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薇曼
1
少年朝我神秘一笑:“初歌,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好奇地問:“去哪里?”
他依旧是笑:“你先闭眼,等到了我再告诉你。”
我闭上眼,任由他牵着我往前走。
良久,他停下来:“好了,现在你睁开眼睛看看。”
我睁开眼,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有好几秒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
关掉响个不停的闹钟,我记起今天跟江近有约。
大四那年,我进入一家游戏公司工作并一直做到现在。最近我们团队在做一款ARPG(动作角色扮演)游戏,公司音频部门只有音效师,背景音乐需要委托外部作曲家。
我让助理小枫物色作曲家,看到她交上来的名单里有江近,我才知道,他现在成了人气如日中天的音乐制作人。
江近是我的高中同学。去年他参加一档国内的编曲人大赛一举夺冠。比赛当天,他在舞台上用一台49键的MOOG Matriarch(穆格女族长)半模块合成器现场编曲,惊艳全场。节目播出后,他凭借过硬的实力及俊美外形迅速俘获一大群女粉丝。比赛余热未散,他又搭档另一位当红歌手推出一张数字专辑,一人包揽词曲,大获好评。
我联系到江近,委托他为我们的游戏配乐。我们约好今天去他的录音室详谈此事。
江近的录音室位于郊区。四月的清晨,金色朝阳跌碎在翠绿枝头,和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我踏上那条熟悉的青石板路,一身运动装扮的江近出现在路的尽头,显然刚跑步回来。
晨雾未散,模糊了青年俊朗的面容,他仿佛春日里的一场幻觉。
他在距我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明明是我主动联系他的,此刻却生出逃跑的冲动。
我暗暗鄙夷了自己一把,朝他扬起客套的笑容:“当然认得。我没睡醒,反应迟钝。”
他扯过运动毛巾擦了把汗,很自然地叮嘱我:“你先到下面等我,我冲个澡。”
“下面”指的是地下室。此处老别墅是江近的叔叔留给他的,地下室的一半改造成私人录音室,另一半则是家庭咖啡馆。高中时,我经常跟他来这里玩。
等待江近时,我去录音室逛了一圈。里面多了不少昂贵的合成器,此外,角落的CD架子和墙上的照片墙几乎没变。
我正出神,门口传来江近的声音:“初歌,你喝什么?”
“咖啡就行。”
江近的叔叔喜欢咖啡,受他影响,江近对咖啡颇有研究。江近曾教我品鉴咖啡,可惜当时我品不出他说的莓果、柑橘之类的风味,只觉得又酸又苦。
他冲好咖啡,从冰箱拿了糖罐和牛奶给我。
我摇头:“不用。”
他诧异地问:“你现在能喝清咖了?”
“工作时要提神,所以经常喝,尤其是通宵赶图的时候。”说完,我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
“也对,人都会变的。”他的语气别有深意。
咖啡因让大脑变得清醒,我有条不紊地给江近展示我们做好的开场动画等资料,说明我们要的音乐风格。以他现在的知名度,工作邀约应接不暇,我不确定他是否会跟我们合作。
江近听完,斟酌片刻后说:“你们的游戏很有趣。”我双眼一亮,又听他补充道,“可惜,我最近写不出曲子。”
2
工作以来,加班到深夜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哪怕是周末,我也经常跑到公司加班。到了封测、内测或赶版本等特殊时期,我干脆住在公司,随时待命。
最近一到周末,我没有加班,而是去找江近。
江近没有答应跟我们合作。确切地说,他现在遇到瓶颈期,写不出曲子。
我跟他提议:“不如出门散散心?说不定能找到灵感。你以前不是喜欢去采声?”
他觉得有道理,便问:“你有好玩的地方介绍?”
这可难倒我了。我说:“我很少出门玩。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他想了想:“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不过,有几家网红蛋糕店我想尝尝,可惜不方便去。”
我忘了,他现在是名人。我毛遂自荐道:“我去给你买。”
江近把他想吃的网红蛋糕整理成表了。我扫一眼他发来的表格,暗暗咋舌:好家伙,哪里是几家,少说得有五六十家!
他仿佛听见我的心声:“如果麻烦到你,就算了。”
江近不跟我们合作,我就失去接近他的借口。我连忙抓紧这唯一的机会:“一点儿都不麻烦,我非常乐意去!”
于是,每到周末,我风雨无阻地去买蛋糕。
等我带着蛋糕过来,江近会给我冲一杯咖啡,我们面对面坐着分享蛋糕,享受片刻的悠闲时光。
每每此时,我总有回到高中时的错觉。
我第一次跟江近说话,是高二下学期。
那时我才转学到鸣城高中一个多月,在这所学校没有熟人,总是独来独往。
每次计算机课,老师教完教学内容都会让我们自由玩电脑。那天的计算机课,我照常打开PS画精灵宝可梦,有人戳了一下我的后背。
我茫然地回头,坐在后排的少年笑着问:“你好像画画很厉害?”
我记起他叫江近。事实上,我记住了全班同学的名字跟长相,却没有勇气开口跟任何人成为朋友。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转过头继续画胖丁。
江近没有放弃,而是跟我旁边的同学换了位子。
他在草稿本上“唰唰唰”写下一行字,递给我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跟人打赌输了。我虽然转学过来不久,却也知道江近人缘极好。他若有困难,不需要找我。
我无视了他。
他收回草稿本,又写了一行字递给我看:我打算在网站投稿原创音乐,需要找人设计封面,你能帮忙吗?
这种莫名其妙的忙,我更不会帮。
接下来,去操场做操的路上,课间活动时,在学生餐厅排队时……他总会突然冒出来,朝我粲然一笑:“孟同學,你考虑得怎样了?”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老师宣布解散后,我直奔学校超市旁的蛋糕店。我攒了一周的零花钱,打算去买我最爱的草莓盒子蛋糕。
保鲜柜里还剩最后一个草莓盒子,我松了一口气,就听身后有人说:“一个草莓盒子。”
我回头,看到这些天无处不在的江近。
3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过哀怨,少年拎着草莓盒子,问我:“你想吃?”
他的眸色较常人浅,清澈如琥珀。我被这人畜无害的眼神所迷惑,小声承认:“是的。”
下一秒,少年绽放出一个耀武扬威的笑容:“真可惜,我也喜欢。”
我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少年快步追上来:“如果你答应帮我忙,我可以忍痛割爱请你吃。”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找我?”
“你放学后经常在教室画画,我觉得你画得非常好,是我想要的风格。”从我冷淡的表情意识到这个理由根本无法打动我后,他顿了一下,如实坦白,“因为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怔住了。
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阿近,不是说今天早点儿去工作室吗?”
我认出声音的主人是同班的罗湘云。
江近热情地邀请我:“你如果不赶着回家,不如跟我们去工作室玩?放心,我会送你回家。”
我爸是插画师,那一年他跟朋友合伙开了工作室,我们因此搬家到鸣城。
我爸开设有线上的CG绘画教学班,晚上基本都在书房给学生上课。放学回到家,家里都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孤单,放学后总是留在教室画画打发时间。
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
路上,江近告诉我,他叔叔是作曲家,给几部电视剧做过原声带。受叔叔影响,江近有一个作曲家的梦,他跟着叔叔学会了用合成器编曲。
前阵子,江近在某音乐平台看到一个原创音乐比赛公告,当即决定报名。
他负责作词、作曲、录音、编曲等幕后工作,罗湘云负责演唱,歌曲录制完毕,目前还差封面。
“唱片的封面就像人的外貌,好的封面能吸引更多听众,尤其是我们这种没有歌迷基础的新人。”他说得头头是道,又递给我耳机,“你听听看,我写的歌。”
在听到江近的音乐之前,我以为他说的在网站上投稿原创音乐比赛只是玩票性质的,然而耳机里流淌出的音乐让人相当惊艳。时至今日,我仍记得那首叫《春雷》的歌有三分多钟,用到好几种乐器,旋律优美,女声唱腔极有爆发力。
我摘掉耳机,惊讶地望向江近:“这首歌真的是你写的?”
罗湘云骄傲地答道:“当然。阿近有绝对音感,他六岁就能用钢琴即兴作曲。”
不止江近让我吃惊,罗湘云也一样。她说话温柔,唱歌却截然相反。
他们的歌质量这么高,我顿时紧张起来:“万一我画的封面拖后腿呢?”
江近面露喜色:“你答应了?”
“我试试看。”我想了想,朝他竖起三根手指,“你别忘了请我吃草莓盒子……要三个。”
“成交。”
他答应得太干脆,让我觉得自己吃亏了。
4
接下来,放学后或者周末,我经常跟江近他们去“工作室”。
工作室原本属于江近的叔叔,他叔叔出国后,就由江近接管。
进门后,我们先去咖啡馆做作业。做完作业,江近到录音室鼓捣合成器,罗湘云练发声,我则构思封面。
咖啡馆有电脑,我在网上找了几百张唱片进行研究,前后在纸上画了二十多版草稿,始终没画出满意的封面。
江近翻看我摆在一边的废稿,夸赞道:“你画得真好。”
我红着脸抢回来:“别看了,这些是废稿。”我爸说,把自己不满意的作品给人看,是一件很失礼的事。
怎知,江近用明亮的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我:“我觉得每一张都很出色,你不要的话,不如送我?”
他炽热的视线盯得我的脸颊发烫,我把草稿丢给他:“你要就拿去。”
“那我收下了。”他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
我难以理解,为何世上会有人把废纸当宝。
周末碰上好天气,我们就在别墅院子里喝下午茶。
江近会带甜点过来,再给我们做手冲咖啡。
他冲咖啡的步骤赏心悦目,我以为很好喝,尝一口,又苦又酸,脸顿时皱成一团。
江近笑得十分开怀:“我去给你拿糖。”
他没找到糖,递给我一盒牛奶。我兑了牛奶再尝一口,还是皱着脸:“苦。”说完我赶紧往嘴里塞一大块蒙布朗。
“你喜欢果冻吗?”见我点头,江近打了个响指,“那我下次给你做咖啡冻,加上牛奶和蜂蜜就不会苦了。”
他说到做到,果真给我做了咖啡冻。
咖啡冻用的咖啡液浓度更高,味道却香醇浓郁,配上蜂蜜和牛奶,不仅不苦,还别有一般风味。
我竖起大拇指夸赞他:“你这手艺完全可以去开店了,比奶茶店做得好吃。”
“初歌,你真是天才。”江近受到启发,兴致勃勃地说,“我爸说做音乐没前途,将来要是我真吃不起饭,搞个副业卖咖啡冻也不错。”
“你一定会红的。”
“等我红了,你还会给我画封面吗?”
“行啊,你记得给稿费。”
我不算健谈,跟江近在一起,似乎变得有点儿话痨。
好几次,我注意到罗湘云看我们的眼神有些复杂。
花了两个月,我终于设计出满意的封面。
江近在平台上传了《春雷》。这首歌被淹没在有上千万曲库的音乐平台上,很少人听到,反响平平。
江近并没有泄气,他早就知道以国内的音乐环境,一炮走红的概率微乎其微。
暑假的一天,江近给我打电话。
期末考试前为专心备考,我们暂停到别墅集合。暑假里,江近没有联系我,我也不好意思主动找他。
他突然来电,我既开心又紧张。我故作矜持地问他:“你有事?”
“我要去采声,缺个助手,你来给我帮忙。”江近适时地抛出诱饵,“我请你吃冰激凌。”
江近有绝对音感,大自然的许多声音在他听来都是音乐,他作曲并非一味闷在录音室里忙活,更倾向于外出走动。他最热衷的一项活动是出门录环境音,他称之为采声。
“行,我们到哪里集合?”
“校门口。”
这天江近要录体育馆的声音。他带着我绕到体育馆后面,架设好录音设备后就退到凉快的地方等待。
我环顾四周,注意到旁边有一堵高墙,斑驳墙面上写满留言,我好奇地上前去看。
江近在身后给我介绍:“这面墙叫告白墙,高三的学生毕业后,都会在这上面跟喜欢的人告白。据说在这里写上你的告白,字迹被擦掉前,如果你喜欢的人看到了,恋情就能长长久久。”
我听了嗤之以鼻:“居然有人相信这些。”
“等你有了喜欢的人,你就会相信。”他背着手站在我身畔,“爱情会让人患得患失,转而寄希望于任何虚无缥缈的事。”
我想揶揄他“说得好像你很有经验似的”,话到嘴边又咽下,怕听到他肯定的回答。
他若有倾心的对象,大概率不会是我。
5
那个夏天,我们经常出门去采声,采完再去吃冰激凌。
那天我们去了一家童话风格的餐厅,据说这家的牛乳冰激凌很好吃。我四下寻找空位,忽见罗湘云坐在角落一脸不耐烦,她旁边坐着一位穿白裙的优雅妇人。
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转身往外跑了。
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可我没回头,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风在耳边呼呼吹,我跑得筋疲力尽才停步。
有人在我身后气喘吁吁地停下:“孟初歌,你这么能跑,今年的运动会我一定要推荐你跑五千米。”见我不吭声,江近的语气柔和起来,“你怎么了?”
我依旧沉默。江近想了想,摸出一枚硬幣给我看:“我给你变个魔术吧。你看好了,这位是硬币同学。”他将硬币放进掌心捏成拳,朝拳头吹了一口气,又摊开掌心给我看,“看,它消失了。”
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住:“你怎么做到的?”
“秘密。”他说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从我衣服上拿下一枚硬币,“原来是跑你身上去了。硬币同学在担心你,我也很担心你。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了?”
“你再给我变一个魔术,我就告诉你。”
江近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只会这一个魔术。等我学会其他的,再变给你看。”
我“扑哧”一笑:“那你加油。”
那个下午,我跟江近讲了我的家庭。我的烦恼,寥寥几句话就能概括完。父母在我上小学时分开,之后我再没有见过母亲。我原以为,我早已不在乎她,可刚才我看到她用近乎讨好的语气跟她再婚对象的女儿说话时,我还是会难过。
她离开时也是这样一个盛夏的午后,柏油马路烫得快冒烟,我追着她的背影一直跑,可她去意已决,没有回头。
所以我早就知道,有很多事情是你哭都没用的。
说完,我自嘲地笑笑:“我的烦恼不少人都有,你不用同情我。”
“我没有同情你,我是担心你。”江近认真地看着我,“你总跟人保持距离,是因为害怕再次被放弃吗?你要相信,这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你一伸手,他就会紧紧抓住你。”
不等我发话,他又说:“初歌,你是那种很独立的女生,好像根本不需要朋友。现在你肯向我示弱,告诉我你的秘密,是不是说明你已经把我当成朋友了?”
我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如果我们不是朋友,我就不会答应帮你画封面,更不会大热天跑出来陪你采声。”
他恍然大悟:“原来你早已经把我当朋友了。那你以后遇到不开心的事,记得随时告诉我。悲伤这类负面情绪虽然看不见,却有重量,足以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把难过分一半给别人,就会轻松很多。”
记得母亲离开后不久,班上一个知道我家情况的男生指着我,大声嘲笑我没有妈妈。那时我哭得很伤心,可是安慰我的同学很少,有的家长甚至让小孩别跟我玩,他们认为单亲家庭的小孩多少都有问题。
从那以来,我把自己的家庭情况藏得严严实实。
江近跟他们不一样,我想试着相信他。
只是,有一些事情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比如,我母亲再婚对象的女儿是罗湘云。
又比如,我知道罗湘云不喜欢我跟江近说话,我也试过跟江近保持距离,但我做不到。
6
仔细一算,我跟江近有六年多没见面。
从事游戏行业,睡眠不足是常态,这次的项目我担任主策兼主美,压力大,睡眠质量每况愈下。
跟江近吃过下午茶,聊了几句,我就犯困了,不知不觉就靠着沙发睡过去。
接着,我总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江近说带我去一个地方,等我睁开眼,他却不见了,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这个梦源于我的记忆。
高考结束后,江近约我到学校后山。他让我闭上眼,说带我去一个地方。
他牵着我往前走。等我睁开眼,时我们正站在那面告白墙前。少年笑盈盈地看着我:“初歌,你能找到我写给你的留言吗?”
根本不用我找,他用占据整面墙的特大号字体写道:江近喜欢孟初歌。
我的脸颊烫得快爆炸了:“你写这么大,被别人看到多不好意思。”
他很委屈:“这里有这么多留言,我是怕你找不到。”
我还想凶他,嘴角却止不住上扬。我说:“我也一样。”
他假装不懂:“什么一样?”
“就是……我也喜欢你啊。”我的声音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他嘴角上扬,眼底碎钻般的光,让太阳也黯然失色。
“少得寸进尺,我只说一遍。”
梦境太美好,我总舍不得醒来。
江近叫醒我,迷糊间我听见他柔声问:“初歌,你怎么哭了?”
我赶紧爬起来,狼狈地擦拭眼角:“梦见被老板训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许久。最后,他递给我一杯热咖啡:“我昨晚试着写了主题曲,你听听看。”
“真的?”我惊喜地捧住咖啡杯,“你走出瓶颈期了?”
他笑了笑:“状态还是没有以前好。”
我跟江近去了录音室。录音室墙边的CD架子上,连CD陈列的位置都没变。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没想到这些CD你还留着。”
他忽然反问:“你是希望我留着呢,还是丢掉?”
我一怔,答道:“你如果不嫌碍事,就留着吧。”
江近的梦想是发行自己的CD,而这在国内的音乐环境下基本不可能实现。等到他十八岁生日时,他已经在音乐平台上投稿了十几首歌,我也给他画了十几张封面。我把我画的封面打印出来,再把他的十几首歌刻进单独的光盘里,做成简易的CD送给他。
他显然很喜欢这份礼物,特地去定做一个CD架子。
当年送他这份礼物时,我以为我会陪他实现他的梦想,为他设计真正的CD。
我未曾想,等待我们的会是一场离别。
7
那是高考放榜后不久的事了。
高考时我超常发挥,考出相当不错的分数。那天早上,我正打算去找江近讨论填志愿的事,却遇见母亲。
她面带倦容,柔声问我:“初歌,能谈谈吗?”
这是她离开后,第一次找我。我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很快道明来意。江近原本计划出国留学,罗湘云也是。前些天,罗湘云去找江近商量出国的事,才得知他放弃出国了。
罗湘云回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本来就有抑郁症,母亲担心她会想不开。
“云云喜欢他,你能不能劝劝阿近,让他帮忙哄一哄她?”
我如鯁在喉。她来找我,说明她知道我跟江近的关系。当年她为了那个男人丢下我跟爸爸,如今又为了那个男人的孩子,选择牺牲我。
如果我也能像她那样自私就好了。但我做不到。我说:“我会跟阿近说的。”她面露喜色,我又说,“你不要再来找我。”
她走后,我捏着手机站在烈日下,不知该如何跟江近开口。
高三以来,罗湘云很少再跟我们去别墅了,我知道她不想看到我跟江近在一起。虽然我谈不上喜欢她,却也希望她能好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接到江近的电话。
他说:“初歌,抱歉,我暂时没法跟你讨论填志愿的事,我得出国一趟。”
却原来,不用我开口,他就做了选择。
我深呼吸一口气:“那你去吧。”
说完我挂断电话。
后面江近又打来几次电话,我都没有接。我躲在家里画了很多画,自己填了志愿,为新的大学生活做准备。我告诉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的。
大四那年,我去面试时,偶然遇到罗湘云。
闲聊间,我才得知她当年并没有出国,而是留在国内治疗抑郁症。现在她已经放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江近那时候突然出国,是因为他那旅居阿拉斯加的叔叔在一场突发地震中失踪。江近跟家人联系当地的领事馆,赶过去搜寻叔叔。
我想起江近那几通电话,他应该是想跟我解释他为何食言。
当时我光顾着为母亲的话而难过,为她选择牺牲我而委屈。我害怕再次被放弃,误以为江近出国是为了安抚罗湘云。
知道真相后不久,恰逢校庆,我回了一趟高中母校。
学校后山那面告白墙终抵不过风吹日晒,坍塌了,即将没入尘埃里。
曾经有一位少年,在这里为我写下占据一整面墙的告白。七月的日光那样耀眼,连尘埃都在发光,那时他是一场触手可及的美梦,是我梦寐以求的爱情。
可如今,我的爱情只剩残垣断壁。
哭得太伤心,我甚至在幻觉里看见了江近的身影。
我不是没想过去找江近,却终究没有付诸行动。一来,我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二来,我害怕他已经不喜欢我。
看到助理交上来的名单里有江近,我在网上找了他参加比赛的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发现,时间即将把他彻底变成陌生人。在那之前,我要想尽力弥补我们间的空缺。
如果,他还愿意给我机会的话。
8
江近作的主题曲获得一致好评。完成主题曲后,他的状态越来越好。
之前我不愿放弃跟他合作,顶着压力,坚持等他走出瓶颈期。如今游戏的制作进度越来越赶,周末我不得不回公司加班,再也没空去找他。
审完手头的原画稿件,我想起有几天没见江近,便买了蛋糕去找他。
江近之前给了我一把别墅的备用钥匙。我走进地下室,听见咖啡馆传来说话声。透过玻璃橱窗,我看见坐在江近旁边的助理小枫。
没料到我会突然造访,小枫尴尬地起身。她很快离开,剩下我跟江近。
我朝江近走去,把蛋糕盒子递给他。
不等他开口,我深吸一口气,把当年误会他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我是为了见你,才来找你谈合作的事。”
这些话,我早已在脑海里演练过千百次。
末了,我艰难地问他:“江近,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过去的我,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爱情就是为了一个人丢盔弃甲的过程,哪怕满盘皆输,我也无怨无悔。
如江近所说,人都是会变的,我已经不是那个委屈地等待别人垂怜的小女孩。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没有结果。比如努力不一定会有回报,又比如,喜欢一个人不一定会得到回应。无论他给出怎样的答案,我都能接受。
想归想,我连呼吸都在发抖,害怕他会给出否定的答案。
江近拆开我买来的芝士蛋糕,忽然说:“初歌,其实我现在不喜欢吃甜的。”
我纳闷了:“那你搜集这么多网红蛋糕店干吗?”
“你真的不懂?”见我茫然,他无奈地答道,“因为你喜欢。我想着有朝一日再見面,就带你去吃。你吃蛋糕时总是笑得很开心,很容易就满足。”
“我起初以为,你是因为我爽约才不理我的,我打算找到叔叔后再跟你道歉。可等我回国,罗湘云跟我说了她继母去找你的事。”
当时江近很生气,他以为我是因为我母亲的话,把他当物品让给别人。回国后不久,他又改变主意,出国留学去了。
等他完成学业回国,赶上校庆,他回了一趟母校。他心血来潮去后山闲逛,却看到我。
当时他见我哭得那么伤心,想叫住我,又改变主意。人们往往更珍惜来之不易的东西,时隔这么久我还难过,他想,这是不是说明我仍然在乎他呢?
既然我还在乎他,就应该会来找他。
江近参加那场比赛,以高调的方式告诉我,他回来了。他不知道,我只顾着工作,根本不看综艺节目。
见我迟迟没动静,他沉不住气,找了小枫帮忙。
小枫是他叔叔在那场地震中救下的女孩,之后他们偶有联络。去年小枫回国工作,她来找江近玩时,看到录音室有我跟江近的合影,惊讶地告诉江近,她认识我。
几经波折,我终于来找江近了。
我听得心有余悸:“如果我不来呢?”
江近掩住我的唇,制止我再说下去。从他如释重负的表情来看,他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
如他所言,爱情会让人寄希望于任何虚无缥缈的事。但凡有一丝可能性,大多数人都不会放弃。正是这种不放弃的精神,才造就无数奇迹。
“你问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他反问我,“初歌,从你决定来见我时,我们难道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这一刻,我想起很久以前的夏天。少年对我说:你要相信,这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你一伸手,他就会紧紧抓住你。
真好,那个人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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