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了七月,前半夜似炉火,后半夜似碎冰,小光就在这样冷热交替中睡过去了。一觉起来,发觉咽喉疼得厉害,知道是昨晚又踢了被子。坐起来,光线挤进窗帘的缝隙里,烤冷面一样摊开一束面饼形状。想起昨晚和爸爸吵了嘴,现在见了正是格外陌生的时候,便不想动弹,又要躺进这束光线面饼里,“啪”,爸爸隔着门拍了一巴掌。
吓了一个激灵。昨天这个巴掌落到了他的脸上,他哭着跑去妈妈那里了。妈妈跟街上的小姑娘似的,浑身香喷喷的。还拉直了头发,说话嗲声嗲气。妈妈削了个苹果给他,本来还要给他钱的,多坐一会儿妈妈也就拿钱给他了。他是无心的,往门口望了一眼,地上好认真地摆着三双拖鞋,一双黛色,一双黑色,还有一双小一号的粉色。他见过几次粉色拖鞋的主人,是个小女孩,个子同他差不多,不知道该叫姐姐还是妹妹。他把正嚼着的苹果渣子吐在地上,起来走了。妈妈还很生气,觉得他越大越像他爸爸了。
他这会儿趿拉着拖鞋绕过厨房油腻腻的门,厨房里面传出锅碗瓢盆的磕碰声。长廊后面是厕所,前面连着饭厅,今天来吃饭的客人比往常多一些,礼拜天的缘故吧。有几个女客人看到逆着光的小光后,高举起菜单,故意挡住眼睛。小光也不回避自己的三角裤,不慌不忙踢开厕所门,进去撒尿之前和穿着深色员工服的爸爸对视了一眼。
爸爸托着盘子给客人上了菜,往厨房这边走来。
“你怎么回事?”爸爸追上他问。
他用脚冲了小便池的水,直起腰时赫然发现个子已经到爸爸下巴颏了。再过几年,就可以凭实力跟爸爸对抗。带着这样的念头,他返身往房间走。
“兔崽子。”爸爸想伸手提溜起他,兴许是忌讳满手油污,手举了会儿又放下来。
爸爸身后的厨子在煎蛋,煎出了满屋子鸡雏子的味道。
他关上房门,把爸爸的声音和厨房里的油烟味,以及锅碗瓢盆的磕碰声一起关在了门外。走去打开后窗,外面是又深又长的后巷,像是一道生满了苔藓的拉链。两边浅浅的下水沟里,是爸爸的餐厅里流出的烂鱼烂虾和猪狗牛羊的内脏,混着生活污水,嘤嘤嗡嗡的苍蝇盘旋着,腥烘烘的味道直透进玻璃窗。就连正午太阳经过正空,也照不到小巷子陰森森的底部。倚着门站了会儿,门上划满了一格高一格的红线,对比着上个月留下的线,个子长得并不明显。但还是看出长了。此刻美滋滋的又添上一道新的红线。
2
期末考试数学没考好,也不知是怎么,对这些数字一类的东西完全没有好感,说是深恶痛绝也不为过。放学后借了梅梅的试卷,到打印店遮住姓名印了一份。回家交给爸爸看。油腻腻的橱窗上是中年人精瘦的倒影,那个人穿着油腻腻的宽松衣服,油腻腻的短头发,说话都是油腻腻的。
“你唬老子呢!”油腻腻的人扬手就要抽。
到底是和别的孩子不同,他敢跟爸爸瞪眼睛的。
“再打人,跟你拼了。”
他有勇气迎上耳光。
店员拉开时也就拉开了,店员不在,爸爸的巴掌也只能是恰到好处地落到他的脸颊。这次爸爸不是做做样子,而是咬牙切齿地下了死命令,一个暑假不许出门,就在家复习功课。爸爸从不给他报学习班,只是反锁上油腻腻的房门,要他自学。
现在他进了屋子,爸爸隔着门喊他先吃饭,吃完饭做功课。他不理,他的和年纪不相衬的劲儿又上来了,“咣当”一声,往门上踹了一个黑乎乎的鞋印子。爸爸也从外面锁了门。“爱吃不吃。”爸爸说。爸爸做了十年服务生,性子磨合的客客气气,谁也想不到他会跟自己儿子耗上。
他就在床上躺着,两手垫在后脑勺,眼睛瞟着闹钟,时针、分针、秒针相互制约着,墙上漏过雨的痕迹,现在落叶一般斑斑驳驳。正午的时间不算煎熬,过得也快。这中间只有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他认识,比较倒霉的男人。他趴在窗口喊,男人没搭理,倒是惊起好多蚊蝇,这之后小巷子再没有动静。没熬过最热那阵,隐约看得见街巷深处水汽像是火焰一样升腾,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傍晚了,爸爸进来送饭,把餐盘放到他床头柜上。窗户外面的青砖老屋站在一起纳凉,屋宇、院墙交叠,一副错落有致的样子。
没等爸爸反应过来,他从门缝溜了出去。路过饭厅,顺手拿了客人半块馒头,还仔细地夹了把白糖。
“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他凶客人。语气重,气量足,倒是把客人弄懵了。
爸爸的餐厅门口正冲着大马路,冲出去,整条巷子都是霉烂、腐烂的味道。他边走边吃,爸爸也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终究没有追出来。
3
越往前水沟子越瘦,感觉得到青砖缝隙里生的滑溜溜的霉菌,一群老鼠拖家带口游水过去时,他看到了等在巷子口的梅梅。梅梅大热天还穿着校服,长袖长裤跟个唱戏的似的,身后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估计又哭过了,说不准昨晚又是在哪里过的夜。梅梅旁边站着他们的纪律委员孙伟健。
孙伟健正在推梅梅的肩膀,推得梅梅撒娇似的一晃一晃的。
见小光迟到,孙伟健停止推梅梅,上来推了小光一把。
“你再推我,咱俩就得有一个横着离开。”
“哦。”
孙伟健立在原地思忖,忽然像是醒悟了,说着快走吧,便带着梅梅走在前头。孙伟健回头说,“你跟你爸一样身上都是油,脏死了快离我们远点。”三个人都是城中村的,今天约好了去看《侏罗纪世界》。小光不太喜欢跟孙伟健玩,但是孙伟健是纪律委员,管班级纪律,管午间休息,时常把小光的名字写在黑板上。上课时老师会问,“谁不好好休息?”孙伟健就说,“老师,名字都在黑板上。”
老师会问小光一个全世界的老师都会问的问题,“你说你没有错,那你的名字为什么在黑板上?”
小光不写作业,已经叫过家长了,同孙伟健打架也请过一次家长。小光是不想过于频繁的以这种方式跟爸爸沟通。这样,小光只能主动找孙伟健玩。
经过一天的暴晒,柏油路都快化了,人走在上面心理感觉是深深浅浅的,再往前走是天桥。过了天桥,还要走一站的,之后搭地铁二号线去银座。因为梅梅步伐快,小胖子孙伟健跟不上,赌气般削了梅梅的后脑勺一下。
“梅梅,打回来。”小光瞪着孙伟健。
“她敢?”
“打他。”
“她爸爸欠我们家钱还没有还上,我看她敢打吗?”
小光看着梅梅脏兮兮的小脸,拇指上沾了口水给梅梅擦擦。问她,“你爸又打你了?”梅梅垂着头。又问,“为什么不来找我,你在哪里睡的?”
梅梅眼睛里有了泪。
“在家。”
“你撒谎。”
梅梅不敢看小光的眼睛,小光说,“我不是说了,再打你,就来找我。”
梅梅的爸爸是摆摊卖水果的,自从梅梅妈妈跑掉后,爸爸变得神经质。小光上学免不了经过梅梅家门口,光是让小光看见,爸爸打梅梅就不下十次。梅梅挨了打,光流眼泪,不敢哭出声。有时候也不敢进屋,放了学就蹲在门口两块砖头上写作业。天黑了,有几次就在大门口的门墩上睡着了。
小光的作业从来不自己写,总要等梅梅写完了借来抄。爸爸也打小光,没少打。不同的是小光敢跟爸爸瞪眼睛。“你快打我吧,打死我吧。”他总是挑衅。
4
在地铁上梅梅给小光占了座位,小光转转眼珠子,冲孙伟健笑笑,请孙伟健坐下去。
孙伟健容易讨好,爸爸却不行。小光妈妈跟前一个村长跑了。不过没跑远,这两年在城里安了家,还能隔三差五到学校看看小光,送点钱,送些吃的。一开始小光有了闲钱,还弄一些烟讨好爸爸。只是爸爸顽固得像是一座大山,抽了皮带打得小光皮开肉绽时,小光的心便随着皮囊一同破裂,再不想去修补父子情谊。
从地铁口出来,街上支满了一面一面的蓝白大伞,伞下白皮冰柜也是一个挨着一个,卖雪糕、卖汽水的,还有几个摊子卖漫画,卖管制刀具,卖玩具。出来得匆忙,裤兜里就五块钱,还是期末考试前妈妈给的,妈妈给了一百叫他买箱牛奶自己喝。他带着梅梅去了趟肯德基,现在这钱还剩五块。问了问冰棍两块五一只,他只能拿两只,先递给孙伟健一只,还剩一只,看了看,递给梅梅。
“你自己不吃,我不要。”梅梅说。
“这两天闹肚子。”小光并不接,转身冲孙伟健说,“吃了冰棍,以后不许欺负梅梅。”
吃到了冰棍,猛点头,孙伟健心情愉悦,走在前头一跳一跳的。
“你吃第一口。”梅梅举到小光嘴边。
小光摇摆着头,见梅梅坚持,只好咬了一小口。
“不干,你再吃。”
小光又咬了一口,小光说,“那你也吃。”
俩人走走停停,到了后面谁都不舍得咬下最后一块冰。夕阳耷拉在不够纯白的云朵上,把前面孙伟健的影子印在地上,正好落在小光脚下。小光给了梅梅一肘子,指给她看地上的大头。梅梅穿着脏兮兮的矮帮球鞋,没穿袜子。梅梅恨恨地踩了孙伟健一脚,小光也跳到影子的头上,“咣咣”跺了两脚。俩人捂着嘴笑。孙伟健只顾吃冰棍,不曾发觉。
到了银座,孙伟健往外掏票才知道,他的票丢了。
梅梅也跟着翻兜找,找来找去啥也没有。梅梅说,“我的票也给弄丢了。”
“出门还带在身上的。”孙伟健直嘀咕。
只有小光想到,梅梅本来就没买票。她哪里来的闲钱买票呢?
“没丢啊,不可能丢。”孙伟健愣愣地,他出了一脑袋汗,看样子他不准备再找了。“你见我票了没有?”孙伟健问小光。
孙伟健要摸小光的裤兜,小光躲开了。
“电影快开始了。”小光说。
“谁拿了快还给我。”孙伟健把手掌摊开,掌心朝天。
5
小光上幼儿园大班那会儿,城里还没有这么多楼房,城中村的巷子里就有一家幼儿园。幼儿园很小,是和一家小诊所合用的一个院子。小光那会儿就躲在这个小院子里。家里正闹得厉害,爸爸妈妈互不相让,爸爸打了妈妈,妈妈就摔家里的东西,家里的柜子掉了一扇门,瘸腿的橱柜,破了洞的沙发,冒烟的电视机,散架的桌椅、暖水瓶统统搬到了院子里,等着五脊六兽的一个个城里来的人财产鉴定。看得见的纸上写满了阿拉伯数字。那些罪恶的数字啊,他看得头都大了,爸爸把一张六千块钱的单子塞到了他背带裤胸前的兜里,爸爸哭着说,“等我死了,这些钱你留着上学。”爸爸教他数这些数字后面的零,一遍遍数这些让他头大的数字,数完爸爸一把抱住小光。
爸爸那会儿是不是真的想过死?这两年爸爸打小光,打狠了,小光也会问他,“那阵子,是不是真的想過死?”爸爸立马就颓了,顷刻间眼睛里就能翻卷出泪花。只是滚烫程度不复以往,也不会再抱住小光哭。
幼儿园放了学要自己回家,他在路上捡了十块钱。小光每每回忆这些事情,又是以那段妻离子散的日子为背景,总是感到精神恍惚。那会儿巷子里铺着砂子,种了些大伞一样的垂柳,小光躲着不回家,跟小伙伴赛着爬垂柳,不高,比较容易上去,继而把整棵树征服。也就这几年吧,小伙伴的家里相继发达,都搬走了。像是顺道把童年的记忆搬空了。
印象最深的是人站在枝杈上,头顶是青一股白一股的云。阳光隐遁之后,云成了一朵一朵漫无边际盛开的花,云大概也想着新衣裳呢。他徜徉完天际,从小树上跳下来。他的裤子早就刮破了,露出屁股。可就在他脚下,踩着灰突突的一张十块钱。他拾起来看了看,十块钱有点阴湿。
“你捡到什么了?”从另一棵树下来的孙伟健凑上来问。
小光攥紧了小手。
“你肯定捡到什么了。”孙伟健上来扒小光的手,小光挣脱开,把小手紧贴在屁股后头。
“那不是你的。”孙伟健说。
孙伟健扇了小光一个嘴巴。
“我昨天掉的。”孙伟健说。
孙伟健纠缠着,两人顺势撑起架子,乍看是势均力敌,孙伟健脚下一个绊儿,小光仰头倒了。
“你快点给我。”孙伟健说,“我昨天掉的。”
孙伟健骑到小光身上,压紧了,终于扒开了小光的手。
小光爸爸绕到屋后抽烟,看到了,从后面一把提溜起孙伟健。孙伟健两脚悬空,想吐一口唾沫到小光爸爸身上。看到小光爸爸人到中年的一张坑坑洼洼的脸,脸皮紧紧绷着,他知道大人是动了怒的。便嚷,“我爸叫我出来买烟的钱,我可不给你。”
就是这么讨巧,大人不明白怎么回事呢,只好放了他。
小猪一样的身段,却像个兔子一样跑远了。
6
“你家里那么穷,你肯定没有钱买票。”孙伟健总是这样一本正经。
孙伟健伸直了两条胳膊,拦在小光、梅梅前面。梅梅不知道怎么办了,嗷嗷哭了起来。孙伟健说,“谁拿了快还给我。”
他除掉梅梅的书包,跑开几步,小光想追上他,却只是垂着手立在原地。孙伟健也没跑远,在大厦入口处的旋转门前蹲下去,拉开拉链检查了起来。书包里除了语文、数学课本,还有一个皮儿上印着恐龙的写字本。他打开看了看,好几张都是同样的,铅笔画的女人的脸部特写,他嘟囔了句,“这是哪个婆娘啊?”小光走到孙伟健身前。小光遥看着梅梅。
“我爸说了,梅梅爸爸偷东西关进去过,梅梅肯定也偷。”孙伟健煞有介事地站好,交叉起了双臂。
“谁拿了快还给我。”孙伟健吼。
小光想给孙伟健的狮子鼻来上一拳。可是小光只是把自己的票给了孙伟健。
“这就是我的,这是我丢的,你偷了我的票。你是小偷。好啊,我可饶不了你,小偷,让我想想怎么整你。你俩不可以出这个圈。”他弯下腰绕着小光梅梅划了个圈。“等我出来。”他说。
小光哼了一鼻子。
沥青路像是蜘蛛网穿透了这个城市的五脏六腑,小光拽着梅梅往蜘蛛网里走。梅梅不敢,拽开几步,孙伟健跑上来推了小光一把,“再出这个圈子,我打死你。”走开几步,他又不放心地回头看。
他进了旋转门,小光用鞋底蹭掉了地上划的印子。
“我们不要惹他吧。”梅梅说,“等等他,一起来的,一起回去。”
小光也不说话,拉着梅梅的手,沿着沥青路一直往前走。在街口停下来,小光看见梅梅的脖子上,添了新伤。整个过程梅梅也不躲,任由着小光掀起校服检查。
街对面是裂开大嘴的恐龙骨架子。
孙伟健吼了一声,还是追上了他俩。
“幸亏我回头看了一眼。”孙伟健的小背心湿透了,浑身汗涔涔。“我让你跑——”孙伟健举起拳头便打,拳头落了空,只能顺势掐住小光脖子。小光脸涨红了,使出很大力气,但是摆脱不了。
“我说什么来着,我让你跑——”
“梅梅——”
梅梅像长着犄角的小恐龙那样,从侧面顶上了孙伟健的小腹,给俩人顶开了。
孙伟健站起来,梅梅犹豫着倒退几步。
“梅梅快跑。”
地上有雪糕棍,小光捡起来一支,追着冲着孙伟健的一只眼睛扎了进去。浅灰色的云彩在天空梦游一般,突然被地面长长久久地一声尖叫喝住,云彩破裂,慢慢呈现乳黛色。
7
浅薄的夜色里,救护车眨着蓝色独眼忽闪忽闪呼啸而过。小光站在窗前看着,梅梅趴在桌子上给小光写作业。梅梅问,“他不会有事吧?”小光说,“你别怕,我给你顶着。”梅梅还是不放心,又问,“他会不会去堵我?”小光说,“你别回家了,在这里吧。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桌子除了一本加厚的《暑假作业》,还有一份手写的试卷。都是算术题,应该是爸爸写的。小光出门前捧着看了看,撕碎了,扔进了门后垃圾桶,他又看到了梅梅盯着笔记本,盯着铅笔画的女人痴呆,他问,“画的谁?”
“我妈妈。”
“我猜也是。”
爸爸站在水池前洗盘子,嘴里叼着油腻腻的烟。厨房的桌子上摆着几块米黄蛋糕,还有一小碟饼干,平时厨子很少做。是爸爸让他们烤的,用来招待梅梅的。
就这样取了蛋糕?小光撸起袖子说,“我来洗吧。”但是话说不出口,撸袖子是多么别扭的事啊。小光只是木头一样站着。
“你去写作业吧。”爸爸说,“拿走饼干。”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顷刻间全部变了黑暗。屋子里开了灯,爸爸的小饭馆早上和中午客人多些,多是外地人、民工来这里吃饭。晚上人少,都跑娱乐场所喝酒去了。小饭馆不提供酒。那是爸爸的原则,酒喝多了误事。
进来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为首的汉子说,“你们孩子呢?”
爸爸从厨房探头张望。
汉子是做煤氣罐生意的,壮得很。“你们孩子呢?”他又问。
“活该。”小光说。
灯光把汉子一张脸打成了鹅黄莹白的色调。汉子生了一张好看的脸,这张脸已经遗传给孙伟健了。
“这孩子牛。”汉子说。
几个民工围着圆桌,他们用大勺捞满大碗水煮肉片,吃得满头大汗。
一旁的汉子从脸盆架顺走了毛巾,递给为首的汉子,汉子潦草地擦了把脸,擦了脖子,撩起背心擦毛乎乎的胸膛。
汉子把精湿的毛巾抡起来。
爸爸想拦。
灯管爆开了花,夜色张牙舞爪而来。民工拥着跑出去。翻桌倒椅声惹起远近一串串狗吠,几个啤酒瓶在耳边爆开,眼皮上是侏罗纪世界里的一群恐龙。
他也跑了出去。
又深又长的后巷浇了热油热烘烘的,火焰像蹲伏着的恐龙一跃上了屋顶,烟雾裹挟着,两边浅浅的下水沟也燃烧了,整个餐厅半生不熟的。黑压压的夜色似苍蝇又在高高低低盘旋。越来越远,慢慢的在火光与空气中看不清了真面目。
在柴火垛中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大家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接踵而至的车子是几时走的。光景慢慢变好,能判断是凌晨了,新的一天的开始。想着要不要捡回爸爸抄写的试卷,想着应该先坐起来,然后再考虑这个问题。看得到天际显出了一小口橘黄色。
8
几个穿制服的男士把一动不动的梅梅放到担架上。
【作者简介】孙鹏飞,1991年生人,山东寿光人,在《上海文学》《香港文学》《清明》《青年作家》《解放军文艺》《莽原》《雪莲》《都市》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获第六届长征文艺奖,二零一八年度莽原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