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图书馆藏清孤本《云起阁诗集》考论

2021-09-06 08:58刘燕歌
关键词:诗集诗歌

刘燕歌

首都图书馆藏《云起阁诗集》是明末清初关中文人来鉴的诗歌集,因其私园有“云起阁”而得名。是集为海内孤本,收录诗歌共577题794首,记录了来鉴关中生活及先后宦游闽、粤、鄂三地的经历萍踪及浮生感怀。

一、来鉴生平考述

来鉴,字宜公,主要生活于明崇祯至清康熙年间,陕西三原人。邑人李承尹《云起阁诗集序》云:“宜公制艺,试辄冠军。难于一第,久困缝掖,遂就集试为别驾之选,复改授于闽,再补于粤,逾一纪方擢宰于楚。雅游宦途而啸咏自适,则声诗益进于缔构。”①来鉴:《云起阁诗集》卷首,清康熙刻本。清代三原学者刘绍攽纂修《三原县志》云:“(来鉴)文章风雅推重一时,岁余以直道忤归,日与四方知名士往来倡和,著有诗集。”②刘绍攽:《三原县志》卷九,清乾隆四十八年刻本。其《二南遗音》亦载:“来鉴,宜公,三原明经,擢宰嘉鱼,有《云起阁集》。”①刘绍攽:《二南遗音》卷二,清同治十二年刻本。

来鉴的家乡是关辅名区三原县,明清时期是商业繁荣、人文鼎盛之壮邑。明季关学显扬于天下,以王恕、王承裕、马理、温纯为领袖的一代名儒形成“关学别派”,对明清之际三原地区崇学尚文的文化风气具有重要的引领作用。告别了王恕、马理诸子的理学辉煌时代,三原文学仍迭吟递唱,相沿而炽。据统计,从各类书目及史志中可以搜检到的明清三原文人共计149位,著述计有407部,其中诗文别集约有135种,于兹可见三原文事之盛。②周喜存:《明清陕西三原文人群体及其著述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17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7页。洎乎明末,三原文坛相继涌现出孙枝蔚、韩诗、温日知等在当时文坛颇著声望的文人之秀,迎来了三原文学的鼎盛时期。因此,明清关中诗派中,三原文人显而易见占据重要席位。

明清之际,三原文坛颇引人注目的现象是家族子弟竞以诗文相标尚,其中温氏、来氏、梁氏三大家族交游甚密,唱酬频繁。温氏家族温日知《屿浮阁集》卷五《雨中耦园宴集》诗后小注记录:“余与家弟居,与阳伯(来复)、驭仲(来临)对衡接字,忆庆历间姑苏太仓王元驭(王锡爵)、家驭(王鼎爵)及元美(王世贞)、敬美(王世懋)隆重一时,阳伯兄弟方之无愧,恐余兄弟不敢辱迹名贤耳。然往还亲昵,两地人数适符,亦佳话也。”③温日知:《屿浮阁集》卷五,清咸丰七年刻本。温日知以太仓王氏媲美温氏与来氏两大家族之文学交谊。当时的唱酬群体除了温日知、温自知(字与亨)兄弟与来复、来临、来常叔诸子以外,梁氏家族的梁尔升(字君旭)、梁君晋、梁应圻(字君土)诸子亦参与其中,众人自发创立净淡社④按:温日知《屿浮阁集》卷五有《始结净淡社》《净淡社同含素、驭仲、常叔、君晋、君土、与亨集逸林禅房,分得迁字》二首,卷十三有《王园文社为来宜公作一画,即眼中树石,聚饮亭上》。,谈诗论艺,聚饮赓唱,足见三大家族之文采风流及交游盛况。

三大家族中,来氏家族可谓是轩冕辈出、文采郁郁的鼎实世家。温纯《来氏族谱序》云:“来氏,固吾邑故家也。自都御史公、宪副公、郡丞公相继以忠直治行闻,族以此益大。”⑤温纯:《温恭毅公文集》卷七,明崇祯刻本。据此可知来氏是凭借历代为宦之世脉积累渐次壮大门族的。民国《萧山县志稿·选举表》就对三原来氏之为官者详有著录:“来贺,亚员,莒州知州,陕西三原籍。兄(来)聘同榜。来俨然,贺子,陕西三原籍,兵部职方司主事,山西参政。来复,俨然子,字阳伯,陕西三原籍,山西左布政使。来临,恩贡,陕西三原籍。来鉴,陕西籍,恩贡,知县。来淑洙,陕西籍,广东雄县知县。”⑥张宗海等修,杨士龙等纂:《萧山县志稿》卷十三,民国二十四年铅印本。三原来氏家族不仅有仕途隆盛的家族背景,而且秉持诗礼传家的优良家风,代有文集传世。

从来氏诸子的社会声望来看,来复因擅诗文、懂医术而在明代颇为时人所知,然从文学成就而言,来氏家族才华最著者当属来鉴。漂泊南国的经历与其文集刻本的稀见,导致这样一位文士及其作品久被历史的烟尘所掩盖。

我们对参史志记载与《云起阁诗集》中之诗序及小注,可以对来鉴的生平履迹作一番勾勒:来鉴于明崇祯十七年(1644)至清顺治三年(1646)之间以明经恩贡选为别驾。《萧山县志稿》云:“来鉴,恩贡,某县知县。”⑦来裕恂:《萧山县志稿》卷十,民国三十七年稿本。清顺治十三年(1656),来鉴任职于福建潭阳县,是年福建布政使周亮工击败海寇,来鉴目稽此事。《云起阁诗集》卷十一《秋日杂兴八首》小注:“时摄篆潭阳。”卷十一《中秋邀诸乡亲寓舍小酌》云:“自怜皤发淹七闽,五度中秋月满轮。”卷二《射乌楼纪事十二章》小序曰:“纪少司农周栎园先生建绩于闽之事也。……鉴膺委副公,公之运筹决胜,目稽本末。”康熙二年(1663)前后,来鉴逢朝廷选官,任广东南雄府经历,约历四载光阴。刘绍攽《三原县志》载:“(来鉴)以恩贡授广东南雄府经历,征税廉明,迁湖广嘉鱼知县。”⑧刘绍攽:《三原县志》卷九,清乾隆四十八年刻本。《云起阁诗集》卷十七《初抵南雄书怀四首》其一云:“远游逢汰出闽中,时绌仍除百粤东”,此诗小注:“余以府倅改授。”卷五《觐后归途作》有“宦游四载羁东粤”之语。康熙六年(1667)来鉴迁任湖北嘉鱼(旧称沙阳)知县。刘绍攽《三原县志·选举》云:“来鉴,恩贡,由经历迁嘉鱼知县。”①刘绍攽:《三原县志》卷九,清乾隆四十八年刻本。《重修嘉鱼县志》曰:“来鉴,康熙丁未任,陕西三原人。”②钟传益、俞焜:《重修嘉鱼县志》卷一,清同治五年刻本。《云起阁诗集》卷二《别沙阳二首》其一云:“为政期月。”康熙七年(1668),来鉴因忤逆当权者致仕,后增补为南阳(河南南阳)幕。《云起阁诗集》卷七《如南阳书怀》小序曰:“余由嘉鱼令解任归里,衰年闲居矣。不意左补南阳幕,辞之不得,复赴其任。”③按:据《云起阁诗集》可知,来鉴有三子:来洙、来泗、来沂;有三孙:来机、来杓、来模。又据清人刘绍攽纂修《三原县志》载:“来氏三女,《通志》:‘俱明经来鉴女,长贞,年十九,员所某妻;次芳,年十六,赵耀妻;季媛,年十五,未字。值贞芳归宁,同处一室,寇入城,俱投一井死。’”

来鉴一生广交僚朋诗友。李承尹《云起阁诗集序》云:“宜公出而承家学,以绳先人之武。幼年随阳伯、驭仲倡和于家塾,更联梁君旭、君晋、君雷、温与恕、与亨诸君结净谈社④按:诗社名应是净淡社。,又联赵杓卿、韩固庵(韩诗)、杨鼎卿、台卿(杨在升)、石仲昭(石朗)以及里中词翰诸君,余亦附之,为西音社。”除了与三原里中文士结成净淡社、西音社外,来鉴又与王金铉、石朗、杨吉公等创立耦园词社,与泾阳张仪昭(字炳璿)等士子创立真率社。社友之外,他还与临潼王孙蔚(字茂衍)、三原岳朋海(字匡六)、河南王铎(字觉斯)、长安霍达(字鲁斋)等交谊甚厚。在闽、粤之地,他与清初文学家周亮工(字元亮,号栎园)、遗民僧人释澹归(俗名金堡)有诗文唱酬。释澹归《遍行堂集》中有《与来宜公别驾》《雨中柬来宜公明府》《赠别来宜公之嘉鱼令》三首。与韩性存、陈伯宗、陈肇曾(字昌箕)等结成萍社。陈肇曾乃闽中名士,明代复社成员,为《云起阁诗集》作序,《云起阁诗集》中有《应龙篇赠陈昌箕孝廉》《秋日邀陈昌箕、徐器之、韩性存、陈国翰、郑复履诸词盟小集》《秋日邀陈伯宗、王若士、郑审之、陈昌季诸词盟小集》《伯宗省试拟元寻置乙榜,昌箕赋诗解嘲,余和此章》四篇,足见其交情匪浅。仕宦楚地,来鉴亦与名士田敬庵、孟能孺等唱酬不辍。总体而言,来鉴所交诗友大多还是秦地文士以及仕宦南国之秦人,这也显示了流寓秦人浓厚的乡邦情结和同是天涯宦游人的知遇情谊。

二、《云起阁诗集》的刊刻与版本

据柯愈春统计,“如按种数计算,现存清人诗文集不下数万种”⑤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近半个世纪以来,尽管大多数诗文集已得到专家学者的博搜精掇和点校整理,然而散落海内、面临岁久亡佚危机的稀见别集仍不可悉数。近年来全国范围内相继实施了一批古籍整理出版的大工程,然而仍有诸多遗珠亟待关注,明清关中文献的整理亦复如此。清人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卷二十九云:“二百年来,陕西名人如李楷、孙枝蔚、李念慈、王宏撰、李因笃、王又旦、康乃心,全集皆未见,岂道远莫致邪?抑无人刊行邪?”⑥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944页。时至今日,经“关学文库”及“陕西古代文献集成”两大项目的努力,不仅上述文人之全集得到精辑整理,甚而更多湮没无闻的陕人遗编也陆续整理问世,这无疑是令人欣喜的成果。

来鉴所撰《云起阁诗集》共十八卷,仅存清康熙刻本一部,然保存较为完整,实属清代诗文别集之善本。此处需要说明的是,刘于义《陕西通志》著录该书:“《云起阁诗草》十八卷,嘉鱼知县三原来复撰。”⑦刘于义监修,沈青崖编纂:《陕西通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15页。其实《云起阁诗草》与《云起阁诗集》是同一部书,作者是来鉴,而非来复,刘氏著录“三原来复撰”显系讹误。《云起阁诗集》中没有明确的刊刻时间信息,闽中文人陈肇曾《云起阁诗集序》提供了是书刊刻的重要信息:“适予萍踪飘云,近归里中,僦居庑下。一日先生同家伯宗相遇,出一帙见示,为《云起阁诗草》。”前已述及来鉴于康熙二年(1663)之前任职闽中,清人董含《三冈识略》卷三略述陈肇曾生平云:“闽人陈君肇曾,弱冠举于乡,负才名,所与游多四方知名之士,然厄于公车,逾五十余载。戊戌(1658)、己亥(1659),两与计偕,年垂八秩,须鬓皓白而此兴不衰。”⑧董含:《三冈识略》,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5页。可以推知,陈序应当写于1663年左右科试不第、归乡隐居时期,也就是说大约在康熙二年(1663),《云起阁诗集》稿本已诞生,来鉴即持此求序于陈肇曾。《云起阁诗集》刻本应是在来鉴致仕之后由其子来淑洙(字圣澜)、来淑泗(字圣涛)合力校辑刊印。诗集卷十三有《己酉元日同从兄克敬偕诸儿孙宴集》一诗,己酉年即康熙八年(1669),故可推知《云起阁诗集》刊刻时间最早在康熙八年以后,这与来鉴致仕时间颇为相符。

现存孤本《云起阁诗集》镌刻精美,每半叶九行,行十九字,白口,单鱼尾,四周单边,版心镌“云起阁”三字。此书正文部分由白棉纸印制而成,纸色洁白,质地细腻,字体疏朗。书前有三原文士李承尹(字符三)及福建长乐陈肇曾(字昌箕)所撰序言。卷首题“关中来鉴宜公著男淑洙圣澜、淑泗圣涛校”。全书共一函四册,按“元、亨、利、贞”次序排列,每册封面墨笔书写“云起阁诗集壬申小阳月后学张仲范题”。根据藏书印及题签,可知《云起阁诗集》最初属于来复或来临的家藏本,继而为来氏后人来象乾收藏,而后辗转至于张仲范之手。张仲范对其进行了重新装订,在原有版式的基础上增添了新封面,并以墨笔题写书名、日期、收藏人等信息。书中可见藏书印章十方,其中“耦园”“东堂卫印”“绍伯”“子哉”“大足”“首都图书馆藏书之章”阳文印六方,“吾家东堂卫印”“来象乾印”“耦园遗视”“象乾”阴文印四方。岁月迁流,此书也由私藏文集转变为公藏文献,最终由首都图书馆收藏。

三、《云起阁诗集》的题材内容

来鉴一生宦居三地,在樽罍慰怀、翰墨消闲中创制了诗篇数百首。《云起阁诗集》共十八卷,体裁包含乐府、四言古、五言古、七言古、五律、七律、五言排律、七言排律、五绝、七绝、杂著诸种,诗歌题材包罗颇丰。

表一 《云起阁诗集》体裁分类

表二 《云起阁诗集》题材分类

由上述统计可以清晰看出,来鉴诗中篇什最多的是赠寄、感述、游览、雅集四类。赠寄类诗歌是来鉴与僚朋诗友以诗相勉、相慰、相娱之作,多是对交游者政声的颂扬。如以气象之变喻写王茂衍治理楚地之政绩:“夙秉三楚宪,霜飞遍草树。殷雷凛烈鸣,鸟兽惊且顾。式变荆楚风,无殊春台煦。”(卷三《赠王茂衍藩参公》)颂扬侯筠庵督学在粤中的政绩:“威霜肃山川,化雨泽朴棫。”(卷四《侯筠庵督学公抵粤赋赠》)游览类作品则呈示了来鉴仕宦闽、粤、鄂三地之游踪所及,诸如闽中仙霞岭、清源山、九仙山、梅仙山、大枫岭,粤中之香炉山、杨沥岩,鄂中之赤壁、昭明台、鱼岳、黄鹤楼,以及客游赣州之滕王阁、匡庐山、三山、花石潭、小湖滩、鄱阳湖等名山胜水,所游皆有诗为记,神州山河之美笼于笔底。在他的诗中我们可以欣赏“岭南春信早,腊杪百花开”(卷十六《早春即事》)的南国秀美春色,也可以领略“湘波几曲长萦带,赤壁一丘遥树藩”(卷十三《初抵沙阳》)的楚江壮丽风光。雅集类诗歌多是表达作者与关中诗友及同宦闽粤二地之僚友天涯良会、共兴吟咏的情怀,“欣与良朋聚,暂宽故土怀”(卷九《江山共鼎卿坐谈》),“相娱称妙会,差可缓思归”(卷八《秋日邀陈昌箕、徐器之、韩性存、陈国翰、郑复履诸词盟小集》),雅集成为作者慰藉旅宦寂寥的主要方式。总览《云起阁诗集》,感述诗是最具艺术魅力的部分,此类总括起来主要有两大主题:宦海感悟与乡关之思。

由前述来鉴生平可知,诗人生活于明清鼎革的波动时代,他的诗歌以关中文人流寓南方的经历,从细处观照易代之际“甲兵屯北极,燧火起南瀛”(卷十四《闻鼎卿社兄除江山令赋寄》)的现状,以诗笔记录了神州南北社会动荡的现实。此时的关中地区战乱频仍,民生哀苦,“三辅疮痍怜未起”(卷十四《送萧长源司理赴铨》),且看诗中对秦中景况的记录:

毒运白螣起,大侵困经生。飘蓬浪宦迹,匪关国政萦。朝廷报既郁,家园抛何轻。瞥闻桑梓语,万里远惸惸。虚挺七尺躯,愆对国家并。

(卷四《闻秦大饥,赋此自讼》)

烽燧洊震惊,闲卫日以饬。饥馑怆厄屯,调辑僵复植。

(卷四《送陈我恂先生擢司农北上》)

仰天四望动欷歔,满目狂氛翳井墟。豺虎侁侁缘岭度,熊罴弥弥抱关居。警来风烈雾乍合,捷复云开日暂舒。岁月晦明多变幻,恨非净旭照蓬庐。

(卷十《秦警四首》其一)

西京逢末造,垓壤惨荒芜。华岳青莲萎,渭川菉竹枯。

(卷十四《赠马适闻督学十四韵》)

诗句之间侧面映现出明末清初陕西连年大旱、兵燹四起的严峻时局,饱含着对西京荒芜、饥馑遍野、豺虎横行的沉痛哀悯。

清初东南沿海一带海贼为患,朝廷曾多次颁布荡平海逆之令,来鉴为官闽中正值此时期。集中“鲸鲵”一词出现计15次,即喻指海寇。《铙歌曲》与《射乌楼纪事十二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会城方岳王襄璞、福建布政使周亮工等官员对抗海逆势力的政治现实。《铙歌五曲小序》云:“海逆报陷清漳,王师移驻其地。海舶乘潮猝侵,会城方岳王襄璞先生亲开幕府,登陴周防,遂获大捷。”《射乌楼纪事十二章小序》亦云:“值王师移驻清漳,海舶乘潮猝薄会城。……西南地形高起,虑其易犯,海逆果侦间而攻,横恣之凶,雄侣胆悸。公出奇谋而折之,词绅韵士咸赓颂歌。”诗中多次描述南海地区海寇猖狂的紧迫形势:

南海咆咻陷清漳,海甸之土春草荒。云屯鱼丽聚兵马,裨王督垒下海疆。

(卷五《茶洋纪事》)

乌龙江上鼓鼙声,耐可鲸鲵江口横。焰逐惊魂林默默,雾迷阒路草苹苹。暴鹰变化械充伍,猛虎招留纛塞城。水际垒垣须战舰,待摇洪橹海氛清。

(卷十一《三山杂兴四首》其四)

(卷十四《留别太守陆孝山先生三十二韵》)

海妖弄潮惯秋狂,兵马云屯匝岸防。虽倚风威波浪净,却悲刁斗罄林戕。

(卷十七《秋日杂诗三首》其三)

仕宦南方,来鉴诗中屡屡流露勤政抚民的仁者胸怀。他以诗笔记录闽中墟落因兵乱而致人迹稀少的荒凉景象:“寻到村中林阒默,皆惊兵旅远匿魂。”(卷十七《舟中有感二首》其一)潭阳郊外所见皆是“遍土疮痍未易扶,灰烬盈村村阒寂,烽烟塞野野荒芜”(卷十一《潭阳郊行》)的衰飒。身处粤东大地,作者感怆于“兵燹初过土疮痍,山川拭目俟才医”的凋弊景象,抒发赈救灾民、扶危拯困的悲悯:“余从岐伯供刀匕,宁敢空含触景悲。”(卷十七《初抵南雄书怀四首》其四)转任湖北后,“迩来偏值凋残后,敢不勤营补葺周。官事从今任跼蹐,须求善牧免愆尤”(卷十五《初抵嘉鱼,舟中偶成》),表达了面对凋残衰败景象立志勤营补葺的决心。“芜野彷徨亢待润,凋闾惏栗冷需喧。今朝民社责余荷,敢不逢溺殚技援”(卷十三《初抵沙阳》),田野荒旱急待雨水滋润,里闾冷清急需喧闹重兴,作者深感肩负责任,欲尽力援拯民弊。诸如此类抒怀诗行,满溢着悯恻当世、宽仁厚物的儒士精神。

宦海浮沉中,对人情世态自有更为深切的体悟,这在来鉴的诗歌中屡有流露。卷二《别沙阳二首》其一云:“一游宦海,渡楫告难。受土司牧,努济狂澜。器之所遇,节错根盘。为政期月,跼蹐万端。追羡彭泽,早计脱冠。”感慨仕宦一年谨小慎微、紧张拘束的官场生存处境。卷十八《禽言二首》以禽鸟拟人,择取南人呼为“泥滑滑”的竹鸡和哀吟“不如归去”的杜鹃,表达仕途险恶、人心叵测的现实,清醒地认识到功名如浮云般缥缈无常,发出了“不如归去”的慨叹。卷三《游仙》诗中“俯视世间人,生命惜易卒。且为世氛蒙,攘攘空啾唧”几句,感慨生命易逝,人们为尘世喧嚣所蒙,为名利而争攘,也可谓意激而言质。来鉴诗歌最喜用“跼蹐”一词形容自己的仕途生涯,可见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紧张心态,以及“仕”“隐”矛盾中的挫折感和无奈感。因而来鉴在“游踪难自定,天涯任转蓬”(卷十四《广州偶咏》)的漂泊生活中,不免生出隐逸之愿,创作了多首拟陶诗,如《拟陶令归田园居》《夏日园居偶效陶体》《归里憩汉口作效陶体》等。斋居寂寥,他“闲披陶句咏”(卷十六《署中独坐》)以自娱,自云“好菊类渊明”(卷十六《梦菊》),感慨自己身处官场“元存陶氏骨,讵不折腰难”(卷十六《闲居》)。诗中多次化用陶诗意象以表达仕途疲顿、挂冠归隐之志,譬如:“鸟欣脱笼,逐云远翥”(卷二《别沙阳》),“不如归去来,家食确田耕”(卷四《闻秦大饥,赋此自讼》),“云忆原岫归,鸟思故巢返”(卷四《归里憩汉口作效陶体》),“君去园林理松菊,迟余返辙共烟萝”(卷十二《襄阳遇李元文刺史归里》),“故园松菊自堪理,五斗欣抛远续陶”(卷十三《沙阳除夕》),“前瞻西岳莼鲈近,急讯故园松菊安”(卷十三《归途憩樊城》),“归理松菊效彭泽”(卷六《鄂渚歌赠王紫垣》),“兴怀松菊倦云鸟”(卷十一《送王若士社兄还顺昌》)等等,陶渊明成为来鉴表达傲轩鼎、脱踪迹之出世情怀的精神标杆。遍观斯时关中文坛,有慕陶情结的并非来鉴一人,比如理学家王心敬指出关中李柏“生平最爱者渊明,故于渊明之诗嚼咀尤熟,不知不觉风韵逼真耳”①王心敬:《丰川续集》卷二十八,清乾隆十五年刻本。;方象瑛嘉许孙枝蔚诗歌“于陶杜间自出一手笔”②方象瑛:《溉堂后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页。,王士禛也持类似观点,以为“焦获先生古诗,上溯古诗乐府,及其波澜壮阔,乃与陶杜无不吻合”③孙枝蔚:《溉堂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7页。,孙枝蔚本人也直言“陶公我所师”(《小寒食雨中读陶公乞食诗》)④孙枝蔚:《溉堂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页。。由此观之,慕陶拟陶乃当时关中文士较为普遍的文学趣味,处于易代之际紧张压抑的氛围当中,诗人们自觉地从陶诗中汲取隐逸自适、苏世独立的精神甘泉,从对前贤的尊仰中获得心灵的安宁,在彼此诗章的映照中发出了和鸣共奏的时代喟叹。

来鉴“闽侨复粤侨”(卷七《孤杖二首》其二)的人生经历,使他的诗中触景皆念故土,俯仰情添乡愁。身处东南沿海,来鉴屡屡梦萦华岳、渭川:“月临秦中土,侬恋秦中人”(卷四《望月怀乡》),“羁踪缠异土,游念返故庭”(卷七《中宵》),“神绕秦山后,魂摇渭水余”(卷八《不寐》),“光摇意绪萦西塞,魂带家乡闹海浔”(卷十一《寓楼对月》),“华岳西连家咫尺,仰天一睇惹魂游”(卷十三《卧龙冈怀古》),“孤踪一任砧声急,故土何牵雁字横”(卷十三《九日同诸词友游大佛寺》),“几载睽莲岳,因烦梦中寻”(卷十六《梦华岳》)。秦山、华峰、渭水成为诗中频繁出现的地域意象,把秦中游子眷念桑梓山川草木的炽烈情感切切实实地呈托于读者。再比如下面两首抒写乡关之思的作品:

自知霜发老,宦侨滞海滨。云山身羁粤,庭戺梦萦秦。衰逐功名路,久睽骨肉亲。裁书情不尽,搁笔泪沾巾。

(卷九《附家书寄洙儿二首》其一)

对酌天涯酒,共藏故土心。华峰萦梦峻,渭水绕魂深。夙昔交元狎,他乡远互寻。坐间多感慨,麈下写胸襟。

(卷九《王恢传寓馆小饮》)

朴质的言辞中尽显一位身老宦海、滞留海滨的官员对故土魂追梦忆的拳拳之心和与亲故天涯阻隔的孤独凄苦,此类作品也成为来鉴集中最动人心弦的诗章。

四、《云起阁诗集》的语言艺术

关中士子李承尹在《云起阁诗集序》中评价来鉴诗歌说:“古体则如苏、如李、如陶,五七律则如沈、如宋、如杜,绝句则如高、如王、如李,乐府则独剑而神采四照,如《易水》《垓下》,不知其何自而来。宜公诗至此乎!文至此乎!写景附物,书怀题赠,激发须眉,拔文人之华舌于风芜之什。其风流跌宕,凌轹古今,绝不似业儒中标格,则宜公以诗传已。”闽人陈肇曾在《云起阁诗集》序言中也谈到了吟咏来鉴诗歌的畅快体验:“读之两腋习习风生,一种清芬澹远之气袭人;声如掷地金石,恍若身在磬玉石楼。”总体而言,《云起阁诗集》格调中正平和,诗风冲融自然。集中律诗大多语言新秀,情景相映,其中所蕴含的形式之美值得寻绎。

且观其律诗用词之妙,像“羁踪缠异土”(《中宵》)的“缠”字,将羁旅天涯之人魂牵故土的衷情有力托出;又譬如“暴鸟晴林翅,跃鱼溢沼鳞”(《秋霁郊游》)一联,描绘的景象是鸟儿在晴明的林中展翅,跳跃的鱼在水满的池沼中鳞光闪闪,诗人有意将名词“翅”“鳞”化作动词,语意涵容的饱满使意象更有妙趣。来鉴承继了自《诗经》以来叠字使用的艺术积淀,擅长活用叠字拟景状物,兼有音韵和谐的效果。诸如“霜树叶丹丹,秋江水泛泛”(《赋得古别离赠别骆令》),“烟江空浩浩,云树冷萧萧”(《九日登邻霄台》),“禅院空空寂,僧寮渺渺深”(《禅林纳凉》),“珠江波灏灏,荔苑草蕤蕤”(《赠沈石友盐课司二首》),“云天龛奕奕,风树殿沉沉”(《游荐福寺》),“夭桃方的的,新柳复阴阴”(《上巳修禊》)等五言秀句络绎而出;七言对句中像“瀄瀄山泉方乍欵,关关林鸟复频招”(《春兴》),“拂座风来梅馥馥,凌空云散柳青青”(《朋海学士招同与亨、君雷宴集,用还新园,分得星字》),“闲曹谡谡松风洁,清署澄澄水月低”(《赠魏碧浪少尹》),“残雪照筵欣皓皓,和风撩座快徐徐”(《新正四日,梁子和招集玄扈山房,忆尊人君旭先生忘年联社之雅,分得六鱼》),“日暖海疆天浩浩,春回荔圃草芊芊”(《寿竹淇园兵宪公》),“海水汇宗元淼淼,壑流分泒但淙淙”(《赠万松溪司李公二首》其二)之类,读来如流水清音,谐畅动听,可以说是对叠词音义功能的娴熟发挥,前述闽人陈肇曾的阅读体验或可于此得到验证。

我们常说炼句的艺术能够体现诗人的诗性感受是否灵敏,从来鉴诗歌句式锤炼的特点中更可以看出他对诗性语言形式美的自觉追求,这一点尤其体现在摹绘景物方面。取法前代诗歌景物描写的语言艺术,来鉴充分运用“二三”和“二二一”节奏句式。“二三”句式多出之以语法紧密的并列主谓结构或“状+主谓宾”结构,以达到摹景工细的效果。且看如下各例:“风回烟卷岫,日照浪翻金”(《早春同诸子集耦园》),“扑座春才至,隔篱花半开”(《春日与诚西园集饮》),“杨树风疑雨,竹林昼欲冥”(《邨庄》),“卷风寒拥道,积野冷侵车”(《何处难忘酒,效白太傅体,时北上途中苦雪作二首》其一),“初暖冰开冻,复寒草郁胎”(《春雪》),“霜薄禾初秀,寒轻林尚妍”(《嘉鱼秋日郊行,诸文学欵饮》),“夕岫红衔日,晚飚凉袭裾”(《晚投洪洞偶成》),“晴岫璧生彩,霁岚霞有光”(《登仙霞岭抵江山界偶兴东鼎卿明府》),这些诗例均体现了来鉴诗歌筑句细密的追求,因之可以将自然物色之细微姿态或相互间的因果关系、并置画面通过句子呈示出来。值得一提的是,来鉴写景在使用常见句式的基础上,更偏好运用“一三一”节奏句式,这一句式曾在南朝何逊、阴铿诸子之手孕育出后人激赏的经典景语,来鉴的娴熟运用表明了他对诗歌精秀句法的自觉模习。比如以下诗例:

香遇红梅得,春从碧草寻。(《早春同诸子集耦园》)

云宿水心泛,雁穿波底来。(《春日同温与诚、与乐河浒小饮》)

草翻春色碧,花弄霁光妍。(《邀丁哲人、王曼寿游集青莲精舍》)

月从龙窟出,云傍鹭汀屯。(《游西湖二首》其二)

风随万里响,月向他乡圆。(《雄州中秋夜偕泗儿小饮》)

神向蜃楼跃,魂逢鲸浪摇。(《孤杖二首》其二)

鸟归旧巢戢,云返故山休。(《抵里与亨、虞白载酒迎集,与亨有作,依韵和之二首》)

迹尚关河隔,魂从翰墨通。(《寄家信》)

愁逢孤烛剧,寒向旅衾添。(《冬夜宿江山署中》)

凫引铜章戢,花随墨绶繁。(《赠汉阳唐松交明府二首》)

暑倩清风解,酣因明月留。(《夏日共刘帝邻江上泛舟》)

欣趋天畔集,群傍日边娱。(《燕邸萧长源侍御公招同诸公宴集八韵》)

上述诗句均属典型的“一三一”节奏,形成了主语与谓语被中间三字隔开的语意脉络,造成的效果或是寻春足迹通过红梅碧草的香气色彩得以具象化的展现;或是把云与雁在水波中的痕迹进行细贴地勾勒;或是融入通感写出青草在春色中翻出碧色,春花在晴光中舞出妍丽;抑或是把情愫因外物触动的瞬时变化更为深沉细腻地加以体现。通过此种句法所产生的语式流丽且意象立体的效果,恰能映照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所指出的“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的诗性蕴意①什克洛夫斯基:《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6页。,彰示了中国古典诗歌以句法熔铸意象的独特审美意趣,因而这也成为来鉴诗歌语言的鲜明特点之一。

在意象的呈现方式上,来鉴诗歌取景的幽丽细巧显而易见,颇具六朝情韵。比如“涛影摇山树,泉声响石苔”(《春日同温与诚、与乐河浒小饮》)二句,注重捕捉自然界之光影、声响,“扑座春才至,隔篱花半开”(《春日与诚西园集饮》)二句,从视觉与嗅觉引出春色,都体现着提炼意象的典型手段。来鉴最擅长以拟人手法描写花鸟山水,譬如“菊忙花欲放,柳倦叶慵舒”(《新秋偶咏》),“山榴含笑讯,野艾作狂呼”(《午日盱眙道中口占》),“寒袭花情郁,雨侵草色痴”(《闷》),“新莺聒林坐,轻燕蹴云来”(《春郊即事》),“雾柳眠长寐,风花笑不欢”(《春寒》),“花吻迎日笑,柳眼望云瞠”(《宫词二首》其一),“青山注睐穿花窦,黄鸟赓歌隐树阴”(《游方南杏花湾》),“披编篱下花开悟,散帙林中鸟劝哦”(《春日读书鼎卿郊园二首》其一)之类,皆将花鸟写得情态可人,栩栩生动,平添了些许俏丽。山川的人格化有如“风促客帆窥铁瓮,云扶佛岫恋金陵”(《游金山》),“忙水无情催棹步,骄云有意障峰颜”(《舟次星渚望匡庐山》),“山川睁目欣初晤,花柳开颜争远投”(《初抵嘉鱼,舟中偶成》)等等,无不显示着诗人精神生命与自然山水的亲和关系。

明清诗论家讨论地域文学的秉性风貌,多以为“北方风气高劲,不坠纤丽”②黄文焕:《自课堂集序》,民国二十六年铅印本。,“西北之音慷慨而尚气力”③申时行:《赐闲堂集·徐侍御诗集序》卷十,明万历刻本。,比如钱谦益观秦人诗,就认为“自李空同以逮文太青,莫不亢厉用壮”④钱谦益:《牧斋有学集·题李屺瞻谷口山房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564页。,现代学人考察秦地文学,也多从这一角度观照。然而,若深入关中文人作品之中,则发现真实情形不尽趋同。此处对来鉴诗歌语言风貌的考察,正可说明他的诗歌更多带有江左清华纤丽之气,在感时抚事的同时,他的生活情怀和诗意境界则是通过轻秀柔丽的自然风物和细巧轻盈的语言体式传递出来的,并且当时这种写作趣向非来鉴一家独好,三原温氏家族温日知等文人的诗作亦深染此风。⑤拙作《温日知〈屿浮阁集〉的文学价值——以诗歌中的自然描写为中心》(《理论界》2014年第8期)对温日知诗歌在写景手法上所体现出的体物细微、精巧工致的特点做过讨论。细致分析作品,我们可以窥见当时关中文士诗歌创作模拟六朝的风气甚为浓重,这对于客观评价明清关中诗歌成就及风貌,无疑是有意义的。

左东岭主编的《中国诗歌研究史·清代卷》指出,清代诗歌研究虽已取得了辉煌成果,但“地域性文学研究、家族作家群的研究尚存在空白”⑥左东岭、王小舒:《中国诗歌研究史·清代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页。。来鉴诗歌虽在主流文坛湮没不彰,但在明末清初关中文坛确可算是庸中佼佼,对此类别集的版本及诗歌风貌的细致考察,将逐步汇成地域文学、家族作家群研究的支流,并最终流入清代诗歌研究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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