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煜
西顿曾经反对的枪支,如今已经成了美国童子军必修的一课。
落日时分,离纽约市只有1个小时车程的康涅狄格州科斯·科布地区。一群男孩子正在湖中游弋打闹。欧内斯特·汤普森·西顿站在小屋的窗前,望着湖中的孩子们,露出了欣慰的笑意。此时是1902年,他已过不惑之年,功成名就,他的《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为他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他也因此成为现实主义动物小说大师,同时他也是著名的博物学家和动植物插图家。他看着眼前这番情景,想起自己数日前动身去村里的学校,费尽口舌,才请来了这群孩子到庄园做客。他也想起了多少个日子以来,自己劳心费力地在这个庄园里修整土地,保护树木,引进当地的动植物,试图把这里变成鸟类和四足动物的天堂。他多么希望在这片土地上逆转早年那些拓荒者的行为:人类在这里不是向大自然强索什么,而是要通过实行生态保护措施及引进新的物种来帮助这片土地恢复野生状态。一切都已就绪,自己多年的理想就要实现了。
可是,这个夏季每天他都不得不重修栅栏,重新油漆大门,因为当地的孩子们讨厌他买下了这片土地,并把土地圈起来,不让外人进入。这里是他们祖祖辈辈采集野果、放牧、打猎、拾柴、嬉戏的地方,怎能把这里拱手让给这个外来人?为了把西顿早日赶走,孩子们不惜大费周折,每日过来剪断他的铁丝网栅栏,在大门上用油漆涂抹上各种各样诅咒他的图画,甚至射杀了他庄园里的一些动物。他苦恼不已,想不出办法来对付那群孩子,让他们停手。他心想,自己不与他们交锋,那些孩子总该回心转意,不再胡闹了吧。谁知不然,那些孩子依然日复一日过来捣乱。当时,西顿有很多朋友在乡间有别墅。其中一个朋友经验丰富,给西顿出主意:“你只要做一件事——把那帮家伙逮起来,吓吓他们,有胆小的就会告发检举同伙,你就可以把那几个领头的送进监狱。”西顿听了,着实吓了一跳:“把那些孩子们送进监狱?那就是在孩子的身上打上了罪犯的印章。我自己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也可能同样淘气,现在却要把那么多孩子关进监狱里!” 他坚决不同意这么做,那些孩子童稚未泯,加以适当引导,将来会成为遵纪守法、对社会有贡献的好公民!
现在,机会来了。西顿看着那些孩子,心里萌生的计划成形了——他要建立一个“印第安人森林知识组织”!长久以来,西顿对北美印第安人的优秀传统文化深感兴趣,特别想付诸实践。印第安人善于在野外生存,与自然和谐相处。这些对锻造孩子们的品格都有很大好处,可以让他们身心健康,关注自然,关注生存环境。西顿决心在那些孩子们身上做一个试验,把自己崇尚印第安人优秀文化传统的夙愿付诸实际行动。晚饭后,西顿召集孩子们坐在篝火旁,娓娓地向他们讲述了印第安人辉煌的生活经历,这一切深深地吸引了少年们。西顿随即帮助少年们建立了印第安人式的组织,让他们自己选出了几位首领,自任医务官和顾问。
在美国童子军训练营中的孩子,会学习如何使用地图、指南针以及野外求生的技能。
在这个组织中,西顿对他研究多年的几项教育理论进行了试验。他一直希望为青少年提供野外生存的知识和指导。“印第安人森林知识组织”成员很快就发现,像一个真正的印第安人那样生存并非易事。少年们希望头戴几根鸟类羽毛作为装饰,可是要想得到这个组织授予的羽毛,他们必须完成一系列的业绩:游泳或徒步行走一定的距离,不用火柴而点起篝火,不过河而能测量河宽,正确说出25种树木、50种花卉、50种鸟类的名称,搭起印第安人的帐篷或建起独木舟,等等。西顿建立“印第安人森林知识组织”的消息传遍了全美国。许多著名的教育家前去观摩这个组织的运作。他们对西顿说:“你这个组织的理念非常好,有助于让少年们养成良好的品格,因此你应该建立一个全国性的少年组织。”有一个著名的教育学家鼓励西顿说:“建立全国性的组织对你来说,会成为你人生当中的里程碑。”
西顿笑了。他心里有数,他一直认为人与自然要形成和谐的关系取决于对儿童的教育。他童年时所享受到的快乐全部来自与大自然的密切联系。这样的“里程碑”对他很有诱惑力。他开始为报纸和杂志撰写文章,大力宣传自己的教育理念和主张。1906年西顿在英国伦敦演讲时,遇到了巴登-鲍威尔勋爵。这个英国人也像西顿一样,致力于在英国建立一个塑造男孩子品格的组织。西顿、巴登-鲍威尔及一个名叫丹尼尔·比尔德的美国人多次会面,制定了美国童子军组织的计划。美国的童子军运动由此初见端倪。西顿确信凭借自己的影响力,可以组织一个规模更大的组织,并进而推广到全世界,从而实现自己的梦想。他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建立起“印第安人森林知识组织”联盟。
美国的童子军组织于1910年6月正式成立。西顿应邀写下了童子军手册《美国童子军》,副标题是《桦树皮卷》,他希望借此与自己的“印第安人森林知识组织”建立起一致的规章。他心目中的英雄是印第安人,但同年9月,童子军执行委员会又举行了一次会议,判定印第安人不适合作为童子军的原型。童子军执委会知道西顿巨大的个人影响力,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西顿全然排除在领导圈外,因此,他们给了西顿一个头衔“童子军总长”,让他担任第一任最高领导人。这只是一个虚衔,没有任何实际权力。
西顿低估了自己的梦想与“美国梦”之间的差距。如果说英国的童子军运动是塑造将来能参战的战士,那么美国童子军运动的准则应是培养拓荒者精神。但西顿渐渐发现自己的价值观与他所处的时代格格不入。在当时的美国,自由经济体系保障了社会不断进步,每个人心中都有为了自身利益而努力奋斗的“美国梦”。此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战争的紧张空气让童子军组织的高层领导人意识到,要在这个少年组织中大肆宣扬爱国主义价值观,使童子军成员成为将来能上战场的“预备役”部队。西顿坦言自己反对童子军组织中存在的军国主义倾向,他强烈反对童子军成员身穿统一的制服、手拿被他视为仿造的滑膛枪的棍棒。他说:“童子军的领导人不应该像军官操练士兵一样操练童子军成员。”西顿的反对者们开始怀疑西顿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童子军组织执委会希望摆脱西顿,但是他们还想继续使用西顿撰写的《童子军手册》,正是这本手册为童子军组织提供了组织架构、细节以及组织的基本宗旨。这本手册实际上是模仿印第安人生活方式写成的。1911年,西顿为童子军撰写了一份新手册,编辑委员会未经他同意,擅自做了大量增删。西顿极为愤怒,马上把被删去的部分以《森林知识手册》为题公开发表。同一年,西顿的小说《森林中的罗尔夫》得以出版,献给美国的童子军成员。小说描述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在丛林里的冒险经历,以及他在印第安伙伴的帮助下逐渐变成精通野外生存技能的勇士的过程。小说倡导培养少年优良的品质和坚韧不拔的性格,其主题是揭露军国主义的邪恶本质,赞美印第安人的高贵品格。
西顿对童子军高层对自己的排斥感到愤懑,可是他不肯辞职,因为这个组织是他实现自己一生理想的有利平台。他越来越成为童子军内部那些手握实权的人物的眼中钉、肉中刺。时任美国总统的西奥多·罗斯福也参与到他们的纷争当中,督促童子军组织内部尽快将持有不同价值观的西顿从领导层清除出去。1915年11月30日,西奥多·罗斯福写信给当时的童子军领导人詹姆斯·韦斯特,说:“童子军的某些领导人已经将童子军组织用作一种工具,用以传播反战主义的观念,影响我们按照标准的军事效能培养少年的行动。”
西顿与巴登-鲍威尔、丹尼尔·比尔德等童子军运动的缔造者们因其价值观和教育理念不同而分道扬镳,对此孰是孰非,历史自有公断。但是,只有西顿在当时看到并质疑了童子军组织中军国主义的危险性。他拒绝辞职,拒绝向异见者妥协,从而使这个问题得到了更加广泛的社会关注,人们对此也进行了进一步的反思。西顿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越来越重视集体观念。他在自己的《红种人的福音》这本书里写道:“作为一种基本的人类天性,社交性在所有的印第安人部落甚至游牧部落里都得到了充分承认。这种社交性对于困扰美国白人的许多麻烦而言,是不可或缺的解决方式。就社会性这个词语最佳的、字面的意义来说,印第安人是一个社会主义者。白人农民或白人猎手可能住在自己农庄或狩猎区的孤零零的一所房子里,但是,印第安人却总是与自己的族人一起住在村庄里。”西顿的这种集体主义精神有悖于提倡个人奋斗的“美国梦”。
西顿希望将美洲本土的印第安人文化发扬光大。
西顿在童子军组织中被迫“辞职”后,决定暂时不再从事任何社会活动,将精力集中到科学研究中,他对自己撰写的《动物生存史》进行了一次主要修订。在随后的8年时间里,他着手撰写《狩猎动物的生活》。西顿因此书获得了博物学界的两项最高奖:约翰·伯勒斯奖章和丹尼尔·吉劳德·埃利奥特奖章。他辛勤工作,基本不外出度假,甚至还缩短了演讲的时间,几乎没写任何动物故事,謝绝了大部分社交性约会。此后,西顿开始重新组建“印第安人森林知识组织”,把总部设在自己位于新墨西哥州圣塔菲市附近的西顿中心。这个组织不断壮大,开始发展女性成员。随着年岁渐增,西顿越来越强烈地相信,贴近大自然才能摒除现代文明中的种种弊端。他仍然相信学习户外生活知识、了解大自然是塑造性格的最佳途径。童子军此时已经成为具有国际声誉的组织,而“印第安人森林知识组织”则因分散在全美各地,难以为继,在西顿去世后不久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西顿始终对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和他们对于自然的崇拜很感兴趣。他也致力于为印第安人争取人权。西顿晚年生活在印第安人的文化氛围当中,他受到当地印第安人的敬重,印第安人亲切地称他为“首领”。此时,收音机和电视已经问世,从而改变了人们的传统娱乐方式,但是,这一切并没有降低他作为动物小说大师和“印第安人森林知识组织”发起人的声望。1938年西顿78岁,他收养了一个女儿,一家人身穿印第安人传统服装,西顿讲动物故事,妻子朱莉娅唱印第安人歌曲,女儿表演印第安人舞蹈,他们依然身体力行地宣传着印第安人的优秀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