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

2021-09-05 08:17李君威
躬耕 2021年8期
关键词:长林李老板工人

李君威

1

人潮从龙兴毛巾厂涌出的时候,万家的灯火还未掌起,白杨的寒枝上栖落着橘红的夕阳,将散未散,分外好看。工厂门口停着一辆轻卡,烟花店的老板长林和老婆一箱一箱地卸着货,调皮的儿子捧着玩具机关枪,在烟花丛里走东走西。工人们推着车子,在“哔哔哔——哒哒哒——嘭嘭嘭——嘣”的枪声里,骑上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驶向各自的村庄。

这是仁安乡冬月里的最后一天。爱看热闹的人们都会在这天晚上涌到毛巾厂大门口看放烟花。放烟花从夜里十一点一直持续到十二点,有时正好,有时多几分钟,但是从来都没少过。这放烟花的传统就是从李老板亲娘八十大寿开始的,自那以后,每年的这一天,仁安乡的空气里都弥漫着烟火的味道,要持续一两个昼夜才能消散。

工人们还记得头一遭放烟花的盛况,那正是龙兴毛巾厂如日中天之时。那天傍晚,毛巾厂的工人们第一次提前放工,他们看到厂门口排起了八架礼炮车,分列左右两侧,和那对儿含着大石球的石狮子一起拱卫着毛巾厂的大门,好不气派。工人们回家吃过晚饭,看了几集电视剧,正是困意袭来的时候,又骑上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奔毛巾厂而去。他们一个个在冷风中缩着脖子,等待李老板下达放烟花的指令。在临近十一点的时刻,李老板搀着他的老娘,从厂里缓缓地走出来,工人们自动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簇拥着这对母子的还有他们庞大的李氏一族。

李老板接过扩音喇叭,巡礼一样扫视了一下人群,然后咳嗽一声,他的声音中气并不十分足,甚至是相当草率地在扩音喇叭里宣布:“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那就点火吧!”

人群一阵骚动,工人们在冷风中耸着的肩头和脖子终于可以松懈下来。

“嗵——嗵——嗵”,连着八发礼炮弹从礼炮车的炮筒子里射出去,五颜六色的彩带纸在探照灯的映照下,仙女散花般洒落人间。

“关灯!”礼炮弹打完以后,李老板的弟弟李廷虎在扩音喇叭里下达一声标准的指令。

霎时,工厂大门口的两组氙气探照灯灭了,玻璃罩里透明的白光渐渐黯淡发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目之所及,是耀目的手电光束和叼在黑洞里忽亮忽灭的烟头。人们的心头开始盘旋起短暂的无聊,一股既沉且深的疲倦感从骨头透到肉里。忽然,就像人们从来没有预见过的那样,从地上窜出数团绿火,直直地发射到夜空,在半空吐出结满红色果子的绿树,紧接着那红色的果子又在空中炸出许多小红树。小红树像是画在空气里似的,瞬间便融掉了,散作一缕缕红绿色的飘带。人们身体里刚钻出的透骨的疲倦感还没来得及细细咀嚼,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惊艳藏匿了。人们开始发出由衷的赞叹。那一晚,仁安乡的人们看到了巨型的椰子树,看到了五颜六色的蒲公英占领了整个夜空,看到了他们在电视里常常见到的,转着巨大轮子的摩天轮,也看到了仁安乡和他们自己的未来。

放完最后一箱烟花已是零点一刻了,李老板举着扩音喇叭高喊一声:“开灯!”此时,工人们已足足站了两个钟头,腿脚早已酸痛僵麻。不知是谁骂了一声,“终于放完了,也不怕折了他妈的寿!”人群里并没有人回应他这句骂,只是冷冷地传出几声哼笑。

接着李老板在扩音喇叭里郑重宣布:“明日为我亲娘贺寿,大家伙儿中午放工都来哈,12点准时开席!”

工人们吃不准李老板办的寿宴到底要不要随份子,随多少份子。有几人七嘴八舌地咒骂着,“他这不是明摆着要钱嘛!”“还用说!”“一个月就这点钱,累死累活要到年底了,还得孝敬他亲娘!”

那天夜里,工人们推着车子潮水般涌向工厂的大门时,孙喜贵才从车棚里推出电动车。他昂着头,鼻翼里哼出鄙夷的气息,独独地走在后头,他根本不屑于和他们议论这些有失他车间主任身份的烂事。他的车间主任不是白当的,出这点血对他来说早就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一个叔叔辈的本家推着车子追上去,他是厂里的锅炉工人,他说:“喜贵啊,他这是请客啊,还是要钱呐?”

“三叔,你寻思啥好事呢?几百号人呢,没个十万八万下不来!”

那老汉握着车把,在昏黄的灯影里瞧着他,如同讨好一般怯声问道:“那你随多少?”

“你就甭和我攀了,我大小也是个车间主任,怎么不得三百五百的!”

“我可没那么多钱孝敬他!”那老汉像是自言自语。

孫喜贵扬起脸,有些不耐烦了,他说:“看个人意思吧,钱多的关系近的就多随点,没钱就少随点,谁也没逼你,再说了,你又不是毛巾厂的正式工人,就别搁这瞎着急了……”

那老汉停下了。他坐在车座上幽幽地点了根烟,旁若无人地吸着。孙喜贵回头瞧他一眼,没再吱声。他发动起电动车,抖着脑袋,走走停停地穿行在人群里。

别看孙喜贵这样,下了班,他的狗性子还能收敛些,也还像个人。他平时在车间里那可是八面威风。他是逮着谁就骂谁,有时候骂急了,他连没出五服的本家也骂。见他连自家亲戚都骂,工人们大多也就忍了,穷家破业的,不都是为挣这点钱嘛!他们在背后都叫孙喜贵“大彪”,大彪哪天不在车间里飙骂两声,就觉得不正常。

虽说大彪是车间主任,工资比一般工人多,可是,他也要像其他工人一样在车间里干活,熬机器。甭说他了,就连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天天跟着机器屁股转悠都扛不住,机器吃的是电,人吃的是饭,五谷杂粮,谁能干过机器啊!工人一天连轴转12个小时,有时还要加班,乡里乡亲街坊邻居的半天顾不上说一句话。哪像在自家田间地头,干累了,搁地头一坐,喝口茶,抽袋烟,再接着下地。“挣他这份钱跟卖身有什么两样?”这是工人们常常抱怨的一句话。

第二天刚开工不久,工人们又犯起嘀咕,他们还在为午宴随份子钱犯愁。倒不是真随不起那百儿八十的份子钱,他们是恨呐,他亲娘做寿,还得工人出钱!

小张对随份子十分不满,配料时沥沥拉拉洒了一地。他下学没多久,刚进厂,还要押两个月工资,厂子每月六七号发工资,也就是说,他这个月和下个月都拿不到钱,要等到下下月的月初才能开支。

他一面勾兑着染料,一面扫两眼手机,QQ“吱吱”地响着,他不时噼噼啪啪地敲敲手机键盘,回上两句。

漂染车间刚染出几条毛巾,大彪就骂骂咧咧地把机器给关了。他走到小张跟前,一巴掌把小张手里的手机打到地上,把几条上色不匀称的废毛巾甩在他脸上,然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你真当这是学校呢!上班耍手机,谁惯你的臭毛病!俩眼泡瞪得不小,吃饭你能吃鼻子里去?上学不中用,混社会还不中用,光吃饭不干事,不想干了就给老子滚!”

工人们抬头看着大彪像训狗一样训着小张,脸上有些木然。

“看什么看,不想干的都给老子滚回去!”大彪继续发着飙。

小张毕竟年小,哪能受这个气,他指着大彪的鼻子骂道:“孙子,你个狗杂种,老子忍你很久了!”

“还反了你了?”大彪骂道。

大彪攥着小张的领子像是薅葱一样把他拎起来。小张双腿夹在大彪腰上,双臂用力挣了挣,没有挣脱。他使出一记勾拳打在大彪的眼上。大彪松下手,小张从大彪身上蹦下来。大彪撸起袖子,拉出一副干不死人不了事的架势。工人们没有一个上前拉架的,连劝架的都没有。

小张站定,朝地上啐了一口痰,然后不急不慢地从后腰摸出一把弹簧刀,“嘡”的一声弹出刀身。没有武侠小说里宝剑出鞘时闪出的寒光,也没有让在场的工友们见识到锋利的刀锋,钢化的刀身只给他们一种粗粝而坚硬的感觉,使他们感到有些失望。

“你动我一下,我弄死你。”小张没有大吼,他很平静地说下这句话。

大彪一脚踢起地上的染料桶,染料飘洒在半空,如同瓢泼出的水一样落在地上,只是那声音要比水砸得更加脆亮,也更加沉闷。

那把弹簧刀直直地指向大彪,向他逼近。大彪看到小张的手抖了一下,然后他又更紧地握住刀柄。大彪的身体松弛下来,他出神地看着那把指向自己的刀,然后把袖子撸回去。

“滚吧,别让老子再瞧见你。”

可能是那把刀的质量不够好,他摁了两下才把刀身收回去。收回刀后,小张看到工友们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向他,那眼神中有贪婪、不满,甚至是嘲笑和蔑视。小张愤怒了,他把弹簧刀扔向观战的人群,他发现他们全都把头低下去,装作没看见。小张满意地笑了,转身走向工作台,一脚踢飞了桌上的水杯。那水杯先是撞到一台机器,掉在地上时他看到塑料的杯身已经裂出纹,地上缓缓地洇出水来。他撞着大彪的肩头大摇大摆地向车间外走去。

大彪站在那儿没动,他看着小张气焰嚣张地走出厂房,显得有些木讷。

临近11点的时候,工友们就看到大彪乌青着一只眼站在车间正中央,他十分不耐烦地嚎出一嗓子:“都别干了啊,别干了!中午厂子食堂开席,都麻溜地准备准备!”

二车间的工人们无奈地夹在人群里,朝食堂走去。还没走到食堂,他们就瞧见食堂门口已然排起了长队。他们远远地就能听到尹会计中气十足地报礼账的声音。

“孙鸿坤100元——王长水100元——张芳芳50元——孙金福100元——李亮亮200元……”

大彪在队首夹了个塞儿,从钱包里抽出六张红彤彤的钞票,扔到桌上。尹会计大喊了一声,“大彪600!”大彪嬉皮笑脸地回头瞧瞧排的长队,人堆里不知谁吼出一嗓子,“大彪牛啊!”

排在队尾的几个工人不耐烦了,直发牢骚,嚷嚷着要走。他们四下里瞅了瞅,便悄悄地走了。

李老板的儿子李涯开着奥迪跑车在厂门口遇见他们,他摇下车窗,探出头来,把太阳镜也摘下来,问道:“叔,你们咋走了?”

他们透过车窗,看见副驾驶还坐着个姑娘。姑娘长得很是清秀,就是额头和脸蛋上闪烁着几片红色透亮的青春痘,显得有些羞涩。他们虽然不太认得李涯,但是他们认得这辆跑车。他们在董事长办公楼前见过几回这辆跑车。全厂的人都知道,李公子买了一辆奥迪跑车,整个仁安乡只此一台。

“家里有点儿事。”老王说。

“啥事还差这顿饭了!”李涯十分热情地说,“把车停厂门口吧,我拉你们进去!”

几人无奈地相互看看,把手里推着的摩托车、自行车、电动车停在厂门口。他们中的一人上前拉开跑车车门,其他两个也跟着上去了。

老王说:“我晕车,我走着过去。”

李涯把太阳镜戴上,对老王说:“叔,一定来哈!”

跑车向食堂开去,老王往厂子里迈了两步又折到厂门口,他骑上电动车回家了。媳妇慧琴已经做好饭。吃完饭,看了两集电视剧。老王午觉也没睡好,起来抽了两根烟,就和妻子一前一后去了工厂。

老王一到車间,就有同事跟他煞有介事地说起来:“老王,咋没见你回去呢?嗨,我跟你说,那个席啊就跟城里那种自助餐似的,大虾、蟹子、牡蛎、鲤鱼、牛肉,啥都有!就是限量。”他有些遗憾地打出一个饱嗝,然后刻意压低声音继续说,“哎,你是没见着哇,那李大公子一桌一桌地敬酒,喝高了,抱着那小姑娘就是一通乱啃!遇上这么个畜生,那小姑娘也算是白瞎了!”

“那李老板呢?”老王问。

“李老板?他喝杯啤酒就走了!说什么下午接见外国来的客户……”

2

李老板对母亲八十大寿那晚放的烟花非常满意,他对准小舅子长林说:“长林啊,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小子干起营生来还是把好手,以前你在厂里干活真是屈才了!”

没攀上李廷龙这层关系之前,长林和小张一样,都是毛巾厂配料、上色的工人。他妹妹巧穗在外地读的是一个专科护理专业,寒暑假回来常去毛巾厂做临时工,挣点生活费。那时长林还没有成家,基本上就是靠他一个人供妹妹念书。有几回李老板在巡视车间时碰见巧穗,巧穗看见他也不说话,拗拗地走过去,像是和他有仇一样。李老板和巧穗好上了以后,笑着问她:“长林以前没少说我坏话吧?”巧穗搂紧李老板的脖子,嘴里吐出温热的气息,她说:“以前你们太欺负我哥了,我都不知道骂过你多少回王八蛋了,哈哈哈……”她咯咯地笑着,那笑声催生出情欲的味道。她毕竟还是太年轻,在急于恋爱的年纪里,投身给了一个家财万贯的老男人。于李老板来说,巧穗这些情意绵绵的归心之语,即便真戳到他的心窝,也如温柔般挠痒,全没一点儿杀伤力了。可是,在交心之前,巧穗事先是要拿出些话头托底的,比方她说:“也不光是我哥说你啦,我就听到厂子里不少工人议论过你。”她当然不肯以自己的口吻说出一番不讨李老板欢心的话,因为他们兄妹正是几百工人里骂过李老板的两个,而他们过去在骂李老板的时候,也绝想不到以后竟和他有这种联系。

早两年的一个国庆节,还在外地念书的巧穗电话里问哥哥放假没有,哥哥说没有。巧穗一听这话,就在电话里咋呼起来:“七天假,又一天也没放?一天干12小时,双休没有,节假日没有,人又不是机器,还让不让人活了!”长林在电话里长叹一声:“哎……算是卖给他姓李的王八蛋了。”

巧穗怀孕以后,李老板对她那是百依百顺,厂子也不去了,陪着她天南海北地转悠,香港、日本、韩国、新加坡,走马灯似的玩了一个遍。还没等收回心来,巧穗又对李老板说:“我在网上看到上野的樱花开了,我想去日本赏樱去。”

“不刚去的嘛,这才多久啊!”

巧穗嘟着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李老板得意地笑了。和巧穗好上的这些日子,他确实年轻了不少。没和老婆离婚的时候,他是想不起和他老婆出国旅游玩一玩的,也没那个情调。弟弟廷虎看着哥哥让这小妖精迷得一愣一愣的,不止一次地劝过他:“哥你得小心啊,你这是老房子着火啊,危险!你这个岁数,她那个岁数,玩玩就行啦,你还真打算娶她啊!”李廷龙不听,心想着他这个弟弟还不是惦记着厂里的股份嘛!

“老房子着火就让它着吧!”李老板小声说着。

“啊?”

“去,咱去,咱去哈!”

“我就知道老公对我最好了!”

刚一到日本,巧穗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李老板要去上野公园。李老板想在酒店歇歇再去,可是他架不住巧穗软磨硬泡。

到了上野公园,巧穗始终提不起兴致,她丧起一副脸,呆望着,也不知她是在看随风离枝的樱花呢,还是在看樱花树下正忙着照相的一家三口。李老板不明白,他们千里迢迢地来看这满园的樱花,巧穗应该高兴才对啊,可是她却拉出一副死脸来,令他败兴。

李老板点起一根烟,独自看了一会儿四处拍照的游人。此刻,那些游人,包括那一树一树灿烂的樱花都使他感到无比厌倦。

巧穗还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阵风刮过来,她看着散落一地的花瓣开始哭泣,悲伤地哭泣。李老板走过去,说:“走吧,咱们去泡温泉吧?”巧穗没有理他,一个人默默地朝公园外面走。

一回到宾馆她就躺在床上,李老板抚着她已经隆起的小腹,问着:“你是哪不舒服吗?”她也不说,把电视关了,眼泪簌簌往下落。

“我也没惹你啊?你为什么要哭呢?”

巧穗还是没说话,她趴在床上无声地哭了一会儿,然后爬起来,红着眼睛问他,她说:“李老板,你是包养我吗?”

“你怎么不叫老公了?”

“你是把我当你的情妇,对吗?”

巧穗质问着他,红着的眼里又涌出泪来。李老板伸出手揩去她的眼泪,那眼泪就又从她眼里冒出来。

“是该给你个名分了。”李老板默默地说。

“你真这么想过?”

“想过,怎么没想过?”

“那我和宝宝一起等你。”

巧穗环住李老板的脖子,脸蹭着他的下巴,温热的胡茬在她脸上和鼻尖滑来荡去。温存片刻,巧穗煞有介事地向李老板提起一件事,她脸上被李老板的胡茬刺起的潮红还没有散去。

“老公,有件事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我不敢说,覺得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

“嗯。”

“啥事那么严肃?”

“那你先保证不生我气!”

“行,我保证,行吧?”

“我以前举报过你。”

李老板“哼”地一声,很诡异地笑了。巧穗以为李老板生气了,赶紧贴到他脸上,拿鼻尖来回拱着他的两只眼睛。

“我知道错了,老公,你千万别生气,我以前觉得你对工人太坏了,就往市长信箱写了一封举报信。”

李老板拍拍巧穗的小脑瓜。“我的傻姑娘啊,我一直等着你和我说这事呢!”

“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可没署名啊!”

李老板笑而不语,巧穗挠着脑袋干着急,但是她已经不害怕了。紧张的气氛消散了,巧穗更紧地环住李老板的脖子,剩下的只有连珠炮似的嗲声嗲气地撒娇了。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嘛,你是不是那个时候就看上我了?”

“穗儿啊,你是没署名,可是你傻啊,你写你哥哥在毛巾厂遭受非人待遇,不是你还能有谁?”

“我以前是看着我哥哥一个人怪苦的,他上班那么累,还要供我上学,现在都好了,你给他开的烟花店生意越来越好,我知道都是你罩着的。老公你也怪不容易的。”

李老板听着巧穗的这一番话,心里这个熨帖啊,这个受用啊,他胸中涌起一阵酸楚,眼泪唰地下来了。巧穗不停地给他擦着眼泪,抚摸着他的脸,温柔得像是灶膛里跳动的小火苗。李老板平生第一次感到有个女人能这样理解他,这样懂他,泪眼里全是这个青春乖巧又可人心的女人。他终于绷不住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躲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女人怀里,号啕大哭。他在哭声中想起以前在哪听过的一句话:只有恋爱中的男人才最喜欢哭。

他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那晚,李老板不断地回想起他的第一场婚姻,但凡老婆能给他点热脸,给他点温暖,他也不至于离婚,毕竟是快三十年的结发夫妻。老婆过了四十五岁以后,人也变得不可理喻。李老板在乡里、市里的酒局应酬一下,还得把现场的照片、视频时时传回,受到老婆的远程监控。别人笑话他怕老婆,他笑着怼回去,美其名曰爱老婆,“你们这些俗人哪懂得这种爱呀!”别人笑着又怼回来,“真变态!”引起一阵哄笑,他也笑,仿佛笑的不是他自己。午夜梦醒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知道肚里的心酸和苦楚。厂子做大以后,妻子防他如防贼,好像他随时都要出轨变节似的。以前碍于夫妻情面,后面她也不管这些了,每天晚上必查他的电话、短信,不翻翻老公的手机她是睡不着觉的。哪个老板外面有了情人,谁又离了,谁又找了,以前这些都是笑谈,可是自打被老婆抓到他在外头包养过一个情人后,凡涉及女人的话题都是不能再提的。

他和妻子相互恶毒地攻击过几次以后,原本没多少交流的夫妻二人,话就更少了。妻子漫无边际、没完没了的冷暴力使他心力交瘁。

去年割麦时节,李老板的偷欢又一次被老婆“逮到了”,还被拍下视频。定位如此准确,她是如何知道的?

他带着疑问到了前台,服务员告诉他,客人的资料都是保密的,客人的信息根本不可能从他们手上泄露出去。

“莫不是你车上叫你老婆装上追踪器了?”服务员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李老板把车开到汽车修理店。修车师傅从车底钻出来,拿出一个闪着红灯的小型定位器,“就是这东西!”李老板接过那小玩意儿,苦笑着,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扔到地上,一脚踏碎了。追踪器闪着的红灯灭了,线路板裂成碎片,有几块还勉强地黏在一起。修车师傅开玩笑地说:“这回,显示屏上的坐标可要永远定位在我这儿了。”

李老板回到家,老婆坐在客厅正看着电视,见他进来,也没抬眼,嘴里不时吐出几口瓜子皮,然后发出几声嗤笑。李老板把那枚定位器往地上一丢,老婆又嗤笑一声,很响地把瓜子皮连着吐沫啐飞了。

“你是真想好要跟我离了?”李老板压着火问。

“是!”她怒吼道,然后她从嘴里吐出一颗瓜子仁儿,发出“呸”的一声。

“那你又何必弄这出儿埋汰我?”

“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是有多贱!你保证书是怎么写的?你是怎么跪在地上向我保证的?再犯病怎么办?你自己说!我还抱着希望,盼你能改好,我现在算是知道了,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每天我都提心吊胆的,担心这个,害怕那个,这些年我累不累?你说我累不累?看看你那副死相吧,我都嫌脏,埋汰,你懂不懂?”

李老板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半天才吐出来。他平和地说:“那就离吧。想怎么分这个家全听你的。”

“我也不稀罕你那破厂子,你也不会给我,我不多要,给我五百万,盖厂房贷的款和我无关,还有,市里那套别墅归我。”

“行……行……全给你都行!”

“你当我稀罕!这么多年了,我不值这点钱吗?”

“值……值……”

“你不用担心,离婚以后,我会把那视频给你的!”

“到底还是钱!你跟我说呀,不用弄得这么难堪吧,我是把着钱不撒手的人吗?”

“是你难堪,不是我!”

“好好好,我不跟你扯,那李涯呢?”

“李涯?你放心,我不抢你那宝贝儿子,我养不起!”

3

和老婆把婚一离,把家一分,李老板就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老婆分走的那点私产倒不至于真动筋骨,可是细想想,皮肉总还是疼的。最不省心的是他弟弟李廷虎,眼瞅老娘一天天老下去,非要把家分了,两个妹妹也跟着他一唱一和地瞎闹。李老板自认平素没有亏待过几个弟弟妹妹,在毛巾厂他是董事长,弟弟是副董事长,两个妹妹一个总经理一个副总经理,分红啥的从来没少过,他们还想要啥呢?老娘不用说,一贯向着弟弟,明里暗里也跟他念叨叨过几回:“你们哥两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对谁都不偏不厚,一碗水端得平。毛巾厂有你顶着就够了,廷虎在毛巾厂施展不开,他想办个卫生巾厂你就叫他弄,但是分家不能听他的,等我死啦,你们四个爱怎么分就怎么分。”老娘把他逼到这份上,他也只能闭着眼,任凭弟弟折腾了。

看着李廷虎的卫生巾厂一天天起来,李廷龙的心里也恨起来,毛巾厂新建厂房的贷款还没还完,这又以毛巾厂的名义贷款五六百万,每年还得追加百十万的投入,再大的家业也扛不住这么折騰啊。新厂子即便不亏损,要盈利那也是几年以后的事,可弟弟嘴里一口一个分红,像是马上就能变出钱来似的。

李廷龙思来想去想不通以后卫生巾的销路,卫生巾能比毛巾吗?毛巾只要看得过去,实惠好用就不愁卖不出去。卫生巾呢,首先得卫生,质量要达标,劣质卫生巾那是会得妇科病的。换句话说,女士们敢不敢买,要看品牌有没有知名度,品牌那可是用钱砸出来的。李廷虎自然请不起大牌明星,二三线甚至不入流的明星他都请不起,也不想请,他根本就没打算花那个钱,他要不花一分钱地把广告打出去。

过去市电视台为了创收,在各大乡镇企业寻找广告商机,龙兴毛巾厂就在市电视台做过不少广告。李廷虎靠着这层关系,与市电视台一拍即合,全市海选广告明星,报名费每人200元,最终十名入选者将获得拍摄电视广告的机会,并且优先向全国各大制片机构、影视导演推荐试镜。

现场报名缴费的那天,人山人海,除去一大帮学生、家长之外,还来了一大帮看热闹的大爷大妈,大爷大妈们的加入无疑壮大了海选比赛的声势。人声一浪高过一浪,报名结束已是下午五点了。李廷虎让人清点好报名的收益,总计二十万三千两百元。除去成本,李廷虎自己揣兜里十万。

李廷虎叫老婆从那堆报名表里找出一百个长相姣好的女孩,他老婆扒拉半宿,又凑上几个大妈,外加几个小青年,总算把数凑够了。李廷虎在卧房里早已睡下,呼声震天。他老婆虎起脸,蹬了他屁股两下,把李廷虎弄醒了,然后十分不满地说:“折腾这一天,老娘又搭进去这一宿,就弄了这十万块钱,管什么用!”李廷虎翻个身,骂了一句:“你懂个屁!广告费还省了呢!”他老婆确如他所说的“懂个屁”,李廷虎根本就没打算在省台做什么广告,他哪有那个钱,哪有那份闲心,他的“猛虎牌”卫生巾能把市里的市场份额先占住就够了。

海选决赛那天,李廷虎把所有参赛报名的人都叫来,他在市体育中心郑重向他们承诺:“咱们选出的广告明星那可不是矬子里拔将军,那是优中选优,好上选好。没进入复赛的,最终没选上的也不要紧,咱有厂子,你们要是愿意,都欢迎来咱厂子上班,绝不亏待大家!”

整个复赛的过程隆重而又庄严,100名选手在各自才艺展示的一分钟里拼尽全力,唱歌、跳舞、弹吉他、吹乐器,应有尽有。李廷虎颁完聘书时感叹:“咱们市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当晚,市电视台插播了这条广告明星海选复赛的新闻,画面中李廷虎为获选者颁发聘书,他站在十位清纯可人的女生中间,如同少年般害羞微笑,李廷虎感叹的那句话显得格外动听,温暖着电视机前落选的众多报名者。在所有收看那晚新闻的观众中,想必李廷龙的内心最是复杂的,也最是翻江倒海的。窝在床上的巧穗听他大声地骂了一句:“这个王八蛋,长本事了,倒是会骗!”巧穗半拖着肚子往李廷龙身前凑过去说:“廷虎也真是的,坑蒙拐骗样样在行,早晚让公安局抓去,还是咱们挣钱实打实地讲究!”李廷龙看着巧穗,叹口气:“哎,廷虎也是个人才啊!”从李廷龙的这声叹息里,巧穗听出他真的是老了,那个使她托付终身的男人老了。她涌出一阵悲凉,紧紧地搂住李廷龙的脖子。

巧穗的肚子一天天变大,李廷龙也一天天烦躁起来,他许久没见到儿子了。李涯从他把这个小妈娶回家那天起就没再回来过,当初他怕李涯面子上过不去,婚礼都是从简的。和巧穗登记完,一家人只是简单地吃了个饭。李涯就是在那天消失的。他不知道儿子这些天跑哪去了,在干什么。他想给前妻打个电话,可对着屏幕瞅了半天前妻的号码,又把电话撂下了。

这段时间毛巾厂一车皮一车皮的毛巾被退回来,巧穗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她也不敢问,她知道老公苦。李廷龙的脾气越来越坏,好几次急赤白咧地在毛巾厂破口大骂,像训孙子一样训斥着各车间的主任,各车间的主任骂工人的话就更难听了。

一连数月,毛巾厂的销路非但不见好转,而且还愈加地坏下去,工人们的工资迟迟发不出来。厂里有人散播出消息,厂子可能要黄了,李老板要卷款跑路了。这条消息最终在厂子的大喇叭里得到确认:全体工人放假待工,等候复工消息。

在这场漫长的中场休息中,工人们终于有了大把的闲暇时间,他们无聊地躲在屋里看着电视剧,烦了就拖出一把椅子靠在大门口打盹,然后走东串西商议对策。他们要逼李老板开工,至少先把拖欠的几个月工钱要回来。他们众志成城,打算一早在工厂大门口集结,然后去围堵李老板的家门。可是,就在他们集结的那天早晨,他们看到长林搀着巧穗远远地走来,工人们许久没见到巧穗,她像是马上就要临盆了。巧穗一上来就扯开哭腔,她说:“李涯让放高利贷的流氓绑架了,李廷龙救儿子去了,求求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让我们缓口气儿,李廷龙平日待各位不薄吧?什么时候少过你们的工钱,现在厂里有困难,不是不想给你们发工钱,实在是发不出来了。求求你们,我们不会跑的,让我们缓口气儿……”说话间,巧穗就落泪了。工人们一个个看着她那篮球大小的肚子,再瞅瞅她身旁的长林,他们十分无奈地把鄙夷的目光投射到长林的身上。长林上前几步看着大伙,又把头垂下去,向讨债的工人们深鞠一躬。人群中爆出一句:“长林,还真把自个儿当老板了!少来这套,你倒是鸡犬升天了,我们全要饿死了!”

长林直起腰,愤怒地看向人群,他找不到刚才骂他的人,但他知道是谁。巧穗擦擦眼泪,如同逃离这片是非之地般快步往回走着。

“不服今天就干死你!”

“一码归一码,跟长林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系!”

“有事说事,别整这些没用的!”

巧穗回过头看到哥哥被人群围了起来,她腹中突然感到一阵疼痛,她大喊一声,“哥……哥……我肚子疼!”

长林扒开人群,飞跑到妹妹跟前。巧穗一只手插着腰,慢慢坐在地上,她嘴里发出十分悲惨的叫声。在那一连串的呻吟声里,人群中紧张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他们感受到某种痛感。

长林抱起妹妹,十分吃力地向家门快步走去,为长林仗义执言的工友飞奔过去,拖住巧穗的后背,他们在巧穗痛苦的叫声里前行。工人们呆呆地望向他们远去的身影,一个个叹起气来,脸上现出虚无与绝望。

李廷龙是在绑匪指定的一间废弃工厂接到长林电话的。他看到李涯和四五个人正坐在地上痛痛快快地玩牌,他们身后丢了一地喝光的啤酒瓶子、餐盒垃圾、泡面筒子。李涯没有抬头看父亲,他知道李廷龙就站在他边上。他继续摔着牌,嘴里骂骂咧咧着。

“出牌呀,都死了?怕我还不起是怎么着?”

一起玩牌的几个小青年统统站起来,没人搭理他,他们也就是看在财神爷的份上,平时才忍下李涯这张臭嘴的,要不早给它扇烂了。

李涯见没人搭理他,把手里的牌往地上一摔,又吼出一嗓子:“你们还玩不玩了,不玩一分钱都没有!”

李廷龙照着李涯胸口就是一脚,李涯倒在地上,手捂胸口吭哧了几声,然后愤怒地说:“行,你真行李廷龙,有本事你就踹死我,我谢谢你!”

李廷龙腾出一只脚又踹出去,李涯手按着地,慌忙向后退出半米远。这一脚没踹在李涯身上,被跟前的两个小青年拦下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小王八蛋!”李廷龙骂道。

边上的几个青年一起围拢上来,他们一个个把胳膊叠在胸口,用十分挑衅的眼神瞅着他,很是嚣张。

“黑社会?少跟我在这扮流氓!”

一个青年用手搡了一把李廷龙,李廷龙刚要还手,叫一个理着鸡冠子头的青年拦下了。

他痞里痞气地说:“叔叔,道上的规矩您总懂点吧?”

“什么规矩?”

“欠债还钱!”

李廷龙并没有接话,他向李涯吼道:“赶紧给我滚回车上去!”

“他敢?你问问他敢不敢?”

李涯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没有说话,也没看李廷龙。

“您要是真不懂规矩我就教教你!”

李廷龙从后腰把那把预备好的短刀抽出来,在几个青年眼前晃了晃。

“看来,我今天不扎死两个是回不去了。”

“弄他!”鸡冠子头大喝一声。

几人聚拢过来,把身上的弹簧刀、钢管、双节棍耍得生响。李廷龙本想拿出刀吓唬吓唬这几个青年,没想到他还真遇上混社会的了。看这阵势,他要吃大亏,这帮小青年没轻没重的,杀红眼了,那可真就白死了。

李廷龙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的。他一摆手,从兜里掏出手机,“别介,你们先歇会儿,我先接个电话。”他在长林打来的电话中得知巧穗生了,是个兒子,长林在电话里絮絮叨叨的,他只说了句:“好,我知道了。”李廷龙的脸上漫出笑容,他把刀扔到地下,然后对那个鸡冠子头说:“行了,我也不跟你们费劲了,直接说吧,要多少钱?”

“你还真当我是要饭的了?不是我要钱,是你还钱!”

“他欠你们多少钱?”

“零头我给你抹了,还十万就行!”

“李涯,你跟爸说,输了多少?”

李涯依旧丧着头,他十分不耐烦地说:“他说多少就多少!”

“行,钱可以给你们,但是你得保证不能再招我儿子。”

“行,那你也得保证不能报警,否则就不是钱的事了。”

他们裹挟着李涯父子从银行出来时,远远地瞧见几辆警车鸣着警笛呼啸而来,那几个小青年吓得面如土灰,紧紧地围住李涯父子。当警车从他们身旁穿过后,那几个小青年才放下心来,抓在李涯身上的手纷纷放下来。李廷龙让李涯先赶紧回家,自己则独自离开,向医院奔去。

“哎哟,尿了,尿了哎!”

“还尿了,行啊癞子!”

面对兄弟的嘲笑,那个吓尿的青年红着脸满不在乎地说:“哪天进了局子,我看你们还能笑出来不!”说完,他拍了下鸡冠子头的胳膊,然后沿着马路牙子大摇大摆地走去。

“癞子,你不要钱了?”

癞子没有回头,他朝后摆摆手。他们看到癞子屁股上的尿渍铺满了整个后裆,他渐渐远去的身影使他们感到空虚。

鸡冠子头紧锁住喉咙,他似乎有话要说,但又什么也没说。他从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两摞钱塞到李涯手里,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4

超出很多人预料,李廷虎的“猛虎牌”卫生巾非但丝毫未受到的冲击,反而开始在各大超市走俏。李廷虎拍出的几条广告在市台不分昼夜地轰炸,使人们的耳朵饱受摧残。这使李廷虎的猛虎牌卫生巾,在极短的时间内为市民们所熟知。靠着低价竞争、给代理商高额回扣的营销策略,猛虎牌卫生巾不但迅速抢占了全市各大商场的柜台,同时也在周边县市打开了销路。

龙兴毛巾厂的工人们好像又有了希望,他们想李廷龙、李廷虎毕竟是亲兄弟,现如今哥哥的厂子有难,他当弟弟的难道会袖手旁观吗?再怎么说,毛巾厂也有他李廷虎的股份,他们李氏家族的股份全在毛巾厂。可是他们错了。李廷龙在救回儿子以后,龙兴毛巾厂的工人就听到了一个更加不幸的消息。他们听说李老板一回来就去了李廷虎的卫生巾厂,哥俩在卫生巾厂的车间抱着扭打了半个小时。李廷虎死活不拿一分钱,银行的贷款全叫李廷龙一人背,毛巾厂的欠薪问题他也一概不管,他说:“只要拿出一分钱,刚起来的厂子就得垮,你一个人垮还不够,还得拉上你亲弟弟,咱家的家业不能败在我手里!”听到这样的消息,毛巾厂工人的心彻底凉了,他们指靠李廷虎还他们工钱的希望也落空了。

不到黄河心不死,毛巾厂的失业工人不时跑到李廷虎的卫生巾厂,想在他的厂里找份活干,哪怕是临时工也可以。可是李廷虎说:“不是咱不想收留你们,你们也看到了,卫生巾厂刚起来,主打的是周边县市,哪像毛巾厂做得那么大,用的人也多。再说了,要了你不要他,那还不得让唾沫星子淹死?你们放心吧,毛巾厂黄不了。”来谋食的毛巾厂工人全被他挡了回去。

在这样煎熬的日子里,毛巾厂的工人常常在深夜里无法入睡,他们恨李廷龙,更恨李廷虎,他们觉得正是李廷虎的卫生巾厂把毛巾厂给闹黄的。毛巾厂的工人再次集结起来,他们要逼李廷龙复工,要他把拖欠数月的工钱吐出来。他们坚信李廷龙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厂子,即便真黄了,他也存下不少钱,为离婚他能给老婆好几百万,难道这点工钱他拿不出?

工人们走到工厂门口停下了,工厂大门被铁锁牢牢锁住。工人们在厂门口拉起标语:李廷龙,还我血汗钱!一众工人齐声大喊:“李廷龙,还我血汗钱……”那喊声近乎哀吼,引起厂里的几条狼狗一阵瘆人的吠叫,工人们的心里一阵发慌。工厂大院停放的那辆银色奥迪跑车还是刺激了他们,他们知道李廷龙就在办公室里,他救回的李涯也在里面,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出来。几个工人跑到汽修店借来液压剪,把铁锁剪断,愤怒的人群冲进工厂。他们远远地看见李涯牵着两条大狼狗朝他们走来,人群停住了,那狼狗的吠声却更加嚣张起来,它们凶猛地一个劲儿地向前猛冲,前爪在半空中乱抓,好像随时都能朝人群扑来。

李涯一眼便看到了大彪,他站在队伍前面,还有几个车间主任也和他并排站着。人群并未给他们助长半点气势。

“大彪,是你挑的头?”李涯问道。

大彪看着他,那狼狗还在没命地吠叫,李涯踹了其中一条狗的屁股,两条狗便安静下来,它们朝人群吐着舌头,像是在等候命令,伺机反扑。

“挺能啊都!”这话像是对前排站着的各大车间主任说的,又像是对着所有前来讨薪的工人说的。他又说:“你们就确定毛巾厂一定黄下去了?车间主任以后还想不想干了?”

“有钱就干,没钱怎么干!”

大彪说完这句话,有些后悔,他看见那两条狼狗龇着牙闷闷地叫起来,拽得李涯直往前打趔趄。

“大彪,真牛!我爸說了,没钱,有本事你就领他们告去,要不你们就把毛巾厂点喽……”

“大彪也是你叫的?”

“牛!”李涯又说了句。

“他们不讲理,咱们去告他去!”

众人走后,在人群中最犯嘀咕的应该就是大彪了。他后悔刚才逞能没给自己留条后路,可是他又怕工友们骂他窝囊,只会窝里横。前几次工人们私下串联,他躲着没吱声,这次挑头了,怎么说呢,一个字,爽!但是这爽的代价可能就是毛巾厂复工以后,他就彻底失业了。他走到半道,悄悄离开人群,又折回去,从超市买了两壶酒,提着一提苹果往毛巾厂走去。大门口被剪断的锁链还丢在地上,门也四敞大亮地开着,那是他们刚才的杰作。他看了一眼守卫工厂大门的那两个石狮子,它们垂丧着头,嘴里的两个大石球好像一不留神就能掉出来似的。

大彪那天在李廷龙办公室究竟干了什么,没有一个人说得清,但是所有毛巾厂的工人都愿意相信,那天大彪一定是告饶了,甚至有传言说他给李廷龙跪下了。大彪回来后,告诉工友们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是李老板亲口对他说的,厂子一定不会黄,叫咱们放心,他砸锅卖铁也要把厂子保住,保住厂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李涯那辆跑车卖了,先给大家发一个月的工钱。等贷款一下来,他就复工,他要把拖欠的所有工钱一分不差地还给大家。以后每年会把放烟花的钱给大家发奖金,大家先都回去等一等。

大彪并没有骗工友们,李涯确实预备第二天把跑车卖了,可是事也出在卖车的前天晚上。大彪从李廷龙办公室走后,李廷龙与儿子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李涯当然不想把跑车卖了,可是李廷龙非要做个样子。

“你爹我还有多少家底?懂点事吧,李涯,你那跑车太扎眼,大家都看不下去了!我当时就不该给你买。”

“你要做姿态,卖我的车?”

“此一时彼一时,过两年我再给你弄辆新的!”

“那你怎么不把你小老婆休了呢?你为了她,糟践多少钱了你怎么不说呢,还要卖我的车?”

“小兔崽子,你就这么跟你爹说话?”

“行,就算我还你的救命之恩!”

“兔崽子,你的命都是我给的!”

李涯听到这夺门而出,他开着跑车把女友接出来。那晚他们喝了很多酒,在市里的一间酒吧一直泡到凌晨四点多。

李涯搂着女朋友说:“小茹,等你大学毕业了,咱们就结婚!”

“你这算是向我求婚吗?”小茹憨笑着问,酒精还在她的大脑里发酵。

李涯笑了,他笑得张牙舞爪,然后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还晃着一个洋酒瓶子,他大声喊着:“小茹,大学毕业就嫁我吧,我要给你幸福!”

女友在他脑门上啵了一口,说了句:“傻样儿,我知道了!”

他们跌跌撞撞地从酒吧里出来。女友说她困了,想找个地方睡觉。李涯发动起跑车,跑车在宽敞的大马路上风驰电掣。

李涯愈加感到兴奋,他对女友说:“小茹,咱们有多久没飞过了?”

女友扬起可爱的脸,她脸上的青春痘还是那样红,那样亮,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得那样迷人。她说:“比一辈子还久啦!”

李涯问:“那一辈子是有多久?”

“一辈子?傻瓜,一辈子就是一瞬间……”

李涯还记得第一次带女友飞,小茹事后对他说:“吓死了吓死了,但是无限接近死亡的感觉真美好。”那时李涯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那就是他飞车时的感觉。

李涯把油门踩到底,在空旷的黑夜里,车子箭矢一样射出去,他们听到轮胎摩擦柏油路面的声音,在那巨大而又刺耳的刺啦聲和车子的轰鸣声中,他们的眼睛里一次一次地闪现出火车急刹车时的火花。他们无比幸福地享受着那种无限接近死亡的感觉,那种感觉使他们感受到一辈子似乎只有一瞬间。

隔夜的雨水还沉在路面,风刮掉的枯叶一层一层紧紧地黏在地上,车子的咆哮声把凌晨四五点的声音全掩盖住了。他们欢乐地笑着,他们在欢乐的笑声里视线越来越模糊,他们只听到“嘭”的一声巨响,一个什么东西撞在了挡风玻璃上,从车顶棚滚飞出去。然后,又是“哐”的一声响,一把扫帚从破碎的玻璃窗插进来,封住了李涯的咽喉。

龙兴毛巾厂的工人们还在沉沉地睡着,那晚的觉似乎特别长,在他们的梦中,烟花开满了整个仁安乡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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