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隔着客厅玻璃门,他听到两个儿媳在说话,高的声音讲:“我昨天送货回来,在公路上看到了,烟很大!”低的声音问:“烧死人了吗?”高的声音答:“这我就不知了——”闭着眼他也能想象阿华说话的表情。她消息灵通,总是能把听来的小道传闻讲得传神,仿佛自己也亲历了一般。阿洁只是应和,温声细语的。红木茶几上摆了一盘樱桃,阿华斜倚沙发,阿洁坐在扶手椅上,身子朝前倾,伸手捏起一颗樱桃。
他在楼梯口立了一阵。耳鸣又犯了,耳道像灌满了水,客厅的说话声听起来嘤嗡一片响。他大口吞咽、呼吸,但不管用。这是年轻时跟人打架留下的后遗症。问过好几个医生,得到的结果都是,耳膜没破,免担心。可是耳鸣的毛病一直未见好。现在时不时就会听见回音,一阵叠过一阵,如同有人手持利器狠狠地刮擦铁皮。
过了许久,那股潮水慢慢退去。他迈进客厅,阿华、阿洁的说话声停了。她俩同时和公公打了招呼。
他从喉咙底部发出一声“嗯”,拖过一张塑料椅,坐了下来。
阿华靠坐在红木沙发上,挺着个大肚子。怀孕后,她的脸浮肿,眼袋凸显,肚子圆得像只皮球。阿洁看那样子也快了。他至今都很自豪,在同一年给两个儿子摆了喜酒,创下的纪录在乡里无人能及。两个新妇前后脚嫁进门,家中逐渐热闹。很快,他就要当阿公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她们身上。股骨的部位酸胀得很,他侧了侧身,挪了个舒服的姿势。
窗外日头照进来,客厅墙上瓷砖映着倒影。这次,音乐的轰鸣涌了过来。昨夜酒局上,他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两次,醒来时抓住陪酒女的手。她化了浓妆,年纪足可当他女儿,说话时假睫毛扑闪扑闪。他们脸贴着脸,低声说话。他时不时抬眼盯着对面手握话筒、脸涨成猪肝色的老头,揣摩刚签下的那纸合同是不是吃亏了。而她咯咯笑,下巴肉嘟嘟,假睫毛快掉下来了。酒酣耳热之际,他突然说起一桩事来:乡里有个开钢筋铺的老板,工厂挨着马路边。老板让老父亲夜里睡在工厂的铁皮棚,以防有人盗钢筋。那段路坡度很大,空气对流强。冷月降温,大风刮了一宿。隔天巡工厂,老板发现老人家冻死在了铁架床上,浑身硬邦邦的,像条咸鱼干。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跟人吹嘘盖别墅花了五百万元。
故事说完,他看了陪酒女一眼。她脸上掠过一阵惊讶,接着捏起酒杯,灌了一口。
他自讨没趣,将她的肩头搂过来,另一只手沿着大腿往上,摸进了裙底。
散场时他独自走出包房。酒喝得有点多,头犯晕,胃酸一阵阵地往喉咙头涌。包房通往楼梯的路不长,他像是踏进坑坑洼洼的战壕,不断抬脚,侧身,落脚。之后,他狠狠跌了一跤,巨大的疼痛登时将他攫住。头顶灯光炫目,他瘫坐着喘气,额头渗出硕大的汗珠。缓了很久,他扶住楼梯爬起来。走廊空荡荡的,他们都去了酒店。手机铃声一遍遍地响,他摸出来凑到眼前,话还没说,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阿华还在说着昨日的火灾,嘴巴像机关枪一样没停歇。那是镇上一家塑料玩具厂,起火处据说是库房,囤积的货物用防尘布罩着,火烧了个把钟头才扑灭。两天前,保洁公司的清洁工在厂内收垃圾,有人怀疑工人丢失的钱包是他顺走的,双方差些打起来。清洁工打电话给他,他闻信过去调解,要厂里调监控。盯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动静。负责那片区域的清洁工是个矮胖的河南人,监控证明清洁工是被冤枉的,走的时候,他骂骂咧咧,朝地上吐了口浓痰,身子晃来晃去,像只瘸脚鸭子。
他站在玩具厂的水泥埕上,看着河南人离去。机器吭哧吭哧,他感到心脏被舂来舂去。站了没多久,他就像个因不满厨师手艺而愤怒离席的食客,行出了大门。隔日,玩具厂就起了火。大火烧得蹊跷。他想到河南人那愤怒的表情,眼底灼灼作痛,好像火烧到了胸口。起火的地方不会是库房。地方上的老板,个个会耍花样——厂里有保险,眼下这样的时节,天干物燥,随便一把火便能烧起来,只要扑得及时,还能捞上一笔赔偿。他望着窗外的天空,想象消防车鸣着警笛,从国道另一头疾驰来,围观者让开一条通道,消防员冲下,架起水枪,速战速决,如同完成一次编排已久的演练。
这些操作他再熟悉不过了。刚起家的年月,为了租占一块工地,他没少花心思。请人吃饭、洗浴,上酒店泡一晚夜总会,白兰地、人头马,红的、白的,喝了吐,吐了喝……只要酒喝得够多,玩得够尽兴,就能搂住对方,额头抵着额头称兄道弟。现在他双脚踩着的地方正是当年的工厂。这里背靠国道,挨着镇政府,往前是一口大池塘,坐南朝北,视野开阔。懂风水的人都说此地聚财,是块好地方。当年他的目标很明确,先把地承租下来,生意做大了再将租的地收入囊中。他有个隐蔽的愿望,要起镇上最高的楼,每次从水利渠边经过,那栋六层高、贴着马赛克瓷砖的别墅总会引起他的注意。他停下来,抽支烟,细细观赏。日头照在瓷砖上,亮晶晶,白晃晃,像嵌着夺目的宝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双脚自行离地,沿楼梯行至顶楼,风吹得他的的确良衬衫猎猎作响,远处的老厝区和近处的新洋房尽收眼底。
他的房子早已取代那栋陈年别墅,成为镇上唯一装了电梯的民宅。楼有八层高,从远处看很像一座灰色水泥塔。施工队见过他请人设计的图纸,指出房子格局不科学,譬如缺少独立阳台,也没有留出足够空间用来挂空调外机等。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房子,想怎么起就怎么起。乡里人议论,把好好的风水给毁了。被诟病得最多的还是布局,从外面望不到阳台,四处密封,有人打趣说,像一口只进不出的棺材。入宅祭神那天,他亲自点燃鞭炮,厝边头尾出来围观,妻儿站在一旁。他望着鞭炮噼啪作响,红色纸屑扬起落下,想起当年许下的心愿,鼻头发酸,冒出热泪。
工厂起初为平房,铁皮屋顶,里边是做工的地方,外面是宽大的水泥埕,被砖头围墙圈起来。工厂主要承接木工和铝合金门窗的活。开始时他招了三个工人:一个从哈尔滨来南方打工的、一个邻近的饶平人、一个本地人。三个工人里,哈尔滨人跟他时间最长。当年哈尔滨人下岗了,搭火车南下,一路打零工,先到北京,再去河南,接著绕道江西,落脚在这个省尾国角的小镇上。饶平人负责木工活,本地人则跟哈尔滨人搭手做铝合金。那个年头,政策宽松,经济跟着好转,乡里人纷纷做起了生意。一夜之间,似乎个个鼓起了腰包,新厝区就是那时候起来的。他预感到,挣钱的好时机到了,便也动起了心思。起初他囿于资金短缺,拉不起建筑队,只好求其次,先搞装修。乡里人起新厝入宅,除了循例购置厚实锃亮的红木家私外,剩余的吊顶、水电和门窗等,他的团队都能包办。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真正让他发家的,还是那些铝合金窗。铝合金轻便、牢固,成本不高,是那个年代的时尚。他的工队从购置材料到制作组装,一条龙服务,加上价格公道,乡里起新厝的都来找他。生意最忙时,工队一天要转四五家。材料用三轮车拉过去,后来三轮车不够用,他索性搞了辆二手的五菱皮卡。铝合金窗做好后,他给厝主散烟,游说他们在窗外焊上不锈钢防盗栏。乡里治安不好,小偷小摸、入室盗窃的都有,该防的还是要防。工人们于是又掌握了一项电焊的技能,焊接时手举面罩,火星闪闪喷溅,煞是夺目。
一晃二十余年,他的工人流水一样换过一批又一批,只有哈尔滨人牢固得像根柱子。每次他到外地谈生意,哈尔滨人都会跟上。有哈尔滨人在,他觉得安心。头几回去夜总会,哈尔滨人坐在一角,看老板们唱歌嬉耍,连陪酒女的手也不敢摸。后来这种场合去得多,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几杯洋酒落了肚,耍起来比谁都疯。
他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哈尔滨人拖着一只沾满了灰尘和油污的旅行袋,几绺刘海贴在额头上,从头到脚蹿出一股酸臭味。他嘻嘻笑着,问,老板包吃住吗?一个月多少工资?从那刻起,他就知道,此人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是干事业的好帮手。哈尔滨人年纪大了以后,鬓角花白,啤酒肚也日渐隆起。哈尔滨人现在是工队监工,平时除了工作,最大的爱好是去海钓。海钓是个费时费力的爱好,一出海往往都是一整天。哈尔滨人从老板手里买下那辆旧雅阁车,闲暇时呼朋唤友,开车去海边。常去的地方是饶平的三百门和柘林,租附近渔民的舢板出海,钓上来的海鱼(什么金鲳啦,黄立啦,春只啦),扔给店家。现杀现做,肉质鲜美,配上几盅白酒,简直快意人生。
他陪哈尔滨人去过一次,上了舢板暈船,感到眼前天旋地转,船刚开,他就让船家掉头,上岸歇息了。哈尔滨人笑话他,上床倒可以,上船你不行。哈尔滨人的潮汕话讲得和本地人无异,不过该用谐音时,他还是蹦出了东北腔。他坐在岸边歇息,觉得大海起伏无定,还是地上叫人安心。
凌晨那个电话就是哈尔滨人打来的,今早醒了酒他才拨回去。响过几遍,无人接听。他把电话拨去哈尔滨人家。哈尔滨人的老婆哭哭啼啼说,这个死人一夜未归,不知是不是又出海了。他张嘴说了些什么,电话那头絮絮叨叨,他不耐烦,挂了电话。
墙上的电子时钟嘀嘀嘀报时,他顿觉眼皮沉重,连着打了几个哈欠。
二
开车出门的路上,他又打了电话,语音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路过哈尔滨人常去的那家茶铺时,他停好车,走进去喝了几杯茶,问过一圈,无人知哈尔滨人的行迹。
回家时,他神色凝重。妻子问发生了什么事。他答,哈尔滨人不知去哪里了。妻子说,他去哪里关你什么事?还想被他拖累吗?他闷声不响。过了一阵,他喊妻子帮他涂活络油。
午休时,他褪下裤子背转过身,镜子里映出屁股处显出的乌青。妻子用力揉几下,他疼得龇牙咧嘴喊疼。接着,她在乌青处重重拍了一把,声音响脆,他受不住痛,张口就骂。妻子哈哈笑,问还喝酒吗?他不说话。妻子道,睡醒了去阿贵那里看看。
阿贵的跌打铺开在阿华的花店对面。铺面不大,红漆的“祖传,专治跌打久积”招牌被风吹得来回晃动。阿贵做了二十多年跌打师傅,生意一向红火。每次他去花店,要从跌打铺门前经过。铺内光线暗沉,客人坐在长条椅上,他看到阿贵的身影,有时坐下,有时站起。阿贵有双粗壮的手,手掌厚实,指头圆滚滚的,揉捏抓握,恰到好处。大凡被“抓”过的人无不称赞,说阿贵的手过于神奇,探雷针一样,总能准确探到痛处,来回推移之间,疼痛消去大半。除去治跌打,阿贵还卖些跌打酒和药丸。跌打酒和药丸都是祖传秘方。药丸口服,跌打酒涂搽,二者互补,疗效更好。销路最广的是自制的药丸药酒。生意好的时候,远近的漳州、饶平人也闻信而来。靠这片铺头,阿贵养大了一儿一女,还盖了一栋四层新厝。当年地基打桩,就是他们工队做的。
因为打桩的事,他领教过阿贵的“咸涩”。大到钢筋,小到水泥,阿贵都亲自验收,核对价钱,一分一厘不肯吃亏。工程收尾后,余下的款项迟迟不到账。哈尔滨人说,荣哥,你开个口,我上门找阿贵讨。他劝哈尔滨人勿冲动,阿贵迟早会还的,乡里乡亲,总要顾个脸面。果然,大年三十那天,阿贵提了一条烟、一双柑,笑眯眯登门来了。
大红包摆在茶几上,他给阿贵沏了一杯滚烫的茶。
这天下午,他将黑色奥迪停在村委会门口,走到花店。花店对面有棵大榕树,枝叶繁茂,遮挡了暴烈的日头。沾了榕树的光,阿贵铺头的红漆字招牌和绿色枝叶相映成趣。
这时阵本应是最热闹的时候,但跌打铺却门窗紧闭。
他正犹豫要不要开车去医院骨科看看时,听见了阿华的声音。
“爸啊,帮我扶一下。”阿华的电瓶车停在了对面,车后座架着一只宽大的铁丝筐,筐里装满鲜花。他寻声望去,红的粉的,被日头照着,很是惹眼。
他走过去,把倾斜了的铁丝筐扶住,解下绳子,将一筐花从车后座抱下来。
这家花店,阿华嫁来之前就在经营。花店所在的位置很好,旁边是个十字路口,再过去是学校、镇政府和村委。从前,这里是阿华父亲养家的杂货铺,老人家年纪大了干不下去,因为租不出去,荒废了些时日。阿华一开始打算把杂货铺改成服装店。妹妹说,乡里服装店太多了,女装男装童装,什么都有,你卖不过人家。
有次阿华骑摩托车去邻镇,路过一家花店,铺面崭新,铺前花花绿绿,一个穿围裙的女人,扎马尾,蹲坐在那里修剪花枝。阿华把摩托车停在路边,看得入迷。
镇上素来有在祠堂摆喜宴的风俗,办喜事要迎亲,迎亲就得装饰婚车。这是典型的一次性买卖,只要把口碑做出来,不愁没出路。阿华当下打定了主意,回家后上网看视频学扎花。白天研究,夜里睡觉前也看,绸带如何搭配,花的品种和颜色如何选择,用什么材料固定,扎什么样的形状更方便快捷,都一一牢记。试验失败了十几次后,她终于摸到了扎花的精髓。她将扎好的花拍照,印刷广告图片,挂起招牌,花店就开张了。除了装饰婚车,店里也摆点盆栽、插花卖。夜幕降临,招牌上的霓虹灯亮起,“蓝蓝花店”四个字格外耀眼。
两个儿媳中,他对阿华印象最好。阿华读书时学过会计,去年他名下的装修队和保洁公司结算,都是阿华一手包办。往年要花几日才完成的工作,阿华用电脑摆弄摆弄,三下五除二就算好了。哈尔滨人开玩笑说,小心公司给你撬走咯。
阿乐在镇上一家玩具厂做设计,除了上班,多数时间都会来阿华店里帮忙,给盆栽和花喷点水,清理掉烂了的叶子。人手不够时,阿华喊亲戚朋友过来。停在水泥埕上的婚车,堵住了半条路,厝边头尾的孩子跑出来围观,顺手捡起掉落地上的彩绸。
去年过完年,阿华翻修了铺面,跑工商局注册了营业执照。这次,她的目光盯在了母婴用品上。港货走俏时,镇上有七八家店在卖港货,后来香港货物流通不顺,进货价提高了,生意不好做。她嗅觉灵敏,将注意力转移到海外市场,找了个在澳洲留学的表亲做奶粉代购,鲜花生意从此沦为副业。
怀孕七个多月来,阿华一直没歇过。阿乐在厂里加班,阿华原本打算让公公载她去拉货,转念一想,他的奥迪车是新买的,后备箱放不下那么高的花束。
两人在店里忙活,周围是堆得高高的奶粉罐、尿不湿和童装。他让阿华搬了张矮凳,坐着剪花茎,减轻腰臀的疼痛。阿华看他坐姿僵硬,问他怎么了,他说,跌了一跤。没提喝酒的事。阿华说,去医院看看吧?我有个同学在那里。
他摇摇头,说等阿贵开铺吧。
过了一阵,他问乡里谁摆酒。阿华答,阿贵啊,他孥仔明日结婚,今夜迎亲。
他若有所悟,难怪今日没开铺。
阿华附和道,欢喜事忙不过来,歇几日无所谓啦!
他问,阿贵摆了多少桌?阿华说,六十六。他听了,眉头皱起来。去年给儿子办喜宴,年头年尾,两场加起来拢共百来桌。他记得清楚,小儿子摆酒时,来的人太多,坐不下,有一桌只能摆在祠堂外的水泥埕上。
他瞥见柜台上缀着流苏的红色喜帖。他起身拆开,一手漂亮的行书映入眼帘。阿贵不单治跌打功夫出名,字也写得好。镇上文体活动中心是他常走动的地方,过年时老年人协会组织赠春联的活动,阿贵都积极参与,两张八仙桌一拼,毛毡垫底,红色对联纸铺开,唰唰几笔,雄浑大气的对联就写成了。那年除夕阿贵还钱时,还特地赠了他一副,他差哈尔滨人贴在了新的工厂大门上。
阿华说,爸,阿贵派的喜帖在这里,我和乐哥忙,你代我们去?
他没说要去食喜酒,也没说不去。缀了红色流苏的请帖看起来如此碍眼。
阿华这时指了指靠里边的厕所说,哈尔滨人昨晚找我拿钥匙,说借铺头睡一晚,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早上我过来开铺,发现厕所没有冲水,臭死了。
阿华话音未落,他差些跳起来:哈尔滨人什么时候走的?
阿华摇头说,钥匙放在门垫下,人不知去了哪里。
他听着这些话,觉得太阳穴一缩一缩的,像被针扎过。正琢磨着的时候,手机响动起来。
他走到花店门口,随后把玻璃门拉上了。
电话那头,哈尔滨人哑着嗓子,声音听起来暴怒无比,连骂人都不说本地话了。
龟孙子,老子弄死他!
他问哈尔滨人到底什么事,有问题先参详。
参详个屁!我没受过这么大侮辱,他妈的糊弄谁呢?人没死,老子赔点医药费得了!
哈尔滨人的说话声带着恼人的回响,他把贴在耳边的手机往外挪了挪。
他说,我四处找你。
哈尔滨人说,我在山顶。
山顶哪里?
听到哈尔滨人的回答时,他着实吓了一跳。耳鸣又开始了,他让哈尔滨人往外走几步,找个信号好的地方。
手机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他问,你上山的事有无人知?
哈尔滨人说,除了你,我谁也不敢联系。
他思忖着哈尔滨人的话。花店门前人来人往,把榕樹投下的影子踩得稀碎。他叮嘱哈尔滨人先回去,暂时勿出来。
三
日头照得地上反光,像一面被磨坏了的镜子。他站在花店门口抽烟,不停地走动,皮鞋将门槛踢得吧嗒作响。阿贵的跌打铺仍旧大门紧闭,榕树下卖草粿、粿汁的摊档生意正热闹。这时,他看到阿文和阿洁走过来了。阿洁挎一只棕色提包,一身派头看起来像要去行街。
阿文退伍三年,还剃着在部队时留的板寸头。和大哥阿乐比,他显矮,也瘦弱一些,笑起来眼睛眯得厉害。当年他干的是勘测水文地理、侦察敌情的侦察兵。在部队三年,他出了好几次任务,通常是二人同行,身着数码迷彩服,挂满野外露营的装备,活动于沿海丘陵深山一带。从山腰上,能清楚望见金门,野外露宿时,他和队友专拣新修的墓地,墓前铺好光洁的水泥,方便搭帐篷。有的墓修得豪华,还凿了蓄水池,用来洗漱再好不过。退伍回来那年,阿文四处闲晃了一段时间,才答应父亲去接手保洁公司。哈尔滨人管这个叫“转正上岗”。镇上的环卫和垃圾处理都是他们家承包的,这是一桩垄断性的买卖。县里搞“创文”,镇政府每年投入不少,钱因此都落了他们家的口袋。乡里人都知道,这一家和镇长搭台唱戏,连驻扎在后山兵营里的垃圾也靠他们收。有了这层便利,他们无须报备就可自由出入兵营。
阿文让阿洁先进店里帮忙。
他弹掉烟头,告诉阿文,哈尔滨人现在在后山的防空洞。
阿文一脸吃惊,问,他躲去那里做什么?
他往下压了压手掌,示意阿文说话小声。没办法啊,他不上去,会被打死。
阿文说,那里是随便能上去的吗?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先顶过这个风头吧。
阿文盯着地上的烟头,运动鞋用力踩上去,像踩死一只无辜的蚂蚁。
他说,我不方便出面,你买点吃的喝的,开车送上去。
阿文迟疑了一阵,接过车钥匙揣进口袋,扔下阿洁,兀自去了。
阿华喊他进去喝茶。他看到阿洁半个身子杵在原来他坐的矮凳上,露出一段圆圆的腰身。阿华靠着柜台坐定休息,肚子显得更大了。他站在花店门口,觉得周遭空气紧缩,将他团团围了起来。他去洗手间洗手,看到垃圾桶里丢满了烟头。
他在超市门口赶上了阿文,阿文抱起一只塞得满满的纸箱,正往后备箱放。
他打算一起上山。阿文说我来开车。他不让,也不管臀部还酸胀着,一屁股坐上了驾驶座。车拐进国道的时候,他问阿文,视频还在传吗?阿文冷笑,说,当然了,现在乡里无人不知,哈尔滨人买间破厝,行了衰运。
他叹气道,我早就叫哈尔滨人莫买那间厝……你知那里以前住谁吗?劳改犯!我小时候,你阿公阿嬷警告,那人刚坐监出来,专门食孥仔。后来我才知,那人在东司墙上写了侮辱的话,被批斗,没多久转去劳改,摘帽之后回来乡里,没人接收他。老人组筹了点钱给他做生活费,算作安抚。谁知当时他脑子坏掉了,时不时发作,经常骚扰厝边头尾,到处偷鸡摸狗,每次被抓到都装疯。看他那个样,无人敢动,怕发作起来,提刀砍人。
阿文问,后来呢?那人怎么样?
他说,死在那间厝内,尸体发臭,双目给老鼠咬出来了。
阿文眼神发愣,说,谁给他收尸的?
一个远房亲戚,出点钱把人埋了,顺手拿走了厝契。哈尔滨人不久前找到那人,现在七老八十,见到钱,双目都看花了。
阿文不屑,说,哈尔滨人以为捡了个大便宜。
所以说,做人莫贪心,哈尔滨人不信邪,他要是听我的建议,请个风水先生,拜拜地主爷,一定不会出事,那间厝地阴气太重了。
阿文掏出手机,点开那条到处疯转的视频。
视频里人声嘈杂,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前方。山路在眼皮底下朝前铺展,道旁草丛在风中摇来摇去,仿佛夹道同他招手。他心情越发沉重,眼前浮现福圭老人从废墟里被人背出来的惨相:一身洗得发白的睡衣,头歪向一侧低垂,手和脚耷拉,太阳穴破了口,鬓角赫然一道长长的血迹。拍视频的人大喊:“大家看,福圭伯间厝塌了——”镜头随后横扫过去,对准那面倒下的墙。福圭老人小卖部搭的是简易瓦棚,木杉横楹断了,石棉瓦散落地面。从镜头里依稀可以辨识货架上花花绿绿的酱油瓶和泡面包装。灰尘搅得到处都是。小路上堵满了人,个个伸长脖子,警察拉起警戒线,将围观者隔开。镜头迅速晃回,一个清癯的背影早已隐没在救护车上。车缓缓开走,人群一阵骚动。
视频到此结束。
福圭老人八十多岁,慈眉善目,像尊菩萨,是乡里出了名的好人。他的小卖部开了几十年,没卖过假货,也不短斤缺两。乡里人都道,福圭老人命真硬,躲过这一劫,必定活过百岁。眼下,人人都在唾骂哈尔滨人,说他好死不死,买那间厝做什么?墙体多年失修,早就不稳,倒下来压垮了小卖部的屋顶,屋顶砸向货架,正好斜斜横在福圭老人的眠床上。清早,厝边头尾还沉在睡梦中,屋顶倒塌的巨响把众人惊醒。福圭老人蜷缩在货架和墙壁的夹角里,满头满脸被灰尘覆盖,侥幸死里逃生。
这事掀起了轩然大波,不断发酵,很快上了县电视台的新闻,记者一番渲染,歌颂当地政府和公安办事有力,保卫了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只有乡里人知内情,他们议论,哈尔滨人一个外乡人,老老实实过日子,有套厝可住就要满足,不应贪心再置一间。有人补充,哈尔滨人这是要留条后路。他儿子不孝,挣的钱拿去赌了,出这么大的事,不赔个倾家荡产,也要丢去半条老命。
果然,福圭老人前脚进医院,他的儿孙们便纠集一伙人,浩浩荡荡,去找哈尔滨人讨说法。
这是前几天的事,加上玩具厂那场离奇的大火,一时成了镇上人人乐道的新闻。
他一想到这些就头疼不已。烧坏的库房和他无关,倒塌的墙也和他无关,可他就是难受,似乎有人专门和他作对,故意生出些事端叫他应接不暇。
恍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停在了营房外埕上。
他亮出通行证,朝站岗哨兵挥了挥,钢盔罩眼、双手紧握钢枪的哨兵,朝他们点了点头。
四
此處是个天然堡垒,用军事术语形容,叫易守难攻。四周是山,满坡绿树,山腰圈了很长一围铁丝网,戒备森严,营房的几栋建筑错落中间,紧凑规整。如果不是出操时的哨子声和口令声,外人根本不知这里藏了一支部队。
他没有朝营房大门走去,而是拐左上了一道斜坡。
阿文抱着纸箱随在身后,时不时停下,朝后方回望。从山腰处俯瞰,白色围墙内停了辆军绿色吉普车,训练场有人跑步,双杆单杆、沙坑鞍马,和他当年所在的部队很像。
天近黄昏,日头擦过山林边沿处。阿文走得慢。起初阿文和部队管后勤的人接触时,还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双手搭住膝盖,拇指食指互相顶着,不断掐指尖——这是当年在部队严守纪律留下的习惯,但凡遇上正式场合,就会这样。
再往上走时,阿文问,哈尔滨人不在里面?
哈尔滨人没有通行证,哪里敢进去?后山这里一共有两处防空洞:一处被军营围起来,给部队演习;另一处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这片山林本来归镇上管辖,自从部队驻扎后,虽无明文禁令,但无人敢上来,都怕枪子不长眼。
说起防空洞,阿文在学校接受国防教育时听老师提起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做侦察兵的年头,他和战友漫山遍野跑,进过山洞避雨,也未见过真正的防空洞。听父亲说哈尔滨人藏身其中,他倒生出好奇,想要探个究竟。
前几日落过雨,泥水淤积山路,鞋底踩过,吱吱呀呀。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年暑天连下了几宿暴雨,海边溃堤,海水发狂,漫过田野,冲进了乡里。那时没有现在这般通畅的排污系统,水灌进来,像长了脚,闯进各户人家。锅碗瓢盆、竹椅、柴薪……但凡漂得起的,全让海水拐了出来。鸡鸭鹅咕呱乱叫,顺水浮走;狗扒拉在漂浮的门板上,伸长舌头;猪困于圈内,挣脱不得。跑得及时的人家早早躲到山上,走得慢的只能攀上自家厝顶,无奈地看着洪水四下流淌。不到半日,乡里有如遭遇劫掠,远近哀号不断。如今他踏着山路,还能感受孩童时逃命的恐惧。水像蛇游于身后,紧追不舍,父亲将他驮在肩头,顶着齐腰深的水朝前走。他小小的手紧紧箍住父亲的脖颈,身体哆嗦起来。
他问父亲,我们为什么要去山顶?
父亲说厝塌了,我们没地方好去了。
后来他懂事了,才知道有间风吹不跑、水冲不走的大厝,是何等切要的事。
这些经验,阿文这辈人自然无法体会。登至半山,他停下来叉腰歇息。有风吹过,山林簌簌作响。他朝山下望去,整个小镇隐没在一堆灰色之中。他的目光越过被烧坏的玩具厂房,在一片低矮的厝区徘徊,最终落在自家楼顶上。那里耸立着高高的贮水箱,铁皮裹身,通体锃亮,像一枚随时准备发射升空的导弹。
拐过一道斜坡后,他停住了。斜坡朝上,凿了几级台阶,山体爬满野草、何首乌和叫不出名的植物。他们右首的山坡垂下来一蓬马缨丹,上面缀满小花,里边淡黄,外边玫粉,每朵花蕊不到指甲大小,衬着暗绿色叶子。父子俩靠近时闻到一股臭味。那是马缨丹发出的,当地人叫它臭花。垂下的臭花挡住了防空洞的一边,花岗岩砌的洞门爬满了苔藓。
他在洞口打开了手机手电筒,摸索着朝里走。
洞有一人多高,顶上呈拱形,花岗岩石板铺地,墙体的下半部分砌了花岗岩,上面抹了水泥,有的地方剥落,露出黑乎乎的砂石,隐约可见“激发爱国热情,共筑地下长城”的字样。从洞口往内走,空气越来越湿。阿文双手紧抱纸箱,慢慢适应了洞内的阴冷和幽暗。
阿文点亮手机的手电筒,光线照得父亲影影绰绰。他们边走边说话,发出的回响像水花撞到岸边,再缓慢地荡回。
阿文惊叹道,这个洞什么时候有的?
他答,我小时候就有了,听你阿公讲,最早这里是个山洞,防日本鬼子的。后来为了躲导弹才修成现在这样。当年发大水,你阿公背着我,在这里躲过。
经过一间地下室时,他停下脚步。阿文差点撞上去。此时,他们都没说话。地下室传来细微响动。手电筒的光亮赫然照见一个人影。哈尔滨人瘫坐地上,手遮额头,身上盖了件衬衫。
哈尔滨人像是从垃圾堆里走出来,几日不见,老了许多,眉角爬满皱纹,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酸味。不远处的地方,散落一只矿泉水瓶,里面盛满了黄色液体。
他将手机翻过来,立在墙边照明。这时他看见哈尔滨人脸颊上有道细长伤疤,忙问怎么回事?
哈尔滨人说,半夜摸出去洞口,被臭花的刺割着了。
阿文打开纸箱,翻出吃的喝的递过去。哈尔滨人拧开水瓶的盖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又撕开一袋吐司,取出一片,捏成团,塞到嘴里。因为吃得太快,他被噎得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缓过神,开始打听山下的情况。
出事后,哈尔滨人说自己想出去躲几天,他没答应。他跟乡里人打交道,知道内情,这帮人平日和气,实际上对外乡人并不待见。哈尔滨人本来就理亏,一跑,更洗不清了。
哈尔滨人说,当年老父死了,我回东北奔丧的路上,一直犹疑要不要回来。我到此地二十余年,户口迁了,厝也买了,但钱到底买不来信任啊。说到这里,哈尔滨人几欲落泪。那天面对福圭老人那帮儿孙,哈尔滨人纵有暴躁的脾性,也吓得萎靡,只能站在门口,进不是,退不是,拼命道歉。有事相参详,医药费我来赔……
他赶到哈尔滨人家门口,遇上双方在激烈争吵。哈尔滨人被众人围堵,扯开嗓子,喊得脸红脖子粗,但声音很快被盖过去了。妻子站在哈尔滨人身后,又骂又叫,不断抹眼泪。有人将他们家门口的花盆推倒了,几朵淡粉色的海棠花,被众人踩成了碎渣。
福圭老人的大儿子做家私生意,店开在公路边。这人精得很,料定哈尔滨人凑不出那么多钱,不过有个老靠山,靠山出面,钱的事自然好解决。
双方坐下来谈赔偿。听到对方开口要二十万元,哈尔滨人憋不住,张口骂爹骂娘,你们这是要我命!对方将哈尔滨人摁住,喝令哈尔滨人闭嘴。他知道,如果不答应只会吃大亏。待老人家的伤情鉴定出来,不论轻还是重,他们一定会拿来做文章。不如现在签字商定,两不拖欠。
赔偿福圭老人的钱自然由他出。按理说,钱落了口袋,加上老人伤势并不严重,这桩矛盾应该就此打住的,可事情坏就坏在,哈尔滨人的儿子在赌场熬了几日,输红了眼,眼下正是要钱的时候。得知父亲赔了人家二十万元,急得暴跳,当晚拉了一帮人,撬掉家私店门锁,将值钱的酸枝木沙发、明式贵妃椅等悉数搬出,用卡车运去倒卖,自此跑路,了无踪影。
警察通过监控,锁定了主犯,顺藤摸瓜,把哈尔滨人拉去派出所录口供,要哈尔滨人老实交代儿子行踪。哈尔滨人问警察儿子被抓到要判几年。警察反问,特大盗窃案,你说呢?哈尔滨人想到自身惨状,儿子此刻又不知流落何处,想到了伤心处,呜呜哭了起来。
哈尔滨人说,从派出所出来后,我不敢回家,借阿华花店窝了一晚,天未亮,就跑来山顶了。
他点了点头。
荣哥,我买间厝地,给自己留条后路有错吗?
他说,错不在你,不用自责。
我阿孥好赌,屡教唔改,能怪我吗?
他说,不能怪你。
荣哥,你的恩情,我这世人还不尽。
他说,不講这些见外话。
洞内光照晦暗,哈尔滨人握住他的手,看看阿文,又看看他,双目发红。
三只歪斜的影子,叫灯光拍在了湿漉漉的洞壁上。
五
天刚擦黑,山林阒寂,远处阵阵虫鸣。夜风吹上来,阿文在洞口蹲守良久,待到月亮升高,半山腰传来突突突的引擎声,才转身返回洞内。
垃圾车每晚九点会准时停在营房门口。他们掐算好时间,等河南人把垃圾车开走的时候,让哈尔滨人搭着车离开。
从上山到现在,半日过去了。他们父子二人从斜坡上缓缓走下,远远和哨兵打了声招呼。月影下,哨兵站得笔直。
哈尔滨人取道另一边,行至山脚下,穿过一片荔枝林,低伏在路边候着。
他们在营房门口站着。没多久,河南人拖着两只半人高的垃圾桶,吃力地走了出来。见到老板,河南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吃惊。
他给河南人派了烟,河南人接过来,别在耳郭上,点头哈腰,问他们有什么吩咐。
阿文插话,等你搞完垃圾再说。
河南人满脸疑惑,来回几趟,终于将营房的大小垃圾运完。垃圾车的长方形车斗上,填满了鼓鼓胀胀的黑色垃圾袋,酸臭味很快溢出来,飘在空气中。
这段时间,已足够哈尔滨人从防空洞离开,去往约定的地点。
这次轮到阿文开车,他坐副驾驶座上。车掉过头离开了营房,垃圾车紧跟着,一前一后,绕山路缓行。他摇下车窗,目光在茂密黢黑的山林间巡视。车灯压过土路,一截又一截,两旁树影婆娑,枝条摇曳。他清楚地听到轮胎碾过砂石,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响。
路旁闪出来一个人影。他让阿文停下车,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哈尔滨人佝偻着背,定定站着,没敢往前再踏一步。他朝河南人招招手,河南人停住车,从敞开的驾驶座上跳下来。他附在河南人耳边,把事情交代完毕,塞了一卷钱过去,河南人接过钱,放进裤兜里。哈尔滨人这才跑过来,抓住垃圾车的车把,登上了驾驶座。阿文掉转车头往前开,让开一条道。河南人发动引擎,车朝前开去,留下突突突的声响。月光下,他看到两只头颅变成了暗影,和夜色融成一团,模糊地消遁了。
回到家里,他像是跑过一段漫长的赛道,瘫坐在沙发上,一时没了言语。
乌青处擦过活络油,烤熟一般热辣生疼。无论如何,阿贵开了铺,定要找他捏一捏。
这天深夜,月光透过窗缝,照落在床边。他爬起身,走出房门,搭电梯,上了顶层。
贮水箱发出呼呼声,他站在底下,抬头望天,半片月亮的淡影沉下去了。从山上返回的路上,他问阿文,我们这么做对吗?阿文说,爸,这么多年,谁人都知你对哈尔滨人亲如兄弟,问心无愧就好了。他陷入了沉思,望着往前延伸的公路,猜测哈尔滨人离去后的行踪,当年哈尔滨人从北方过来,也曾路过这里。
他点燃一支烟,凉风习习,烟灰拂落,吹在了睡衣上。
他想起好多年前,有一天他在工厂喝茶,疯了般冲进来,闷声不响,抡起地上一根钢管,坐上三轮车骑了出去。他恍过神的时候,赫然看到日光下,哈尔滨人裹在头上的毛巾渗着血,鲜红一片。
到了出事的地方,他遠远看到有个人弓着背,倒在地上哀号不止。地面散落着凌乱的电线、三合板和烟头。哈尔滨人背对他,露在毛巾外的一小块后脑勺青筋毕露,似乎每根血管都在跳动。
那次斗殴的后果是双方私了。作为哈尔滨人的老板,他不得不替哈尔滨人擦屁股,将伤者送到卫生院检查,赔了医药费。
哈尔滨人告诉他,老父亲跳楼,死了。老人家在一家毛纺厂当了半辈子会计,熬到快退休的年纪,遇上厂里改制,领了遣散费后就离开了。老人家下岗后找了几家,都没人愿意雇他。那年头,风水轮流转,谁他妈想得到,国企也会垮?撒泡尿的工夫,啥也没有了。自从下岗,家里日子越过越糟糕。如果不是这样,谁稀罕来你们这儿呢,累死累活,还要遭人白眼。哈尔滨人顿了一下,眼圈发红。看到寻呼机上熟悉的号码时,哈尔滨人一走神,手中的电钻滑落,砸到了站在身后监工的厝主脚板。那人嘴巴不停,用本地话羞辱哈尔滨人。哈尔滨人不会讲本地话,也听不懂。厝主喷着唾沫骂哈尔滨人“死父仔”,他一下子被点燃了,抓起厝主衣领,之后就陷入混战。不巧厝主是个退伍老兵,哈尔滨人长得虽粗壮,也不是他对手。酣战一半,厝主朝哈尔滨人头上扣了一砖头。
在火车站的时候,他塞了一个信封给哈尔滨人,信封内装了两千元。
哈尔滨人眼窝蓄满泪,接过信封,转身朝进站口走去。
第二天,工厂停了电。还是热火天,他坐在摇椅上,心烦气躁地扇扇子。本地人说,哈尔滨人欠我一包烟,会不会去了不返?他头也不抬,回了一句,谁知道?饶平人买来西瓜,打了一桶凉飕飕的井水,将西瓜泡进去。日光明晃晃,他的视线落在上下浮动的西瓜上面,想起了哈尔滨人圆溜溜的脑袋。哈尔滨人来这边没多久,就到发廊剃了个光头。你们这里热,光了头凉快。哈尔滨人本来颧骨就高,头发剃光,眉目显得更粗犷了。如今一晃而过,哈尔滨人每天敲敲打打,风里来雨里去,骨子里越发粗粝,说话时乡音未改,一激动语速就快,别人需要吃力辨认,才能听清他嚷些什么。
谁也没料到,回去不到半个月,哈尔滨人就回来了,头皮剃得更亮了,里里外外,像是换了一个人。
哈尔滨人说我自幼没了娘,这次回去把房子卖了,今后窝着不走啦。
过了没多久,他招募了新的工人,开始承接大小新厝打桩的活计。以前起厝,地基都是人工夯实,浇筑水泥,钢筋起柱。有了机器打桩,地基能打得更牢,楼盖得更高。卖机器的人拍着胸口说,台风刮不动,地震也不怕。打桩机的投入虽不少,但能节省人力,挣得更多。那一年,哈尔滨人当上了包工头,娶了他介绍的对象,隔年开春,迎来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这些,竟像梦那般邈远了。此刻小镇在沉睡,路灯昏黄,照得他两眼发慌。他听到远处传来手持礼炮砰砰砰的巨响,那是阿贵家的婚车半夜迎新娘。他的目光扫过新厝老厝,没有一栋房屋比他家高。恍惚间,池塘上浮起一簇淡蓝的光焰,颤悠悠,明晃晃,由远及近地飘过来。他觉得冷,便将烟头弹出去,火星闪了闪,随即熄灭。
原刊责编 杜小烨
【作者简介】林培源,1987年生,广东澄海人,青年作家,清华大学文学博士。出版有《小镇生活指南》《神童与录音机》等作品。曾获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等奖项,《小镇生活指南》获评《亚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中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