册,琢磨第二天的游乐安排。
所以他们对这片海岛群,有着迥异的理解,但这没什么,不妨碍他们相敬如宾,心平气和地恩爱。她想这就像即便戚风有两种迥异的含义,也不妨碍戚风蛋糕的美味。她从前以为婚姻会是挫骨扬灰的过程,如今她希望所有人都被挫骨扬灰一回。她知道,那个女人是被逼上死路的,而她向那个女人身上投过石头,不是最大最致命的那块,但也不是最小的让她毫发无伤的那块。然后她死了,严静再也不能收回那些扔出去的石头,再也不可能。这足够让她彻底改变。
曾凯峰说过,既然严静已经承认被一种经医学证实的普遍性的“婚前焦虑”困扰,才会有反常表现,就意味着这件事到此为止。他们一个月之后拿到结婚证,这一过程朴实而温情。出民政局,他们在小餐馆吃有很多褶子的小笼包,两人都吃得狼吞虎咽,好像从来没吃饱过的人。严静不停地吞咽,只是因为她等着丈夫开口问点什么,但没有等到。她很久以后都记得他站在楼下踢消防栓的样子。她想象过一些场面,比如消防栓因为被太多人踢过,龙头松动,大股的水冒出来,他受到惊吓,破口大骂。但糟糕的事情很多时候其实并不会发生,他一个小时后上楼回家,他们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说。她收拾好厨房,离开他的家。
如今她依然这么想,她会在丈夫脚边拖地,墩布蹭着他的脚边滑过,她也不会抱怨他连脚也不抬。他们的卧室塞满了无用又硕大的各种东西,巨大的按摩椅将床与窗户之间不大的空间完全占据。他给她买了两张梳妆台,都挤在床的另一侧,因为她说第一张梳妆台的镜子不够大,他就又买了一张,却没有想办法处置掉原来的,他们不得不为新的梳妆台腾地方……她为这些事情忙来忙去。遗忘比她以为的要容易和迅速。朋友们对她说,“你结婚后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她会不停去照古旧的镜子,明白他们都更喜欢她现在的样子,除了她自己。
在马尔代夫的露台上的某一刻,她觉得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她需要面对自己,以及索非亚跨越大洋发来的邮件,“我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严静对着手机屏幕微笑,屏幕在黑暗中映出她阴森森的笑脸。她给索非亚回复,“你和王岩很合适。”
她没想会立即收到索非亚的回复,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流像是在黑暗中握手,抚摸对方手心的老茧,但谁也不会提到那些老茧。索非亚回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重要的是总要有个决定的,对么?没人管你决定之后怎么办,都只催着你做个决定,反正都是你自己选的。没人在乎‘戚风是什么含义,松软或者雪纺绸,别人看来根本无所谓。所以,我还不想死。”
她摁下几个自己都不相信的字,发给索非亚,“乖,你不会死。”
然后她把手机放在身边,不再理会,仰头就看见深蓝的天幕上,细小的星星们,像某种无辜又狡黠的某种小动物,成群结队,气息微弱却恒久地悬停于人们头顶上半圆形的夜空,发出同样微弱的光。她知道这些微光始终都在,尽管白天,她完全不会想起它们。
周李立,女,出版长篇小说《所有与唯一》,小说集《安放之年》《黑熊怪》《丹青手》《八道门》《透视》《歡喜腾》等。获汉语文学女评委奖、17届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新人奖及双年奖中篇小说奖、储吉旺文学奖等。现居北京,任作家出版社编辑。
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