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撒拉族当代诗歌群体中重要的一位创作者,诗人韩文德从创作之初就延续了撒拉族诗人集体呈现出的一种对本民族文化的诗意书写。因而,他早期的大量诗歌都是以家园的颂辞与挽歌形式出现,让我们在他的诗歌中看到了他毫不吝啬地对于黄河、骆驼等这些负载本民族文化意向的大量运用和反复吟诵,以及人口较少的本民族传统文化在面对现代文化冲击时的游离与坚守、孤独与隐忧,从而使我们看到了作为一个民族歌者对建构自己本民族精神家园和族群文化根脉的一种指引力。
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从最初敲开撒拉族诗歌殿堂大门的韩秋夫先生到韩文德等撒拉族诗人,他们都在承接族人记忆和个体经验的一种铺陈中寻找着自己的诗歌之路,同时也建构着撒拉这个民族的精神家园。韩文德在诗中写道:“世界远了/ 只有我与黄河 /像一对狂吻的恋人”“黄河的血液是我的血液 / 黄河的呼唤是我的呼唤” “俯身这条河流/ 我说不出什么 /一种石头的跪姿感人至深”“我在黄河边一节节生长/懂得它却需要一生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事浪花般繁多/第一次相信我也很深沉/用热爱黄河的心灵撞击人世/用热爱人世的心灵撞击黄河 /你就会成熟很多/你就会陌生很多”。他在诗歌中以黄河这个意象完成了他对自己家园的颂美。撒拉人世代居住在黄河岸边,黄河母亲像“流动的土地”一样滋养着他们,懂得感恩的他们也对黄河给予了最深情的歌唱。“黄河”意象在他诗歌中的频繁出现,让我们看到了作为民族诗人的他,已在诗歌的领地找到了自己和家园的归宿,即诗歌是他心灵的家园,黄河是他乃至撒拉这个民族的生命家园。由此,“黄河”这个意向在他的诗歌中被赋予了深厚的文化内蕴,借着诗歌的表达呈现出丰富而生动的韵味。
韩文德在其洋洋500多行的长诗《光焰的颂辞》中写道:“是哪一匹白马披着火红的朝霞 / 是哪一双大手闪着黑色的光芒/ 将质地最亮的白帆回赠我们 /……使所有的心灵插满鲜花/ 使此岸或者彼岸写满波涛的颂辞 /隐隐作痛的一瞬 /是举过双肩的另一方世界……”而在《悲歌》第五章中又写到:“ 其实 我们好像很早就走过这条日沉之路 /路边狰狞的石头和哭泣的草叶 /使轻如云雾的舞者和歌者感动不已 /轻轻地回答灵魂的恐惧 /我在这条路站直了腰 / 但我感到空寂/我好像丢失了什么/两手轻轻地拍着或者屈膝/总是在这路口/对着影子和火焰作泣像要捡回点什么/……最终走向哪里/屈膝之际 / 时间和老人的目光/以响震寰宇的古铜色声音/回答:你该与你自己邂逅在家園”。他的诗句往往在宏大的历史建构中显现出整个民族肩负的强烈自豪感和使命感,在诸多史诗性的民族叙事中,他从不同侧面昭示了撒拉这一民族丰富的心理特质与民族品性,让更多的人了解了这一民族对于滋养他们的黄河,以及福佑他们的宗教的长久以来的一种深情与膜拜。
值得欣喜的是,在大量构筑属于自己和本民族的诗歌的同时,近几年来韩文德的诗歌创作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在诗歌领域的不断掘进与探寻,尤其是对长诗的一种探索与驾驭,已使他的诗歌转向一种心灵的内省与诘问,在浓郁的民族氛围里让人感知着这个民族的坚韧,同时也感知着来自于整个人类的一种伟大。
诗人选择了诗歌,也就选择了站在精神文化的纯粹高度认识世界、并与世界对话的方式与途径。无论是民族的、血缘的、人性的,开阔的意向与辽远的情思都在他的诗歌中渐次铺开。之前的孤独与隐忧以另一种掘进的方式走向更远,他的诗,以故乡为基,以民族为根,但已经在诗歌的通途上走向更为辽阔的他乡,风格愈见明朗,审美价值和精神旨归走向多元。
韩文德近期创作的《青海组诗》篇章中,这种变化尤为明显。他在诗歌意向的选择上目之所及已不仅仅简单停留在本民族和本土范围内,而是以高原的高度和广度来构筑自己的词语世界。于是,火焰下的雪山圣殿、珠穆朗玛、阿尼玛卿的天空、可可西里、江河源头、白牦牛、青海湖、羊群、雪莲花、祁连山、草原的落日、红衣僧人、唐卡等等都在他建构的诗意世界里熠熠闪光,或耀眼、或孤独、或唯美、或情深意长。比如他说“在青海,圣殿般洁净的雪山/是武士,是神鹰飞翔的高度/是众生叩拜的神……又说“在青海,嘹亮的情歌/从青海湖畔唱起,从草原唱起……在青海,驼铃唤醒了黄河土地/祈祷词弥漫的黎明和黄昏/三五只白鸽起飞向西/积石山下河流静默,老人静默/在青海,帐篷花开满草原七彩的舞袖,破绽了河湟娇艳的花儿。”这种对高原全景纳入式的个体经验描摹,使他在有限的诗句中通过雪山、神鹰、青海湖、草原、驼铃、白鸽、河湟等等意向已经告知了我们他对于诗歌指向的一种更为开阔的表达。这时的黄河,已不仅仅是他对故乡的一种寄托和依赖,这时的家乡,也不仅仅局限于黄河岸边的撒拉人家。于是在《青海故土》这首诗里他写道:“你给我的,是骨骼和血肉/是童年的黄河和沙滩的快乐/你给我的,是连绵不断的古老歌谣/是惊涛骇浪,是灯盏下的焦虑/是侧身就能浏览的涛声……”而最终给予他的,“是心怀花朵的善良和赤诚/是额首伏地的感恩,是缄默的智慧/是千年骨血里的花朵……”
对于孤独和死亡的思考,是包括韩文德在内的大部分诗人和作家对于人类命运的终极拷问,因此,无论是他早期诗歌,还是当下的诗歌,这个话题也始终在他的笔端跳跃和闪烁,或明朗或含蓄。但我们明显感觉到,这种孤独与早期由于文化上的游离而产生的“置身异族语文中的孤独感”已截然不同。可见,伴随着对世间万物认知的成熟度的增加,其诗歌的成熟度也日趋明显。于是他写道:“更多的时候,孤独这个词/一针一针缝补你撕裂的心/一片一片覆盖你晴朗的天空。”而说到死亡时,他说:“当死亡来临/温暖徐徐展开……”孤独不再可怕,死亡亦不可怕,他已明显感知了此种情绪与生命状态的另一种升华,于是即使是死亡来临,徐徐展开的也是温暖。诗歌以爱的力量抚平了人类的忧伤与恐惧,这才是诗歌应该富有的崇高力量。
视野的开阔和思想的掘进让韩文德的诗在朝另一种高度迈步向前。如他在《祈祷词》中所说:
念颂它时,心境旷达了很多
我确实为人类祈祷
先抛弃自己,再抛弃世界
我确实为赐予我血缘的祖先祈祷
黑暗中哭泣,为这世界
依然美好的很多事情默默祈祷
为粮食和水,为疾病和苦难
祈祷,把最美好的词语念颂一千遍
为孤独和忧伤,为希望和光明
祈祷,把最美好的词语再念颂一千遍
我闭上眼睛:看见一池清水
从个体书写、民族书写到人类命运关怀,韩文德的诗已在自成诗歌语系的路上越走越近并渐趋成熟。众所周知,进入新时代以来,少数民族诗歌创作也在原来传统的血缘、地缘及精神共同体价值的基础上,产生了具有政治共同体特征的中华文化共同体、“民族-国家”共同体及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等价值,并生成了少数民族诗歌凝聚、铸造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构意义。在这样宏大的背景下,韩文德开始寻找的诗歌之路,更有助于向人们提供观照多民族地区现代性的体验与立场,有助于他的诗歌走向更为广阔的他乡。就如他在《千姿百态》中所写:一朵花,有花的千姿百态/一座花园,有花园的千姿百态。我们在他的诗歌中,也不仅仅看到了来自撒拉这一民族的千姿百态,更有周边兄弟民族的万紫千红。诗歌具有体验者、异化者、热爱者的多种特质在其痛苦的、激烈的、浪漫的、具有生命力的词语锻造中显现出它特有的魅力。
人口较少民族诗歌以其厚重的价值立场和质朴纯粹的诗学风格已成为当代中国诗坛引人注目的风景,其意义在文化全球化语境下日益凸显。当下的诗歌创作令人目不暇接,诗人浩如烟海。在有限的撒拉族作家群中,占有较高比例的诗人们以他们特殊的诗性心理气质备受瞩目。在撒拉族这个创作群体中,诗人韩文德勤奋、沉稳、坚守的诗歌精神足以让人为他侧目,相信他坚实而充盈的诗歌追求能给我们以更高的期望!
【作者简介】毕艳君,女,青海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员,长期从事文学评论与民族文化研究工作,先后在省内外期刊和报纸发表成果百余项。作品曾获第五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三等奖、青海省首届文艺评论奖二等奖、第四届青海省青年文学奖、青海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等奖项。合作出版专著8部,主持和参与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6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