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的时范畴是二分时抑或三分时？*——跨语言显赫时的类型与扩张视角

山东财经大学 于秀金 高婧瑄 江苏师范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 金立鑫

提 要：学界对英语的时范畴是二分时还是三分时争论已久，本文从世界语言显赫时的类型和扩张视角来探究英语的时类型。研究发现：1）世界语言的显赫时范畴共有二分时、三分时、多分时三种类型；2）英语的显赫时不是过去／非过去的二分时，而是过去／现在／将来的三分时，在典型过去／非过去类型的语言中，含非过去语素的小句兼表现在时和将来时，英语的现在时形式没有此功能；3）显赫时的扩张性具有跨语言普遍性，验证了语言库藏类型学有关显赫范畴及其扩张的理论构想。

1.引言

学界诸多研究将时（tense）的表达限定为形态屈折语素，即采取Comrie（1985：9）的时间定位的语法化表达的定义。除了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以及葡萄牙语等语言的将来时有屈折形态外，英语的时与印欧语系的其他很多语言类似，指称将来时间没有用屈折形态。不少学者主张英语是过去时／非过去时（或现在时）的二分时语言，英语没有将来时，will／shall是情态表达手段（Lyons，1977；Comrie，1985；Palmer，2001；Yule，2004；Downing＆Locke，2006等）。

根据刘丹青（2011，2012，2014）所倡导设立的语言库藏类型学（Linguistic Inventory Typology），特定语言中的任何领域都有某些范畴凭借某些特定优势扩展成为显赫范畴（mighty category），显赫范畴具有向其他范畴扩张的倾向。我们认为人类语言对事态时间的表达在语法化进程上并不一致，不同语言中事态时间的定位有不同的表达形式，这些形式存在语法化程度的高低差异。世界语言可分为时范畴显赫和时范畴不显赫两种类型的语言，时范畴显赫语言的时一般用语法化程度较高的手段来表达，时范畴不显赫语言中事态时间的定位常常通过体、情态等范畴以及时间副词或时间助词甚至时间名词等手段来表达。

本文首先考察世界语言的显赫时范畴都有哪些类型，不同类型的显赫时范畴是如何表达的；然后在世界语言的视角下探讨英语的时范畴究竟可视作二分时还是三分时；最后讨论英语的显赫时具有向情态范畴扩张的特征，该特征具有跨语言普遍性。

2.世界语言显赫时范畴的类型

金立鑫（2011）和于秀金、金立鑫（2015）对世界语言的时范畴类型作了划分，但前者忽略了多分时，后者则忽略了二分时中除了过去／非过去、现在／非现在及将来／非将来以外的其他二分时。世界语言的时范畴逻辑上有如表1所示的可能类型：

表1.世界语言的显赫时范畴类型

2.1 二分时类型

世界语言结构在线地图显示①网址为：http：／／wals.info（World Atlas of Language Structures，简称WALS）。，显赫的二分时语言主要分布在欧亚大陆、南亚次大陆、巴布亚新几内亚、澳大利亚北部以及东非。二分时有六种可能：过去时／非过去时、将来时／非将来时、现在时／非现在时、现在时／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过去时／将来时。在这六种可能性中，过去时／非过去时和将来时／非将来时的二分时类型是世界语言中比较常见的，而现在时／非现在时的语言非常罕见，目前可见文献中尚没有提及具有这种二分时类型的语言。

过去时／非过去时类型以过去时为着眼点，将现在时和将来时看作是对立于过去时的相似时区间，过去时和非过去时采用不同形态标志。过去时／非过去时的语言较普遍，尤以印欧语系语言为常见（Comrie，1985：44；Dahl，2000：17）。除了印欧语系语言外，达罗毗荼语系（Dravidian）印度境内的库维语（Kuvi）（Israel，1979：157，160）、尼日尔-刚果语系莫桑比克境内的马库瓦语（Makhuwa）（Nurse，2008：206）也是过去时／非过去时的语言，如：

（1）库维语（2）马库瓦语

a.ta-t-esi a.ki-Ø-low-alé

bring（it）-PST-3SG 1SG-null-fish-PST

He brought（it）. I fished.

b.taɁ-n-esi b.ki-n-lówa

bring（it）-NONPST 1SG-NONPST-fish

He brings／is bringing／will bring（it）. I fish／am fishing／will fish.

这两种语言中含有非过去时语素的句子有现在时和将来时两种解读，如（1b）和（2b），究竟表现在时还是将来时取决于具体语境，也就是说，这两种语言中尽管现在时和将来时均用同一个非过去时语素来表达，但不意味着这两种语言族群在对时间的认知上无法区分现在和将来，语言手段上过去时和非过去时的对立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这两个语言族群在对时间区间的认知上是以过去时为着眼点，时间区间着眼点的差异往往导致时范畴类型有别，若以将来时为着眼点，就会导致将来时／非将来时的时范畴类型。

在显赫将来时／非将来时类型的语言中，将来时被作为着眼点，现在时和过去时被看作是对立于将来时的相似时区间，将来时和非将来时用不同的形态标志。欧亚大陆语言极少有将来时／非将来时的类型，将来时／非将来时的语言主要分布于东南亚南岛语系语言和澳大利亚北部土著语、汉藏语系藏缅语族语言以及南北美洲的印第安语，如澳大利亚土著语迪尔巴尔语（Dyirbal）（Dixon，1972：55）和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的曼尼普里语（Manipuri）（Bhat，1999：19）：

（3）迪尔巴尔语 （4）曼尼普里语

father.ABS come-NONFUT he hill-LOC go-NONFUT

Father comes／came. He went to the hill.／He usually goes to the hill.

father.ABS come-FUT he hill-LOC go-FUT

Father will come. He will go to the hill.

显赫二分时中的现在时／将来时、过去时／将来时、现在时／过去时并不罕见。根据Terrill（1999：296），所罗门群岛上巴布亚语言中的拉武卡列韦语（Lavukaleve）的过去时指称使用表过去的时间词（如“昨天”）来表达，而现在时／将来时用形态语素来表达，是一种具有现在时／将来时而无过去时的二分时语言。根据Hutchinson（1976：48），苏丹境内尼罗-撒哈拉语系中的库努兹-努比亚语（Kunuz Nubian）是一种过去时／将来时的二分时语言，过去时用后缀s，将来时用框式词缀b（i）…r来表达，该语言没有现在时，现在时指称既没有用零形态或者动词原形来表达，也没有用其他显性标志来表达。巴布亚新几内亚境内的卡姆拉语（Kamula）是一种具有现在时／过去时的二分时语言，根据Routamaa（1994：24-26），卡姆拉语中将来时是使用情态语素来表达的，表达发话者对所言的态度，而不表达将来事态，现在时和远过去时用形态语素来表达（近过去时用零形态）。

2.2 三分时和多分时类型

显赫的三分时类型是指过去时、现在时和将来时均用语法化程度较高的形态语素来表达。Velupillai（2016：110）的时分布地图显示，三分时的语言分布在世界各地，如澳大利亚北部、亚洲南部、非洲东部和西部、南北美洲的西部等，但亚洲境内三分时的语言极为罕见。三分时代表性语言如以色列境内闪含语系的希伯来语（Hebrew）、非洲乍得境内闪含语系的东唐格拉语（East Dangla）、印欧语系波罗的海语族的立陶宛语（Lithuanian）以及印度境内达罗毗荼语系的库鲁克语（Kurukh），如希伯来语（Hatav，2012：614）和立陶宛语（Chung＆Timberlake，1990：204）：

（5）希伯来语（6）立陶宛语

a.Yoni asa kafe a.dirb-au

Yoni make.PST coffee work-1SG.PST

Yoni made／was making／has made coffee. I worked／was working.

b.Yoni ya'ase kafe b.dirb-u

Yoni make.FUT coffee work-1SG.PRS

Yoni will make／be making／have made coffee. I work／am working.

c.Yoni ose kafe c.dirb-s-iu

Yoni make.PRS coffee work-FUT-1SG

Yoni makes／is making／has been making coffee . I will work／be working.

显赫的多分时是指有些语言中有一个现在时、多个过去时和多个将来时，这些不同的时均用形态语素来表达。根据Comrie（1985：83）＆Velupillai（2016：129），多分时语言主要包括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的班图语、澳大利亚境内的土著语、巴布亚新几内亚境内的语言以及南北美洲的印第安语等语言。文献中一般将多个过去时和多个将来时的现象称为时的“距离性”（remoteness）（Comrie，1985；Chung＆Timberlake，1990；Bybeeet al.，1994；Bhat，1999；Botne，2012），不同语言中时的距离性通常与各语言族群对自然周期的划分、对生活周期的划分以及记忆等有关。根据Botne（2012：537-551），多分时的语言在过去时和将来时的数量上有所不同，有的语言中多个过去时和多个将来时呈镜像性分布，过去时和将来时的数量相同，如尼日尔-科尔多瓦语系尼日尔-刚果语族中的格雷伯语（Grebo）、寇塔语（Kota）以及巴萨语（Basaa）都有三个过去时和三个将来时；有的语言中多个过去时和多个将来时呈不对称性分布，如尼日尔-科尔多瓦语系尼日尔-刚果语族中的巴邦贡语（Babungo）有三个过去时和一个将来时，巴布亚新几内亚境内南岛语系的纳巴克语（Nabak）有三个过去时和两个将来时。总体而言，在多分时的语言中，过去时的数量倾向多于将来时的数量，如秘鲁东北部印第安语系的亚瓜语（Yagua）有一个现在时和一个将来时，但有五个过去时。

3.英语的时范畴类型

若将时限于屈折形态手段，英语没有将来时，但从这个角度看，英语也不是典型的过去／非过去的二分时语言。我们回顾一下典型过去／非过去二分时的特点。除了前文（1）库维语和（2）马库瓦语是典型的过去／非过去的二分时语言外，南美印第安语系的瓦劳语（Warao）也是典型的过去／非过去的二分时语言，如（7）（Romero-Figueroa，1997：92，99）：

（7）瓦劳语

a.naba-ya ine naru-n-a-e

river-ALL I go-SG-PNC-PST

I went to the river for an instant.

b.noboto-ma saba rihaba kona-te

child-PL for sweet bring-NONPST

（He）brings／will bring candies for the children.

在前文（1）—（2）库维语和马库瓦语和例（7）瓦劳语这些典型过去／非过去的二分时语言中，过去时和非过去时均采用动词上的屈折形态语素来表达。这些语言中的非过去时词缀可有现在时和将来时两种解读，如（1b-2b）和（7b），具体取哪种解读依赖于语境。也就是说，在脱离语境的情况下，同一个小句中的非过去时词缀在时的表达上有现在和将来的歧义。以往持英语的时是过去／非过去观点的学者认为，英语的过去时采用屈折形态语素，如（8a），而现在事态和将来事态的表达均采用现在时（非过去时）的零形态，如（8b-c）：

（8）a.John went to London.

b.I like your hairstyle.

c.I will／shall come back.

我们主张，英语不是过去时／非过去时（现在时）的语言，原因有二：第一，前文提及，在典型过去时／非过去时的语言中，非过去时形态标志可兼表现在时和将来时，有两种事态时间的解读，但英语并非如此。（8b）和（8c）两句的动词尽管都是原形或者带有零形态标志，但它们都只有一种事态时间的解读，通常情况下，（8b）不能表将来时，（8c）不能表现在时。第二，主张英语是过去时／非过去时（现在时）语言的观点认为（8c）是现在时表将来意义。该观点不妥，“将来意义”是指将来的未然事态，即将行体，但将来意义或将行体不是will／shall上的零形态表达的，而是will／shall本身表达的。因而，不存在“现在时表将来意义”的事实。其实（8c）无论是事态的时间（将来时）还是事态的未然状态（将行体）都与come上的零形态无关，而与will／shall有关。

以往英语传统教学语法中也有现在时表将来的说法，如（9），但若仔细斟酌，现在时表将来说法中的“将来”不是将来时。

（9）a.I'm meeting the dean after a minute.

b.I'm talking with him about this tomorrow afternoon.

c.The train leaves at seven tomorrow morning.

d.The library opens at eight tomorrow.

仅从语言形式上看，（9a-b）是［现在时-进行体-将来时间状语］结构；（9c-d）是［现在时-惯常体-将来时间状语］结构。那么（9）各句的形式可归纳为［现在时-各种体-将来时间状语］结构。从句义上看，（9a-b）表“安排／计划”中的将来事态，强调在说话时间上已经安排或计划好，具有确定性意义。（9c-d）则表由时刻表、日程表以及日历等决定的将来事态，在说话人看来不会变更，也具有确定性意义。那么（9）的句义可归纳为从说话者角度讲具有确定性意义的将来事态。将来事态具有“确定性”是一种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有两个问题：确定性的将来事态是哪个（些）形式表达的？将来时间状语具有什么功能？我们可通过句法操作来测试。首先，若删除（9）中句末的将来时间状语，如（10）：

（10）a.I'm meeting the dean.

b.I'm talking with him about this.

c.The train leaves.

d.The library opens.

可发现，在不同语境中，（10a-b）既能表说话时间上正发生的无情态义的现在时-进行体事态，也能表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10c-d）既能表说话时间上经常发生的无情态义的现在时-惯常体事态，也能表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再进一步进行句法操作，若保留句末将来时间状语，将现在时形式改为过去时形式或will形式。得出的结果是，过去时句子不合法，含will的句子则不具有确定性情态义，如（11）和（12）：

（11）a.*I was meeting the dean after a minute.

b.*I was talking with him about this tomorrow afternoon.

c.*The train left at seven tomorrow morning.

d.*The library opened at eight tomorrow.

（12）a.I will be meeting the dean after a minute.

b.I will be talking with him about this tomorrow afternoon.

c.The train will leave at seven tomorrow morning.

d.The library will open at eight tomorrow.

综合（10）—（12）可得出结论，英语的现在时形式除了可表说话时间上发生的进行事态或惯常事态外，还可表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句末将来时间状语只表达确定性将来事态的发生时间。那么进一步的问题是，“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的表达是否是“将来时”？回答这个问题需严格区分时和体，下面我们在逐步阐释相关句式的基础上来回答这个问题。在英语中，隐含过去事态的句子不一定是过去时，如（13b），隐含将来事态的句子不一定是将来时，如（14b）：

（13）a.He had left.

b.He has left.

（14）a.He will leave.

b.He is to／going to／about to leave.

若区分时和体，（13）两句尽管均隐含过去事态，但（13a）是过去时-完成体；（13b）是现在时-完成体。（14）两句尽管均隐含将来事态，但（14a）是将来时-将行体（一般将来时）；（14b）是现在时-将行体（am／is／are to do／going to do／about to do结构）。下面用ERS时-体理论来细致刻画这些不同的时-体。

ERS时-体理论用说话时间S（speech time）、参照时间R（reference time）以及事态时间E（event time）三者之间的关系来刻画时和体的理论（Johnson，1981；Thompson，2005；金立鑫，2008；于秀金，2014）。ERS理论严格定义了时和事件进程体：时表达说话时间S和参照时间R的关系，与事态时间E无关；体表达参照时间R和事态时间E的关系，与说话时间S无关。也就是说，说话时间S和事态时间E的关系与时-体表达均无关。参照时间R本质上是视点时间，是说话者说话时的观察视点在时轴上的位置。最常见的基本时-体的ERS关系如下表：

表2.基本时-体的ERS关系

在表2中，ERS关系中的“＝”表示“时间上重叠”，“＜”表示“时间上前于（先前发生）”。前文（13a）过去时-完成体（过去完成时）和（13b）现在时-完成体（现在完成时）的ERS关系差异如下图1。（14a）将来时-将行体（一般将来时）和（14b）现在时-将行体（am／is／are to do／going to do／about to do结构）的ERS关系差异如下图2：

图1.过去时-完成体和现在时-完成体的ERS关系差异

图2.将来时-将行体和现在时-将行体的ERS关系差异

在图1a过去时-完成体（过去完成时）中，R＜S决定过去时，E＜R决定完成体；在图1b现在时-完成体（现在完成时）中，R＝S决定现在时，E＜R决定完成体。在图2a将来时-将行体（一般将来时）中，S＜R决定将来时，R＜E决定将行体；在图2b现在时-将行体（am／is／are to do／going to do／about to do结构）中，S＝R决定现在时，R＜E决定将行体。从以上ERS关系可看出，只有说话时间S和参照时间R的关系与时有关，事态时间E与时没有关系。现在时的R＝S是指说话者将参照时间R或观察视点放在说话时间S上，来观察描述某个事态，而将来时的S＜R是指说话者将参照时间R或观察视点放在说话时间S以后的位置上，来观察描述某个事态，将来时的语言形式需借助will／shall，意义上对将来事态的发生不具有确定性，但通常隐含说话者的“推测／预测”意义或句中述谓主体的“意愿／意图”等意义。

明确了时和体的差异以及现在时和将来时的差异，再看前文（9）和（10）的现在时形式，以回答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的表达是否是“将来时”。前文提及，英语现在时形式除了表达说话时间上正发生的进行事态或惯常事态外，还可表达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前者是现在时-进行体／惯常体，后者是现在时-将行体，这两种情况的ERS关系分别图示如下：

图3.现在时-进行体／惯常体和现在时-将行体的ERS关系差异

图3a显示，在现在时-进行体／惯常体中，S＝R决定现在时，R＝E决定进行体／惯常体；图3b显示，在现在时-将行体中，S＝R决定现在时，R＜E决定将行体。前文不含有句末时间状语的（10）有图3a-b两种解读，而含有句末时间状语的（9）只有图3b这一种解读，其中句末时间状语的功能是给将来事态时间E进行定位。“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是说话者将参照时间R或观察视点放在说话时间S上，表达将来未然事态的确定性，其与R＜S的将来时will／shall所隐含的“推测／预测”或“意愿／意图”意义不同。

现在可得出结论，当英语现在时形式表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时，“将来事态”是表未然事态的“将行体”，不是“将来时”，而仍然是现在时。即使句中含有将来时间状语，该状语只是承担给将来事态时间E进行定位的功能，而事态时间E与时无关。以上结论也是表明英语是时显赫而体不显赫的语言的一个例证。时显赫表现在，当现在时形式表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时，该形式的原型范畴仍是现在时，将来事态的“确定性情态义”是该现在时形式的扩张范畴，即用以现在时为原型义的形式来表情态义。体不显赫表现在，说话时间上确定性将来事态的表达无法改变现在时意义，而常用于进行体的动词后缀-ing形式以及惯常体（无形态，依据词汇本身）被现在时承载的“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强制转变为“将行体”。

最后有两个问题需注意。第一个问题是，现在时-进行体形式表达现在时-将行体的“确定性”情态义还可进一步引申为“命令或拒绝”的情态义，前者是认识情态，后者是道义情态（deontic modality），如：

（15）a.You're taking the medicine whether you like it or not.

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你都得吃药。

b.You're not taking the pet dog to the classroom.

你不可以将宠物狗带进教室。

第二个问题是，英语有些现在时-进行体形式不表将来事态具有确定性的情态义，传统教学语法称为“即将发生的动作或行为”，从时-体角度看，该情况也不表达现在时-将行体，如：

（16）a.I'm just going out to the bus station.（I'll be back soon.）

b.（The horse is wounded.）It is dying.

c.（Would you come here please？）Ok，I'm coming.

d.（Don't worry！）I'm just finishing the work.

（16）之所以产生“即将发生的动作或行为”的释义，本质上是因将终结点作为一个动作或行为，这些动作或行为的终结点在说话时间上尚未达成，但很快就会达成。无论用延续性动词还是瞬时性动词，动作或行为终结点的达成之前都有一个累积性过程，而该累积性过程的起始阶段或进程发生在说话时间上。因此，（16）的现在时-进行体形式本身表示现在时-起始体／进行体，不表现在时-将行体，更不表将来时，其ERS关系如下图：

图4.现在时-起始体／进行体的ERS关系

在图4中，事态时间E为一个时段，Es、Ec、Ed分别表起始点、进行段以及终结点。除了start／begin等词汇外，英语没有起始体的专门词缀，-ing也可表起始体。在图4a现在时-起始体中，S＝R决定现在时，R＝Es决定起始体；在图4b中，S＝R决定现在时，R＝Ec决定进行体。

至此，可对英语的时范畴做个总结。传统教学语法所言的现在进行时形式（现在时-进行体）和一般现在时形式（现在时-惯常体）可表将来时的说法中的“将来”是“将行体”，不是“将来时”，而现在时形式主要表将来未然事态在说话时间上具有确定性。有些现在进行时形式（现在时-进行体）表“即将发生的动作或行为”，不表将来未然事态在说话时间上具有确定性，此时现在进行时形式（现在时-进行体）表现在时-起始体／进行体，也不是“将来时”。这些情况可在ERS时-体理论下得到解释和澄清。

英语的时不是过去时／非过去时的二分时类型，因为英语的现在时形式不像典型过去时／非过去时的语言那样，含有非过去时语素的同一小句兼表现在时和将来时。英语是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的三分时语言，只不过将来时形式没有过去时形式的语法化程度高，将来时采用助动词will／shall的词汇手段来表达。英语是时范畴显赫的语言，当现在时形式表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时，该形式的原型范畴仍是现在时，将来事态的“确定性情态义”是现在时形式的扩张范畴，用以现在时为原型义的形式表情态义。

4.显赫时向情态扩张的跨语言普遍性

从世界语言来看，时范畴显赫的语言有一个共性是，显赫时的表达手段具有扩张性，扩张性的表现方式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扩张方式是，时显赫语言中的有些语法手段的原型义是时，但该手段也承载其他范畴义，如情态义（于秀金、张辉，2017）。

下面先看英语中显赫时的扩张表现。为了展示英语显赫时扩张的系统性，我们再简要回顾一下上一节提到的内容。当英语现在时形式表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时，将来事态是表未然事态的将行体，不是将来时，仍是现在时，从说话者角度讲，表达具有确定性意义的将来事态，将来事态具有“确定性”是一种认识情态义，这些例子再列举如下：

（17）a.I'm meeting the dean after a minute.

b.I'm talking with him about this tomorrow afternoon.

c.The train leaves at seven tomorrow morning.

d.The library opens at eight tomorrow.

（17）表明，当英语现在时形式表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时，该形式的原型范畴仍是现在时，将来事态的“确定性情态义”是该现在时形式的扩张范畴，即用以现在时为原型义的形式来表情态义。也就是说，现在时形式不仅仅表现在时，还表情态义，这是英语中显赫时的扩张方式之一。

英语除了现在时形式具有向情态范畴扩张的倾向外，过去时形式和将来时形式也具有向情态范畴扩张的表现。先看过去时，众所周知，英语传统教学语法经常提及，英语过去时形式在虚拟语气表达中是最重要的手段，其实英语的虚拟语气是一种完全语法化了的情态，换句话说，语气可视为语法范畴，而情态可视为语义范畴，两者所表达的意义属于同一个内容。简而言之，英语中可用过去时形式来表情态义，本质上是显赫时向情态范畴扩张所导致的，如虚拟、委婉、职责、劝告以及愿望等情态，如：

（18）a.I wish my paper could be accepted.

b.Could you pass me the salt？

c.You should come now.

d.We had better help him.

英语中用过去时形式来表各种情态义的例子很多，不再列举。再看英语的将来时形式扩张到情态范畴的表现。英语will除了承载将来时外，还可表预期／预测的情态义，如（19）；但需注意的是，有时will不具有将来时的指称义，而是用来专门表一些情态义，如（20）：

（19）a.He will come here tomorrow.

b.I will pass the final exam.

（20）a.Peter will be in the library now.

b.Jane will always wear a red skirt in summer.

（19a-b）中的will同时承载将来时意义和预期／预测的情态义。（20a-b）只表情态义，没有将来时的指称义，具体而言，（20a）只表认识情态中的预期／预测意义，（20b）只表能动情态中的意愿意义。

需说明的是，正是由于（20）中will的纯粹情态表达用法，不少学者认为英语will不是将来时的表达手段（如Palmer，2001；Yule，2004；Downing＆Locke，2006）。根据Hengeveld（1989），世界语言时-体-情态的历时演变倾向是，某个语法成分遵循“体标志→时标志→情态标志”的演变方向，不会发生反方向的演变。也就是说，will的起初用法表将来时，情态义是will的后来用法，现代英语中的will并没有完全演变为纯粹的情态表达手段。从显赫时范畴的扩张角度看，will的情态表达用法可看作是显赫时的形式向情态范畴扩张所导致的。

从世界语言来看，英语中显赫时的扩张性不是特例。在显赫时的语言中，用过去时形式表情态义具有跨语言普遍性，在很多印欧语言中，如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荷兰语以及德语等语言均有类似的语法现象，这些语言用过去时形式来表反事实、昵称、假设以及礼貌等情态义，如（21）（Patard，2014：69-70）：

（21）a.法语（反事实）

Une seconde de plus［le taureau］l'éventrait

one second of more the bull him gore-PST.IMPRF

One more second and the bull would have gored him.

b.意大利语（昵称）

Aveva fame la mia bambina

Have-PST.IMPRF hunger my girl

Was my baby hungry？

c.西班牙语（假设）

Si tuviera dinero，me compraba una moto

if have-SBJV.IMPRF money me buy-PST.IMPRF a motorbike

If I had money，I would buy me a motorbike.

d.荷兰语（礼貌）

Had mevrouw nog iets gewenst

Have-PRF.PST madam still something wish-PRF.PST

Madam，would you like something else？

在（21a-d）中，过去时形式被用来表各种情态义，虽然这些句子的过去式形式没有过去时的指称义，但这些形式的原型是过去时，只不过这些过去时形式已扩张到情态范畴，成为情态义的专门表达手段。除了过去时外，有些时显赫语言中的将来时采用形态语素来表达，这些形态语素有时不仅承载将来时意义，也承载情态义，即这些表将来时的形态语素具有向情态范畴扩张的倾向。根据Bybeeet al.（1994：248），库希特语族（Cushitic）中的南阿高语（Southern Agaw）的将来时形态语素同时承载说话者对将来事态发生的确定性差异，如在（22a）中，将来时语素-áGá还承载说话者对将来事态的发生持确定态度的情态义，在（22b）中，将来时语素-é则还表说话者认为将来事态可能会发生的情态义。

（22）南阿高语

a.táq-áGá

know-2SG-FUT（certainty）

You will［certainly］know［it］.

b.dəngéta cˇa des-é

perhaps tomorrow study-FUT（possibility）

Perhaps tomorrow I shall study.

5.结语

本文的研究纠正了以往的一些结论。从世界语言来看，英语的显赫时不属于以往诸多学者所主张的过去时／非过去时的二分时，因为在典型的过去时／非过去时的语言中，非过去时语素兼表现在时和将来时，但英语的现在时形式没有此功能。英语是过去／现在／将来的三分时语言，将来时形式will／shall没有过去时形式的语法化程度高。

显赫时向情态范畴扩张具有跨语言的普遍性，在时范畴显赫的语言中，有些语法手段的原型义是时，但也承载情态义。对于英语而言，当英语现在时形式表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时，该形式的原型范畴仍是现在时，用现在时表将来事态的“确定性情态义”是现在时形式扩张的结果。英语过去时形式和将来时形式也都具有向情态范畴扩张的表现。需指出的是，英语will很多时候可同时承载将来时意义和情态义，但在有些情况下，英语will被用来专门表情态义，没有承载时间指称意义，但不能说英语will目前已是专门的情态表达手段，根据世界语言时-体-情态的历时演变方向，即体标志→时标志→情态标志，现代英语will并没有完全演变为纯粹的情态表达手段。但可以说，英语的时范畴如此显赫，其手段已扩张到情态范畴领地，有时专门负责表情态义，情态范畴则没有自己专属的表达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