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卢西塔尼亚”：一场海难的是非真假

侯波　赵晓辉

1915年，在“泰坦尼克”号因撞击冰山而沉没的3年后，大西洋上再度上演了一幕惨绝人寰的悲剧——“卢西塔尼亚”号被一枚德国鱼雷击沉。这艘巨轮几乎与“泰坦尼克”号的航线正好相反，它于1915年5月1日离开纽约前往利物浦，“泰坦尼克”号则是离开南安普顿前往纽约。海难造成1195名乘客和船员遇难，其中包括128名来自美国的公民，举世为之震惊。

事后，德国政府向美国政府保证中止无限制潜艇战，但“卢西塔尼亚”号的沉没成为刺激美国国内反德情绪的一粒火种。不到2年后，“齐默尔曼电报”事发，德国重启无限制潜艇战的意图彻底点燃了美国人的愤怒。1917年4月，美国对德宣战。在“勿忘卢西塔尼亚”口号的感召下，200万美国远征军横渡大西洋，前往欧洲对德作战，彻底改变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进程。

沉船始末

20世纪初，大西洋世界迎来了一个“巨轮辈出”的时代。这些巨轮往来于大西洋上，一艘比一艘“更大、更快、更豪华”，凝聚了当时最先进的工业技术成就，也代表着迈入现代文明的人类对于征服海洋的雄心壮志。在大型飞机尚未出现以前，巨型邮轮是人类完成超远程洲际旅行的最主要交通工具。

1903—1904年，在英国政府资助下，“卢西塔尼亚”号、“毛里塔尼亚”号相继开工建造，其附加条件是：2艘冠达邮轮在形势需要时可作为皇家海军备用船只，归英国海军部节制和使用。

“卢西塔尼亚”号于1906年6月7日下水，长239.9米，横梁宽26.5米，总吨位为32500吨，最多可容纳2200人，每天消耗约1000吨燃煤。“卢西塔尼亚”号虽较“泰坦尼克”号略小，但设施齐全与装饰奢华之程度毫不逊色，从大理石壁炉到天鹅绒地毯，从水晶吊灯到豪华桌椅，从独立浴室到抽水马桶，一应俱全，犹如“漂浮在海上的宫殿”。更重要的是，作为历史上第1艘配备4个螺旋桨的轮船，“卢西塔尼亚”号航速比“泰坦尼克”号更快，是当时世界上最快的豪华邮轮之一。

1915年5月1日清晨，停泊于纽约港54号码头的“卢西塔尼亚”号即将开始第202次横渡大西洋之旅。此前一天，1艘编号为“U-20”的德国潜艇离开德国北部的埃姆登基地，驶入北海，奉命前往英国海域，伺机攻击运送士兵和军用物资的协约国船只。作为德国U型潜艇中的最新成员，“U-20”长约61米、宽18米，配备有7枚鱼雷和1门88毫米口径甲板炮。当“卢西塔尼亚”号横渡大西洋之时，“U-20”先是一路北上，绕过苏格兰北部海岸，接着沿爱尔兰西部海岸南下，最终于5月5日绕过爱尔兰岛南端。为节省燃料，“U-20”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前往利物浦，而是潜伏于200英里之外的爱尔兰海峡。在此，它先后击沉了“莱瑟姆伯爵”号、“候选人”号、“百夫长”号等多艘英国船只。

“U-20”虽然并非针对“卢西塔尼亚”号而出，但艇长沃尔特·施威格确实早已获知“卢西塔尼亚”号从纽约赴利物浦的动向。在另一方，“卢西塔尼亚”号也于5月6日收到英国海军部发来的电报——“潜艇活跃在爱尔兰南部海域”，并获知近来已有26艘协约国船只在这片海域被德国潜艇击沉。当晚，船长威廉·特纳下令关闭舱外灯光，增加瞭望员并加强戒备，还组织船员举行了一次小型救生艇演习。

5月7日中午，“卢西塔尼亚”号抵达爱尔兰南部海域，眺望到沿海陆地。由于需要通过测量距离爱尔兰海岸各点的距离来判定方位，卢西塔尼亚号将航速减到15—18节，沿海岸线直线行驶。不幸的是，这艘巨轮与潜伏于此的“U-20”越来越近。

下午2点10分，当与“卢西塔尼亚”号相距约700米时，“U-20”向其发射鱼雷。35秒后，“卢西塔尼亚”号被鱼雷击中右舷，很快又发生第2次爆炸，船体迅速向右倾斜，船首逐渐没入水中。仅仅过了18分钟，在绝大多数救生艇还没来得及放下之前，这艘巨轮便永远地沉没于大西洋底。通过潜望镜，“U-20”艇长施威格目睹了一切，他后来回忆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

收到“卢西塔尼亚”号发出的求救信号后，正在附近海域捕鱼的渔船、來自爱尔兰南部港口城市昆士兰（今科克）和沿海村镇的军舰、商船与救生艇纷纷赶往海难现场。然而，救援来得太晚了，最终只有764人获救，1195人死于冰冷的大西洋海水中。

是非争论

海难发生数周之后，英国政府责成默西勋爵发起对该事件的调查。这次调查将责任归于两方面。一方面，船长特纳被诉指挥无方。他明知附近有潜艇出没，却无视海军部下达的在开阔海域以“Z字形”全速行进的规避命令，而是减慢航速，沿着海岸线直线行驶，导致被“猎杀”。“卢西塔尼亚”号被击沉的前一天，白星邮轮“阿拉比克”号正是凭借较快的速度而逃离“U-20”的追击。另一方面，德国潜艇向载有近2000名平民的商用客轮发射鱼雷，乃是一场“蓄意谋杀”。

德国方面则否认罪责，甩锅英国。理由有三：其一，“卢西塔尼亚”号“名为商用，实为军用”，因而是德国潜艇攻击的合法目标。美国亲德周刊《祖国》上的一篇文章宣称：“这艘配有12门15厘米口径火炮的客轮，像任何一艘英国无畏舰一样令人生畏。它的火炮藏在甲板下，一号锅炉房前方的燃煤舱则被改造成为弹药库。”

其二，“卢西塔尼亚”号上暗藏一批“秘密军火”。海难发生后，德国驻美大使伯恩斯托夫面见美国总统威尔逊，向其展示了一份由纽约海关出具的“卢西塔尼亚”号货单复印件。这份日期为1915年4月28日的货单显示，“卢西塔尼亚”号上载有的物资包括1248箱榴霰弹、4297箱步枪子弹和18箱炮弹引信。这些物资分别来自美国伯利恒钢铁公司和雷明顿公司，发往伍尔维奇的英国皇家军火库。德国外交官戈特利布·冯·雅戈辩称：“当德国试图用武力手段摧毁运往敌方的弹药以保护己方士兵的生命时，其行为只是自卫，反倒是英国以妇孺为人盾来运送弹药，这才是真正的卑劣之举。”

其三，英国通过海上封锁试图饿死德国平民，德国当然可以利用潜艇进行反封锁。英国的海上封锁将食品都列入禁运品，令数百万德国平民无辜挨饿，这并不比德国潜艇突破封锁、攻击载有平民的商用客轮更人道。

德国民众相信德国官方关于“卢西塔尼亚”号暗藏军火的说法。慕尼黑的徽章工匠卡尔·戈茨愤懑不已，制作了一枚带有讽刺意味的纪念章。纪念章的一面是“卢西塔尼亚”号正在沉没，其甲板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枪支，上面刻着“禁运违禁品”几个字。另一面是一具骷髅坐在冠达邮轮售票处前向乘客们卖票，旁边一位男士读着印有“潜艇危险”的报纸，上面有一行字——“生意高于一切”，意在讽刺英国公司为牟利而不顾乘客安危。

然而，戈茨犯了一个错误，他所铸造的纪念章将“卢西塔尼亚”号被击沉的日期标为1915年5月5日，比实际情况提前了2天。这一错误被英国宣传机构利用，用以证明德国潜艇击沉“卢西塔尼亚”号乃是蓄谋已久，以及德国人的冷酷无情。英国海军情报局下令铸造了30万枚戈茨纪念章的仿制品，以每盒1先令的低价在协约国和中立国广泛发售。虽然戈茨的纪念章纯粹是一个私人项目，但协约国的宣传成功地将其描绘成德国官方行为，极大地加剧了协约国和中立国的反德情绪。

大洋彼岸的美国人对德国在没有警告的情况下击沉一艘载有平民的客轮感到震惊。更糟糕的是，许多遇难者是美国人，而美国与德国当时并未交战。一篇美国报纸文章的标题是“德国真的疯了”。另一篇报纸文章写道：与德国海军不同，即使“响尾蛇”在攻击前也会发出警告。对美国人而言，“卢西塔尼亚”号的沉没证实了此前英国宣传的德国战争行径的无道与野蛮。美国变得越来越同情协约国和反感德国。

威尔逊总统最初获知这一消息时顿时“热泪盈眶”，诘问道：“一个自谓文明的国家怎么能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他向德国政府提出严正抗议。德国起初为其行为辩护，自称有权攻击“卢西塔尼亚”号。然而，面对国际舆论的不利和外交上的压力，德国后来向美国政府保证，不会再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击沉客轮，无限制潜艇战暂时中止。

 “秘密军火”存在吗？

“卢西塔尼亚”号永沉大西洋底，却留下了许多疑点，引来了后世的众说纷纭与无限猜想。毕竟，略大一筹的“泰坦尼克”号在撞击冰山后漂浮了近3个小时才沉没，“候选人”号、“百夫长”号等小型轮船在5月6日被鱼雷击中后也漂浮了很久，以至于“U-20”不得不浮出水面用甲板炮将之击沉。为什么“卢西塔尼亚”号在短短18分钟后便沉没了？

据多名幸存者回忆，在被鱼雷击中发生第1次爆炸后，“卢西塔尼亚”号船首紧接着发生了第2次爆炸，那是一串低沉而持续的爆炸声，“就像马克沁机枪在短时间里发出的咔嗒声一样”。战争时期，英国媒体和宣传品一度将第2次爆炸归于德国潜艇发射的“补刀”——另一枚鱼雷。如1915年5月10日《曼彻斯特卫报》宣称“2枚鱼雷击中了这艘客轮”。“U-20”艇长施威格予以否认。从“U-20”所携带及其使用的鱼雷数量来判断，它对“卢西塔尼亚”号确实只发射了1枚鱼雷。既然1枚鱼雷所造成的第1次爆炸不足以让巨轮在18分钟后迅速倾覆，而第2次爆炸又与德国潜艇无关，那么它究竟是因何而起的呢？

海难发生后，德国人指责卢西塔尼亚号上藏有“秘密军火”，暗示这才是致命性的第2次爆炸的“罪魁祸首”。英国政府的态度早在1915年的默西调查中便十分明确——回避与否认，声称德国人关于“秘密军火”的指控是其宣传机构散布的谣言。至于美国方面，1918年一位纽约法官在判决中指出：“卢西塔尼亚”号上确有大量炮弹、子弹和引信，但并无火药和烈性爆炸物，因此这批货物不能算作“军火”。涉事3方各执一词，宣传与谣言参杂其中，令这场海难的真相愈发扑朔迷离。

1935年，一位名叫吉姆·杰瑞特的潜水员在爱尔兰老金塞尔角以南近12英里处发现了沉没于大西洋海底约88米深处的“卢西塔尼亚”号残骸。二战期间，英国海军将沉船地作为反潜演习的靶场，向“卢西塔尼亚”号残骸投放深水炸弹，但未对其造成大的损害。

1967年，美国海军潜水员约翰·莱特在拍卖中以1000英镑的价格获得“卢西塔尼亚”号残骸的所有权。次年，莱特将部分所有权卖给美国风险投资家格雷格·贝米斯。1982年，贝米斯买下“卢西塔尼亚”号残骸的全部所有权，并发起针对沉船的打捞作业和水下探险。被打捞出来的物品包括：3个四叶螺旋桨、2个船锚、雾号、驾驶台电报机、时钟，若干银盘、瓷盘、镀银汤勺、相框，以及821个用于6英寸炮弹的黄铜引信。

对于1982年贝米斯团队的打捞作业，英国政府态度谨慎。据2014年英国国防部、外交和联邦事务部的解密档案，英国政府当年曾向打捞者发出可能遇到危险物品的警告。这不禁引起人们的进一步猜想：这些危险品是指1915年船上暗藏的“秘密军火”，还是指英国海军进行反潜演习时投放的、未成功爆破的深水炸弹？或是两者皆有，投放深水炸弹正是要摧毁“秘密军火”存在的证据？

爱尔兰政府的态度亦很微妙。1987年，国家领海范围从3海里扩大到12海里，这使得“卢西塔尼亚”号残骸所在海域被划入爱尔兰领海。据此，爱尔兰政府对沉船发布了遗产保护令，任何人进入沉船需要得到其许可。为此，贝米斯与爱尔兰政府打了约10年的官司，直至2007年爱尔兰政府授予贝米斯为期5年的许可证，准许其对沉船进行有限发掘。

2008—2012年间，贝米斯多次组织专业团队对沉船进行水下发掘和打捞。2008年，他们在船头某处发现了大量雷明頓步枪子弹，潜水员将其中10颗带出水面。2012年，贝米斯团队获准在船头开了一个洞，试图探索船首内部深处，后据此制作了一部名为《“卢西塔尼亚”号的黑暗秘密》的纪录片。作为沉船的主人，贝米斯始终相信“秘密军火”的历史传闻是真的。他反对第2次爆炸来自船首1号锅炉房、主蒸汽管道爆炸或货舱煤尘、铝粉引燃的说法，坚信船上所藏的“秘密军火”才是真正原因。尽管其团队发现的仍是此前已知的轻武器弹药，但贝米斯估计这些轻武器弹药的数量比公开记录和英国承认的要多，也足以证明“卢西塔尼亚”号绝不仅仅是一艘客轮。

如今，“U-20”潜艇的指挥塔和甲板炮藏于丹麦托斯明德的斯特兰丁斯博物馆。这艘击沉“卢西塔尼亚”号的德国潜艇于1916年在日德兰海域搁浅，自沉未果，后被弃。当历史的真相无法揭开时，后人的猜想自然充斥着传说、神话乃至阴谋论。“卢西塔尼亚”号的沉没是丘吉尔及其所领导的英国海军部预先安排、旨在拉美国参战的“苦肉计”吗？威廉·特纳船长是这场“苦肉计”或英国海军护航不力的替罪羊吗？“卢西塔尼亚”号是一艘武装商船，或是真的暗藏大量易燃易爆的“秘密军火”吗？历史学家和民间爱好者们争辩至今，莫衷一是，一些问题可以越辩越明，一些问题则有待更具说服力的水下考古证据或原始档案出现后才能揭开谜底。

2021年7月，据美国媒体报道，由于洋流和细菌侵蚀，“泰坦尼克”号的残骸正在逐渐消失。由此可以预料，“卢西塔尼亚”号残骸的消失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关于“卢西塔尼亚”号的历史谜团或许将永远无法解开。

档案

1-4.“盧西塔尼亚”号装饰奢华，与2“泰坦尼克”号相比毫不逊色。

“卢西塔尼亚”号起航当日的早报上，一则署名德国大使馆的警告称“乘坐英国及其盟国船只在交战海域航行的乘客将自担风险”。

德国人卡尔·戈茨制作的纪念章。

“卢西塔尼亚”号沉没的情景复原图。

美国风险投资家格雷格·贝米斯（右）购买了“卢西塔尼亚”号残骸的所有权。

“ 卢西塔尼亚” 号海难中只有764人获救，1195人死于冰冷的大西洋海水中。死难者的遗体在爱尔兰南部港口城市昆士兰就地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