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学界大力倡导“西方文论本土化”的背景下,如何构建中国当代文艺理论体系,一直是学界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对此,不少学者曾提出如“对照中西”“贯通古今”“文史哲融通”,以及“立足中国当代文学实践经验”等解决方法,至今,尽管探索和研究仍在进行中,但距离完成中国当代文艺理论体系的构建,还相差甚远。蒋述卓教授提出的“从那些关心具体的人、具有宽阔视野的文学作品中获得思想启示,并以此为基点,通过批评实践建构现实感强、有深刻的伦理关怀、能更好地实现人与人心灵沟通、直面人类命运处境的文学批评理论话语”是其中一条正在实践中探索的可行之路,在此理论的支撑下,发“粤派批评”之声,建中国文艺理论之体系,越来越呈现出可行之态。
从话语发生学层面而言,“文化诗学”概念由西方学者首创。1986年,美国学者葛林伯雷在澳大利亚作“通向一种文化诗学”的演讲,正式提出“文化诗学”的理论命题。[1] 其主要批评理念为:反对旧历史主义的客观还原论与实证主义批评、文本形式主义的语言本体论与“去历史化”意识,要求以整体性的文化观照为中心,将文学文本视为历史与文化交织而成的美学制品,认为文学批评应借助人类学的“厚描”方法,深入文本的美学地带,并对其进行广泛的文化历史阐释;强调跨学科、跨文化的研究路径,力求将文学艺术从孤立的审美本体论诗学中解放出来,以互文和间性的文化交往实践方式来面对文本结构;以文化唯物主义为理论基础,充分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批评、福柯的权力话语、文化研究的政治批评等理论,力图在后现代主义文化知识框架下重建文学的美学与历史之维。
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论界弥漫着普遍的焦虑意识。传统文论找不到现代转换的路径而陷入自说自话的知识焦虑,经济与文化全球化带来民族文论话语建构的焦虑,西方文论话语在20世纪的持续介入带来西方现代性的压抑性焦虑,文化研究的滥觞与文学的泛文化批评带来文论话语转型的焦虑,社会历史批评的僵化与先锋批评的审美贫困带来理论创新意识的焦虑。20世纪90年代文论界轰轰烈烈的“传统文论的现代转换”与“文论失语症大讨论”,[2] 可谓是这种焦虑意识的典型症候。焦虑意识既表现困境,也内在地蕴育着创造的潜能。正因为有这样的文化焦虑,一些文论知识分子开始从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文化的结合处撷取理论资源,力求以本土化与民族化视角反思传统文论的现代化、西方文论的中国化、文论与文化研究融合等问题。恰逢其时,新历史主义文论传入中国,葛林伯雷对“文化诗学”的命名与阐释,让中国文论学者产生了强烈的理论亲和性与共鸣意识。
一
最早提出构建中国文化诗学理论的学者是暨南大学蒋述卓教授。1995年,蒋述卓教授在《当代人》发表题为《走文化诗学之路——关于第三种批评的构想》的论文,首次从中国本土化立场出发来思考文化诗学的理论命题,他认为:“文化诗学,顾名思义就是从文化角度对文学进行批评。这种文化批评既不同于过去传统的文艺社会学中那种简单的历史批评或意识形态批评,又不简单袭用戏仿后现代主义文化或西方人所建立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论的文化批评理论。它应该是一个立足于中国本土化文化语境、具有新世纪特征、有一定价值作为基点并且有一定阐释系统的文化批评。”[3] 结合此定义及《在文化的观照下》《文化诗学:理论与实践》《文化诗学批评论稿》等论著,可以看出,蒋述卓教授所提出的文化诗学命题,既不同于葛林伯雷那种用奇闻异事消解正统历史事件、以话语叙述取代历史本真性叙事的后现代主义文化批评,以及文化唯物主义研究将诗学与政治、审美与意识形态耦合的文化政治批评,也不同于中国童庆炳、李春青、刘庆璋等诸位学人的文化诗学思想。他力图将诗学命题置于整体性的文化语域之下,用大文化的理论视域观照具体的文艺实践,强调文艺审美性与文化人文性价值的辩证融合,倡导在文化、诗学、审美与人文的多重话语理路和价值谱系中构建文化诗学的阐释系统与批评方法。蒋述卓教授不仅致力于反思文化诗学的理论建构,同时还深植于大众文化与当代文学的经验现场,用具体的批评实践来检视、深化、落实文化诗学的理论追求,从而实现了文化诗学理论与批评实践的辩证统一。
文化诗学最根本的理论原则就是将文学置于整体性的文化语域之中展开批评和阐释。俄国文艺理论家、文化诗学的践行者巴赫金指出:“文学是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脱离了那个时代整个文化的完整语境,是无法理解的。不应该把文学与其余的文化割裂开来,也不应该像通常所作的那样,越过文化把文学同社会经济联系起来。这些因素作用于整个文化,只是通过文化并与文学一起作用于文学。”[4] 中国文化诗学理论的倡导者、北师大李春青教授认为:“我们借用‘文化诗学这个概念是为了倡导一种阐释方法,这种方法简单说来就是将阐释对象置于更大的文化学术系统之中进行考察。”[5] 蒋述卓教授的“文化诗学”,首先表现在他的大文化观和从整体性文化视域观照文学、阐释文学的理论意识。蒋述卓教授之所以会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文化诗学”的理论命题,既受到20世纪90年代文论“失语症”与民族文论建构焦虑的影响(可以说,20世纪90年代的文化语境是孕育蒋述卓等诸位学人文化诗学理论的直接动机),同时更应该看到的是蒋述卓教授一以贯之的大文化观与整体性的文化研究视域,使其能够在文论阐释焦虑与失语症困境之下,创造性地提出中国文化诗学的理论命题。20世纪80年代,蒋述卓教授在论文《把古代文论放到中国文化背景中去考察研究》(1986)中即提出从文化背景出发去研究古代文论,强调古代文论中所蕴涵的传统文化精神、民族思维方式、哲学审美意识等。其博士论文《佛经传译与中古文學思潮》(1990)始终立足“文化是一个由多元结构组成的整体”“文化的相互交流、影响与渗透”的角度,[6] 反思佛经传译对中古文学思潮的影响。在《应当建立文学史研究的“文化史派”》(1994)中,蒋述卓教授提出要打破编年史研究的格局,“把文学置于整个文化结构中,从总体上去把握文化发展所体现出来的文化形象与文化精神”。[7] 在《在文化的观照下》中,蒋述卓教授指出要在研究意识与方法上“始终坚持着把文艺、文艺理论的问题置于文化的观照之下,以文化视角、文化意识去开掘它们的文化内涵及其文化精神特征”。[8] 此外,在《文化诗学:理论与实践》(2005),《文化诗学批评论稿》(2021)等论著中,蒋述卓教授始终坚持从大文化观与整体性文化视域出发来思考文化和文学问题,形成了以文化观照文学、在诗学批评中烛照文化价值的“文化诗学”理论原则。
蒋述卓教授“文化诗学”的理论意识,还表现在他辩证综合的研究方法与交往对话之阐释系统的建构。辩证综合的研究方法与交往对话之阐释系统的建构,是文化诗学的重要理论特征。新历史主义在提出文化诗学时,强调文本在历史与文化的互动中生成,以及文学作品在作者、社会、习俗、制度与社会实践的文化网络中形成的交互性特质。正因为文本不是单一性的语言美学制品,而是有着多重的历史与文化语义,因而,对文本的阐释也必须采用辩证综合的方法,才能将文本中的多重文化意义阐释出来。中国文化诗学的最早倡导者之一童庆炳教授指出:“文化诗学是企图把几个‘窗口所看到的景物实现一种融合,从而从总体上把握文学。”[9] 作为王元化先生的学生,蒋述卓教授深谙王元化先生“三结合”的理论与方法之道。在《论王元化“综合研究法”的文化诗学意义》一文中,蒋述卓教授提出“文化系统的实证性探讨与文学审美性描述”“文学外在研究与内在剖析、感受”“西方哲学化批评与中国诗学批评”的结合,并认为“综合研究的最终目的必将通向文化诗学”。[10] 在《文化诗学:理论与实践》中,蒋述卓教授指出文化诗学最本质的学理特征就是“基于辩证综合之上的涵盖性、基于广泛对话之上的多元共生性、基于理性批判之上的建设性”。[11] 在《文化诗学批评论稿》序言中,蒋述卓教授直言其文化诗学理论受到王元化先生“三结合”思想的影响:“元化先生用文化视野研究中国古代文论和古代思想史以及当下文学、文化现象的观念和方法,深深地影响到我的学术理念与研究道路。我提出的文化诗学批评就是接受这种影响的结果。我在研究王元化‘综合研究法與王元化在文学史上的意义的时候又进一步强调了他的研究在‘文化诗学上的意义与价值。”[12] 对“古今结合”“中西结合”“文史哲结合”之方法论的强调,使其文化诗学理论带有了强烈的辩证综合意识,实现了巴赫金从整体上理解文学,以及童庆炳教授将几个“窗口”融合统一起来的文化诗学目的。这种辩证综合的理论意识,在具体的文化阐释和文学批评实践中则又演化为交往对话的复调性诗学话语症候与批评的文化逻辑。
蒋述卓教授在建构文化诗学理论的同时,强调诗学理论与批评实践的结合。这种将理论具体化为实践的批评意识,真正体现出蒋述卓教授文化诗学的现实品格和美学价值。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诸多文艺理论和文化学者对“文化诗学”做出了丰富的理论反思与本体化建构,如北师大的程正民、童庆炳、李春青、赵勇、陶东风等,漳州师院的刘庆璋、林继中、沈金耀等,安徽大学的顾祖钊,江西师范大学的陶水平,首都师范大学的李圣传等,这些学者围绕文化诗学撰写了大量文章,推动了文化诗学的理论与实践进程。但是,除了少数人在实践操作层面有所拓展之外,多数人还是以文化诗学的理论研究为主。同这些学者相比,蒋述卓教授更为注重文化诗学的实践内涵与现实品格,在《文化诗学批评论稿》序言中,蒋述卓教授说:“我与他们的区别就在于,我更多地强调了文化诗学在文学批评上的实践(视角与方法)方面。”[13] 在《重视新时期 面向新时代》一文中,蒋述卓教授进一步谈到文学批评实践的重要性:“在新时代的开端,我们必须尽快扭转理论脱离时代、脱离实践的暮气多显的局面,重新焕发理论的青春与热情。”[14] 秉持这种实践意识,蒋述卓教授扎根于宗教文艺与文化、本土化的文化研究、流行文艺思潮、城市文学与打工文学、海外华文文学与诗学等学术领域之中,最大限度激活了文化诗学的批评实践功能与现实品格。
二
作为一种新的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范式,文化诗学不仅注重理论话语的建构,也特别强调文学批评实践。文化诗学本身就内在涵摄着文学批评的诗学症候与实践性品格。最先提出文化诗学的美国文学批评家葛林伯雷认为,新历史主义并非是一种教义,而是一种文学实践。正是在研究文艺复兴时期莫尔、廷德尔、魏阿特、斯宾塞、马洛、莎士比亚等六位作家作品的基础上,葛林伯雷提出了文化诗学的理论与批评策略。苏联的文艺理论家巴赫金通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拉伯雷小说的实证性研究,提出了复调诗学与狂欢化诗学。如程正民教授所言:“如果没有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系统的精细的研究,如果没有对拉伯雷创作系统的精细的研究,就不可能有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和狂欢理论。”[15] 事实上,任何诗学理论都无法离开具体的批评实践而存在,所谓“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及“与审美批评实践无关的诗学”,都是难以成立的。真正的理论,本身就有着介入实践的现实性环节,否则,理论就会变成形而上学的概念演绎,从而失去自身存在的合法性。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舒斯特曼指出:“理论不仅是由实践动机所贯穿的东西,而且是基于实践并且自己构成一个实践。”[16] 正是因为认识到文化诗学的实践性特征,蒋述卓教授才始终将自己的诗学研究扎根于文学批评的土壤,从而避免了理论的高蹈与抽象,为中国文化诗学注入了丰富的批评意识与实践品格。具体而言,蒋述卓教授文化诗学批评实践具有如下几个方面的特点:
一是宏阔的批评视野、多元的批评旨趣和开放的批评态度。从早期的古代文学与传统文论研究,到20世纪90年代对文化诗学理论、文化研究本土化问题的思考,再到21世纪以来对消费主义时代的文学、主流文艺与流行文艺价值观、城市文学与城市诗学、打工文学与打工诗歌、海外华文文学与华文诗学、粤派批评理论与实践等领域的关注,可以看出蒋述卓教授宏阔的批评视野、多元的批评旨趣和开放的批评态度。蒋述卓教授不是将文化诗学拘囿于文学理论的思之领地,而是通过诗与思的融合来赋予文化诗学多元化的理论增长点与开放性的批评实践意义。早在中国文化诗学的草创阶段,蒋述卓教授就指出,文化是综合的,“从综合的角度去批评文学则可避免偏执一端的弊病,如只以文本为中心的语义学批评、只从社会学角度批评的社会学批评,总会存在某些缺陷。文化诗学能带来更宏观、更广阔的视野,也能更为深刻地剖析文学”。[17]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蒋述卓教授一直致力于文化诗学的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其批评旨趣也从早期的佛教文艺与中古文学、佛教与中国文艺美学精神、宗教文艺与审美创造等,向现代文化研究、城市文学与城市诗学、海外华文文学等方面拓展。在具体的文学批评过程中,蒋述卓教授始终秉持开放宽容的批评态度,致力于打通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精英与大众、社会历史与审美形式等二元论话语格局的限制,将文化诗学的理论意识与批评实践导向通达圆融的批评境界。
二是借鉴他者的对话意识与本土化的批评自觉。文化诗学本身就是中国学者对“他山之石”的理论借鉴与创造性转化,是基于中西诗学交往与对话基础之上的“化西为中”“洋为中用”。早在20世纪90年代,蒋述卓教授提出文化诗学理论命题时,就敏锐地意识到文化诗学的多重对话意识:“文化诗学的阐释系统主要在一种文化对话中来建立,这种对话包括:东方和西方的对话,现在和未来的对话,作者与大众的对话,作品与社会的对话。”[18] 蒋述卓教授在《文化研究的本土化:功能与原则》中将西方文化理论的中国化视为“我们在构建本土化的文化研究时必须清楚的立场问题”,并结合中国的文化语境,批判了理论陷阱、审美主义与精英化模式,以及“政治化的陷阱”。[19] 在《文化研究的本土化历程与当代语境》一文中,蒋述卓教授详细分析了文化研究的本土化契机、存在弊端,以及如何根据中国大众文化本土语境实现文化研究范式的批判性重构,提出中国文化研究者应如何作为的问题,即将文化研究未来的发展方向确定为“对具体的大众文化现象进行深入分析并对大众文化价值观进行引导和重构”“以一种宽容的心态来充分把握具体现实文化语境的丰富性与复杂性”。[20] 蒋述卓教授的华文文学批评,既强调对“外位性”的海外文化语域持理解之同情,又始终关注华文文学所蕴含的在地性经验与故乡经验的矛盾冲突意识与离散文化情结。
三是坚持肯定与批判、批评与建设的辩证批评意识。蒋述卓教授认为,对传统文化,要批判性接受。对西方文化理论,要选择性引入、批判性借鉴。蒋述卓教授对西方文化诗学、左翼文化理论的解构性政治批判意识,以及带有意识形态属性的话语批判范式保持一种理性的审慎,转而强调用价值观批评来避免学界所谓的“政治化的陷阱”。但回避“政治批评”并不意味着悬置批判意识,而是强调用更为宽容和多元的判断标准裁判文化和文学。蒋述卓教授认为,对大众文化既要坚持文化批判,又要进行价值重构;对于消费时代的文学,既理性辩护,又批判性反思,从否定中看到肯定,从消极中看到积极。在《消费时代文学的意义》中,蒋述卓教授承认消费时代的来临,以及大众消费文化对文学产生了诸多复杂影响,如文学的商品化,文学艺术被其他文化现象所借用,覆盖到大众的日常生活中并生成许多亚文学艺术现象等。但他没有因此陷入悲观消极的境地,而是秉持宽容乐观的态度并积极为消费主义时代的文学辩护。他认为,从文化经济学的角度看,文学艺术的商品在流通中并不仅仅只流通财富,也会产生意义、快感和社会身份,所以读者仍然可以从中获得意义和快感。文学艺术向日常生活的泛化与扩容也并非坏事,这种文学性的弥散可以为当代社会带来更为丰富的诗意与审美情趣。文学艺术的商品化也并非就一定导致文学艺术创造个性的丧失,“在市场经济与消费时代,艺术的商品化同样也向艺术的独创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关键在于艺术家和理论家是否能应对这种要求与挑战,拿出更具独创性的作品来。”[21] 这种辩证批评的立场使蒋述卓教授能始终对新的文化和文学现象秉持开放宽容的态度。
四是强调文化批评与审美批评的融合。文化诗学批评反对纯粹的审美主义批评,但并不排斥文学的内部研究,以及文学审美形式的分析。巴赫金的文化诗学批判的是形式主义的世界观,而非形式研究本身。他认为文学的语言形式不是超越社会历史的本体性存在,而是存在于具体的文化世界之中,“进入审美客体的不是语言学的形式,而是它的价值意义”。[22] 文学作为审美客体是负载着文化价值意义的语言形式结构,这就意味着科学的批评乃是融社会诗学、历史诗学与体裁诗学等为一体的文化诗学,是文化批评与审美批评、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统一。蒋述卓教授指出:“文化诗学就是将文化学的理论与方法运用于文学批评的一种新阐释系统与方法,它既是文化的,又是诗学的,并且要保持审美性。”“文化研究的本土化要建立審美的原则。”“之所以称为‘文化诗学,就是要求文学的文化批评必须保持审美性。这种文化批评的审美性亦是着重发扬中国传统批评理论与方法的优势,使传统文学理论与方法在现代化的转化过程中得到审美维度的再确立和审美意义的再开掘。同时,也使西方文学批评的各种新理论与方法在经过中国文化的选择、过滤和转化之后,归结并提升为审美性,从而成为文化诗学的有机组成部分。”[23] 在具体的华文文学批评实践中,我们可以领略到蒋述卓教授宽广的文化视野、缜密的诗学结构意识、细腻的文学文本细读能力与诗性的审美感受力。这种将文化观照与审美批评结合起来的批评意识与批评原则,可以说贯穿于蒋述卓教授文化研究与华文文学批评实践的始终。
三
任何诗学理论与批评实践都有其特定的价值立场和价值追求。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将历史与文学同构的批评意识,对传统的历史真实观和文学审美价值造成了很大的冲击。王岳川教授在分析格林布拉特(葛林伯雷)的文化诗学时,认为其文化诗学带有明显的“文化政治学”属性,“格林布拉特的研究使新历史主义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即成为一种具有政治批评倾向和话语权力解析功能的‘文化诗学或‘文化政治学”。[24] 格林布拉特虽然正确强调了文学的历史性及诗学审美话语同意识形态权力的复杂关系,但由于他将历史视为一种话语结构,力图通过话语权力的批判性分析,拆解大历史的意识形态压抑机制,这就必然将文化诗学导向历史虚无主义和以话语批评为主导的泛政治化批评。巴赫金的文化诗学虽然有着较为复杂和多元的价值导向,但我们在他对形式主义的批判中,在他的复调诗学与狂欢化诗学理论中均可以感受到明显的政治与意识形态批评导向。中国文化诗学的倡导者普遍对文化政治批评秉持间离的姿态,一方面,中国当代文学“为政治服务”的痛苦文化记忆,使他们在理论思考与建构中自觉规避政治批评的风险;另一方面,西方左翼化的文学政治批评过于强调意识形态领域的话语冲突和阶级意识的矛盾,容易造成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撕裂。中国文化诗学的倡导者与建构者们用人文批评和价值观批评代替了西方文化诗学的文化政治批评意识,如童庆炳教授在《文化诗学是可能的》一文中,强调文化诗学的文化意义与人文关怀密切相关。[25] 童庆炳教授认为文化诗学的三个维度是:语言之维、审美之维和文化之维,而其基本的追求乃是人性的完善与复归。
蒋述卓教授认为,文化诗学批评应该充分实现文化批评、审美批评与价值观批评的结合。文化诗学“应该是一个立足于中国本土文化语境、具有新世纪特征、有一定价值作为基点,并且有一定阐释系统的文化批评”。[26] 在《文化研究的本土化:功能与原则》中,蒋述卓教授指出:“就价值观说事,而不对其作意识形态政治化解读,反而更切合当下大众文化的实际文化功能。”[27] 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艺评论视角的转换》中,蒋述卓教授认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艺评论视角经历了从审美批评到文化批评再到价值观批评的内在转变,这种转变不仅根源于其内在的演变逻辑,而且牵涉社会的、历史的、经济的、文化的等全方面因素。”[28] 并提出价值观批评:“价值观批评必须对大众文化的负面作用保持批判性认识,同时更加积极地去挖掘大众文化价值观的积极因素,更加注重考察大众文化价值观与主流价值观之间的良性互动关系,从而将大众文化往主流的、正面的价值观上引导。”[29] 当然,所谓的价值观批评并非是对文化和文学作抽象的价值观言说,而是要意识到价值是在特定文化传统、社会现实与人文结构之中的价值,是在文化与审美实践中氤氲变化的活性人文价值。蒋述卓教授的价值观批评,强调的正是这些贯注于传统文化结构中的优秀文化与美学价值、历史化生成的审美人文价值、体现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核心价值、反映普通大众积极健康文化趣味的“人民性”价值等。“文化诗学”以文化与审美批评熔铸多重价值,进而形成审美人文主义的时代精神与文化诗性结构。相比于文化政治与意识形态批评,这种价值观批评显得更为宽容与开放,也更贴合中国当代文艺批评的实际。
在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中,蒋述卓教授可以说是一以贯之地实践着他的这种价值观批评。在《当代文艺评论应自觉与文化传统构成一种对话关系》中,蒋述卓教授提出发掘传统文化资源与文化价值,以充实和丰富当代文艺批评。在《新中国精神与文学经典的生成》《新时代文艺中国精神表现途径初议》《中国当代现实主义叙事传统的建构及其意义》等文章中,蒋述卓教授致力于从中国精神和文化价值谱系的建构维度来思考当代文艺与审美问题,将文艺表现时代主流价值和当代中国精神视为主导性的价值诉求。在《现实关怀、底层意识与新人文精神——关于“打工文学现象”》中,他主要不是立足于打工文学的苦难书写及批判现实主义的诗学立场,而是首先从作家的人文关怀出发,提出用新人文精神观照打工文学作品。通过反思小说中人物的身份焦虑与主题觉醒、对城市认同的追问,以及融入城市的思考,挖掘打工小说的新人文精神价值内核。在《城市文学:21世纪文学空间的新展望》中,蒋述卓教授更多地聚焦于城市文学所表现出的多元化审美追求与当代中国市民社会的审美价值取向。其城市诗学理念的核心也在于强调城市的文化创意策划所形成的城市诗性精神与美学价值。总之,蒋述卓教授所秉持的价值观批评,其本质就是从人的具体存在出发,通过文学批评来建构和弘扬人的价值意义:“我们的文学批评,正是要立足于当代中国人的生存现状,从那些关心具体的人、具有宽阔视野的文学作品中获得思想启示,并以此为基点,通过批评实践建构现实感强、有深刻的伦理关怀、能更好地实现人与人心灵沟通、直面人类命运处境的文学批评理论话语。”[30]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美] 葛林伯雷:《通向一种文化诗学》,见张京媛 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16页。
[2] 参见李艳丰:《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目的、内涵、策略与意义》,《美育学刊》,2014年,第3期;《再论中国文论“失语症”问题:一个话语事件的理论反思》,《中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4期。
[3] 蒋述卓:《走文化诗学之路——关于第三种批评的构想》,《当代人》,1995年,第4期。
[4] [苏] 米哈伊尔·巴赫金 著:《巴赫金全集》第(四)卷,晓河、贾泽林等 译,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64页。
[5] 李春青 著:《在文本与历史之间——中国古代诗学意义生成模式探微》,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页。
[6] 蒋述卓 著:《佛经传译与中古文学思潮》,江西: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页。
[7] 蒋述卓:《应当建立文学史研究的“文化史派”》,《江海学刊》,1994年,第3期。
[8] 蒋述卓 著:《在文化的观照下》,广东: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 年,第 461 页。
[9] 童庆炳:《文化诗学的学术空间》,《东南学术》,1999年,第5期。
[10] 蒋述卓 著:《文化诗学批评论稿》,广东:花城出版社,2021年,第145页。
[11] 蒋述卓 主编:《文化诗学:理论与实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5页。
[12] 同[10],第2页。
[13] 同[10],第4页。
[14] 蒋述卓:《重视新时期 面向新时代》,《文艺报》,2019年5月22日。
[15] 程正民 著:《巴赫金的文化诗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7页。
[16] [美] 理查德·舒斯特曼 著:《实用主义美学》,彭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88页。
[17] 同[3]。
[18 ] 同[3]。
[19] 同[10],第29-41页。
[20] 同[10],第55页。
[21] 蒋述卓:《消费时代文学的意义》,《文学评论》,2005年,第6期。
[22] 同[4],第352页。
[23] 同[10],第295页。
[24] 王岳川 著:《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68-169页。
[25] 童庆炳:《文化诗学是可能的》,《江海学刊》,1999年,第5期。
[26] 同[3]。
[27] 同[10],第37页。
[28] 同[10],第102页。
[29] 同[10],第114頁。
[30] 唐诗人、蒋述卓:《文化批评与思想生成——建构一种广阔的文化诗学理论》,《文艺研究》,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