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璇
屈原作为我们熟悉的爱国诗人,在传统文化中已经成为一个符号般的存在,他笔下描画出的浪漫离奇的世界,树立起的“香草”“美人”传统,强烈坚贞的忠君爱国情怀等都影响了后世无数文人的思想与创作。其所著《离骚》也作为我国浪漫主义诗歌的代表作深深影响着后世的文学发展,这引得千百年来人们围绕屈原产生了无数争议,如司马迁盛赞屈原,称他“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但也有班固之语:“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可以看出屈原的所作所为,尤其是他自投汨罗江的行为,引起了无数人的讨论。
试想屈原在郢都被攻破之后没有选择投江,而是真和他笔下“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涉江》)一样,选择归隐,或者另择良木而栖,那他的人生会是怎样一种面貌呢?但结合他的生平和思想来看,正是他的意志驱使他做出这种极端的选择,很多人会简单地认为屈原选择投江,是一时想不开或者因悲愤过度而冲动选择这种决绝的方式,但在对屈原及其作品深入了解之后,可以发现屈原投江并不是一时之意,不是随意选择的行为。屈原选择投水而亡是不可避免的,包括他离世的方式,也是有其必然性的。
一、信念支柱的破灭
屈原出身高贵,与楚王同姓,在《离骚》中他自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作为楚怀王的得力助手,他“竭忠诚以事君,反离群而赘疣”(《惜诵》),因被子椒、靳尚等人陷害,逐渐被怀王疏远,后又遭贬乃至流放,这也是他悲剧性结局的根源。在古代,文人被排挤或者被贬谪都是较常见的事,但没有人选择放弃生命。这种差异使我们不由关注到独存于屈原身上的特性,相比其他臣子,他自身所追求的政治理想是非常高远的,所承担的政治责任也是极其艰巨的,因此在国破之后,屈原才会做出投江举动。
在《渔父》中有“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一句,此篇虽非屈原所作,但被收入《楚辞》中,其时应去屈原未远,我们可以认为屈原担任过三闾大夫一职。《史记》中又称他“为楚怀王左徒”。这两个职务都是掌管皇室宗族之职,而其中的“左徒”经学者考证,为春秋时“莫敖”的说法最为可信。莫敖即为楚国最早高官之名,所主的是军国大事,而屈原为左徒,便是主国事之重臣。在清楚屈原官职的基础上,我们能更加清楚《惜往日》中屈原自述的形象:“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他承担着极其重大的责任,在屈原心中,楚国的兴亡不仅与君王有关,也与他这位臣子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即使他被流放远离故国,仍然为祖国牵肠挂肚,身体不能回去,那便让魂魄在梦中去往都城,“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因此在得知白起攻破郢都,楚王仓皇逃窜后,屈原心知自己已经无地可托身,无家可归的他悲愤赴死是可以理解的。
同时,在屈原的作品中,有很多对邪佞的描写,他们逼走屈原后在怀王身边也不行忠顺之事,楚国国力因此骤然下降,最终导致灭国。遭贬失责的愁闷愧疚郁结于心,屈原只能发出一声声无奈的哀叹,以致于他多次抒发类似“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悲回风》)的感慨。报国不得的屈原已存死志,当国家的破败已是不可转圜的情况时,他毅然决然选择“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往日》)来结束他悲屈却光辉的一生。
二、抑郁质性格的驱使
除了客观原因之外,屈原所表现出来的抑郁质性格也值得我们关注。心理学上抑郁质的人通常有着思想敏锐、想象力丰富、多愁善感、优柔寡断等特点,而在屈原的作品中,我们也可以发现以上特质。“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惜诵》),“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惜往日》)几句可以看出他自知被臣子排挤,被君王厌弃,即便有着一腔抱负也难以实现,但他总是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况,屈原的心永远挂念着楚國,即使“谣诼谓余以善淫”仍然选择不离不弃,上下求索,他犹豫纠结的痛苦情感无时无刻不在展现。在这种情感基础上,他的志向却一直都没有因现实而改变,他仍然坚持“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涉江》),“欲横奔而失路兮,坚志而不忍”(《惜诵》),这使得他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与日俱增,愁闷也更加深重。
其次,从《天问》《九歌》中我们可以看出屈原的文化素养和丰富的想象力。他之所以能写出这样浪漫离奇的诗篇,离不开特定环境的滋养。楚地很长时间以来都被称为“蛮夷之地”,有着非常浓重的巫风风俗。再根据《周礼》中相关职官的记载以及屈原作品情况,我们可以认为他兼有神职、宗职和政职,这些职务的特点导致他受到地域特色的影响。良好的教育和独特的职责使屈原能够去思考更多形而上的东西,浪漫神秘的楚地风俗孕育出屈原感性的情感特质。而这样的性格特点,势必会影响到他面对沉重挫折时的选择。如《惜往日》中就有几处自陈心迹,透露出死亡意味,“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这时的屈原已经有了赴死的念头。在《怀沙》中他也表明,自己所厌恶的东西是比死亡更加可恶的,那么,生也就没有多少意义了。
除此之外,屈原曾写道“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惜诵》),“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怀沙》),其中的“离愍”“致愍”都含有病痛的意思,具体指向现在没有办法考证,但我们也可以认为,这里的病痛不仅指身体上的疾病,也指屈原心中的疾病。无人与之行、知其意的苦恼和君王不明、志向不可酬的痛苦长期充斥在他的心中,很容易让他产生抑郁的情绪,最终在遭受城破的刺激后做出轻生的举动。他魂牵梦萦、心所安放之处就是郢都,它被攻破也意味着屈原心灵世界的坍塌,屈原选择放弃生命也就成了一种必然。
三、对死后有灵的坚信
《国殇》是《九歌》中比较特殊的一篇,它所祭祀的对象不是天神、地神,而是人鬼。屈原在其中描绘了一幅极其激烈的战争场面,刻画了勇猛的楚军将士的形象,即使战败但刚强之气凛然不可犯。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最后一句“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屈原想要表达的是这些战士在死之后幻化成鬼中雄杰,精神依然强壮,还能够为国复仇。这种人死之后依旧存有灵魂的观念,也不是楚地独有的,古人的生死观念即是如此。较早如《墨子·明鬼》中记录了几个关于鬼神的故事,其中一个是燕简公杀了臣子庄子仪,但庄子仪无罪,他在死前说:“死人有知,不出三年,心使吾君知之。”一年后,在燕简公去往祭祀的路上,庄子仪肩扛红木杖把他杀死在车上。又有宋文君鲍的臣子观辜,从事祭祀活动,因供奉不够规格,被厉神附身的祝史用木杖打死在祭坛上。后世作品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窦娥死后鬼魂使力,让自己的父亲为自己洗清了冤屈,惩治了恶人。杜丽娘更是能够于阴司直言,因情复生。这些即使都是虚妄的故事,但也说明了古人是相信人死后有鬼魂,且鬼魂是有复仇能力的,不管是自己之力还是借助旁人。这使得我们对屈原的生死观也有一个把握,他写《国殇》是在哀悼为国捐躯的英勇战士,但哀悼的目的是报仇以雪国耻,包含着楚国中兴的理想,仍旧与国家相连。在《哀郢》中有“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一句,其中出现了阳侯这个人物。《淮南子·览冥训》中记载,他是古代陵阳的国侯,投江而死,死后魂灵成为水神,能够兴起大风浪来伤害人,称之为“阳侯之波”。这一句也为我们理解屈原的自杀行为提供了帮助,屈原是深信人死后还存有力量的,因此他在失去故国、无所寄托的情况下,选择自杀以求得力量,用他心目中的另一种形态来实现自己的报国目的,化身精灵去保佑楚国。
四、对理想人物的效法
品读屈原的作品,会发现他的诗歌与水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这与楚国的地理不无关系。昔楚国郢都在沅、湘之间,即现在的湖北荆州,是水资源极其丰富的地方。屈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即使被流放汉北,也没有离开江河的滋养,因此,才使得他作品中有着许多关于水的意象。并且,我们也能从中发现屈原所仰慕的一干人物,如介子推、伍子胥、彭咸、伯夷、申徒、比干等。《思美人》中有“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一句,屈原知道他所崇敬的比干、子胥蒙祸,但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志向。“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海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悲回风》)几句更是表明了屈原的态度,他想要效仿的就是一心为君谏言,为国尽忠的人士。其中,备受关注的是在屈原笔下出现了七次之多的彭咸,仅《悲回风》中就有三处提及,他是殷朝耿介之士,直谏商王不听,志不得发,便投江自尽表示自己的抗议,被后世列为人臣的楷模。他的遭遇与屈原极其相似,因此才有屈原“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抽思》)的情感表达。屈原高度肯定彭咸的志向,也愿效仿他的行为,自去投江。其余人如申徒、伍子胥等也与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屈原慨叹他们命运的同时也在观照着自己。因此屈原离世不选用其他的方式,而是投身汨罗江,这其中蕴含着他的情感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