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米
01
顾朝岁在第六个年头,终于学会了用毛笔写春联。她写的字笔画劲瘦,写到最后的“福”字时,笔锋向下一收接着提起,大功告成,她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
这几年来,她临摹了上千幅《秾芳诗》,渐渐下笔也能当得起银钩铁画、肆意潇洒的意思了。可这一副“花开富贵喜迎福”的对联,笔墨落到红纸上不见半分喜气祥和,倒有些快意恩仇的味道。
看不出好坏,顾朝岁索性拿起手机拍了照,然后发了个朋友圈。
她极少发朋友圈,突然来这么一下,手机便开始叮咚响个不停。
她打开看,有相熟的下属评论:“不愧是我顾姐,好手法!”
有刚入职的小年轻评论:“这福字写得,跟长颈鹿上吊了似的。”
一长串消息的最下方,是短短的一行字——您的好友“沈辞”赞了你。
顾朝岁就这么盯着手机,盯到视线都有些模糊了,然后点开沈辞的对话框,输了个“谢谢”。
手指在发送键上停留许久,到底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去了。
他们其实一直有着彼此的联系方式,却如同“僵尸好友”般躺在对方的好友列表里,很久没交谈,也很久没问候。
成年人的世界大致如此,没有争吵,没有纠缠,他们只是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上说了再见,然后就再也不见。
唯一的亲密联系,也不过是她吹过的晚风,或许刚刚从他脸颊边拂过,如此而已。
02
小时的顾朝岁是个沉默的小女孩,父母工作繁忙,无暇顾及她,便把她放在乡下的外婆家。外婆是旧式的农家妇女,年轻时守寡,对孩子的关心只限于吃饱穿暖,言语交流很是贫瘠。三间昏暗的平房里,一老一小经常相对无言,可以枯坐很久。
大概童年的基调会成为人生的底色,所以后来在每个倔强的瞬间,顾朝岁总能想起许多年前那无数个黄昏,夕阳洒在青砖瓦房顶上,凉凉的阴影落在地上。
沈辞便是随着这阴影一起出现的。
高一开学,学校别出心裁地搞了个入学仪式,每个新生父母都要到场,为自家孩子即将来临的高中生涯寄语,站在顾朝岁旁边的是位瘦高个男生,迎着光看不清长相,只看到眼睫毛异常浓密,懒懒地垂着,像一匹又懒又悠闲的骆驼。
“骆驼妈”密密麻麻的嘱托随风送到顾朝岁耳朵里,最后还和儿子来了一个超级大的拥抱。
“骆驼”本人笑出了一口大白牙,却也有些不好意思,飞快地环视了一眼四周。
她旁邊的母亲终于挂断了电话,头也没抬地说了句:“要我也给你个拥抱吗?”
顾朝岁回了句:“不用,我有鼻炎,对你身上的香水味过敏。”
沈辞就是在这个时候挣脱母亲的怀抱,偏头看向了她。
女生神情淡淡的,淡眉薄唇,察觉到他的视线后,漫不经心地朝他看过来,一双丹凤眼亮得出奇。
沈辞有一瞬间的失神,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没喷香水,需要我给你个拥抱吗?”
顾朝岁讶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淡淡地说道:“算了吧,我对男生也过敏。”
说完她便转过了身去。秋高气爽,白云从头顶慢悠悠飘过,那场入学仪式上,教导主任到底用一个小时讲了什么东西,沈辞已经完全记不住了,他只记得那天天很蓝,站在他旁边的顾朝岁的后脑勺,很圆。
一个月后,分班考试的成绩张贴在校园公示栏里,顾朝岁站在人群一隅,默默地从上往下看排名。她的中考成绩是全校第七十四名,用了一个月,她排到了第三十八名。
正看得入神,便听身后有人道:“哇,看不出哦,原来你这么厉害的啊。”
旁边有同学朝他们看过来,顾朝岁皱眉,转身挤出人群。谁知对方右手托着篮球,紧跟在她身后碎碎念:“所以你们学霸都是这么高冷的吗?”
“其实我其他学科还是挺好的,只是数学有点儿一般,我看你数学挺好啊。”
“不然你传授我点儿经验,怎么才能学好数学呢?”
顾朝岁猛地转身,后面的沈辞没控制好,篮球脱手,刚刚好夹在两人的胸膛正中间。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四目相对,顾朝岁的脸冷得像冰,眼中却冒着火。
沈辞憋红了脸,半天才冒出一句:“我就是想问问,怎么才能学好数学。”
顾朝岁把胸前的篮球“啪”的一声拍掉:“就脑子啊,你没有吗?”
当天晚上,沈辞就做了个梦,梦里顾朝岁把他的脑袋当成篮球, 一下下地在地上拍着,她的话如魔音绕耳:“就脑子啊,你没有吗……有吗……吗……”
沈辞垂死梦中惊坐起,一看外面,天边才隐隐露出鱼肚白。
他因为没睡好,直接导致了在下午的篮球赛上崴了脚。问题不太大,他站在场边揉揉就好,但偏就在他伸着大长腿摇摇晃晃走着的时候,一眼就瞥见了人群外慢慢走过的顾朝岁。
瞬间他脚也疼了,腿也瘸了,晃悠着直往人家身上倒,还大言不惭:“同学,我受伤了,你能送我去医务室吗?麻烦了。”
正戴着耳机听听力的顾朝岁被吓了一跳,反应十分迅速:“别麻烦我。”
碰了一鼻子灰,某人却依然笑出一口大白牙,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都是同学,帮帮忙嘛。”
顾朝岁十分不想帮他这个忙,旁边有女生自告奋勇搀住他的胳膊,又被他挣脱开。他冲着顾朝岁龇牙咧嘴:“她们还要当啦啦队呢,反正你也没事。”
顾朝岁想说她还有一节听力、两张试卷、三道数学题没有做,事情多了去了,但朝他们这边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只好一把扶住沈辞的胳膊,先逃离现场再说。
原本还想装瘸腿的沈辞被她拽得一溜烟飞跑,跑到大礼堂的台阶下,她把他甩开了,沈辞就势坐在台阶上,晃悠着一双大长腿装模作样地叫唤。
顾朝岁站在三级台阶下,微微仰头看他,神情略带些不耐烦:“你干吗缠着我?”
此时正是黄昏,她身后有一片火烧云斜挂在不远处合欢树伸展的枝丫上,异常瑰丽,远处的喇叭里放着的歌曲是很老很老的粤语版《光辉岁月》。
见对方不说话,顾朝岁又迟疑道:“是因为学不好数学的事?别白费力气了,人逼急了可能什么都会做得出来,但数学,你不会就是不会。”
沈辞笑出声来,拍拍身旁的台阶:“你坐下来看看嘛,火烧云啊,我们小学学的那篇课文,萧红写的呼……呼什么来着?”
是《呼兰河传》。但现在顾朝岁只想“乎”他的脸。
见她没动,沈辞皱眉,好看的眉毛拧成一个无辜的弧度:“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紧张兮兮的?”
班里的其他人都是该学的时候学,该玩的时候玩,该看风景的时候看风景,似乎只有她,永远游离在人群之外,把嘴角绷成紧张的直线。
他偶尔听到其他人议论她,说她是只知道学习的书呆子、怪咖。
这个年纪的少女,脸上总是洋溢着肆意又阳光的笑容,但不知为何,她抬眸看向他的时候,脸总像是笼罩在了淡淡的阴影里。
就如同此刻,她不急不缓地回答他:“因为想改变命运,很难理解吗?”
她不想重复父母的命运,每日为了刚好能过生活的薪酬疲于奔命,灰头土脸,上至双亲,下至骨肉,皆不能照看。
她不想重复外婆的命运,每日为了过一天少一天的寿命忙忙碌碌,看着日头从东方升起再从西方降落。
她最最不想重复的,是自己的命运。幼年时,她曾做过许多次噩梦,梦中,父母和外婆全都佝偻着身子,站在她的床头沉默地看着她,可当她真的伸出手去,只能抓到一团黑影。
那时她多大?记不清了,但就是在那个年纪,她已经明白了,有些事如同这黑暗里的大片虚无,她什么都抓不住,除了自己。
她知道这样努力地活着不讨喜,也知道同学们在背后叫她怪咖、奇葩,甚至偶尔听过父母感慨,不明白自己的女儿为何性格如此阴郁。
她什么都知道,也不是不在乎,只是没得选择。
十几岁,连叹气都会被人笑话“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沈辞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母亲不给买那双AJ的篮球鞋,她却站在高高的台阶下,云淡风轻地说出要改变命运这样的话。
火烧云在她身后慢慢晕成深灰色,有风吹来,最后一抹霞光倏地消失了,沈辞就这样坐在三级台阶的高度看着她。她微微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是极亮。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那,祝你变身成功。”
顾朝岁一脸黑线地看着他:“好的,我要去拯救地球了,你自己待着吧。”
说完她转身走掉了。沈辞站在阶梯上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怎么就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来。他想,她可真像个孤独的勇士,提着一把残剑,走出了孤注一掷的气势。
03
顾朝岁距离变身成功尚远,沈辞却逐渐走上了变态的道路——以前下课铃响前十分钟就在准备冲刺去操场,现在被队友拽走都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以前背古诗最为犯难,现在却背得摇头晃脑,乐此不疲,恨不得每一句都抑扬顿挫;以前总吆喝着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现在却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练习册没完。
同桌兼好哥们孙琦很是惊恐:“沈少爷,你家是不是破产了,所以你发愤图强了?”
沈辞理都没理他,抱着练习册径直朝顾朝岁走去:“你告诉我,它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顾朝岁正在看一本摄影集,闻言被吓了一跳,周围人八卦又好奇地看着他们,满脸坏笑,想象力丰富的已经脑补了一出三角虐恋情感大戏。
她压低声音道:“你发什么神经?!”
对方反倒一脸无辜:“就是这个a和b啊,到底是指数关系还是底数关系?”
期末考试结束,公示栏上,顾朝岁的大名排在最上方。
大概既优秀还孤傲的人总会引来非议,沈辞听见旁边有几个女生在嘀嘀咕咕,其中一个说道:“学习好有什么用啊?你看她又土又俗。”
一个肤白貌美的女生冷笑:“就是,哪怕她用全省第一跟我换啊,我都不换。”
声音不算小,站在角落里的顾朝岁面不改色,倒是沈辞疑惑地“咦”了一声:“人家拿第一名跟你换什么?换你的化妆包,还是换你的美甲套装?你脑子不大,脸挺大啊。”
说完,也不理会女生变得花花绿绿的脸色。顾朝岁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后离开了,那眼神不好形容,但他看了还挺受用。
这次他追上去,顾朝岁方难得没有甩下他就走,而是颇为认真地告诉他:“你进步挺大的,按照单科成绩增长率来说,你能排年级前十,继续下去,前途无量。”
沈辞毫不谦虚地咧出一口大白牙:“这个我知道。”
四目相对半晌,顾朝岁“哦”了一声:“那,你继续努力。”
顾朝岁说完转身便走,走了半天一回头,发现沈辞还不紧不慢地走在身后。
“你跟著我干什么?”
彼时正好早读结束,有同学嬉笑打闹着从他们身旁跑过,沈辞迎着晨光慢悠悠地走着,半晌冒出来一句:“想看看你到底会走到哪里去。”
顾朝岁翻了个白眼:“去教室啊,还能去哪里?”
他冲着她挑眉:“我的意思是,想看看你这么拼命,这一辈子究竟能去哪里。”
顾朝岁抬头看他,初冬清晨的光亮竟是比夏日还要刺眼:“你怎么看?”
他们不过是相处三年的同学,他能陪她走的,不过是这短短的一段校园路。
沈辞看着她,倏地粲然一笑:“就这样一直跟在你身后看呗。”
顾朝岁一怔,内心深处有如平地起惊雷,震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起来。
她恍惚觉得:这一路走来多孤独啊,若是真有人在背后一直陪着她,也很好。
04
春去夏至,四季更替似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广播里那首《光辉岁月》响了不知道多少遍,终于有一天换成了毕业季最应景的《同桌的你》,校园里到处充斥着拥抱和眼泪,越发显得眉眼疏离的顾朝岁十分不合群。
彼时她已经被首都的高校录取,结果和预想的情况相差无几,无所谓悲伤或欢喜,倒是一向拘谨的父母难得买了几挂鞭炮来放,红色的碎屑和硝石的味道铺满了整条巷子,顾朝岁逆光穿过巷子的时候,竟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
这种不真实感在看见倚墙而站的沈辞时达到了顶峰,一向果断的她难得有些迟疑,在原地驻足不前。
直到他冲她露出招牌笑脸:“你傻了啊?考试把脑子使坏啦?”
顾朝岁被拉回现实。不能怪她走神,实在是沈辞作为大红人,有数不清的好哥们、好红颜需要告别,连她都听说了,他光散伙饭就约了六场,如此紧锣密鼓的档期,她实在不知道他大清早的跑到巷子口看日出是什么操作。
她想了想,或许是因为高中三年,从他第一次问她“要不要我给你个拥抱”,到后来他们并排站在各大学科比赛的领奖台上,点点滴滴的事,催生了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情谊。
于是他大清早抽空来和她这个不合群的朋友告别。
想到这里,她难得露出笑容,语气颇为真诚地说道:“我后天开学,既然你今天来了,不然我请你吃个早餐,当散伙饭?”
沈辞稍稍变了脸色,然后欣然同意。
一直等到他俩坐在巷子口热气腾腾的蒸包店里,沈辞喜滋滋地喝完了粥,吃完了汤包后,才心满意足地感慨道:“还是家常饭好。最近几天都是散伙饭,吃得我胃都不舒服了。对了,后天走的时候你叫我啊,我和你一起走。”
一抬头看见顾朝岁惊讶的样子,他得意地说道:“你不知道吗?咱俩一个学校啊,你好,校友。”
她确实不知道。高考结束后她就去快餐店打工了,连录取通知书都是直接寄到家里去的。
更何况她模糊记得,因为沈母的祖籍是福建,他理想的大学一直是厦大。
高考这种人生转折点寥寥无几,每一个都至关重要,由不得随意选择,任意试错。
沈辞夹了一个汤包蘸了醋,放到她的小碟子中:“不是说过了嘛,要和你一起走。”
顾朝岁急忙道:“我没说去学校的事!我问你,你为什么没去厦大?”
沈辞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觉得她此刻着急的样子分外可爱,眼看着她要恼了,才又开口,似有些无奈:“就是那个啊,要和你一起走。”
不止是去学校的路,还有往后的路,余生的路,全部都想和你一起走。
顾朝岁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突然就想起了开学那天,他问“要不要我给你个拥抱”时脸上的懵懂;想起他高高跳起,篮球正中球筐,然后隔着人群遥遥看她时,他脸上的笑容;又想起他头悬梁锥刺股地努力了半个月,最后举着满分的数学试卷冲她挑眉时得意的表情;还想起他悠闲地跟在她后面,说“就这样跟在你身后看呗”时,他温柔的神情。
无数片段清晰浮现,汇成奔腾汹涌的言语,可那些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的话语,到底不习惯从嘴巴里冒出来,而是翻滚着钻进了眼睛和鼻腔里。
她低头吃汤包,一个,两个,三个,一抬头,看见沈辞正紧张地盯着她。
她吸吸鼻子,嘟嘟囔囔:“醋太多了,酸。”
沈辞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眉眼弯弯道:“那我下次少蘸点儿。”
她也笑起来,她知道他懂了。那些彼此试探的、隐晦的、冲动的、真切的话,就在他们的相视一笑中,做了彼此心照不宣的回答。
她在人生的旅途中孤独前进,这次想试着调整步伐,同身旁的少年结伴同行。
05
同顾朝岁这种一心只读书的好学生不同,沈辞就像一棵大树,学习只是他的一条枝桠,除此之外,树上还有无数枝桠生机盎然。
她原以为他只会打篮球,隔天他就抱着排球要和她一决高下。
她刚觉得男生喜欢球类很正常,他转天就在学校的晚会上身穿燕尾服弹了首钢琴曲。
晚会上的帅气值还没消耗完,他又自告奋勇报了跆拳道比赛,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对方高抬腿踢倒,还不忘了冲她龇牙咧嘴地笑。
所以当顾朝岁在自习室对着金融函数和供需曲线愁眉苦脸,沈辞在桌子上兴致勃勃地摆好了笔墨纸砚的时候,她的内心毫无波澜。
他边倒墨边絮叨:“要劳逸结合嘛,我一般心事繁杂的时候呢,就写毛笔字,从提笔到落款,一撇一捺皆是思量,写完后心也静了,手也稳了,学习自然事半功倍啦。”
顾朝岁迟疑地接过毛笔,认真思考了一下小学毛笔课上的书写要领,然后发现,毫无要领。
她只能尽量保持着手不哆嗦,用力在宣纸上写了个“大”字,提笔一看直皱眉。不过三个笔画,一横、一撇、一捺却各有想法,谁也不认识谁。
沈辞看得乐不可支,觉得她无奈又丧气的样子可爱至极。
笑完了才认真说道:“你没基础,又心思不定,楷书和行书这些都不适合你,我倒是建议你可以练练徽宗的瘦金体。”
宋徽宗赵佶,一个被皇帝事業耽误的文艺青年,在历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他开创了铁画银钩、飘逸劲秀的瘦金体。
沈辞用手机找出《秾芳诗》的图片放大了给她看,顾朝岁不懂书法,但也能看出这幅字写得潇洒肆意,傲气张扬。
他从后面环抱住她,右手覆上她握笔的手,一同提笔运力:“文偃禅师曾问弟子,我不问你之前的日子,我只问今日过后,该怎么样。弟子不答,文偃禅师便说……”
横折竖勾,顾朝岁偏头看他,鼻尖擦过他的脸颊。
沈辞微笑:“日日是好日。认识你之后,日日是好日。”
窗外有风吹过,带来一阵令人悸动的芬芳。
毕业季来得很快,就业问题压得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沈辞倒是依旧大大咧咧,凡事不求最完美,只求刚刚好。相熟的人都打趣,他和顾朝岁简直像是配合默契的相声演员,一个逗哏一个捧,一个负责嬉笑怒骂,一个在旁边嗯嗯啊啊。
顾朝岁有时连附和都疲于应付,金融行业水极深,她一无经验,二无背景,终日想的都是多考些含金量高的证书来傍身,才能取个投名状,进入大公司。她自认并非天赋异禀,唯有下功夫,直把自己熬得心力交瘁。
最后沈辞看不过去,硬拉着她去爬山。两人凌晨奔香山而去,到达山顶香炉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顾朝岁不常运动,走完这几百个台阶后腿都在打战,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
冬末春初,香山上最负盛名的枫叶都落光了,连蜡梅都过了花期,开得稀稀落落,算不上是香山最好的时光。但不知为何,坐在山顶极目远眺,看苍劲的树木伸展着枝桠,第一缕阳光从天际线蹦出来的时候,心情竟是那样舒畅。顾朝岁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
身边传来“咔嚓”一声,沈辞不知何时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单反相机,对着她按下了快门键。
他拍完了喜滋滋地拿给她看——别人取景都是以日出时的橙色天空为背景,他却另辟蹊径,拍了她身后一大片墨蓝色的天空。
照片上的女生露出侧脸,在墨蓝的基底色里显得尤为安静,她微微皱眉,嘴角却含着隐隐的笑意,目视着前方,眼神坚定,像是知道前方一定会有黎明。
照片上的女孩明明是她,却又多了些她身上没有的从容和淡然,是顾朝岁最想成为的样子。
其实,一开始摄影就是她喜欢的事情,高中时她唯一的娱乐便是趴在桌上翻看摄影杂志,那些照片上的山川河流、花鸟人物,是这个广阔又陌生的世界呈给她的缩影。
沈辞是因了她的喜欢才开始接触摄影的,如今她应付课业就已疲惫不堪,他却已经拍得这样好了。
顾朝岁对着照片看了良久,半晌才把相机递回去:“我还要去图书馆查资料,回去吧。”
下山的路她走得飞快,一刻也没有停留。
临近毕业,偌大的自习室里空空荡荡,顾朝岁对着手里的一份材料出神,投在桌上的一大片阳光由大变小,最后慢慢消失不见。
沈辞兴冲冲地推门而入,把手机一直举到她的眼前:“你看!”
手机屏幕上花花绿绿的,顾朝岁大致扫了一眼,是什么网络摄影大赛展的页面。
她无心细看,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沈辞却兴奋得不得了:“看见了没?这呢,最上面,第二名!”
是那张她坐在香山山顶的照片。
顾朝岁看着他的笑脸,突然一阵烦躁,猛地抬手拨开了他的胳膊。
沈辞猝不及防,手机差点儿掉落在地上,他怔了一怔才问道:“怎么了?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把照片发到网上,生气了?”
顾朝岁没说话。
他伸手去摸她的头发,被她偏头躲开了。沈辞的手僵在半空中,视线落在她桌上的材料上,上面的“Hongkong”字样很显眼。他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问道:“大家都说,孙主任推荐你去香港证券公司实习,你不会去的,对吧?”
他不等她回答,又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回家乡……”
她“腾”地站起身来,拔高声调道:“回到家乡能做什么?那里有全国最好的金融中心吗?我拼命走了这么久,不是要一路走回原点的!”
最后一抹夕阳也沉下去了,偌大的自习室寂静无声。
过了很久,沈辞才苦笑一声:“所以你走了这么久,哪怕有一秒钟想过,要和我一起吗?你那细致到每一步的旅途规划里,哪怕有一个步包括了我吗?”
顾朝岁“唰”地红了眼眶,她张张嘴,又张张嘴,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出口。
如同在很多年前的那个早餐店,他们此时也是相对无言,那些想说而没说的,彼此都懂。
可时至今日,沈辞宁愿自己什么都不懂。
她沉默转身,一直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沈辞的喊声:“顾朝岁!”
“顾朝岁。”他轻轻开口,“我不能永远都在背后追赶你,我也会累的。这次如果你非要走得话,我不会追了。”
顾朝岁僵直了后背,可到底还是慢慢抬起了手,颤抖着握住门把手,轻轻转动。
门锁应声而开,她迈步出门。
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像极了谁的叹息声。
那天顾朝岁一直走了很久,久到最后一抹天光彻底陨落,眼前是大片的黑暗,她就在这黑暗中模糊了眼眶。
无人能告诉她这选择是对或是错,可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将在这世界上漂泊许多年,一路皆是孤独。
06
去香港的第五个年头,顾朝岁已由当年敏感拘谨的学生变成了挂着淡然笑容的金融顾问,其中的艰辛不足以为外人道,也正是因为她的这份拼命精神,香港总公司在她的家乡设立分公司时,她成了负责人的不二人选。
父母年岁渐长,慢慢把人生重心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大概是为了弥补她年幼时的缺位,言语越发温软,叮嘱越发繁多,但时光难追,感情难补,父母补偿似的关切反倒让她疲惫和别扭,因此她虽然给父母买了房子,但并不住在一起,自己在外面租了间小公寓,衣食住行全随心意,反而自在。
外婆年入古稀,顧朝岁为她选了当地最好的养老院,有专人精心照料,虽不能把老人家刀刻似的皱纹抚平,但老人眉眼间总算有了祥和的神情。
每每累极了,她也会在心底感慨叹息:少年时每个挑灯夜读的时刻,自己幻想过的,用来振奋精神的也不过就是现在这样的情景——再也不用为了生活,让亲人总是灰头土脸地忙活。
如今这般,该满足了啊。
偶尔,只是偶尔,她深夜回到家,踢掉高跟鞋坐在空荡的客厅里,不用抬头就能看见窗外透进来的惨白月光。
夜凉如水,她这么坐着,恍惚间就觉得,荣华富贵又如何?功名利禄又如何?如今的她,和多年前那个坐在乡下阴暗平房里的小女孩,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时父母以为她需要很多的钱,却不知她只是需要很多的爱。
就像如今的自己,以为什么都得到了,却也许,她根本什么都没有。
春天,南郊新开发了一个森林公园,公司的小年轻们纷纷嚷着要去,顾朝岁干脆就把团建的地点安排在了那里。
小年轻们精力充沛,顾朝岁嫌闹腾,独自转悠着往僻静处走。公园一角是长廊拱桥,桥下有卖小手工的摊位,顾朝岁蹲下来看。
正欣赏手中一只玉石雕琢的小包子,就听身后有声音传来:“喂,你走慢点儿,等等我啊。”
顾朝岁手中的玉石“啪”地掉落,她迟疑了几秒,终于回头。
还是印象中慢悠悠的样子,站在拱桥的第三层台阶上,眉眼弯弯,连嘴角都是她最熟悉的弧度。
可惜他眼神注视的,却不是她的方向。
拱桥的上方,站着一位女生,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转过身来,冲他笑得同样眉眼弯弯:“哎呀,你怎么这么慢呀!快点儿!”
她向他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他们就这样牵着手,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桥的那头。
顾朝岁就是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胸口锥戳般的疼痛。
她忽然就想起了从前。
响着《光辉岁月》的高中校园里,他踩着夕阳跟在她身后:“你走慢点儿嘛,我问你道题!”
冬天落满了积雪的大学图书馆外,他抱着奶茶跟在她身后:“你走慢点儿嘛,待会我们去打雪仗怎么样?”
清晨旭日初升的香山,他拎着相机跟在她的身后:“你走慢点儿嘛,我再给你多照几张。”
偌大的自习室,他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语气都是极轻的:“这次你非要走的话,我不会再追了。”
那些漫长的岁月里啊,他注视着她的背影,说过那么多那么多次让她走慢点儿,她在前方步履匆匆,竟然真的一次都没有回头。
顾朝岁沉默地站着,泪如雨下。
这次终于换她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换她伸出手去,却只徒劳地,抓了个空。
从此以后,这世上漫漫长路,她披星戴月,翻山越岭,都再无人同行。
(编辑:白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