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直到多年以后,想起你,我脑子里首先出现的还是一匹马的形象。
嘿嘿,我儿子。那个傍晚,李万金不安地搓着一双粗手,脸色谄媚地望着身材高大、顶了一颗光脑袋的崔大头说,老板,我没熊你,我儿子十八了,你看看这胳膊,啧啧,你再看看这腿,啧啧,都是力气呐。
崔大头看了看你,又扭头惑疑地看看李万金。李万金忙递上你的身份证,崔大头接过去,端详良久,肥胖的脑袋才沉重地晃了晃。呸,他重重地吐出一口痰,啪,击中一块山石。他有些后悔了。
我们也都向你看去。我们没有看到力气,只看到你像一株孤独的高粱秆子,迎风而立。你并不怯生,一双金鱼样的眼珠子在刀削似的脸上不安分地滚来滚去,像随时能掉出来似的。而就在此时,在你身后,遥远的山顶上,几片云朵被风聚集,突然幻化成了一匹马的模样。那马儿,仰头扬尾,四蹄翻飞,初春的暮阳躲藏在它的身后,它通身上下喷射出了万道光芒。
我为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待想起还未细看你时,夕阳却突然吃醉酒一般猛地往上一跃,接着便如陨石似的坠入了山后。世上顿失光明,大地走向黑暗,马儿也消失不见。而从此,那马儿的模样便替代了你在我脑海里的形象。
崔大头有些后悔,他后悔自己的草率。当初,李万金就像一只狗皮膏药,不停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把他的脑袋都转晕了。
求求你老板,你再听我说。李万金围着崔大头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老板,我儿子是有计划的,老板,我儿子的计划是……
够了,够了,你都说一百遍了!崔大头晃着一颗硕大的脑袋,昏沉沉地瞅着李万金,他觉得李万金的脸快成双影了。你儿子不就是想来矿上打工吗?来吧,只要你舍得,那就来吧,老子答应了。李万金拍手跺脚眉开眼笑,高兴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崔大头又说,有一样咱们可先说下,矿上可没轻省活,谁来都一个样。
一个样,保准一个样。李万金点头如捣蒜,老板,我儿子都想好了,干两年就行了,他的计划是……
哎呀,我的天。崔大头叫了一声,拍了一下脑袋,一溜烟似的逃走了。
你就来了。
李——乐,崔大头看看身份证,再看看你,他还在后悔中。何苦呢?他有些埋怨你。
挣——钱。你突然大声说,我爹说,你这里给钱多。
你的率直让我们都笑起来,崔大头更是嘴巴咧到耳根子后。矿上确实挣钱多,只要能出力,崔大头不是个小气的人。工资高,人员就稳定,别人家的矿工一年能换两三茬,崔大头这里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来,算是例外。
崔大头还在犹豫,李万金趁机贴过去,老板,你不知道,我儿子是有计划的,他的计划是……
天呐!崔大头的大脑袋又晕起来,他高高举起你的身份证,像挥动一把刀子,挥手把李万金的话拦腰斩断,你儿子不就是想挣点钱给他哥哥娶媳妇吗?你儿子不就是想攒点钱好重新上大学吗?老李你说几百遍了,把我耳朵里都磨出茧子来了。快走快走,下井干活去吧。
巷道弯弯曲曲,如蛇似的钻进山体深处。洞壁上的灯光忽明忽暗,把你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让你恍如隔世。你紧紧地跟在李万金身后,一只手死死地捏住他的衣襟。
李乐,不要怕!
李万金扯开你的手,给你打气,这金洞子结实,不像煤井子,说塌就塌。看见旁边这些青石碴子没有?你摸摸,多硬实。
你斗斗胆子,伸手摸向洞壁,青石碴子参差不齐,你只摸了一小处,一股湿漉漉、阴森森的气息便瞬间穿过手臂,直透脊背。你赶忙把手缩回,再次捏住了李万金的衣襟。李万金真的生气了。拿开!他呵斥道,我看你不如回家!说着,他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你垂手呆立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你才在黑暗中用力握了握拳头,然后快步赶上去,绕过李万金的身体,头也不回大步向前走去。李万金看着你的背影,鼻子一酸,也紧走几步撵了上去。
2
李万金事后经常后悔,不该在儿子们面前炫耀。想想吧,五万块钱的百元大钞,一张张摊铺在炕上,红彤彤的一片,这是一件多么震撼的事情!钞票映红了李万金、李欢和李乐的脸,三人目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盛况,脸上傻傻地笑着,就像开败了的花朵。最后,李欢索性大叫一声扑到炕上,四肢大开趴在钞票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了。
嘿嘿,李万金情不自禁笑出声来,一抬头,却看见了墙上的老伴,他又赶紧把嘴闭上了。
老伴没有笑,她正一脸悲戚地看着他们父子三人。老伴从来都没笑过,她似乎不会笑,连照身份证时都没笑过,所以李万金才给儿子起了欢、乐的名字,他希望儿子的名字能给老伴带来笑容,但她还没来及笑就死掉了。老伴从嫁过来就没照过像,以至于要上墙的时候,摄影师只能从她的身份证上来翻拍照片。摄影师手艺很好,但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把老伴的愁容整成笑脸。
你呀,这个没福的人儿。李万金看着老伴,心里忍不住埋怨起她来,你怎么就不能挺一挺?你现在看到了吧,我们家好起来了。李歡找妥了对象,是百里店村牛汉家的大闺女。人家没嫌咱穷,也没嫌咱儿腿有毛病,就只等咱彩礼一过,就上门来了,那时你就有儿媳妇了,不用一年半载,你也就有孙子了。咱乐更不用说,去年考上了大学,你没看错,这小子是个读书的料,他还会写诗,报纸上都发过呢。咱乐心眼高,不像他哥死心眼,他说等过两年毕了业,就把家安在省城,在城里工作,再娶个城里的媳妇,还说,到时把我接去享福呢。我呢,也好着哩,我找了份好营生,老板心善,工钱给得多,饭也吃得好,我在这里用不了几年,饥荒就还上了,钱也能攒下了。那时,就什么都好了。可惜呐,你这个没福的人儿……
李万金胡乱思想着,觉得眼里有些异样,手一抹,湿湿的,忙转身走到了黑暗里。
李万金的五万元在家里只放了两天,就被媒人送到了百里店村的牛汉手里。牛汉的大闺女牛玲就是媒人介绍给李欢的对象。牛玲这姑娘人不错,没有嫌弃李欢,见了一面就和他订了终身。但按风俗,牛家还是提出要一笔彩礼,且结婚的房子也要装修一下。牛家的要求再正常不过,十万元的彩礼也不过分,何况李欢又是这样一个人。装修房子怎么也得四五万元,加上请客办事,估计得将近二十万。二十万,得多厚一笔钱呢?这对李万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幸运的是,有人介绍他来到了崔大头的金矿。崔大头的矿上并不缺人,但是前段时间矿上出了点事故,几个本地矿工趁机狠敲了崔大头一笔,才让他起了在外地重新招用一批工人的念头。外地工人身居异乡,只要工钱按时足额到手,一般不会找麻烦。
矿上钱好挣,但首先要能吃苦、不怕累。李万金体格瘦小,但在家里使惯了力气,矿上的这些活倒也足可应付,只是年纪不饶人,怎么说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在井下劳作一天,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浑身就像散了架。但不到一年的时间,能攒下了五万块钱,想想,那些苦累也就算不上什么了。一年五万,两年十万……用不了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嘿嘿,想起这些,李万金情不自禁地偷笑起来。
可人家牛玲不会等上几年,李万金回来的第二天,媒人就捎话来,先给五万订亲,否则亲事做罢。李万金怎敢怠慢,两天后,他就把钱拱手送到了亲家牛汉手里。钱没了,李万金反倒很高兴,毕竟,离目标又近了一步。只是,夜里一想起明年李樂的学费,他便不由得又长吁短叹起来。
李万金没想到,这个刚成年的儿子却像个大人似的做出一个决定。老板,他对崔大头说,我儿子是有计划的,一人五万,两人十万,两年,只要两年……
滚吧,滚吧,哪远你给我滚哪去!李万金说第三十遍的时候,崔大头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骂着把他推了出去。
3
你的工作是把井下的矿石运送到井上,然后再推到远处的粉碎间。
起初时,你很好奇,认为那些黄灿灿的金子就包裹在这些或青或灰的石头中,敲碎这些石头,它们就会像孙猴子似的一个筋斗蹦出来。但很快就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你推出来的只是一些原石,它们接下来还要经过粉碎、筛选、提炼、过滤、提纯、铸造,然后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黄金。
运送矿石是一份简单且单调的工作,它只需要力气。你没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你和同学们吹牛,你和外班学生打架,你在漂亮的女生面前炫耀自己的球技。但运矿石这个工作,凭的是实实在在的力气,它来不得一点虚假,它需要你的手和腰、和腿相互协调、配合一致,它需要你每次都要紧咬牙关,一点余力不留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一步一个脚印地把矿车运送到目的地。运送矿石的矿车是铁制的,笨重而厚实,沉重的矿石压到它的身上,它似乎也会感到痛苦,每走一步,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你感觉那是你体内骨头发出的声响。几天下来,你就彻底明白,眼前的世界再也不是你曾经幻想过的那个世界了。
也许是新鲜的环境让你有感而发,曾有一段时间,你的诗歌就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风
从山谷中穿过
带走草木 带走尘埃
但它带不走脚下这沉甸甸的石头
因为
这石头里有黄色的血液在流
这是你站在堆积如山的矿石堆上写的。
鸟从天空中飞过
一只、两只、三只……
辽远的天空任它翱翔
但回到地上
它们也会感到彷徨
这是你对着倏忽而去的飞鸟而做。
该开的花儿都开了
该来的鸟儿也都来了
春天的山野里
没有一辆车驶来
这是你站在春天的矿井上大声感叹。甚至,面对一处荒草凄凄的无主坟丘,你也会有感而发:
起来
闻一闻这花香吧
再看一遍满眼的绿……
直到有一天,我们看见一张沾满屎尿的写满了诗歌字样的纸张在风中飞过,才忽然想起,已经有很久不曾听到你的诗歌了。我们看向你,却发现你正望着那张肮脏的纸片在风中飞来飞去,嘴里和我们一样发出了空洞的傻笑声。没有人取笑你,你自己也意识到了,再美好的诗歌也改变不了你的境遇。诗歌现在对你而言,远不如一碗白米饭来得实惠,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诗歌,而是力气。
后来,笨重的、不停地发出“吱吱呀呀”的矿石车就变成了你的诗歌,而那一步一个沉重的脚印则成了一排排笨拙的诗行。
有一次,你使足了吃奶的劲头将矿车推出洞口,就一头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你仰躺在碎石中,大口喘息着仰望天空。蓝色的天空中,一丝儿云彩也没有,天空高远,无边无际,纯净似水。你麻木已久的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鲜活的词语:海天一色。
你没有见过真正的海,你说过,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去远方看一看辽阔的大海。但你一直未能成行。看着眼前的天空,你忽然想,这不会就是海的复照吧?一片沉默的海。
你并不知道,你躺在地上看空中的海,而远处也正有人在看你。当李万金拖着沉重的双腿从矿井里蹒跚走出时,一抬头,却见崔大头满脸阴沉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你个老李——崔大头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地戳向李万金的额头,李万金的额头就像一颗剥了皮的老核桃,沟壑纵横,又黑又硬,崔大头的手指很有些力度,李万金的身体竟然随着他的指力“滴溜溜”地转了一个圈。崔大头有些担心自己会把李万金的额头捅个窟窿,便强忍怒气收回指力,却又心有不甘地捡起一块石头来狠狠地抛向远处的山谷,石头“哗啦啦”地唱着歌从谷顶一直滚落到谷地。
李万金,你把李乐送回去吧。崔大头看着远处的山谷,头也不回地对李万金说,让他回去,回学校里读书。他的学费,我来承担……
老板,那怎能?李万金哭丧着脸拉着崔大头的衣袖央求道,求求你,就让李乐干两年吧,我的儿子我知道,他肯定不会耍熊的。老板,我跟你说了,我儿子是有计划的,他的计划是……
崔大头大叫一声,头也不回,撒开腿飞快地跑走了。
4
说说老刘吧。老刘是矿上年龄最大的矿工,这是他作为一名优秀炮手得到的特殊待遇。
老刘做炮手二十多年了,当年和他一起入行的,死的死了,伤的伤了,唯有老刘一直平平安安干到现在。老刘很享受自己的这份工作,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天生的炮手,无论什么烦心难过之事,只要炮声一响,一切都烟消雾散。
但老刘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炮手生涯快到头了。年龄是矿工的最大天敌,老刘也概莫能外。
两个月前,老刘遭遇了平生最大一次危险,在导火索“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起身准备登顶的老刘忽觉胸中一阵气短,瞬间双手发麻、腿脚无力,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的额头上立刻渗出了大颗的汗珠子。他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然后手脚并用以最快的速度爬出洞口,当他跌跌撞撞刚跑到安全区域时,身后的火炮就猛地炸响了。“轰!”碎石破穿浓烟腾空飞起,又倦鸟归林般朝着预定方向散落下去,噼噼啪啪地砸倒了好多草木。矿工们齐声夸赞老刘的手艺,老刘却只僵硬地笑了笑,他暗自庆幸。
让老刘没想到的是,第二次的危险却来得更快更猛。几天后的又一次作业中,老刘再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而这次失误,让他连着两天两夜无法入眠。老刘心里凭空生出一股悲哀,他心里清楚,自己真的不适合再做一个炮手了,否则,危险再次降临的时候,就是他一命归天的日子。所以当崔大頭询问他要不要收个徒弟时,老刘虽满心不甘,却也不得不点头应允。他知道,这两次的险境,瞒得了别人,瞒不过崔大头。崔大头是谁?什么事都别想瞒过他。
新来的大学生李乐就成了炮手老刘的徒弟。老刘看看高粱秆子似的李乐,又看看一旁的崔大头,问,他,行吗?崔大头笑笑说,行不行,看你。老刘又一副伯乐相马的样子重新看了看李乐,这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让李乐做炮手,崔大头也是思量许久才下定的决心。在矿上,炮手算是个技术工种,力气比矿工出得少,钱却比矿工挣得多,所以这一直是个抢手活。按理说,李乐尚不具备做炮手的资格,但权衡许久,崔大头还是敲定了他。
老刘对李乐说,做炮手,一要胆大心细,二要临危不惧。
老刘还说,做炮手有规矩,一般是初入行者一人一炮,做满一年后,好手可以一人放到两炮。做到一人三炮的话,就算是行内高手了。
老刘是高手中的高手,他能做到五连炮,这也使得他在这个行业内颇有盛名。
李乐的聪明伶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学了一个月,他就基本掌握了钻眼、放药、炮向等诀窍。在他的强烈要求和老刘的默许下,两个月后,崔大头终于勉强同意允许他独自放上一炮。
那天,我们坐在对面山上观看李乐首炮。我们看着他身背导线,手提炸药钻入洞内,在洞口,他回头冲着我们做了个鬼脸,然后便消失在我们眼前。
群山寂静,鸟雀不鸣,半个小时过去,对面山上却一直未见动静。李万金首先站起身来,心神不安地探头探脑向远处张望。又过了一会儿,崔大头也坐不住了,他和老刘对望了一眼,两人同时站起身来准备下山,而就在这时,对面山上洞口处一个细长的身影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山摇地动。声响处,浓烟裹挟着碎石子弹一样喷射而出,四下飞散,一群鸟儿惊叫着从我们的头顶上仓皇失措逃向远方。
老刘神情严肃地查看着飞石的方向和力度,稍顷,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崔大头则定定地看着远处的山谷,山谷中烟雾弥漫,举目难见,直到看到李乐的身影在烟中晃了一下,又鸟儿似的隐入到另一片雾中去了,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错,崔大头笑笑对老刘说。
还行,老刘也笑着点了点头。徒弟的成功也有师傅的功劳,老刘自然是高兴的。
但接下来的又一声轰响,却一下子就击碎了两人脸上的笑容。而待第三声轰响过后,老刘已经面如死灰。
5
你的结局是必然的,在那天三炮响过之后,老刘就已经预言了你的未来。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你看着吧,他对崔大头说,不出三年。
崔大头意味深长地笑笑,不置可否。他与老刘的看法有些不同,他觉得老刘这是嫉贤妒能,是你的崛起让他感到了恐惶,是担心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老刘决计退休。你首秀即放响三炮,老刘已教无可教。他灰溜溜地打起铺盖,准备退休回家。作为一名炮手,能安安稳稳地退隐也算是一件幸事。
你找到崔大头,提出了五连炮的事。
是啊,五连炮才是绝响,崔大头的矿上,怎么能没有一项压人的绝技?老刘留了下来。
老刘并没有传授你五连炮的绝技,他对你的首秀三炮一直耿耿于怀。你并不在意,每天还像一个徒弟一样跟在他的身边伺候着。你也知道,这需要时间。
李万金最近心情大好。你的成绩对他来说是一件扬眉吐气的事情,他没什么大追求,吃穿不愁、儿孙绕膝就是他的最大愿望,他甚至还想到,你就这样一辈子安安稳稳在崔大头的矿上做一名炮手也挺好,力气不用大出,钱挣得也多,还费钱去读那个大学有什么用?但李欢的一个电话,却像一盆盖头浇下的冷水,一下子就把他的大好心情浇得灰飞烟灭。李欢说,牛玲的父亲让媒人捎话来,事前说好的彩礼要再加上十万,并且今年就要凑齐,否则,牛玲就嫁给别人。
李欢的电话不啻于一声惊雷,李万金一下子就被炸翻了,他挥舞着一双粗糙的手,一下接一下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可任凭他怎么擦,却也擦不净浸入他皱纹中的泪水。后来,李万金索性不再理会那些泪水,放任它们自由地滚落,在泪眼朦胧中,他看到自己的老伴向他走了过来。
你在山林中找到了李万金,他正把一根绳子搭到树上,然后双手用力拉起自己的身体,努力要把自己的脖子放进绳套里。你跑过去抱住了他,李万金挣扎着不肯让你抱,你们一起扭挣着摔倒在草地上。
李万金平生第一次在你的面前号啕大哭,他像个孩子似的趴在你的怀里。你想安慰一下眼前的这个老男人,他虽然名字起得富贵,却一生遭受苦难,纵然活到这般年纪,却还得为儿子、为家庭奋力拼搏,但你终究没有说出口,你发现自己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是苍白的、无力的。
你握着这个老男人的手,他的手上老皮横飞,十指粗糙得如同十支铁锉,你握着,心里便像被十支铁锉同时锉过一样,火辣辣地疼。但你没有松开,你一只手紧紧握住李万金的手,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抱起他,朝山下走去。你吃惊地发现,怀里这个已经活了五十多岁叫李万金的老男人,竟然骨瘦如柴,身轻如燕。你抱着他,感觉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你忽然记起,十八年前,有一个人,也正如今天你抱他一样抱着你,你的眼里顿时盈满了泪水。
6
在一个秋雨淅沥的日子,李万金终于带着李乐踏上了回家的路,这次回去,他们将永不再回来。临行前,他来跟崔大头道别,崔大头正坐在屋子里默默地看着窗外的群山,群山罩在雨中,迷迷蒙蒙。老刘也在,他在抽烟,他的烟瘾这段时间明显大了起来,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始终在他的面前缠绕,让人一下子看不清他的脸。见李万金进来,老刘站了起来,但看到了李乐,老刘又低头狠狠抽起烟来,一支接一支,一支接一支,他的脚下已经积攒了一堆不算少的烟屁股。
半个月前,老刘终于决定传授李乐五连炮的绝技。我只做一遍,他说,做完这次我就回家。
五连炮最大的技巧仍然是胆大心细,手脚敏捷。也可以说这是五连炮的唯一技巧。老刘的年龄已不允许他再做这种冒险性的游戏,而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再亲手最后点燃一次五连炮。一切都有条不紊,可以说这是一场完美的传授,老刘的动作从容细致,一招一式都让李乐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按事前说好的计划,李乐率先撤离了现场,老刘随后点燃导线,但当老刘做完一切准备撤出阵地时,他的第三次危险不期而至。豆大的汗珠瞬间挂满他的额头,导火索在他的身前“噼哩啪啦”地响着,飞快地向前推进,想要同时阻断五条火龙已绝无可能,等待老刘的只有死路一条。已经即将登顶的李乐偶尔一回头,看到了老刘的狼狈,他呆了一呆,返身跑了回去。老刘冲他无力地挥了挥手臂,嘴里含混地喊出一个字:跑!老刘的声音含混而尖细,却异常坚定。但李乐似乎没有听到他的指令,他快速地奔跑回来搀住了老刘。快跑,老刘嘴里依然是这两个字。李乐没有应声,俯身扛起瘦小的老刘,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在第一声炮响前的瞬间,李乐把他的师傅老刘重重地摔了出去。
老刘终于不再抽烟,而是点了一支放在了李乐的面前,李万金看看他,他终于看清,老刘已是泪水满面。
崔大头依然默不作声,他把一只皮箱子推给李万金。李万金打开,原来是一箱子红红的、厚厚的百元大钞,那是一笔他这辈子做梦也不敢想到的数目。李万金泣不成声,他边哭边说,老板,我替我儿子谢谢你了。我儿子本来是有计划的,他的计划是……
去他妈的计划吧!沉默的崔大头再也忍受不住了,他粗鲁地打断李万金的话,气急败坏地吼道:别再跟我提你儿子的狗屁计划!他能有什么计划?我知道,你儿子的计划就是来找死的,他来矿上找死,好给你赚一大笔钱!好给你儿子娶媳妇,好让你回家一辈子吃不愁、穿不愁……
不是的,不是的。李万金拼命地为儿子辩护,老板,你不知道的,我儿子是有计划的,他的计划是……
崔大头忽然号啕大哭,瘋子似的奔逃而去。
窗外秋雨淅沥,远处群山失言。
7
冬天到来的时候,矿工们都放假回家了,崔大头的矿井上一下子变得静谧起来。一个雪后的下午,一辆绿色邮车送来一只大信封,信封上写着《霞光文学》字样,收信人姓名是李乐。不知为什么,大信封一直放在崔大头的办公室里,好几天也没人打开。一天,那个信封自己破了,一本刊物掉了出来,我拣起来看,发现里面有李乐写的一首诗:
我的马
在山与海之间
有一匹属于我的马
白天,我骑马去看海
夜晚,马驮我归山挖矿讨生活
在故乡与他乡之间
有一匹属于我的马
闲时,我骑马去会远方的姑娘
倦时,马驮我回乡看母亲的坟墓
和儿时的风景
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有一匹属于我的马
高兴时,我骑马去天堂逍遥自在
忧郁时,马驮我下地狱刀山火海
我的马无所不能
我的马所向无敌
但现在
我不得不拴住我的马
把马藏于蒿草里……
李乐,李乐!我手捧刊物,泪流满面。
一个有风的下午,炮手李乐一副认真的样子对我说,如果有一匹马,我们像古人一样,策马海边,迎风踏浪,该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李乐说这话的时候,正有风从他的身边吹过,风扬起他乱糟糟的头发及衣角,让他在那一刹那间确实有了几分古代游侠的风范。
在李乐遇难的那个矿井口,我将登载他的诗刊烧给了他,我相信,在那个世界里,李乐一定是个快乐的诗人。
天空高远,峰峦绵亘,冬天的风吹过,山谷中扬起一片细细碎碎的雪粉,弥弥漫漫。萧瑟的草木随风摇动,几片燃烧着的纸片也被风卷起,飘飘摆摆飞上天空。我忽然发现,其中一张半燃的纸片,形状像极了一匹马的模样,那马儿,仰头扬尾,四蹄翻飞,正带着一身熊熊的火光向着白亮亮空旷的天空上狂奔而去。
【作者简介】乔土,本名乔培东。山东栖霞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公司会计。2012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山东文学》《福建文学》 《雪莲》《作品》《雨花》《朔方》等报刊,现供职于烟台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