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其良不是没想过,退休那刻就想明白了。人生几度夕阳红?他要在有生之年带着老婆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用双脚去丈量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如果条件允许,他还想漂洋过海,到别人家的国度去见识一下。当然,这得趁旅行社淡季的时候。
然而,老婆不争气。行程还在规划阶段呢,买菜的路上让车撞了。肇事司机是个白净的年轻人,觉得自己有点冤:我怎么知道她走道不走直线呢?她走着走着就横过来了。
交警一边听他申述,一边用警车把两人一起拉进医院。
刘继英的伤势不算严重,只在左胯骨上撞出了道不太明显的裂痕。医生看着X光片,说给她开点药,内服外敷的让她带回去,并叮嘱要注意多休息,多躺,少动,少干家务。刘继英还是有点惊魂未定,躺在急诊室里,仰望医生,说她有胃病,吃不得伤药的。说完,马上想起来了,又说,下午还得去排练呢,这个礼拜天就是街道上的广场舞决赛了。
医生置若罔闻,转身去开药方。刘继英只好扭头看看交警,又看看那小伙子,开始责备人家是怎么开车的,怎么没一点安全意识,这得耽误她多大事呀。说完,等了会儿,见小伙子低头不语,就问那交警:我家老孙呢?你们怎么还没通知他过来。
孙其良赶到医院时,老婆已经被推在了走廊上。小伙子赶忙上前表达歉意,一口一声大叔,口口声声说医药费都已经付清了,其他也是好商量的,现在还是让他先把阿姨送回家歇着,等晚上他带着爱人再来看望两位。
不急,不急。孙其良大度地摆了摆手,低头看完老婆的气色,掏出老花镜戴上,浏览着诊断报告,随手推门进了医生办公室,那样子就像是退休后返聘回来的老专家。他把诊断报告放在桌子上,轻轻推到医生面前,用一种很有把控力的语气,说,这样吧,再做个全面扫描,系统地查一遍。
医生有点吃不准,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后,又把自己出具的诊断报告仔细看了遍,说,该查的都查了,这报告哪里不全面了?
那就留院观察观察。孙其良换了种商量的语气,对医生说,上了年纪的女同志不比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万一晚上再来个内出血什么的,医院也负不起这个责不是?
急诊科的医生见多识广。他摘下眼镜重新看着孙其良,问他是干什么的。
孙其良说家属。说完,又特别强调了一句:家属的意见也是意见嘛。
医生说医院照章办事,医生对症下药,家属要是有意见可以去医务科反映。说完,他戴上眼镜,也强调了一句:出门,下楼左拐,医务科就在行政大楼的二楼。
孙其良相当的窝火与无奈,背着手出来后,直接走到小伙子跟前,劈头盖脸就问他怎么办吧,我们就在这里谈呢,还是上交警队去谈?
小伙子看来也是认清了形势,说不急的,保险公司的理赔员正往医院赶呢。
当晚,夫妻俩在床上都有种莫名的失落与懊恼,四只眼睛瞪着天花板,谁都没出声,连电视机都没打开。孙其良是忍不住嘟囔起来的: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你看他,微信,微信不回,电话,电话不接,你说这一天到晚的,他到底在忙什么?见刘继英没吱声,他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戴上老花镜,点开,翻了会儿,往被子上一丢,又说,小芹也是的,你说这两口子怎么都一个德性?
刘继英仍然不想开口,索性闭上眼睛。第二天一早,她在床上忍了会儿,没忍住,就扯着嗓子对阳台上的丈夫说,你还不给嘉伟去个电话。
可是,儿子还关着机呢,儿媳的手机倒是响了几下后通了,只是电话那头有点反常,小芹没出声,连起码的一声爸都没叫。孙其良只好冲手机重申了一遍:我,老孙哪……嘉伟他爸。电话里仍然寂静无声。孙其良不由瞥了眼床上的老婆,又叫了声小芹,站着喂了好几下后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不是跟嘉伟吵架了?是不是这小子欺负你了?孙其良最后用屁股找着床沿,坐下,说,你跟我说,我给你骂他去。
小芹这才淡淡地吐了句:你还是问他吧。不等孙其良开口,她又淡淡地吐了句,先不说了,她要进地铁站了。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她怎么搭地铁了?她陪嫁过来的那辆小红车呢?孙其良扭头睁大眼睛望着老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要说的那些话一个字都没说上。
儿子从来都是父母的骄傲。孙嘉伟尤其是,从小就是。
他高考那年,孙其良还在支行的后勤部门当会计,挂掉电话当父亲的就坐不住了,在办公室里踱了好几个来回,直到同事们都抬头看着他,才回到自己座位上,抓过茶杯连着喝下好几口后,还是憋不住,咧开嘴,呵了一声,说,这小子,竟然考了个区里的状元。
相比之下,刘继英要显得沉稳得多。捧着那张烫金的入学通知书,她用半个小时就把儿子的全部人生都规划好了——进了大学还得好好地学,学习这口气不能松。空下来就去竞选学生会的主席、副主席,哪怕当个宣传部长、纪检组长的,反正表现要积极,做事要踏实,而且还要做在明处,要让人人都看在眼里,然后就是读研或公考。刘继英那会儿刚当选社区的居民委员会主任,正在意气风发的兴头上。什么叫再创辉煌?对于一名曾经的下岗女工来说,这就是再创辉煌。
可是,兒子最终让母亲失望了。大学一毕业就在家里宣布,他要继续留在杭州,他要成为第二个马云。
现在的孩子也太痴心妄想了,怎么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呢?刘继英不光生气,更多的是忧虑,母子俩为此几天都没怎么说话。最后,只能由孙其良去做老婆的思想工作。在嗡嗡作响的空调声里,他对刘继英说,马云就马云吧,只要别成了马加爵。
放屁。刘继英一脚踹过去,说,你什么不好比,拿个杀人犯跟儿子比。
不就是个比方嘛。孙其良要说的重点在后面:你是没细想过,孩子心理层面的问题,说穿了大都是让父母给逼出来的。
刘继英怎么没想过?儿子从来都是妈的一块心头肉,就是那种捧在手里怕捂馊,松开手指又怕掉地下的那种。这个问题她养了儿子二十三年,也足足想了二十三年。刘继英只是不说。
好在儿子争气,几年下来已经干到了区域的销售经理,手底下管着好几十号人呢。最引以为傲的人当然是父母,同时也是为了给儿子助力。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孙其良上哪都随身带着儿子的名片,碰到熟人发一张,很谦卑的样子,说是请老朋友帮帮忙,有机会就照应照应他儿子的生意。
刘继英实在是看不下去,说,儿子卖的是远程交换机,他们知道什么是远程交换机?
我管他们知不知道。孙其良要人家知道的是儿子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经理,而且还是区域的。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就着花生米小酌,酒到酣处有点得意忘形了,竟然数落起老婆来:你也算是搞群众工作的,你就不知道宣传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吗?
几年后的春节,儿子第一次带了小芹来家里过年。小姑娘,夫妻俩是看中了的,模样漂亮,说话轻声细语的,脾气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大年三十的深夜,春节联欢晚会都结束了,刘继英仍然没有一点睡意,捂在被子里出神地望着那盏白晃晃的日光灯。她忽然对孙其良说,最好是谈到后年结婚。孙其良睁着眼睛也在想心事,随口问她为什么?刘继英说,你想呀,大后年我退休了,我就可以腾出手来给他们带孩子了。
孙其良一下有了种岁月如梭般的恍惚,但又转瞬即逝。他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对刘继英说有件事得抓紧了,就是儿子的婚房。照现在的情况看,房子肯定是买在省城里了,賬他也算过,夫妻俩这些年的积蓄付个首付应该不成问题。至于每个月的按揭,就从儿子的工资卡里扣。孙其良有点自说自话了,说这样也好,就让这套房子替他们看着儿子,省得他花钱大手大脚的,心中没个数。
两口子的婚房,干吗非得我们一家子出钱?刘继英是真心心疼那些存款,还有那么一点愤愤不平,可话一出口马上发现有失身份了,赶紧又说,到时候看吧,等他俩真定下来了,再商量也不迟。
女人说到底还是头发长见识短。孙其良在心里摇了摇头,说现在买,那就是婚前财产。说完,他索性从被子里坐起来,以一个银行从业人员的身份,给她稍稍普及了一下置业跟投资的关系。见老婆还是无动于衷,孙其良抓过她的一只手,语重心长地说,儿子给我们争气,我们也得替他长脸不是?我们不能让女方家小瞧了嘉伟。
父母为子女掏出来的不光是银子,还有一颗颗滚烫的心,得到的回报当然也是孩子们的孝心。孙嘉伟的孝顺邻里间都是看在眼里的,每次回来,汽车后备厢里大包小包的,有时候一趟拿不下,还得下楼来再跑一趟。虽然,他这次回来已是两天后了,但也是情有可原的,人家在深圳开订货会呢,机票没了。孙嘉伟是跳上火车心急火燎赶回来的,连替换的衣服都没带一件,一回来就蹲在母亲床头问长问短的。
刘继英都快要掉出眼泪来了,当着儿子的面,只能张嘴先埋怨丈夫: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事情要分大小轻重的,别动不动的就给儿子去电话,人家忙,人家不像你,一天到晚闲在家里就知道没事找事。
孙其良也不分辩,乐呵呵的,咧着嘴,看着母子俩。他发现儿子明显瘦了,头发是刚理过的,看上去面貌都有点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变化在哪里。吃晚饭时,儿子破天荒地拿过一个酒杯,要陪父亲喝两盅,孙其良觉得他是有话要说,等了会儿,没忍住,就问他是不是小两口闹别扭了?
没有。儿子一摇头,顺嘴就把酒干了。
酒可不是这么个喝法。孙其良还是觉得儿子心里藏着事。
儿子根本没在意,两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说他正在谈笔大买卖,等成了后就把那套做婚房的两居室换了。他要把房子买到钱塘江边上去,还要给老两口儿也备个房间。
刘继英警觉起来,从卧室的床上喊出来:家里可掏空了。
有我也不能要呀。孙嘉伟笑了,扭头对着洞开的房门,叫了声妈,说,你们这大半辈子都是为了我,现在该我孝敬你们了。
孙其良听得心头发热,一口酒闷下去,人也跟着松爽起来。他插嘴说,换房子可以,老婆可不能换。
儿子一愣,看着父亲,怔怔地点了点头。
老实人终究是个老实人,在外头做多大的事面都是改变不了的。孙其良深感欣慰,却也有一丝丝的失望,就怕老实人会吃亏。
第二天,他还在床上眯着眼睛养神呢,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一下。孙嘉伟在微信里说公司临时出了点状况,得赶回去处理,这会儿已经在长途汽车上了。他祝母亲早日康复,还叮嘱父亲也要注意身体,喝酒要记得适量。
孙其良赶紧下床,光着两条腿跑去隔壁房间看了眼,回到门口对着刘继英说,他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没一点声响呢?
当妈的又无端地心疼起儿子来。
刚开始那会儿,孙其良接到电话以为是电信诈骗,通常不等人家说上几句就挂了。直到有一天,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敲门进来。他们手里拎着公文包,几乎是从半开的门缝里硬挤进来的,也不换鞋,更没有客套话,只顾抻着脖子在屋里打量,像是来买二手房的。
孙其良更加警觉了,说,你们是干什么的?见两人都不开口,他一把抓过桌上的手机,又说,你们不走,我要报警了。
报吧,看警察来了会抓谁。他们中的一个人说着,就近坐下,伸手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一个文件夹,往桌上一放,两个指头在上面敲了敲。
孙其良拿过来,翻开看了几眼就有点乱套了,忙去卧房找着老花镜戴上,才想起要给刘继英去电话。他对着手机,前后只喊出了七个字:赶紧回来,赶紧的。
刘继英腿脚刚利索就在家里待不住,一早去了社区的活动室,为的也是露个脸,不然人家怎么还会记得曾经有过她这么个主任呢?等她开门进来,就见丈夫的脸色不对,坐在两个男人一边,看上去像老了好多岁。
不等刘继英开口,孙其良是连着一口气吼出来的:你把房产证放哪了?还有我们两个的户口本,你还不快去给我找出来。
刘继英完全被镇住了,要是放在平常绝不会这么听话。又看了眼那两个男人,扭着屁股去了房里翻箱倒柜。
事情基本上清楚了,是儿子拿着他俩的户口本与房产证把这房子抵押了。按合约下面签字画押的时间推算,应该就是他从深圳赶回来探望母亲那天晚上干的。那晚,父子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话。孙其良后来还不止一次地展望过,用不了几年他就要住到杭州的钱塘江边上去了。
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是律师,取出一张函让夫妻俩签了回执后,他给出两个方案——要么连本带息替儿子还款,要么等到期了他们来收房。
昔日的社区主任一直绷到两人出門,再也绷不下去了,一拍大腿不禁老泪纵横。她问丈夫,也是在问自己:我十月怀胎,怎么到头来养了一个贼呢?
孙其良忽地站起来,手指了老婆好几下,想骂人,又无从出口,只好重新坐下来,对自己说,也是对老婆说,事情还没搞清楚呢,事情没这么简单的。
那你打电话,你打电话叫儿子回来。
看了眼桌上的手机,孙其良又想起了儿子那晚在酒后规划的宏图愿景。他若有所思地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
可以说,父亲寻找儿子之路就是这么开始的。孙其良一到省城就直奔儿子的公司。他要搞个突然袭击,为的就是让儿子猝不及防。然而,公司前台的小姑娘眨着眼睛直摇头,说公司里没这么个人的。这怎么可能?孙其良从包里掏出儿子那些名片,给了小姑娘一张,说,孙嘉伟,负责你们销售的孙经理。
小姑娘拿着名片,继续摇头,说他们销售部的经理姓刘。
孙其良按捺着,用手机打给儿子,一连几个都没人接听后,只好悻悻地对小姑娘说,那我找林鹏,你们分管销售的副总经理,这个人总该有了吧?
林副总是典型的东北汉子,身材高大,嗓门洪亮。儿子婚礼当天他是证婚人,后来在宴席上喝多了,握着孙其良的手连声地向他道谢,口口声声地感谢他为公司培养了一位优秀的销售人才。
可是,儿子辞职都有大半年了,至于现在去了哪儿,在干些什么,林副总不清楚,也不愿多说。他还在生小孙的气呢,看来这小子早有预谋,是卷了部门一个月的销售提成走人的,只给他留了一张借据,而且还是第二天快递过来的。说着,他把借据与领款凭证的复印件一起拍在小会议室的桌上,伸着巴掌在空中翻了两次,嗓门也跟着变了,说这个数,够判好几年的了,要不是他尽量压着,公司法务早拿着这些上法院了。
法律孙其良还是了解一点的,随身的挎包里就揣着本民法典,来的时候在车里已经翻了一遍了。他戴上老花镜,把那张借据仔细看了遍,说判刑不至于,顶多是个债务关系。说完,还顺便提醒了一下林副总,贵公司的财务制度方面是有点问题的,怎么可以让人自己拿着自己的签字去领款呢?
看来,林副总也是个听不进意见的人,皱着眉头岔开话题,说公司原打算是等忙完这阵再处理这事的,现在当爹的既然来了,那也好,把这些个复印件都带回去吧。他也顺便提醒了孙其良一句:别让几个小钱误了孩子的前程。
孙其良可是当过三十年会计的人。他抬眼看着林副总经理,轻轻地回了句:法律上可没规定子女的债务非得由父母来承担的。
林副总经理点头,又岔开话题,说业务部那些同事们也都不容易,每天早出晚归的,个把月干下来也就这么点提成……话到这里,他刹住了,咂了下舌头,拿过桌上的手机,起身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过头来,望着孙其良那半秃的后脑勺,说,老孙,要不……在这里吃了中饭。
儿子那套两居室在城市的西北角,地方是偏了点,但环境好,边上有个生态公园。这里还是工地时,孙其良就已经来过,到了收房那天,他背着双手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的高速公路,如同在回望自己的一生。
孙其良扭头看看儿子,话却是说给准儿媳听的:装修起来不要自作主张,要多听小芹的意见。
小两口儿的手又挽到了一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孙其良记得,自己当时也是一时兴起,还忆苦思甜了一下,提了提他结婚那会儿,婚房是银行里分的半间办公室,晚上起来上个厕所都得从后门先出去,黑灯瞎火地穿过大半条弄堂。
那些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不想它都不成,一个劲儿地从脑袋里面往外钻。靠着儿子家那扇紧闭的大门,孙其良站一会儿,蹲一会儿,又起来站一会儿。门厅天花板上的灯亮了后,他又给儿子去了个电话,仍是没人接听。孙其良实在是忍无可忍,打开微信就吼: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躲得过初一,躲得了十五吗?一下子,情绪上来,当父亲的都快要哭了,赶紧推开边上消防楼道那扇门,撑在那里喘了好几口气后,再次点开微信。孙其良几乎在哀求了,说,嘉伟哪,我是你爸,你有什么事不能对爸妈说的?
儿子很久才在微信里掐着嗓子叫了声爸,说正开会呢,在北京,等散了会他就来电话。
孙其良一屁股坐到楼梯台阶上,对着微信终于流下眼泪,说,你就不能对爸说句实话吗?
儿子那头沉默了,老半天回了八个字,中间还夹着个逗号——我跳槽了,换公司了。
又过了很久,门厅里的电梯叮地响了声。孙其良慌忙起身出去,见到那个开门的背影,叫了声小芹。
长发披肩的女孩扭过头来,是个戴着无框眼镜的小姑娘。她飞快地打开门,飞快地闪身进去。
你是谁?孙其良上前,不假思索地说,你哪来的门钥匙?
女孩在门后又看了他一眼,砰地关上防盗门。不一会儿,两个拿着对讲机的保安上来了,把孙其良带进保安室,查遍电脑里的业主名单,都没找出他儿子与儿媳妇的名字。最后,他们只能把他送去派出所,让他有什么话、找什么人都跟警察去说。
可是,儿子竟然连派出所的电话都不接。值班民警倒也没太在意,打开电脑查了查,很快找出好几份判决书来。他们让孙其良放心,既然是个失信被执行人,那这行为就好理解了。
其实,孙嘉伟赌博也只是这一两年的事。刚开始是在手机上赌球,输赢一大就有点控制不住了,哪里开的盘子都敢进,什么样的钱都敢出去借,只要手机里还有电,他坐在抽水马桶上都如同置身于澳门的葡京娱乐场。
妻子当然是最早发现端倪的人。小芹为此哭过、闹过,也苦口婆心地规劝过,到头来才发现婚姻就是一场似醒非醒的梦。那天晚上,孙嘉伟抓着她的一只手,放到自己脸上。女人的手指缝里湿漉漉的,净是一个男人滚烫的泪水。可男人的嘴呢?从来都是骗人的。他到了这时还说得像在唱歌——他是想要赢得一个未来,却一不小心才输了现在。
小芹轻轻地抽出手。她累了。她无力地说,离就离吧,别整这些没用的。
可有些话是一个男人必须要说清楚的。孙嘉伟当着妻子面第一次吐露实情,他欠的那些债里不光有同学与同事的,更多是高利贷。说着,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份草拟的协议,让小芹不着急,好好看看有没有要补充的。他打算趁现在还有点余地,先把这房子卖了,除去房贷,多出来的钱一半用来还债,另一半作为夫妻一场对小芹的补偿。
孙其良是听到这里插嘴了的,几乎脱口而出,说,你们那房子可是婚前财产。
小芹的眼神有点凌厉了,在鼻腔里哼一哼后,打开手机里的相册,往他面前一搁,说,你别急,你儿子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手机相册里是儿子打的一张欠条。他连夫妻一场的这点补偿都没放过,只在字据后面多加了几句,说他不求小芹的原谅,只希望看在往日夫妻的情分上,这次一定要相信他。孙嘉伟在欠条的最后写上用他的人格保证,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小芹又等了会儿,见孙其良还拿着她的手机不放,就起身,用力从他手里拔出来,扔进包里,扭头看了眼站在一边的协警。其实,她一开始就没打算来这一趟,接到民警电话时她都已经躺在床上追剧了。不过,人家警察说得也有道理,老人一把年纪了,这大半夜的,不说过往那点亲情,就算人情也总得讲一下的吧。
孙其良这时忽然开口,喃喃自语似的,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人跟他们两个老的说一声呢?说完,他仰起那个半秃的脑袋,老眼昏花地望着小芹,说得就更不像话了:你们这么一下子,毁的可是我跟他妈的一辈子哪。
小芹是想还嘴的,但咬牙忍住了。她又瞥了眼协警,把包往肩头一挂,挺了挺胸,头也不回地出了警务室的门。
孙其良一直追到派出所大门外才赶上她,气喘吁吁地叫了声,颠三倒四地说他刚才不是这个意思,真的没那意思。孙其良到这时总算说了句人话:小芹,我知道那浑蛋对不住你,他也对不住我们这两个老的。
前夫再怎么浑蛋也是人家亲生的儿子。小芹在心里悲凉,嘴上却淡淡地说没关系,这都过去了。说完,见孙其良还挡在自己的去路上,就再次重申:我跟你儿子都已经离了。
那你叫我上哪找他去呀?孙其良摊着两只大手,眼巴巴地望着儿子的前妻。他一把抓住小芹那个挎包,就像抓着根救命稻草。孙其良翕动了半天的嘴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小芹,我知道的,你是个好媳妇。
刘继英忽然赶来了,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大包小包的,还背着个电饭煲,孤零零地等在出站口。孙其良接到电话赶来时正值下班高峰。他心急火燎的,一见面就说,你不在家里待着,你来干什么?
刘继英不吭声,紧抿着嘴巴,一臉的决绝。当晚,她把包里那些锅碗瓢盆与油盐酱醋,一样一样摆开在小宾馆的房间里,完全是副要打持久战的架势,然后叫丈夫连着拍了好几个视频,一个个地发给儿子。刘继英在视频里告诉他,当儿子的可以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可以忍心不要父母了,可做父母的办不到。她还说她跟孙其良已经下定决心了,就算找遍杭州城,找遍全中国,哪怕是中途死在半路上,只要他们当中有一个还活着,他们都会继续找下去。刘继英越说越激动,眼中噙着泪花,语气里头又恢复了当社区主任时的气势。她对儿子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蹚不过的流沙河,天底下哪有儿子不要父母的道理?
儿子总算有了回音,在电话里听上去嗓音有点干涩,却出奇的平静,说他明知纸是包不住火的,既然都知道了,那他也不多说了,反正这辈子他是成不了马云了,就是没想到拖累了父母……
你没想到?孙其良一把夺过手机,对着就吼:你现在马上过来,你有话跟我们两个当面说。
儿子在电话里顿了顿,说他过不来,这会儿在新疆呢。
隔着电话,孙其良一个耳光扇过去的心都有。他说,你放屁。
儿子又顿了顿,电话就挂了,不过很快发了条自拍过来。他在画面里已经穿上了羽绒服,还戴着顶滑雪帽,站在夕阳下,嘴巴里喷着热气,说他真的在新疆,过得很好,在熟人的货场上帮忙。说着,镜头一转,让父母看清楚,这个货场很大,这一箱一箱的,都是运往哈萨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的。
刘继英一闭眼,泪水就顺着鼻梁流下来。她闭着眼睛,说,你儿子是没救了,他到这会儿还满嘴的鬼话。孙其良没理她,又把视频放了一遍。刘继英睁开眼睛就是一嗓子:别看了,天都黑了,他那里哪来的太阳。
那是新疆。这点地理常识孙其良还是有的,说,那边日落得晚。
刘继英记起来了,是听人说过的,忙拿自己的手机打过去,开口就说,那你快回来,我跟你爸回家等着你。
儿子一时回不来,也不想回来。去都那么不容易,又坐不了飞机和高铁,只能一趟一趟地转车,一路地搭车,好几次都是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里过的夜。这些,儿子都没能跟父母说,他只是语气平淡地说他知道错了,他捅的娄子,他自己来补,就当是命运的惩罚。他只求父母保重身体,不要老记挂着他。孙嘉伟的语音到后来听上去有点哽咽,说他可能这几年都不能回来尽孝了,他会在远方为父母祈福的。
那过年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的。刘继英说到后来,像是在菜场里讨价还价,用力一抹脸上的泪水后,才又狠狠地说,你今年不回来,我就跟你爸上新疆过年,我们说得出就做得到。
儿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要挂电话了,司机在催他了,今晚他要押车去吉尔吉斯斯坦。
房间里很快静得出奇。孙其良倒下去,仰面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说,还吉尔吉斯斯坦呢,老赖什么时候能出国了?
刘继英始终坐在床沿,脑袋一动不动地垂在胸口前。她是慢慢地回过头来的,看着丈夫。刘继英那双眼睛里又开始流泪了,说,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自己的儿子,你就信他这一次好不好?
问题是你叫我拿什么去信他?话一出口,孙其良就有点后悔了,伸手拉了拉老婆,声音也变得轻柔了很多,叫了声继英,说,这几天里,我一直在想,要是我们没生过这个儿子……
过了很久,刘继英是自动蜷缩进他怀里的,还把脸埋在他胸口,抓着他的衣襟,说,要真没生过,我们还会有这几十年吗?
孙其良老家在市郊的小镇上,每年除了清明去拜祭已故的父母,他基本上是不回去的,除非碰上要紧的事情。这些年里,儿子结婚前他匆匆回过一次,去给两个姐姐送请柬。第二次是为了出租孙家那几间老宅,租户也是他从城里找来的。人家把旧屋重新改造后开起了民宿,每年光租金姐弟三家就能分上好几万。
可是,大姐好像并不领情,每次一说起那几间旧宅,总是忘不了要抱怨,一会儿怪人家在围墙上开了个门洞,一会儿又心疼她小时候种的那棵黄杨树,几十年都活得好好的,怎么让人一开客栈就死了呢?最让刘继英气不过的,是有一次她竟说隔壁那汪家,同样的几间屋子,租金高出了好几万。
她什么意思?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刘继英当场是忍住了,却像含着颗老鼠屎,回家把气都撒在了丈夫身上。她对天发誓,以后再不去镇上了,清明节上坟都不去了。刘继英说,那副嘴脸看着都恶心。
孙其良不勉强,姑弟媳之间的矛盾从来不是一两句话的问题,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去求人家。他反复考虑过,夫妻俩不光要一起去,还得多忍让,委屈才能求全。
可是,刘继英竟低不下这个头。临出门了,她拉了拉孙其良说,你真忍心让我去求她?
孙其良说,那是为了儿子。
两人走到小区门口,刘继英又站住了,咬着下嘴唇想了想,扭头还是回了楼里,只扔下一句话:到她跟前去丢人,我死也办不到。
好在大姐不跟弟媳一般见识,开门见是老三,脸上先是惊,后是喜,抻着脖子往他身后张望,说,继英呢?她没跟你一起来?
孙其良只好说继英让车撞了下,好几个月了,腿脚还有点不利索。
大姐站在门口就埋怨他了,怎么也不先来个电话告诉一声?那上心的样子,好像转身收拾收拾就要去城里看望弟媳妇了。
孙其良忙说不碍事,不碍事的。
大姐不等他入座,扭头冲着里屋喊老吴,蔬菜、肉冰箱里都有,让他上菜场再添点水产去,中午老三要在家里吃个便饭。
姐夫退休前是中学的历史教师,现在还兼着镇里文史办的顾问,有时也在小区的老年活动室吟诗作画。他提着一支斗笔出来,笑呵呵的,见到桌上的礼盒,脸上笑得更开了,一边招呼小舅子入座,一边客套地说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不等孙其良开口,他依旧笑着,开始唠唠叨叨了,说他们夫妻两个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要是有什么好消息,听了也高兴,那是会增寿的,比如当年嘉伟考了全区第一名,还有他办喜事那回……至于那些不好的事情嘛,来了也不要说,说了也等于白说,他们都会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那叫清空垃圾箱。
孙其良没想到会当头吃了这么一记闷棍,好在他是做过预案的,忙咧开嘴,说他今天来当然是有好事情,嘉伟现在不卖远程交换机了,在吉尔吉斯斯坦呢,在做跨国贸易,眼下就有个好项目……
吴老师不等他说完又笑了,说,我跟你姐加起来都一百五十岁了,别说是项目,就算放着一座金山,你说,我们还有几年好搬的?说完,他一指孙其良,又加了句:你跟继英也一样,要想得开,看得穿,退休了,就是活个通透嘛。
孙其良还是要再争取一下,劝他那也要为两个孙子多着想,多给他们备着点,中国人这一辈子不都为了孩子嘛。
吴老师哈哈一笑,从椅子里站起来,先吟了句诗: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说完,上厨房拿了只环保袋,要去买菜了。他走到门口,回过身来看着小舅子,冷不丁地说,其良,你的脸色不大好,你跟继英可都要注意身体呀。
孙其良一下觉得自己在姐夫面前就像光着屁股,但仍不死心。好在还有一手准备呢。他兜兜绕绕,跟大姐商量,是不是先找人把老宅做个评估,等转让出去后,再用这笔资金投到那个项目里。孙其良特意用了评估、转让与资金這些个字眼,听上去很唬人、很靠谱的样子。大姐却出神地看着他,让他说实话,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她侄子出事了?
孙其良一口咬定,没事,好着呢,能出什么事?
没事就好。大姐扭头不去看他,起身去了厨房里择菜。
孙其良在椅子里干坐了会儿,起身走到厨房门口,说这也是让他赶上了,嘉伟这些年生意发展得太快,资金链上头难免有点跟不上,他们这当长辈的总得帮一把不是?
大姐不出声,也没回头,只顾弓着背,在水槽里把那些菜洗了一遍又一遍。孙其良就在那里反复地说要是实在不敢投资,那就当是借给他,大不了他多出点利息,总比那几个房租更挣钱。他说,把钱借给自己的亲兄弟,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大姐总算出声了。她关掉水龙头,回过身来,问他老二那边去过了没有?跟你二姐他们是怎么说的?
孙其良摇了摇头,说还没去呢,他要来肯定是先来大姐这里。
大姐点了点头,在围裙上擦干双手,走到外间重新坐下,仰起她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说,老三,在城里待久了,你是忘了,妈活着那会儿她常说一句话。
孙其良站着,想了想,说,哪句?
她住医院那会儿不是每天念叨吗?六十不放债,七十不过夜。
那不一样,你是我亲姐。孙其良说。
吴老师回来时,孙其良已经离去。他一点都没觉得意外,把买来的鱼养进水槽里,就去了里间,戴上老花镜,打开电脑在网上搜了会儿,不禁由衷地说,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哪,它什么都不瞒人。见老伴儿没搭理他,就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摘下眼镜出来,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什么样的父母就会有什么样的子女,这话听字面的意思,肯定是不对的,不过有时候想想,也不是没道理。
你有完没完?老伴儿说,你闲着就去外头把鱼杀了。
搬家那天,天上刮着北风。
从不抽烟的孙其良特意揣了包烟,打算在楼梯口逢人递一递,要说的话也准备好了——儿子在省城换了个江景房,非要老两口儿赶在年前搬过去,一家四口好在新居里面过新年。可是,直到搬家公司装完车,竟然没一个邻居上下楼梯的。孙其良有点失望,也有那么一点庆幸,拆开烟盒,给了根来送出门证的保安,随口聊了几句。最后,他还得故作无奈地摇晃着脑袋,说,没法子,现在老子都得听儿子的。
保安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说他看得出来,业主是个念旧的人,儿子都住省城的江景房了,老两口儿还舍不得这么一堂旧家具。
孙其良张着嘴,里面一下子灌满了西北风,只好扭过头去吆喝那几个工人:动作麻利点,绳子捆结实点,得开好长一段路呢。
事实上,从城里搬到城外也就大半天工夫。夫妻俩租住的地方虽然有点乱,也有点杂,但房租便宜,站在公路边就能远眺到整座城市。当初在找这房子前,刘继英是给出了三条方针的:一是抓紧时间,要赶在人家来收房前把屋里腾空,然后和平交接,不能让人看了笑话。第二是便宜,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的人。第三个,得为儿子备着个房间。嘉伟迟早是要回来住的,他还得再婚,还得生儿育女呢。
大年三十的傍晚,出租屋里出奇的安静与冷清,只有桌上的电火锅冒着热气。孙其良在桌边坐下,破天荒地点上一支烟。刘继英看了他一眼,也破天荒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夫妻俩谁也不说话,默默地吃了会儿,刘继英起身去抓了把葡萄干来,搁在桌上让丈夫下酒。那是儿子从新疆快递过来的,寄件人用的还是别人的名字。
孙其良忽然想起上一次两个人这么过除夕,还在他们刚成婚的头一年,就问刘继英记不记得,那会儿住在他单位分的半间办公室里。刘继英想了想,问他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她就收拾桌子了。
孙其良愣了愣,低头看着面前那小半杯酒,拿起来一口干掉后,起身说他要出去逛逛,透透气去。
除夕的城外同样安静与冷清得出奇,农历三十夜自然是无月的,连路上都不见半个人影与车辆,有的只是远处城市里连片的灯火。孙其良原路返回时,老远看见刘继英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拿着他的帽子和围巾。
两个人并肩又走了会儿。刘继英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很快脑袋也靠到了那条胳膊上。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继任的社区主任照例来给老主任电话拜年,在手机里匆匆恭贺了几句新禧之后,简要地传达了一下防控领导小组的一号令。疫情压倒一切,这是一场人民战争。主任在电话里说这话不是她说的,是文件上的精神。她还说街道上在布置工作的时候,领导特意问起了老主任,说刘继英业务精、地头熟,要是没搬走就好了,她可是带人走访与摸排的一把好手。
挂掉电话,刘继英看着孙其良,说要是没搬走,她这会儿应该忙起来了。过了一会儿,她仍然看着孙其良,说,人还是忙点好,忙起来就什么都不想了。
当丈夫的完全是为老婆着想。孙其良找出自己的退休证,还有他俩的暂住证,连同刘继英在社区时得的那些荣誉证书,这一天找了好些个地方,总算在一个卡口上找到村主任。他气喘吁吁地长话短说,开口就要求为村里的疫情防控出点力。孙其良还特意提了提,他爱人刘继英那可是当过两届社区主任的人。
村主任有点感动,四下找了找,一时没找着红马甲,就脱下自己身上的,双手递到他手里,再三强调,任务重、责任大,首先是要保护好自身的安全,一定不能忘了戴口罩。
孙其良连连点头,当场被安排在离家不远的卡口值守。每天三班倒,可仍是在家待不住,动不动就披上军大衣,捧着茶杯,去卡口的岗亭里帮忙。那件军大衣还是当初在银行值班时发的。
村主任也是照顾女同志,将刘继英安排在了村委会里,每天守着热线电话负责回复与记录。她早上八点上岗,晚上六点下班。有时,路过孙其良值守的卡口,就在板凳上坐一会儿,拿过他手里的茶杯喝几口。夫妻俩也不怎么说话,都安安静静的,在冬日的暖阳与刮过的北风里。村里的乡亲们都是有所发现的,城里人就是不一样,见过世面的人就是能静得下来。
这天夜里,风停了,天地间又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刘继英头上裹着条围巾来了,手里提了个热水瓶。她拿过孙其良的茶杯,往里面添满热水后,焐在自己手里。两个人就这么并排坐在卡口的板凳上,面朝城市的方向。
遥远的灯火如同碎成一地的月光,隐约而清澈。
孙其良这些天早注意到了,天上的月亮是一点点圆起来的,从无到有,从初一到十五,从天空的这一头到天空的那一头。他像是忽然记起来了,扭头对刘继英说,待在城里那会儿,我们从没离月亮这么近过。
原刊责编 向 午
【作者簡介】畀愚,作家,出版有小说《碎日》《邮差》《罗曼史》《欢乐颂》《叛逆者》等,部分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曾获第八届“上海文学奖”、第十二届人民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金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