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志二题

2021-09-05 08:17赵德玺
躬耕 2021年8期
关键词:圈儿段长皇甫

赵德玺

宋老顺进城

宋老顺其实并不老,才二十二岁。他爹是个“圣人蛋”,年轻时在一个当铺里干过,打得一手好算盘。但除了打算盘,其余百事不通,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农事活儿一窍不通,五十大几了没拿过劳力工分,一直在妇女窝里混。这人会打算盘,不会算账。连生产队的年终分配账都不会算。他家的大事小情都靠儿子宋老顺处理。宋老顺之前是请人帮忙,自从宋老顺满十四岁,家里再有什么事情,老顺便说,我来整。他爹惊得瞪圆了眼睛:你会整?老顺说,我看别人整,没啥难的。他妈说,娃,别逞能?老顺说,妈,不逞能啥时候都不会。自此之后,房顶的草被风掀了,老顺爬上房顶去苫捂,而且弄得很像那么回事。水缸没水了,再不用他爹妈一起去井上抬,老顺一口气就把水缸提溜满了。烧锅吹火的风箱不圈风了,老顺把它拆下来,用鸡毛重新勒好,再装配起来。猪把圈墙拱豁了,老顺用草垡子再把豁口堵起来。家里的母鸡老往外丢蛋,老顺对他妈说,养只公鸡吧,公鸡能把母鸡群起来,就不丢蛋了。他妈一试,果然行,大红公鸡每天带着群母鸡,不时自豪地引颈高歌,母鸡们再也不丢蛋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八年了,老顺成了他家的顶梁柱,成了实际上的家长。

队长亚圈儿说通老顺他爹,让他进城去。

他爹是这么对他说的:娃,十二岁爹就让你退了学……爹知道你能读书的,没准还能上个大学什么的,端个铁饭碗,可爹……可爹太窝囊,实在没能耐供你读下去。爹对不起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就咱这个家,出头的日子遥遥无期,爹不能再把你圈在家里了,再圈下去你娃子就得耍光棍,一辈子就交代了。爹就更对不起你了!趁着队长给你这个机会,你走吧……去了好好干,爹相信你的能耐,没准还能领个媳妇回来。爹这也算赌一把,也只能赌一把了!

就这样,宋老顺进城去了。

宋老顺先去拜访了包相爷的战友张贵生,给张贵生提溜了两罐队里酿造的“高粱烧”,接的是“缸头”,足足有六十度,啧上一口嘴里像着了火。张贵生喊来了段长德,两个人喝了几盅就开始骂起包相爷来:狗日的老包子,这么好的酒却没见他说起過。活该!

两个人喝了一半儿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张贵生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只见宋老顺正给段长德擦脸。原来段长德四仰八叉地睡着,吐了一地。张贵生看了,忽然哈哈大笑。笑后问宋老顺,顺子,我没哕吧?

老顺说,叔,您没有。贵生叔,您咋样,我先送您回去。

张贵生说,没事,我没事。

老顺说,那我先送段叔,回来接您。

张贵生说,他睡得猪样儿你咋送?

老顺说,我背他。

说着就把段长德背了起来。段长德嘴里还在往外流哈喇子,顺着老顺脊梁往下流。

事后张贵生直夸宋老顺,说这娃指靠得住,现在城里哪有这么好的娃娃。

年关的时候,亚圈儿按以往的规矩,该去看望张贵生他们。他征寻宋老顺意见,宋老顺说,不坏规矩,以往怎样还怎样。

亚圈儿说,老顺,人家都是包相爷的战友,你算谁?规矩是旧规矩,你是跟人家八杆子打不着的新人啊!旧规矩是不行的,懂吗?

老顺说,别人会不会有意见?

亚圈儿说,那是我的事,与你不相干。

结果是给张贵生、段长德各300斤麦子,十斤芝麻油,十罐高粱烧酒。

老顺先去张贵生家。张贵生说,麦子我留下一半儿,那一半儿送给长德吧。他家缺吃的,嘴多。

老顺迟疑着说,那叔您就……

张贵生打断老顺的话,就照我说的。还有,你把长德的酒留下三罐,我再添几罐,过年时我俩带你串串门去。

老顺知道串门是去哪儿,说那我不能空手去呀。

张贵生说,不是有酒嘛。

老顺说,那是您和段叔的。这段日子我也省吃俭用攒了二十块钱,叔您说我买点啥?

张贵生盯着宋老顺看了半天,把老顺看毛了,说,叔哇,我咋啦?

张贵生忽然笑了,没咋,你是好娃子叔才看,不好,叔睖都懒得睖一眼。这样吧,你买几条“白河桥”香烟吧,和酒一起带上去。

那年过年宋老顺没回皇甫庄,跟着张贵生先串段长德家,又串郑文生家、刘长锁家、马大平家、李名军家、苟三太家……

此后宋老顺常帮张贵生家做些家务。老顺农村穷苦孩子出身,眼里有活,把张贵生家拾掇得清清爽爽,井井有条。有一天张贵生叫住了宋老顺,说,别光给我干活啦,去你段叔家,他家乱得很,帮他收拾收拾。

宋老顺就去了段长德家,拉煤球、垒鸡笼、清垃圾、抹墙铺地,看见啥活做啥活。他就这么做着做着,跟段长德的大闺女好上了。那闺女叫小菊。

他把和小菊好的事儿跟张贵生说了。

张贵生先是愣了半天,后来问到哪步了。

老顺说,已经说非我不嫁了。

张贵生忽然笑了,说,你行啊!你没先斩后奏就对了,说明你娃德性好。我就喜欢你!这事包在叔身上了。

张贵生跟段长德一说,段长德满口应允,这个女婿我要定了!我还要把他从农村弄出来,招进我那厂里去。

按理宋老顺该喜出望外。但是老顺不但没有兴高采烈,反而犯了愁,他说:段叔,招工我可不敢答应,我当了工人皇甫庄咋办?几百口人呢!再说了,皇甫庄队长不答应,我的户口也弄不出来呀。

段长德说,这事你甭管,你张叔和我来处理。

事情还真办成了。

宋老顺成了段长德的女婿,不久又招工进了环卫处。

宋老顺每年给皇甫庄的大粪不仅没少,反而又多了500车,另外,半边儿城的老墙土都被皇甫庄运回来了。

宋保田算账

下面说的这个人是个结巴,脖子下又长个茄子那么大的瘿,人们都叫瘿脖儿。瘿脖儿姓宋,名保田。

宋保田曾经有过女人。据说女人还不错,真心跟他过日子,跟他还生了一个女儿。亚圈儿当队长时,那女儿已经是二十啷当岁的姑娘了,遵娘嘱咐,还来皇甫庄看过宋保田。

女人跟宋保田彻底闹掰,原因完全在于宋保田。宋保田不会干农活,连最简单的打坷垃都不会,榔头举不过头顶,落下来又找不准位置;也不会做家务,连烧锅都烧不好,弄得满屋浓烟,呛得人连声咳嗽都喘不出气儿来。

女人忍了。

人各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宋保田的绝招儿是会算账。据说有一回瞎子给出道难题让他算,他眼一眨就给出了答案。

宋保田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十二岁就挑起担子卖菜。你可别小看一个小菜担儿,经过瘿脖儿的手,那利润是很可观的,除了一家三口吃喝,还略有盈余。到亚圈儿当队长时,宋保田已经卖了二十多年菜了。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结巴舌瘿脖儿。青皮娃子们都会学宋保田的结巴:

问大葱多少钱一斤?

答:五,五,五……分,分,分……钱,钱,钱一,一,一斤,斤……

有个别的还居然真学成了结巴舌。

在下小时还奉奶奶之命,拿个鸡蛋去宋保田那儿换过大葱,那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宋保田接过鸡蛋,先拿到耳朵旁摇摇。他是在鉴别鸡蛋鲜不鲜。然后在手心里握一握。这是在甄别鸡蛋大小。再然后把鸡蛋放在手心里,轻轻地让鸡蛋颠几颠。这是在估摸这颗鸡蛋的重量。最后才说:

一,一,一棵……棵……棵葱……

我说,才一棵葱啊?

宋保田說:鸡……鸡……鸡蛋,蛋蛋蛋……太,太,太小……小了……

宋保田平日除了卖菜,就是赌博,白天赶集卖菜,晚上赌博,一赌就赌到天明。宋保田会算账,但在牌桌上手气却十分臭,几乎没赢过,都是输多输少的事儿。常常输得没本钱进菜。女人数叨他几句,他反而窜上去扇女人耳光。日子久了,女人也忍够了,一气之下带上女儿回了娘家,走前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赌性不改就不回来!

宋保田起初没当回事儿,谁知女人真的一去仨月不回头。宋保田却还是照常去赌。半年后,宋保田忽然想起哪儿不对劲,便去了女人娘家。女人娘家爹却把他臭骂一顿,反而问他要人:我闺女嫁给你了,你把她咋着了?卖了还是害了?你向我要人?我还向你要人呢!说着就上来一群族内青壮小伙,骂骂咧咧要揍他。宋保田一看不妙,撒腿就跑,逃了顿烂揍。从此再不敢登门。

后来听说,女人见他赌性不改,真的带着女儿改了嫁。

宋保田把女人“赌”跑了,自己就耍起了光棍儿,这一耍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宋保田照常卖菜为生。瘿脖儿的卖菜所得,除了吃喝,余下的都被赌徒们捞走了。

日子晃来晃去,皇甫庄多次换队长,宋保田依然卖菜为生。谁都没料到,亚圈儿当队长那会儿,给他找了个好差事。

亚圈儿说,宋大叔你也五十多了,成天起早贪黑的忙,我给你找个养活自己的活儿,肯定比卖菜轻松。

宋保田说,你,你,你你你……说,说……

亚圈儿笑道,宋大叔你说话艰难,别插话,听我说。是这么回事儿,队里决定成立一个积肥小组,你算一个,老聚头一个,胖娃一个,就你们仨。老聚头是棒劳力,负责运输,每天十分;胖娃年纪还小,负责记账,每天五分;宋大叔你哩,算是弱劳力,每天记八分,负责挖粪估算斤数。咱们皇甫庄差不多每户都有茅厕吧,以往都糟蹋了,往后收集起来,按每户斤数记工分,你的活儿不重,就是臭些。臭不要紧,到时候队里给你配口罩。宋大叔,你还乐意吧?

宋保田没回答,还在发愣。

其实他不是发愣,他是在脑子转圈儿,自己给自己算账:三八二百四——一个月二百四十分,一年两千八百八十分;一分值五分钱,一年一百四十四块,扣除吃粮款,还净落一百多块——哎,这日子还算不错哩!

这样,宋保田就成了掏粪匠,而且干得很认真,粪池挖得干净,数目估摸精准,不徇宋姓,也不欺包姓。宋、包两姓皆都欢喜。年终,瘿脖子还当上了“五好社员”。宋保田一直干到干不动,才歇手,当了“五保”。顺便补一句,宋保田活了八十三岁,自己行动不便以后,被他闺女接走了,队里每年把钱粮给送过去。后来他就死在闺女家,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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