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老屋的门,一股寒气往领口里钻,紧跟着,双眼就掉在了黑暗中,好一会儿,才适应那幽暗的光线。
亮二蹲下身,把新弄来的牌位从背包里掏出来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在南墙类似书架的简易隔板上。他后退几步,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微光,看到满墙牌位,一排排直抵屋顶,气势颇壮观。
他躺在老屋的破床上时还在笑。
天有点凉了,到了后半夜,亮二不得不借助白酒,才能使身子暖和些。
身上的暖气上来了,可睡意同时也消了不少。他从床上爬起,在老屋里踱步,脑袋里酝酿着改日在剩余的几面墙上也打上隔板,按照目前的进度,九百九十九个牌位的目标,很快就要完成了。想到这儿,亮二打量着老屋,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栋老屋是爸爸留下来的,建房那年亮二六岁,妹妹四岁。爸爸用自己打工多年的积蓄,盖了这三间房子,如此气派的房子在当时还引来了很多乡邻的观摩和称赞。
正当一家人陷入对新房的欢喜中时,爸爸突然离开了这个家,没有人知道他的动机,也没有人能明确他的去向。紧接着,风言风语在他们一家人的耳朵里盘旋:有人说亮二的爸爸跟隔壁镇上的一个女人好上了,两个人私奔去了多雨的南方;有人说亮二的爸爸在砍柴时坠入山谷,或被仇人在植被繁茂处暗杀,尸骨已被抛入气势汹汹的西鲁河;也有人说,是亮二的妈妈逼走了他……
最后这种说法,曾一度把妈妈折磨得近乎崩溃。很长一段时间,她抱着妹妹,牵着亮二四处打听,寻觅。可找了一阵子后,不但音信全无,反而把一家人的生活耽误得一塌糊涂。最后,她开始疲惫,妥协,并默认丈夫已死。
可亮二不认。
每当放学,他就背着书包,不断去到陌生的山坡或山谷寻找爸爸的踪迹。如果赶上星期天或放假,他就背着干粮和水,到更远的山坡或山谷:有时在山野里迷路,看到夜色在林中暗涌,杂乱而奇怪的叫声从四周响起,那一刻,他感到皮肉发紧,心脏仿佛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天徹底黑透的时候,为了避免被野兽吃掉,亮二爬上树,半夜犯困时从上面栽下来,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到家。
妈妈劝过他很多次都没有用,亮二铁了心要把爸爸找回来。
妈妈很无奈,但又要下田,为了避免亮二再去找爸爸,就把妹妹和亮二锁在家里。可这并没有用,亮二经常翻出院墙,漫山遍野去找爸爸的踪影,留妹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哇哇大哭。
每一次,亮二怀着失落的心情,踏着夜色往家走,隔老远,总会看到整个山坳里,就自家屋里的灯还亮着。他迈着沉重的双腿朝着那一星半点的灯火走去。随着脚步起伏,他感到连绵的群山在夜色中翻涌,而自己正身处这翻涌和波涛之中。
他不知道这股神秘的力量要把自己推向何处。
回到家时,妈妈还没睡。她看到儿子后,脸上一喜,瞬间又被怒火冲刷得无影无踪。
“你就不能当他死了吗?”
“万一没死呢?”
“没死就是一个负心汉,找回来干吗?”
“找回来打爆他们一家人的头!”亮二怒目圆睁,朝大虎家望去。
“算了,我们以后见了他们,低着头走过去就是了。”
“就不低!”亮二嚷了一声,直视着妈妈的眼。
“你是想把我气死是吧?”
妈妈的这句话一下子砸出了亮二的泪水,他扑到妈妈的怀里,哽咽着说:“妈妈,我不想让你死……”
虽然那时候,亮二还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但在他的观念里,死就意味着像爸爸一样,突然从家里消失,从此再无音信。他已经失去了爸爸,他无法再面对一个没有妈妈的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亮二没有再去找爸爸,因为他担心妈妈会死。即便如此,他依旧每天都生活在担惊受怕中。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突然喊一声妈妈,得到回应后才肯继续入睡。有很多次,他一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就怯生生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妈妈的鼻孔下,去试探她是否还有呼吸。
整个童年,亮二一直生活在恐惧、耻辱和不安中。
学校里的同学四处传他爸爸的闲话,有时候为了制造喜剧效果,还故意胡编滥造,引起笑声阵阵或窃窃私语。刚开始,亮二听到这些,就会冲上去跟人家打,但因为身材瘦小,反而每次都被别人暴揍。
亮二开始逃学,一个人跑到屋后最高的那座山峰上,爬上松树,俯视着群山发呆。有时候会有鸟雀飞来,停在头顶上叽叽喳喳叫上半天,又展翅而起,在山涧里翻飞。
那一刻,亮二希望自己下辈子能成为一只鸟,在山涧里飞呀飞,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吃树上虫,仿佛一生都没有什么紧迫的事儿,一直飞呀飞。
山中落起细雨,有时会有一大块云从山下升起,笼罩着亮二。他突然想从树上站起来,像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又担心会从云层里掉下去,摔死在陌生的山谷中。
想到死,他坐在树上,紧紧地抱着松枝没有动。
下山时雨下大了,他本可以找个山洞躲一躲,等雨停了再走,可他没有那样做,而是敞亮地走在雨中,被冷雨浇透的时候,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畅快油然而生。
他站在山腰上,抬起头,看到漫天的雨滴前仆后继,朝自己的脸上砸下来,啪嗒啪嗒,像天空的小手在扇自己的脸。这时候,他突然想到,在世界上某个角落里的爸爸,此刻是否和自己一样,正沐浴在无边无际的冷雨中?
家里空荡荡的,妈妈和妹妹都不在家。亮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搬来凳子,坐在门口,望着烟雨迷蒙的群山发呆。
狂风劲吹,不时传来树木折断的脆响,这时,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巨大的声响在院子里炸开,亮二吓得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他坐在地上,突然想起早晨上学的时候听妈妈说,今天要去山上收玉米。
亮二一惊,起身朝雨中冲去。
他冒着大雨跑到山顶,看到妹妹一个人抱着几个玉米,缩在一块大石头下面,乱雨已经把她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妈妈呢?”
“下山借雨布了。”妹妹的声音里灌满了雨水。
亮二牵着妹妹,冒雨朝山下走去,一路上焦急地喊着妈妈,但雨水很快就击落了他的声音。
后来,妈妈被人从山上抬了下来,因为山路湿滑,她摔进了路边的灌木丛中,断了一条腿。瞧过医生后,开始在家里养伤。
因淋了雨,妹妹也开始发烧。一时间,亮二伺候两个人,忙得脚不沾地,正在他焦头烂额时,姑姑来了。那天亮二正在煮饭,因为柴火潮湿,整个厨房里飘荡的都是呛人的浓烟。
亮二看到姑姑出现在烟雾中,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揉揉眼,喊了一声姑。听到熟悉的回应后,声音里顿时塞满委屈:“姑,我妈妈的腿断了。”
“没事儿,姑来了。”
“我妹也跟着发烧。”
“不怕,有姑在。”
“我家的玉米全都被大风刮到山崖下了。”
“没事儿,有姑在,饿不死。”
姑姑的声音平静,像静止的湖水。
自從爸爸消失后,逢年过节,姑姑都会翻过一座大山,带着好吃的来到亮二家门口,却从不进去。亮二听到姑姑的呼喊,会和妹妹一起跑出去。三个人坐在大门口的石碾子上,姑姑把带来的零食一一掏出来分给他俩吃。
“谁都不准吃独食,要学会分享,知道吗?”每一次,姑姑都要说一句。
天黑下来,姑姑要走时,亮二和妹妹会突然拽住她的衣角,或抱着她的腿,让她留下来吃饭,或住一宿,而她一次也没有答应过。
爸爸的消失,给这个家带来了太多的苦难,姑姑总觉得愧对妈妈,愧对这个家,因此很多年里她都没有再走进亮二的家:她惧怕看到那一双被艰辛打磨得失去了光泽的眼和无声的哭泣。
亮二坐在树上,看着姑姑进进出出,给妈妈和妹妹端药、洗衣、煮饭……他缓缓抬起头,把脑袋依在树上,看着头顶稀疏的枝叶,又想起了爸爸。
“如果爸爸在家,我们的庄稼也会像别人家的一样,早早就收入了粮仓中,那样,妈妈也不会摔断腿,且差一点丢了命;如果爸爸在家,大虎他们一家自然也不敢欺负我们;如果爸爸在家,就不会再有同学编我的笑话……”
可是爸爸不在家……亮二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临睡前,亮二走到妈妈床头,望着黑暗中的妈妈,低声问道:“妈妈,你会死吗?”
他感到一双手在自己的头和脸上移动着。
“傻孩子,妈妈不会死。”
“你以前说过,会被我气死。”
“那是妈妈在开玩笑。”
“真的吗,妈妈?”
“真的。”
“你不会死,永远都不会死吗?”
“只要你和妹妹还活着,妈妈就永远不会死。”
“真的?”
“真的!”
第二天早晨,姑姑起床做好饭后,发现亮二并不在屋里,起初,她以为他出去玩了,并没在意。临近傍晚,也不见亮二回来,姑姑这才想起凌晨十分,自己隐约听到了开门声。
妈妈从床上坐起,透过窗户,朝外望去,看到西山的枫叶红了,像一团团燃烧的火。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此刻一定正顶着这团深秋的火焰,游走在寻找爸爸的迷途中:他沿着山中的小路,一直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来,只知道要一直走,不停地走,在苍茫、幽静的群山中。
多年来,亮二只要一得空就往山里跑,靠着一双脚,他几乎走遍了方圆五六十公里的范围,翻遍了每一座山,查看过每一个洞,然而关于爸爸,还是一点音信都没有。但他也从未放弃过,刚开始妈妈担忧他的安危,每一次回家都要把他训斥一番,后来次数多了,妈妈也不再说什么。她知道无论她怎么说,亮二都要去找爸爸,去找那个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是死是活的男人。
亮二和妹妹都很懂事,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帮妈妈干活儿。但所谓的重活儿,妈妈却从不让他俩做。
亮二至今还记得,十六岁那年的一个秋天,他跟妈妈一起在梯田里收豆子。一整袋剥了皮的豆子,足足有七八十斤。妈妈说:“来,亮二,搭把手,把豆子抬到我肩膀上去。”
亮二一手抓着袋子口,一手反托着袋子底部,身子半蹲,猛一用力,整袋豆子就翻到了自己肩上。
他扛着豆子缓缓直腰,看到群山在自己面前矮了下去。亮二走两步,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他回过头,对着满脸愕然的妈妈微微一笑,继而朝山下走。
下山的时候,亮二清楚地意识到,从今往后,再也不用漫山遍野去找爸爸了,这个家,再也不需要那个虚无缥缈的男人。
也就是这一年,亮二辍学了,独自跑到江苏的一家小工厂打工,除了每个月基本的开销外,剩余的钱全部寄回家中,供妹妹读书用。
提起亮二辍学,每一次,妈妈的眼泪总要掉下来。她并不主张亮二这样做,她觉得自己再辛苦一点,两个孩子,勉强还能供得起。可亮二不这样认为,他不愿意再让妈妈多吃一点苦,因为他觉得他已经是一个男人了:肩膀已足够宽,拳头已足够硬。
妹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三那年,有好几次的模拟考试,她甚至拿到了全年级的第一名。班主任曾斩钉截铁地说,她会考上一个好大学,且极有可能是县一高历史上,考大学最好的那一个。
可天有不测风云,高考前的那个晚上,妹妹突然开始发烧。
第一场考试,她几乎是在疼痛和迷糊的状态中度过的,交卷铃声响起的瞬间,发现还有三分之一的题没做完,甚至连作文都还没写时,整个人瞬间崩溃了。
她从考场走出来,像一具行尸走肉,站在学校门口的湖边,望着粼粼波光,第一次想到了死。
高考成绩下来后,妹妹决定不再复读,亮二完全不能接受,他在电话里语气强硬地说:“你必须复读!”
妹妹沉默了一会儿,望了一眼妈妈,然后对着电话里的亮二说:“好。”
亮二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但妹妹并没有去复读,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她背着亮二,辍学去学了美甲。直到第二年高考后,亮二才知道,妹妹已经辍学整整一年了。
那一刻,妹妹以为哥哥会暴跳如雷,但电话那头的亮二却突然陷入了沉默,过了将近有十分钟,他才缓缓说:“你其实不用那么急着挣钱,这个家还有我。”说完,亮二挂了电话。
那一晚亮二没去上班,一个人在楼下的小店里喝酒。妹妹没有复读,他感到很遗憾,但他也不想去责备她了,虽然在他看来她还是个孩子,但即便如此,她也有权利去选择按自己的方式,过自己的人生。他对她有期待,但也可以没有,只要她每天过得开心、满足,就够了,无论怎样,这个家不是还有他吗?想到这儿,亮二一仰脖子,又往自己嘴里倒了一杯。
亮二结婚那年,妹妹给他拿了五万块钱,而令亮二至今想起来依旧心怀愧疚的是,妹妹结婚那年,他东拼西凑,只凑够了一万块钱。
本来,亮二想给妹妹拿两三万,这样还稍微有点像个当哥哥的样子,但后来实在拿不出那么多。他卡包里的那六七张信用卡,买房的时候已经刷得干干净净,有几张的分期付款至今还没有还上,眼看着妹妹要结婚,他又从那几张卡里挤出来了六千五百块钱,这是他刚存上的,从自动取款机里取出来的时候还仿佛冒着热气。
“你今天去找你弟再借两万。”那天,亮二对着正在洗衣服的妻子,声音里带着恳求。
妻子转过身,一脸不可思议。
“亏你还有脸这样说!买房子的时候,找我弟借了三万,现在过去两年了,你还一分了吗?就这,还让我去找人家借?你不要脸,难道我也不要脸了吗?”
亮二的妻子从地上站起来,双眼浑圆,用食指戳着亮二的脑袋:“亏你还是个男人哩,一天啥正事儿不干,天天就知道漫山遍野瞎跑,把死人的牌位往家里抱,神经病!”
面对妻子的怒骂,亮二自知理亏,就没接话。自从前年经济危机的时候工厂裁员,他丢了工作至今,确实没有找过正经的工作。但亮二认为,自己之所以不去找工作也并非是懒,而是孩子到县城上小学后,报了七八个补习班,又加上买房,他明显感到家庭各方面的支出都在加重,而他和妻子挣的那点钱,应付这些,已经明显开始捉襟见肘。想到以后还要供孩子上高中,上大学,给他买房娶妻……
亮二蹲在地上挠起了头。
因此工厂裁员的时候,别人都往后退,亮二却梗着脖子往前挤。他签过字,摁罢手印,领了五千元的离职补贴金,边走边数。有人低声骂亮二傻,不知道再耗一耗,没准厂里最后会给他们提高离职补贴金。
但亮二清楚,那都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事儿。这个厂,他是一天也不想再多待,只希望能尽快离开这里,去开辟一段新人生,说白了就是能争取早日挣到钱,先把信用卡的窟窿填上再说。
半年不见,妈妈老了很多,脊背也弯了下去。
母亲看到亮二回来,很激动,一直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又在他脸上摸了摸。
“你可算回来了!”妈妈哽咽着,然后把脸贴在亮二坚实的胸膛上抹起了泪。
亮二搂着妈妈的肩膀,像搂着一小捆干柴。
吃过饭后,亮二跟妈妈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听她讲东家长西家短,以及山居生活的细枝末节。不知不觉间,清凉的暮色在四周弥漫,叽叽喳喳的鸟雀把松枝压弯,随即飞起,弯曲的枝条弹向空中,發出细微的声响……
亮二望着眼前的一切,心想,要是能一辈子陪着妈妈,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度过往后的人生,该是一件多么幸福和惬意的事。这看似简单的愿望,对如今人到中年的亮二来讲,都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他拉起妈妈的手,转身向那栋破败的老屋走去。
自从妹妹出嫁后,这栋屋子里便只剩下妈妈一个人。每天,陪伴她的除了山里的风,就是后半夜的月,偶尔会有小鸟飞到屋檐上或院子里,甩下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又展翅而起,一头扎进满山的翠绿或枯黄中。
这一次亮二回来,想着多陪母亲待几天……但谁曾料想,屁股还没暖热,他就坐上了老胡的那辆车,在山路上飞驰了起来。
亮二从后视镜里看着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的那一刻,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无可奈何。近些年,他感到自己像一只皮影,看似活蹦乱跳,但背后始终有一只手,在操控着他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挣脱那只手,却又清楚,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永远不可能从那只手里挣脱。
他叹口气,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老胡光秃秃的后脑勺上。
老胡是亮二的小学同学。
小时候,老胡家穷,冬天上学只穿一条单裤,因为长时间不洗,已经分不清颜色。而更好笑的是,裤裆还经常开线。老胡妈妈的针线活儿很一般,总是缝不结实。亮二回忆那段时光,脑袋里都是老胡玩耍时撑破裤裆,夹着双腿,迈着小步,像个女人一样往家走时的滑稽光景。每当这时,同学们总是笑他,说老胡是一只老母鸡,正在找地方下蛋。
老胡气得咬牙,却又没有一点办法,他不敢去追,怕裤上的破洞会烂得更大。
但谁能想到呢,就是这样一个一年四季流着鼻涕,穿一条烂裤子的小男孩,几十年后的今天,竟然成了一个身价上千万的收藏家,还在市区成立了两家私人博物馆,每年仅政府给的补贴就有二十多万。
老胡剃了光头,为人低调,穿着打扮像一个老农民,因为常年在深山老林里乱窜,心胸开阔,但同时也疾恶如仇。尤其现在有了钱后,找老胡套近乎的人特别多,但大都是热脸贴了他的冷屁股。
“亮二,你知道我为啥愿意带你?”
亮二摇了摇头。
“上学的时候,别人笑话我,就你不笑。”老胡说完,点了根烟,摇下车窗。外面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三个人的脸。
老胡的话令亮二一阵心虚。亮二清楚,自己当年也是处处被人欺负的主儿,虽然那时候的老胡也是个软柿子,但即便如此,他也绝对不敢拿捏。
谁能想到呢,阴差阳错,稀里糊涂,这事儿竟然被老胡在心里记了一辈子。难怪昨天老胡回老家给自己妈妈上坟路过亮二家门口时,彼此寒暄几句,分别时,亮二半开玩笑地说:“胡哥,啥时候也带带我,别的干不了,帮你开个车跑个腿儿总还能干,你吃肉,我跟着蹭口汤。”
老胡停下脚,转过头:“当真?”
“当然!”亮二从凳子上站起。
“明天早晨六点,我跟彪子开车来接你,一起进山扫货。”
汽车沿逼仄的山路,一直朝大山的深处挺进。左边是高耸的峭壁,右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亮二握紧安全把手,有一种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左边山体上灌木的枝条不停地拍打着车厢,仿佛在抽打着亮二紧绷的心。
汽车停在一座古村前的空地上,亮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下车时双腿虚软得厉害。
正值下午,阳光把对面的山体照成了耀眼的金黄,村子静寂,除了流水的叮咚声外,安静得像一片墓地。
老胡和彪子开始挨家挨户问询,是否有老物件可卖。一个老太太拿出一个康熙年间的花瓶,品相不错,要价一千,不算贵。
彪子的眼都直了,目光在瓶子和老胡的脸上来回滚动。
“亮二,你拿下。”老胡道。
亮二面露难色,他并不是拿不出这么多钱,而是现在手头并不宽绰,拿一千块钱买这个瓶子,委实比割肉还疼。但同时,亮二也知道,搞什么都得下本儿,可话又说回来了,一个小小的瓶子,要价一千块?这都赶上自己在工厂干十天的工资了。
亮二在心里犯起了难。
老胡摇摇头,彪子赶紧接话道:“胡老师,我拿下!”
彪子迅速掏钱,从老太太手里接过瓶子的时候,手抖着像捡了个宝。
亮二跟着跑了几天,去了四个古村,但一件东西也没舍得买。
汽车沿山路盘旋的时候,老胡道:“亮二,以后,你只收一百元以内的老物件,首先这个价位里假的少,其次,即便买回来一时半会儿卖不掉,也不着急,毕竟便宜。”
亮二有点不好意思,搓着手点了点头。
但即便如此,不到万不得已,亮二也几乎不会掏钱去买那些所谓的一百元以下的古董。为此,亮二内心也很矛盾,一方面是期待跟着老胡买点便宜货,过几年自己也在市区弄个博物馆,然后再填个表,托托人,每年也能领到十来万块钱的政府补贴。而另一方面,就是经济上实在太窘迫,尤其是自己辞职后,每月两千多的房贷,再加上还信用卡,有时候,亮二的兜里连一百块钱都拿不出。
后来,每到一处深山中的古村里,老胡和彪子挨家挨户去扫货,亮二自知买不起,便不再跟随,一下车就跟他们分道扬镳,一个人在荒寂的村子里寻摸,有时候能捡到一个民国时期的坛子,有时候会遇到一个道光年间的铜锁。为此,老胡不止一次当面批评亮二,说他那样搞不行!那些玩意儿虽然是老东西,但并没啥收藏价值,也不值几个钱,看似收集了不少,但很容易遭内行笑话。
老胡生性坦率,从不遮掩,尤其在朋友面前,更是喜欢直来直去。他也知道亮二的经济状况。但是,在收藏这条路上,自己毕竟是个过来人,有些时候,还必须敲打敲打亮二这个生瓜蛋子,最好一棍子能把他打醒,让他彻底明白收藏是怎么回事儿、该怎么玩。
亮二的这种行为,不仅令老胡瞧不上,同时,他自己也时常陷入矛盾和痛苦中。
这些东西看似不起眼,但捡走之后,在朋友圈或微拍堂上,多少也能卖个几十块钱。几十块钱,老胡这类人肯定是看不到眼里,但对亮二来讲就意义非凡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靠倒卖自己捡来的所谓的老物件来对付捉襟见肘的日常生活。
但亮二也常常为此陷入痛苦,感觉这样倒卖这些破烂玩意儿,虽然能挣一点生活费,但距离成立自己的博物馆还是遥遥无期。成立博物馆首先要明确收藏专项,可直到现在,亮二连自己的收藏专项都还没确定下来。
老胡曾建议亮二收集雕版,说这个专项里目前收藏家不多,板子的价格便宜,可以入手。但亮二一打听,当即就打了退堂鼓。老胡口中所谓的“便宜”也远远超出了亮二所能承受的范围。
“亮二,你透个底儿,搞收藏,你到底能拿多少本金?”
亮二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嗫嚅道:“有没有一分钱都不花的那种?”
他抬起头,满脸羞怯,望着老胡。老胡惊呆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没好气地说:“你继续捡你的破罐子、烂瓷盆去吧!”
亮二在岑寂的村子里继续转悠,推开一扇大门,呈现眼前的是一座颓败的清代四合院,院子里长满了枯草,墙上爬着藤蔓,门窗摇摇欲坠,屋里阴暗,像鬼屋。
亮二推开堂屋门走进去,发现屋子几乎已经被搬空,客厅的长条桌上供奉着几个牌位,蒙着一层厚灰。他打开手机上的灯,看到墙角和屋顶爬满了蛛网,因为长时间不住人,屋顶上塌了一个窟窿,几片碎瓦和黄土散落一地。
亮二在抽屉里找到了几枚“乾隆通宝”,正准备离开时,再次瞥见长条桌上的那几个牌位,突然眼前一亮。
亮二抱着牌位,满心欢喜,走在空寂无人的村子里。起初牌位总是从怀里掉下来,他便找来一根绳子,拴住牌位的底座,穿成一串儿,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样子颇怪异。
这天下午,亮二走遍了这座古村里所有废弃的房子,一共收罗了二十一个牌位。因为后备厢装不下,就堆在了后座上,然后用自己的袖子反复擦上面的灰。
彪子打开车门时吓了一跳,一同归来的老胡瞪大眼睛,继而就奓了毛:“亮二!你这是在弄啥?!”
“…………”
“扔了!”
“不扔。”
“扔了!”說着,老胡从前面探过来半个身子,胡乱抓住两个牌位,就要往窗外扔。亮二眼疾手快,赶紧握住牌位的另一端。两人拉扯了半晌,亮二的声音里带着恳求:“胡哥,只许州官放火就不许百姓点灯吗?你们一个个收集古灯专项、瓷器专项、石兽专项,难道就不允许我收集个牌位专项吗?我刚才用手机查过了,牌位收藏,在中国收藏界目前还是一片空白,我现在入手,正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你别瞧不起这玩意儿,等我收集几百上千个后,就成立一个牌位博物馆,到时候,一屋子牌位摆起来,肯定是既壮观又震撼!”
亮二说完,老胡松了手,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说了三个字:“瞎胡搞!”
山路沿流水的喧哗之音,一路向前,车厢里的空气有点沉闷,三个人一句话也没说。不知过了多久,从后排传来亮二的鼾声,老胡和彪子对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彪子把车窗摇下来,老胡侧过身,悄悄地把手伸到后排,抓起牌位就往窗外的悬崖下扔。
只片刻工夫,二十多个牌位被扔得一个不剩。
老胡长长地出了口气,感到周身舒畅,他点了根烟,哼起了小曲儿。
亮二一觉醒来,发现牌位不见了,迅速把头伸到座位下,左右前后找了半天,一个也没有。他抬起头,看到右边的窗户开着,顿感情况不妙。
亮二抱着双臂,喘着粗气,坐在后排,一声不吭,像一头即将爆炸的公牛。
到地方后,车停了,亮二不下来,依旧抱着双臂,浑身发抖。老胡和彪子见亮二的驴脾气上来了,也不搭理他,两个人头也不回朝眼前的村子里走。
这时,亮二的脑袋弹出车窗,咆哮道:“我捡的牌位呢?!”
“扔了。”老胡漫不经心地回答。
“谁扔的?”
“我!”
亮二从车上蹿下来,捡起一根手腕粗的棍子,举过头顶,嘴里骂着脏话,朝老胡飞扑上去。
彪子迅速捡起两块石头,护在老胡面前,喝道:“亮二,来吧!看你的脑袋硬还是石头硬!”
彪子人高马大,一脸狰狞,把手里的石头高高举起。
在距离老胡六七米远的地方,亮二突然停住脚,手里的棍子耷拉在地上,继而发力,朝自己的脑袋上夯去。
棍子在亮二的头上断成两截,老胡和彪子大骇,他们没想到亮二会这么狠。
亮二是在冲到一半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一棍要是夯在老胡头上,就麻烦大了:一棍子夯死他,自己要去偿命,一棍子夯不死,以老胡的脾气,一准会讹到他倾家荡产。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哪能承受得起这么大的灾难?不考虑自己,还能不考虑家人吗?可棍子都举起来了,胸中的怒气未消,要是不夯,这张脸又该往哪儿搁?
情况紧急,容不得多想,亮二只得把举起的棍子夯在自己头上。
因为满腔怒火,所以下手很重,虽然在棍子将要夯到头上的瞬间,亮二又后悔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亮二以为这一下子不把自己夯死也差不多了,但是,谁承想,棍子内部早已被虫蛀空。亮二握着断棍,咧着嘴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庆幸自己没把自己一棍夯死,不然留下妻子、孩子和妈妈活在这世上,该怎么办。
亮二转过身,朝山下走,彪子跑过来拉他,他甩开彪子的手,迅速扇了自己两耳光。彪子还要拉他,他又举起手,准备再次扇自己的脸。
彪子无奈,只得眼睁睁看着亮二捂着流血的脑袋,背影孤独,朝山下走去。
从那天起,亮二再也没有搭理过老胡。
后来,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辆破摩托车,在后座上装了两个用荆条编织的箩筐,每次加油门时,摩托车后面就冒出一串黑烟。不知道的,还以为亮二的屁股着了火。
亮二骑着这辆摩托车,开始往大山深处的村子里跑着去弄牌位。很多村子都只住着零星的几户人家,且都是一些老人。亮二每到一个村子,就会先跟那些老人攀谈,其实也是为了从侧面了解一下村子里的大概情况,以免去那些无人居住的房子里拿牌位的时候,被邻居逮个正着。
有了摩托车后,亮二经常往山里跑,虽然风餐露宿,但干劲很足,觉得未来可期。只是偶尔看到别人家的牌位上写着“慈母?菖?菖之灵位”时,会突然想到孤身一人在老家生活的妈妈。她年龄大了,亮二曾劝过她很多次,让她搬到县城跟自己一起住,她死活不肯。她总说,她还能顾住自己,等过两年顾不住了再说。
刚开始亮二很不高兴,觉得妈妈太固执。可后来转念一想,妈妈要是真答应去县城跟他们一起住,情况也不见得会比她一个人在山里好。首先是亮二为了能早日成立牌位博物馆而终日在山里乱窜,通常十天半月不回家一次。而妻子为了挣钱,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十点左右回到家,就要开始给孩子辅导作业,一般都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睡。第二天早晨六点多起床后,又是连轴转上一整天。
妻子本来也是一个温柔的人,但这两年,生活的压力已经彻底磨掉了她的好脾气。亮二在家里时,经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被她骂得狗血喷头,这种环境下,要是妈妈来了,又哪里能受得了?
但妈妈畢竟年龄大了,一个人在老家生活,亮二放心不下。常言道,养儿防老。可如今,自己却不能陪在她身边尽孝,每当想到这些,亮二就感到无比羞愧和自责。
有一天,亮二正走在山野间,两手各拎一个牌位,手机铃声响了,是妹妹打来的。
电话里的妹妹听上去很开心,她告诉亮二,她已经把妈妈接到自己家里去了。亮二既惊又喜,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妹妹哈哈笑着,就是不说。
时令已进入深秋,亮二抬起头,感到从枯槁的山冈上吹来的风竟带着一股无以名状的暖意。他握紧电话,长长地出了口气,感到压在胸口多年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至于妹妹用了什么方法,其实都无关紧要,只要妈妈有人照料,亮二就知足了。
按规矩来讲,赡养老人,本该是儿子的责任,让女儿去养,面子上总不好看。但是,亮二清楚,如今的自己,像泥菩萨过江,哪里还能顾得上妈妈。
亮二蹲下身子,点了根烟,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正走在一座破败不堪的吊桥上,很累,却又不敢停下来。他必须尽快走过去,因为手心已经开始出汗,而脚下又是万丈深渊。
为了节省开支,亮二自带了帐篷、干粮。饿的时候,就啃馒头,可不几天,布袋里的馒头就像石头一样硬,这时候,亮二就用酒精灯烧一点开水,把馒头直接泡进去。
在荒野上,在饥饿中,热水泡馒头加点糖,在亮二看来,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但后来,亮二觉得,每次出来都带一包糖,还是太奢侈了,就没有再舍得买。
夏天的时候,亮二还能在溪边洗个澡,但秋冬天可就没这个好运了。他通常骑着摩托车,在山野里一窜就是一个多月,回到故乡时,整个人蓬头垢面,身上臭不可闻。
亮二总是在后半夜回到故乡,这时候村子里的人都睡了。他偷偷摸摸,像一个鬼,来到后山上,把捡来的牌位统一堆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再悄悄下山,回到父亲留下来的那栋老屋里,洗洗涮涮,收拾一番,然后在母亲的嘘寒问暖中,美美地睡上一觉。
可自从妈妈搬到城里和妹妹一起住后,亮二再回到老屋,仿佛走进了一座冰冷而潮湿的墓穴。
妈妈把她能用的东西已经全部带走了,屋子里剩下的都是一些破衣服和爛家具。
亮二从隔壁村找来两个闲人,用了一天时间,把屋子里的杂物清空,并在墙上钉了隔板,一排排直抵屋脊。
深更半夜之际,亮二背着箩筐,朝山上走去。他用了整整两个晚上,才把藏匿在山洞中的牌位,全部背到家中,安置在隔板上。那一夜,亮二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在满墙的牌位前来回走动,反复观摩。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牌位被摆放在一起时的壮观模样,整个人因太过激动而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伸出手,抚摸着那些寄托着一个个陌生死者灵魂的牌位,就像在摸着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般。
亮二在老屋里摆满牌位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很多人不相信,特意跑过来看稀奇。他们一个个趴在窗户上,用小棍挑起挡窗户用的被单,看到幽暗光线下,整面墙上都是牌位时,不禁心头一惊,哆嗦着往后退去。
这两年,亮二不工作,终日骑着一辆破摩托车在山野里乱窜,大家都说他脑袋有病,起初还有人不信,但现在,当满墙牌位撞入众人视线中,几乎没有人再怀疑。
然而亮二并没有驱赶大家,他想着,大家也就是图个稀奇,看过后也就走了。但令他不曾料到的是,观看的人群中,有几个人怒声道:“把这座房子烧了,免得这些牌位给村子里招来孤魂野鬼!”
亮二闻听此言,脑袋嗡嗡作响,旋即又给门上加了把锁,然后从厨房拎出一把斧头,蹲在堂屋门口,反复磨。他时而停下来,举起滴水的斧头,仔细观看是否已足够锋利,然后又低头继续磨起来。
这时,一只鸡踱步到他身边,亮二一脚踹去,嘴里骂了声:滚!那只鸡躲闪一下,继而拍打着翅膀,伸长脖子,朝亮二的脚上啄。亮二大喝一声,众人纷纷侧目,看到他拎着斧头,正在追那只鸡,人们纷纷躲开,唯恐斧头误伤到自己。
那天,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亮二用斧头把鸡头砍掉后,血像喷泉样喷射而出。同时,那只没头的鸡甩着脖子,跌跌撞撞,满院狂奔,亮二在后面穷追不舍。一时间,喷射到天上的鸡血飘落下来,众人纷纷从院子里奔出,然后趴在墙头上,看到亮二满身是血,举着斧头,号叫着,把那只鸡砍成了一摊肉酱。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别说他举着斧头砍鸡,他就是把一个人砍成了肉酱又能如何?神经病杀人不犯法。这一点常识,大家都懂。
那阵子,对亮二在自家屋里摆牌位的事,大家虽怨声载道,却也没有一个人敢当面表达不满。即便如此,亮二从大家看自己的眼神中,还是能明显地感受到某种愈加紧张的情绪。
亮二开始整宿失眠,甚至不敢长时间离开老屋,唯恐在自己离开或睡着的间隙,房子被人一把火烧掉。那样的话,他的博物馆梦,以及每年十几万的政府补贴,转眼就可能化成梦幻泡影。白天,亮二总是疑神疑鬼,看到谁向老屋走近,就立即警惕起来,目光一直追踪着那人,直到消失在自己视线中,才肯松一口气。
亮二的头发开始掉,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因为整宿失眠,眼眶黑紫,目光呆滞。他站在镜子前,看到这副模样时,把自己吓了一跳。
前几日梦到姑姑后,亮二就酝酿着抽空去看看她。如今,姑姑的年龄也大了,儿子们嫌她脏,就在村头的山坡上给她盖了两间简易房,让她一个人在里面住。可如今别说去看姑姑了,就是连妈妈生病想见他,他都要谎称自己还游荡在深山中。
那天,亮二去村头的菜园子里薅菜,回来途中遇到几个上了岁数的人,并排坐在墙根儿下晒太阳,仿佛在静静等待着死神的到来,突然拧断他们的脖子。
鹿爷见亮二走近,张口道:“亮二,弄那玩意儿干啥,怪不吉利的,扔了吧!”
亮二正欲发火,抬头看到说话的是鹿爷。鹿爷在村子里德高望重,自己自然不敢顶撞他。
亮二走上前,蹲到鹿爷跟前,摊开双手道:“鹿爷,您是个明事理的人,您告诉我,我错哪儿了。要烧我的房子?他们一个个哪有脸来烧我的房子?现在的年轻人,挣了俩钱,在城里买了房,一家人搬到那里过舒坦日子,却把自己祖宗的牌位丢在老家,不管不顾,等待着屋倒房塌的那一天把它们砸成粉末。他们嫌那东西晦气,不愿带走!他们的心又冷又硬啊鹿爷!这些年,我漫山遍野捡回那些被遗弃的牌位,我图个啥呢鹿爷?还不是因为想到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死!试想一下,当我们死后,牌位被子孙丢弃在即将倒塌的老屋里,我们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亮二的目光缓慢地扫视了众人的脸,继续说道,“他们嫌自己祖宗的牌位晦气,我不嫌弃。我见一个捡回来一个,然后把它们供奉起来,逢年过节给它们烧点纸,陪它们说说话。不仅如此,过两年,我还计划着成立一个牌位博物馆,把这些牌位陈列出来,免费供人参观,权当是用这种方式,打那些不孝顺的子孙的脸!”
亮二讲完,鹿爷的眼眶里闪着泪花。他伸出枯手,拉着亮二,张开嘴,想说话,却又说不出。而一旁坐着的上了岁数的老人,也被感动得哽咽了起来。
“就这,村里有些人还扬言要烧掉我的房子啊鹿爷!”
“哪个龟孙敢烧你的房子!”鹿爷颤颤巍巍站起来,把手中的拐杖用力地往下捣了捣。
“这帮不孝顺的子孙,想毁亮二屋里的牌位,比那些把祖宗牌位丢下不管的人还恶劣!”一旁的老人也陆续站了起来,一个个义愤填膺。有的甚至举起拐杖,朝眼前的空地上敲下去,权当是在敲那些不孝顺的子孙的头。
就这样,困扰亮二多日的难题解决了。鹿爷答应他,今晚亲自去动员村子里的老人联合起来,给自己的子女做思想工作:只要亮二屋里的牌位有一点闪失,村子里的老人,就集体死给自己的子女看。
这话虽然有点偏激,但震慑力巨大,那些原本有些歪点子的年轻人,听到自己的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以死相胁,明知道这是气话,但哪个还敢去冒这个险?
为了让村子里的老人们更加信服,第二天,亮二还特意跑到村头的小卖部买了一挂鞭炮、一箱白酒、两份点心,同时手里还提了四串用金箔纸叠成的元宝。他走在村子里,故意放慢脚步,遇到上了岁数的人,就停住脚,抖抖金元宝,道:“过节了,今个给他们送点钱花。”亮二说完,仰望着天,神情凝重,仿佛在思念一個远逝的亲人。
老人望着亮二的背影感叹道:“亮二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孝子。小时候天天找他爸,后来又把他妈接到城里去享福,现在,为了那些死去的人能安魂,就把那些不孝顺的子孙丢弃的牌位捡回来,当自己的祖宗一样供着,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孝子!”
亮二在堂屋里摆上供品,打开白酒,在鞭炮的噼里啪啦中,嘴里喊道:收钱喽,收钱喽!
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拄着拐杖来到亮二家,看着亮二像祭祖一般庄重、严谨,对着那些牌位,行三叩九拜的大礼,一个个感动得眼泪汪汪。
从那以后,亮二骑着摩托车去远处的村子里捡牌位时,村子里的老人,就围着亮二家的院墙晒太阳。于这群行将就木的老人而言,以前晒太阳就是晒太阳,但如今不一样了。当他们来到亮二家门前,蹲下去的那一刻,仿佛就有了一种神圣的职责,看守屋子里的牌位,就像在看守自己暴死荒野之上的尸体以免被动物吃掉一般小心、谨慎。
亮二收集的牌位数量已经达到了七百三十二个,距离成立牌位博物馆的要求已经越来越近。有时候他睡着睡着总是笑醒,梦里老是在数钱,而且越数越多。
虽然现实中的亮二欠了一屁股债,但他的腰板却挺得笔直,脸上也挂满了自信,因为他知道,随着博物馆的成立,自己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临了。
一天中午,亮二正坐在一条陌生的溪边啃手里的干粮,手机响了,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电话里传来姑姑的声音,亮二很诧异,多年来,这还是姑姑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电话另一端,姑姑的声音嗫嚅着:“亮二,你尽快……来我家一趟吧,你爸爸……回来了。”
“啥?”
“你爸爸回来了。”这一次,姑姑的语速有点快,仿佛这几个字有点烫嘴,急着把它们甩出去。
亮二举电话的手僵住了,身体微微战栗了一下,沉默半晌后,低声道:“姑姑,你说啥?”
“你爸爸回来了……”
亮二挂了电话,嘿嘿笑了,然后继续啃手中的干粮,啃着啃着,突然一愣,迅速掏出手机,按照刚才的号回拨了过去,劈头问道:“谁回来啦?”
“你爸爸。”
“他没有死吗?”
“没死。”
“…………”
挂了电话后,亮二像失了魂,他骑着摩托车过弯道时忘了刹车,连人带车朝山崖下冲去,临到悬崖边上才反应过来,赶紧跳了车。
亮二瘫坐在地上,听到摩托车坠入山谷时发出的碰撞声,真实,刺耳,仿佛亲人的骨架在自己耳边炸响。
山梁上刮起了大风,亮二徒步往回走,感到自己像一只轻飘飘就要被挤炸的气球,脑袋里一片混乱。他想不明白,那个在他潜意识里已经死了几十年的男人,那个在一家人最需要他的时候突然消失的男人,那个从血缘上应该叫爸爸,但在感情上已无比疏远和陌生的男人,回来了,怎么办?如果他死了倒还好,但现在他没有死,没有死这么多年都不回而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无疑印证了那种流言:他跟一个女人私奔去了多雨的南方。
现在他老了,成了一个没用的人,人家把他从那个家赶出来了。除此以外,亮二实在想不出他现在回来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一路上,亮二一直在想,该如何面对并接纳这个叫爸爸的陌生人。如果把他接回家,又该如何赡养他?为了早日成立牌位博物馆,拿到政府的补贴金改善日益窘迫的现实生活,他连妈妈都无暇照顾,而现在,爸爸回来了,怎么办?
亮二神情呆滞,走到自家门口,鹿爷和那帮老人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他看到他们张着嘴,却全然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亮二走进堂屋,反锁了门,拿出上次祭奠牌位时剩下的白酒,咕嘟咕嘟,像喝水一样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紧跟着,房间里的事物开始旋转,他摔倒在地,想到多年来淤积心中的苦闷、羞愧和不得已,又联想到当下的艰难处境,一时间没忍住,竟失声痛哭了起来。
鹿爷和那群老人闻声,伏在窗前,劝慰道:“亮二啊,你可不敢这么伤心,从小你就是个孝子,为找你爸爸吃了不少苦,后来又把你妈妈接到城里去享福,现在,为了那些死去的人能安魂,就把那些被不孝顺的子孙们丢弃的牌位捡回来,当自己的祖宗一样供着、拜着。现在,又在替那群不孝顺的子孙哭他们的祖宗……但是,你可不敢太伤心,意思到了就行了……你这孩子啊,从小就是个孝子!”
听到“孝子”两个字,亮二突然破涕为笑。为了早日成立牌位博物馆,他把年迈的妈妈一个人丢在乡下,而现在,爸爸回来了,自己却迟迟不敢前去见他,这样的一个人,究竟算不算一个“孝子”?
接连几天,只要亮二稍微从酒精中清醒一点,就感到无比的纠结和痛苦,索性继续喝酒,再次把身体和意识拉回到晕眩和迷醉的状态中。
其间,姑姑又打来电话,问亮二怎么还没来。听到姑姑的声音,亮二的迷醉清醒了几分,他告诉姑姑,自己刚忙完,明天上午就过去。说罢,又喝起了酒。
高度白酒从喉咙灌下去,像一条火蛇在烧他的心。
他倒在地上,不知又昏睡了多少天。醒来的时候,摸到手机,看到八九个未接来电,都是姑姑打来的。亮二扶着疼痛的脑袋坐起身,给姑姑回拨了过去。
听到姑姑的声音后,亮二有点不好意思。他以为姑姑会责备自己,但没有,姑姑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温和:“你怎么一直没来?”
“我……我现在就去。”
“不用了,你爸爸又走了。”
“又走了?”
“嗯。”
“去哪儿了?”
“他不说。”
原刊责编 修新羽
【作者简介】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有小说刊发于《天涯》《山花》《作品》《青年作家》《广州文艺》等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解放动物园》。现居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