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雨萌
在我的小说写作课上,我最怕碰到的一类学生作品便是所谓的“历史小说”,因为交流中往往会暴露我学得不怎么好的古代史和古代文学,偏偏学生又特别爱写。马原曾经在《小说密码》中谈到中国作家对历史题材的某种偏好:“我知道特别是八十年代中国小说的黄金时代,中国作家很自豪,说西方作家用来写一部长篇小说的素材,经常在我们的短篇小说里就能看到,我们很多短篇都会涉及历史、民族这些大题材。”但是在指导的过程中,我和学生争论的点却常常不在于此,而在于如何在小说中呈现历史这一看起来应该在小说创作之前就解决掉的原则性问题。印象较深的几次讨论,一次是争执小说中出现的一句谚语,能不能把历史上出现在后世的谚语,挪用在以前朝为背景的小说中,我和学生产生了较大的分歧;另一次是关于小说的对话语言,在历史小说中是否需要“还原”当时当地的语言习性和特征?还是可以用半文半白或者白话文来代替?当然,在争论中,学生总是会支持更简明、更通俗、更现代、更融合的方式,这让我感到自己像是某种遗老,虽然我们这代人也是读着《万历十五年》《明朝那些事儿》,玩着《仙剑奇侠传》《古剑奇谭》这类古风游戏长大的,曾经古风游戏彻底抛弃拙劣的半文半白走向白话文叙事的时候,我们也曾感到这未尝不是一种进步。我一边惧怕着这样的争论,一边又忍不住反复地去思考,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我们究竟该如何处理历史,或者说,如何处理历史所具有的故事性和“小说性”——“正是历史编写对过去事件夹叙夹议的情节设计构成了我们所认为的历史事实。”
史玥琦同学的作品让我不得不再次直面这个问题。她的小说《刘将军》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万三千字,但其中的三个故事时间跨度将近千年。她的第一个故事是抗金将领刘将军自己的故事,第二个故事是抗战时期中日情报站的故事,第三个是2005年重修法善庵的故事。故事围绕着上海江湾地区一座已经消失的寺庙展开,而这寺庙里供奉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刘将军,整体结构清楚,引人入胜,是一部优秀的学生作品。它相比我读过的其他很多学生的“历史小说”或历史题材小说,更多了些意味,也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历史与小说之间的复杂关系。
史玥琦的作品中,历史一直是在场的。她没有将历史作为某种时间或空间的背景,或者小说创作的基本故事素材,她掌握了历史的财富密码,理解了历史作为语言构建之物的本质,通过“历史编写”,一种逼真、权威、严肃的写作行为,建构起她虚构的“历史事实”。她不仅严谨地使用了各个时期江湾镇的地名,尽力将她虚构的庙会写出民俗感,对每个章节的语言风格和语用进行或多或少的调整,尽量保持一种历史文本的考古感,这些都使史玥琦的小说超过了很多同龄人的历史小说,她丰富的田野知识、历史语境共同架構了只属于史玥琦的历史文本。
事实上,史玥琦的小说已经带有相当的后现代历史元小说的特质,她小说中最重要的主题是刘将军的供奉史。他作为抗金名将被纪念,但真实的他却是将军队交给了临时工的逃将,他狼狈的流窜和对金兵的恐惧跃然纸上,他一定不知道他死后却是如此金光闪闪。而偶然救了他的放牛娃,也被讹传为牛郎,甚至在重建法善庵的过程中,历史学者发掘了牛郎的所谓“真正身份”——一个和刘将军八竿子打不着的富商。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想起李洱的《花腔》,史玥琦也许受到了它的启发,也许没有,但不论如何,她的作品都已经展现了琳达·哈琴所说的“对过去的消遣”,在她小说的背后,对历史知识性质疑的大旗已高高举起。
我发现我过去和学生的争论其实从未跳出过这个怪圈,我们所讨论的那些具体问题都是建立在对历史知识权威性的认同基础之上,在这里历史是素材,是原型,是不可被否认和打破的东西。而作为创作者,我们更可以将历史作为文本,在寻找它的美学价值及其与小说在写作行为相似性的基础上,编织出更为宏大、广袤的文本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