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雪梅
在东北边境,有一个叫集安的小城。这天深夜,集安市交警支队接到报警:南岗发生一起车祸,有辆本田SUV在盘山公路冲破护栏,翻滚坠山,司机生死不明。一名目击者报了案,此时,报案人还在现场。
值班警员是一对老少搭档。张田是老警员,郝光则是局里新来的年轻人。两人当即驾车赶赴事发地。
南岗距市区30公里,是茂源山上一处小岭。张田猜测,车祸应该发生在下岗的某一处弯路。果然,在下岗中段,他们看到一辆挂着沈阳牌照的黑色凯美瑞停在路边,开着双闪,不远处就有一个急弯。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听到警笛声下了车,他是报案人,叫杜斌。杜斌引着张田来到破损的护栏处,心有余悸地讲述他是怎么眼看着前面的那辆车直接冲出去的。
张田用手电照向护栏外,那是坡度近40度的山坡,与地面的垂直距离应该有五十多米,手电的光束根本照不到山脚。
张田忧心地问:“知道车上的人员情况吗?”
“不知道。”杜斌声音有些抖,“我一直在上面,没有呼救声。这么高,估计凶多吉少。”
张田回到车里拿出一双登山鞋,边换鞋边对郝光说:“小郝,我下去看看,你在上面给报案人做一下笔录,勘查一下现场。”
郝光一脸担忧:“开车绕下去吧,这么陡,爬下去太危险。”
“没问题,这个坡度我能应付。开车下山,得绕过一片农田才能到山脚下,至少得半小时,从这爬下去,十来分钟就够。”张田系紧鞋带,把手电用嘴一叼,跨过围栏,抓着倒伏的灌木,小心翼翼地向下爬去。
张田的身影逐渐融入了黑暗,手电微弱的光亮越闪越远。郝光揪着心,不时地喊一声:“还行吗?”
“行!”
数十声简单的问答之后,张田的声音传上来:“到了。”
郝光松了一口气,问:“看到车了吗?”
“还没有,得找一找。”
山下,张田还在寻找出事车辆,山上,郝光问杜斌:“出事时你们两车相距多远?”
杜斌说:“大概二十米。”
“前车车速快吗?”
“挺快,他在过弯道时超了我的车,刚超车就出事了。”
郝光借助车的灯光仔细查看了护栏处的地面——没有刹车痕迹。
“事发时有没有其他异常情况?比如,对面车道有没有车辆开着远光灯?”郝光问。
“当时对面没有车。”杜斌肯定地说。
“你车里有行车记录仪吗?”
“有是有……可那時候我手机没电了,我就拔下记录仪,用那个接口充电。谁能想到发生了这事?”
郝光又问了几个问题,谢过杜斌的报案和留守,杜斌驾车离开。与此同时,120急救车也赶到了。医生跳下车,询问伤者的位置。下面传来张田的喊声:“找到了。”
“人怎么样?”郝光对着山下扯着嗓子问。
山下一片寂静。
“人怎么样?”郝光急得追问。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是张田的来电,郝光听到电话中张田低沉的声音:“车里只有一个人,已经死了,通知法医吧。”
张田平日喜欢起早,喜欢看晨曦中大自然的一切,然而,这个清晨,他眼中看到的是逐渐在晨光中清晰起来的事故现场。那辆长沙牌照的本田SUV大头朝下扎在一个深沟里,框架已经严重变形,车头正磕在沟壁的岩石上,挡风玻璃全部破碎,车内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拍照取证后,郝光指挥着后续赶来的救援人员将死者抬出车。死者手上戴着一块表,表上的指针定格在22点45分。郝光摘下死者的腕表,装进证物袋,接着,又在死者衣服口袋里找到身份证和手机。他看了眼身份证信息,死者名叫李恒,1996年出生,湖南长沙人。
现场勘验工作结束后,张田和郝光返回支队。路上,张田问郝光:“小郝,这案子你怎么看?”
郝光从驾驶位扭过身子,说:“我仔细检查了车辆,车内系统都是正常的,特别是刹车,因为现场护栏处没有刹车痕迹,所以我对刹车系统的检查尤为仔细,没有异常。所以我判断,司机在冲出护栏的那一刻发生了意识障碍,或者没看到护栏,又或者,他看到时反应出现延迟。手表定格的时间应该就是车翻滚下山撞上石头的时间,那么往前推一分钟,山上车祸发生的具体时间是22点44分。我查看了死者的手机,车祸前两个小时都没有使用,而且,手机是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找到的,排除了因使用手机而分神的因素。目击者称,事发时对面车道没有车辆,也排除了对面车辆灯光造成驾驶员视觉障碍的因素。那么,现在要等法医的结果,看是否有醉驾或毒驾的因素。还有一点,事发时是深夜,考虑是否有疲劳驾驶的因素。”
张田赞许地说:“分析到位,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报案人说,驾驶员之前有超车,能准确地完成超车,说明他的驾驶意识还是清晰的——对了,会不会是自杀?”
郝光想了想,说:“李恒是长沙人,开车跑几千公里,到咱这个边境小城就是为了自杀?说不通。我倾向疲劳驾驶,这条山路每年都有疲劳驾驶出车祸的,一会儿我就去调取李恒驾车路线的沿途监控。”
张田点头表示赞成。
回到支队,大家谁都没休息,马不停蹄地开始了调查工作。
很快,关于李恒的情况初步调查清楚了:他很小就移民澳大利亚,去年才回国生活,今年五月份开始了全国范围的自驾游。
调查的警员说:“在澳大利亚,李恒和母亲李艳一起生活,李艳一年前在澳大利亚去世了。”
张田问:“母亲的死因是——”
“心梗。”
“心梗?”张田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李恒会不会也有心脏病?”
“他那么年轻,不应该啊!”
“年轻不代表是心脏病的绝缘体,这个情况得告诉一下法医。”
兩人正说着,郝光一脸兴奋地走进来,大口大口地喝着水,说:“李恒昨天凌晨两点钟开车到达沈阳,只休息了六个小时,上午游览了沈阳故宫,下午去了大帅府,17点20分又上了高速公路来集安,沿途在两个休息区去过卫生间。连续驾驶机动车超过四个小时,可认定为疲劳驾驶。”
门口,一个秃头的中年男子敲敲门,有些迟疑地说:“我听说茂源山昨晚出了一起车祸,我有个事,不知道跟那起案子有没有关系?”
张田和郝光闻言,忙问男子是什么事。秃头男说:“昨晚在茂源山的盘山道上,有一辆大货车一直开着远光灯,害我差点出车祸。”
“记得具体时间吗?”张田问。
“10点40左右。”男子说。
张田眼前一亮,这不正是李恒的出事时间吗?
“具体位置呢?”郝光追问道。
“周围黑漆漆的,我也分不出哪是哪。不过,我带了行车记录仪。”
说着,秃头男拿出了记录仪,张田和郝光在仪器中看到了对面行驶的货车开着远光灯,耀眼的亮光足以干扰司机的视线。秃头男说他踩了急刹车,还是险些撞到护栏,吓出一身冷汗。他当时打开车门高声骂了几句,那货车逃也似的跑了。
张田和郝光通过全视频播放,分析出秃头男险些出事的地方,大概在李恒出事地点下行八公里处。
郝光悄声说:“差不多相同的时间,大货车不可能在相差八公里的两处路段造成车祸。再说,报案人说过,李恒出事时,对面车道没有车驶过。”
张田说:“不管怎么说,先得找到这辆货车。视频里车牌号码看不清,去调取对面车道的监控。”
在秃头男险些出事的地点两公里外就有一个摄像头,按照出事时间倒退两到四分钟,那里经过了一辆开着远光灯的大货车。根据车牌,郝光很快就找到了司机。
货车司机见到交警,腿都软了,郝光说到开远光灯一事,他立刻认了。他说,自己上路后发现近光灯坏了一个,山路行驶,如果照明光线不够太危险了,所以他一直开着远光灯。好在已是深夜,路上车不多。后来,他手机响了,他只顾掏电话,虽然看到对面有车灯照下来,可他忘了转换灯光,接着他听到了紧急刹车声和叫骂声,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远光灯可能造成对面车出了事,吓得他加大油门逃离。
郝光问货车司机具体时间,货车司机翻看手机,手机上的来电时间是22点45分。
郝光知道,这个时间,李恒的车已经滚落山下,而货车司机在八公里外,李恒的车祸跟他没有关系。
郝光又问:“之后呢?你还一直开着远光灯吗?”
货车司机说:“哪敢再开?一路都是开着一只近光灯慢慢跑的。”
就在郝光对货车司机进行问话时,痕检科在山路上找到了秃头男的急刹车痕迹。
法医的尸检报告也出来了,李恒体内未检出酒精和阻碍意识的药物成分,他的心脏也十分健康。
郝光看着报告上的那几行字,对张田说:“老张,可以定性为疲劳驾驶导致的车祸了吧?”
张田没有说话。这时,实习警员拿着一部响着铃的手机走来,说:“有人给李恒打电话。”
张田点了点头示意,让他接听。电话接通,打开免提,里面传出一个男性声音:“是李恒吗?”郝光答了句:“什么事?”对方说:“我是鹏达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张鹏达。您父亲庞由申今天凌晨1点30分去世。庞由申生前立有遗嘱,请您三天后上午10点,到长沙市淮南路30号的鹏达律师事务所,届时,您姐姐杨静也会到场,我们会宣读遗嘱。”
对方说完,郝光说了句“知道了”,挂断电话。
张田眉头紧皱,凝神想着什么。庞由申?这三个字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地闪动,在哪见过这个名字来着?对了,他是上市公司杨氏集团的董事长,张田好几年前买过这个公司的股票。他赶紧打开电脑,查看杨氏集团的公司信息,在十大股东中,排在前两位的就是杨静和庞由申。杨静是庞由申的女儿,两年前接了父亲的班,是现任集团董事长。她的股份占比39%,庞由申占比12%。然而,股东列表中并没有李恒的名字。
杨氏集团,杨静,李恒!张田觉察到这个家族中微妙的关系。
庞由申12%的股份数,经过核算,市值近40亿,如今成了巨额遗产。何况,庞由申名下自然不可能只有公司股份,在继承巨额遗产之前李恒死亡,怎么会这么巧?
郝光看到张田在凝思,便凑上前询问。张田指着电脑上庞由申和杨静二人的名字,郝光看到,大为吃惊。张田说出他怀疑李恒的车祸有猫腻,郝光想了想,说:“李恒和庞由申的死亡时间的确很微妙,为了遗产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这就是一桩刑事案件,要移交给刑警,可现在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一桩刑事案。何况,涉及上市公司,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影响千万股民,得慎重。”
张田想了想,说:“我以个人身份去了解一下情况。”
张田连夜飞去了长沙,他先到了鹏达律师事务所,向张鹏达律师说明了李恒已经出车祸死亡,车祸发生的原因正在调查。接着,他问庞由申的遗嘱内容。
张律师笑了笑,说:“这个案子现在不是刑事案件,请原谅,有些工作我不便配合。明天是葬礼,后天会宣读遗嘱,当然,如果你征得了家属同意,倒是可以来旁听。”
张田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他先抛出一个让对方必然拒绝的问题,目的是下一个问题,只要下一个问题不是太触碰张律师的职业底线,张田相信,对方不至于再次拒绝。张田接着问:“杨静和李恒既然是姐弟,都是龐由申的子女,为什么两人都不姓庞?”
张律师迟疑着,不想回答。
张田说:“庞家这样豪门大户的八卦消息,我想不会是绝对的秘密,我也可以去问别人。不过,对于上市公司来说,负面新闻应该越少越好,我的调查工作也是应该越少些人知道越好。”
张律师在心里作了一番权衡,说:“杨静是庞由申的婚生女儿,随母亲姓杨;李恒是庞由申的私生子,随母亲姓李。”
张田好奇道:“怎么两个孩子都跟母亲姓?”
张律师介绍说,四十多年前,杨家的产业就已经很大。杨家只有一个女儿,偏偏这位富小姐看上了穷小子庞由申,非他不嫁,差点闹了自杀。没办法,杨父只好妥协,不过,他要求,两人若结婚必须是庞由申入赘,生下的孩子得姓杨,所以庞由申的女儿随母亲姓。杨父死后,庞由申管理着整个杨氏集团,并完成了上市。庞由申因此获得了12%的股份,妻子占股39%,两人合占51%,对公司形成绝对控股。
随着年龄渐长,庞由申总觉得人生有遗憾,也许是遗憾孩子不随自己的姓,也许是遗憾没有儿子。后来,他认识了歌舞剧院一名叫李艳的舞蹈演员,两人很快生了一个儿子,庞由申高兴极了,取名庞恒,秘密养在外面。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庞恒的事很快被妻子知道,她大为恼火,扬言要处理掉李艳和庞恒。庞由申知道杨家的势力,他怕儿子出事,将庞恒改名为李恒,把母子俩送去了澳大利亚。五年前,庞由申发妻病逝,名下股份全部由女儿杨静继承。去年,在澳大利亚的李艳也因心梗去世,庞由申这才接李恒回国。
张田明白了,杨静和李恒这对姐弟既非一母所生,又没有共同成长的亲情,只是有血缘关系而已。这样的血缘关系在巨额财产面前是否经得起考验?看似意外的车祸会不会是杨静精心策划的阴谋?
隔天,张田来到了庞由申的葬礼现场。张田站在最后一排,远远地看到了杨静,那是个四十多岁、精明干练的女子。杨静身边有个男人,张田看着侧脸觉得面熟,便悄声问站在身边的张律师:“那男人是谁?”张律师说:“是杨静的司机兼保镖,叫杜斌。他听说庞先生死了,特意从老家赶来,参加追悼会。”
竟然是目击证人杜斌!
张田这一惊非同小可。杨静和李恒车祸之间那条假设出来的虚线,如今很有可能因杜斌而实实在在地联系在一起。
张田迫不及待地离开葬礼现场回到宾馆,拨通郝光的电话,让郝光马上查杜斌的个人信息,包括家庭成员,越详细越好。
不久之后,郝光回复了。杜斌是集安人,家中独子,初中毕业当兵,复员后去了长沙工作,经常全国出差。杜斌父亲现居集安,身体不好,三年前做了心脏支架手术,今年年初又查出肝硬化和尿毒症,杜斌母亲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老两口原本在市场有个菜摊,今年年初时由于身体原因兑了出去。
“这半年的家庭开销和医药费是怎么维持的?”张田问。
郝光说:“全靠杜斌一人支撑着。听说他在长沙当保镖,干得不错,薪水挺高。”
张田让郝光把排查李恒疲劳驾驶时调取过的全部视频传过来,在视频中仔细地查找,很快,他就如猎豹寻找到猎物一般双眼放光。
事发当日下午,李恒是17点20分在沈阳上了高速。张田看到一辆黑色凯美瑞17点23分也上了高速。李恒在沿途的两个服务区有过短暂停留,这辆黑色凯美瑞也进了服务区。服务区的摄像头照到了从凯美瑞下车的人,是杜斌!
根据凯美瑞的车牌信息,张田查到,这是一辆沈阳市租车公司的车。杜斌的车一路跟着李恒,他要干什么?
张田躺在床上,闭着眼,将一个个人物,一件件事串连,脑中编织出了一种剧情:
庞由申生命垂危,找来张律师立下遗嘱。李恒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在遗产分配上更大地向李恒进行了倾斜。杨静得知了遗嘱的内容,对李恒动了杀心。她找到自己的保镖杜斌,承诺给他一大笔钱。杜斌的家庭情况正需要钱,所以,他爽快地接受了任务。
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李恒正在自驾游,设计一场车祸是最佳方案。杜斌探知了李恒的旅游线路,知道李恒会去集安。集安是杜斌老家,他当然清楚在什么路段设计车祸最好。于是,他到了沈阳,租了车,跟在李恒车后……
不过当夜在事故现场,张田看过杜斌的车,并没有撞击痕迹,那么,杜斌会怎么设计这场车祸呢?这一夜,张田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就是宣读遗嘱的日子。鹏达律师事务所,一夜未合眼的张田早早就等在那里。杨静一身黑衣,一脸肃穆地走进来,看到张田点了点头,显然,她已经知道了张田的身份,对于张田旁听遗嘱内容也没有提出反对。
张律师打开密封的文件袋,取出一张纸,郑重其事地宣读道:“我,庞由申,订立此遗嘱时头脑清醒,心智正常。我名下有杨氏集团12%的股份和六处房产,一千万元现金。现作如下分配:女儿杨静,继承杨氏集团12%的股份;儿子李恒,继承六处房产和现金。”
遗嘱内容很短,律师读得缓慢并且吐字清晰,张田确信自己没听错,但,这个分配方案和自己设想的方案完全掉了个个儿。这几乎是40:1的分配比例,李恒得到的是1。
此时,杨静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表现得很平静,她在该签字的文件上签了字,然后对张田说:“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李恒的死我也很痛心,毕竟是我的弟弟。至于父亲的遗嘱,你听过了,应该明白,我不会为这点财产去杀人,这点东西在我眼里根本不值什么。”
“您早就知道遗嘱内容吗?”张田问。
杨静说:“遗嘱是十几年前就定下的。当年,我母亲之所以放过李艳和李恒,又默许父亲将他们送去澳大利亚,是因为父亲承诺,他名下12%的杨氏集团股份将全由我继承,李恒只能继承父亲的其他财产,不过是些房产和现金。”说完这些,杨静转身离开。
张田呆立在原地,从遗嘱内容看来,杨静的确没有杀害李恒的必要,那么杜斌设计车祸一说,自然成了无源之水。
难道真是自己神经过敏,非把一桩普通的交通意外想象成罪恶的刑事案件?难道杜斌驾车一路从沈阳跟着李恒,真是巧合?
张田决定当面问问杜斌,如果杜斌能够给出合理解释,他便可以安心地开具交通事故认定书了。
回到集安,张田敲响了杜斌家的门,杜斌疑惑地问:“您找我?”
张田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在调查过程中发现,事发当日,从沈阳到集安的沿途,你的车一直尾随着死者李恒的车。”张田故意用了“尾随”这个带有主观犯罪动机的词,他就是想看看杜斌的反应。
杜斌反问:“我尾随他干吗?”
“别急,慢慢说,我们也只是正常询问。”
杜斌说:“前段时间父亲的身体越发不好,我跟公司请了假,回集安接父母,想带他们去大城市看病。我到了沈阳,租了一辆车,下午五点多上了高速,除了在抚顺服务区买了瓶水、在英额布服务区上了趟厕所,其余时间没有任何停留。他的车出事前是从我车后超过去的,怎么能说是我尾随他呢?”
张田说:“抱歉,也许是我用词不准确。不过你们两辆车,确实沿途都是相伴而行,一路上五个多小时,你始终没注意到那辆车?”
杜斌一脸诚恳地说:“我真没注意到,不过也正常,如果是白天也许会留意,但咱们东北的深秋,六点半天就黑了,我没有必要去刻意地注意周边车辆啊!”
杜斌的表现和说辞,打消了张田的怀疑。
张田倾向于那起事故为交通意外了,没想到等他回到交警队,一个老面孔正等着他。
老面孔就是那个开着远光灯险些肇事的货车司机。
“你又怎么了?”张田问道。
货车司机说:“我是有个情况要跟你们反映。那天晚上我不是差点肇事吗?后来就开着一只近光灯慢慢跑,我看到有一辆车逆行开上了一条小道。不过,当时距离远,我又只开着一只近光灯,没看清是什么车。今天我出车,又是走的南岗,到了那条小道我特意放慢速度看了看,那有车轮印,新鲜的,绝对不超过五天。警察同志,您看看我反映的这个情况,会不会和那天晚上的车祸有关系?要是我能戴罪立功,能不能少罚我一些钱?”
张田的神经当即兴奋起来,什么人大半夜好好的路不走,非要开上一条山间小道,而且是违章逆行开上小道,这行为极不正常。
“能看出来是什么车吗?”
“这就看不出来了。”
张田向货车司机道了谢,并将他送出交警队。
大门口,郝光正在停车。
“你去哪了?”张田上前问道。
“有重要发现。”郝光脸上挂着笑,眼里闪着光,扬了扬手里的一个文件袋。
“什么重要发现?”
“回办公室再说。哎,那个货车司机来干吗?”郝光问。
张田讲了货车司机反映的那辆逆行车情况,说话间,二人已经回到办公室。
“这案子不简单。老张,你看这个。”说着,郝光从文件袋中拿出一份通话记录单,“这是李恒出车祸当夜,报案人杜斌的通话记录,你仔细看看,有什么问题。”
张田看着通话记录,忽然,他一拍桌子,嚷了声:“报案时间!”
“对!”郝光说,“拨打122的时间是23点10分,李恒的车祸发生时间是22点44分,按理说,深夜,目睹车祸发生,有的司机会绕开不管,有的司机会立刻报警。杜斌既然眼看着车冲下去,又选择了报警,为什么拖了26分钟才拨打122?这段时间他干吗去了?还有, 这几天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李恒自驾游,按理说,车内应该安装行车记录仪,可我们在勘查现场时没找到。昨天夜里,我把所有的监控视频又看了一遍……”说着,郝光从电脑里找出一张视频截图,“这是李恒在沈阳上高速时的影像,角度很好,拍到了。”张田在图片中看到了车窗上有一个小小的仪器,应该就是行车记录仪。张田和郝光对视了一眼,说:“你怀疑杜斌先拿走了行车记录仪,然后报案?”
“嗯。杜斌的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可是车祸发生时的影像偏偏没录,太巧了吧。对了,还有这个电话号码。”郝光指着122号码后面的一个电话,说,“这是做完笔录之后打出的电话,通话时间长达半个小时。我查过了,机主叫李大明,是一家修车行老板。”
张田说:“这通电话内容必须得查,还有行车记录仪的下落、那辆逆行的车。”
张田选择去查逆行车,他来到南岗,按照货车司机说的位置找到那条小道,小道上留有清晰的车轮痕迹。张田追踪着车轮痕迹行驶了四十分钟后下山,山下路口处,一个摄像头伸着黑亮的“小脑袋”,张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在天眼系统中,张田看到事发当晚,夜里23点50分,一辆没有牌照的豐田霸道越野车进入视线,更让他欣喜的是,那辆越野车车顶装着四个外置大灯!越野车最终驶入了爱民街,爱民街是全市修车行集中的一条街,张田当即想到了郝光说到的那个李大明,他马上拨通了郝光的电话,询问郝光的位置。
郝光说他刚到李大明的修车行门口,还没下车呢。张田把越野车的视频截图发到郝光的手机上,他告诉郝光,如果在李大明的修车行看到这辆车,就直接带李大明回交警队问话。
修车行门口,的确停着一辆没有牌照的崭新的丰田霸道,但是,车顶并没有外置大灯。
一个胖子绕着车走了一圈,喊道:“大明,大明。”
“来啦!”随着回应,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工作服的瘦高个男子走出来。
“大明,你车上的灯呢?”
“拆了。”
“拆了干吗?多拉风啊!我的车也要装那样的灯。”
李大明说:“车灯得在网上订,怎么也得五天能到。”
“行,五天就五天,你订吧。”
两人的声音顺着风传到郝光的车里,郝光笑着自语:“李大明,看来有话咱们得去交警队说了。”
交警队里,郝光先问了事发当晚李大明在哪,李大明说在家睡觉。郝光拿出监控摄像头的视频截图,李大明忙改口说记错日子了,那天晚上自己是去了茂源山。他说茂源山上有一条山路,只有性能好的越野车才能走,所以,很多买了越野车的人都去那条路开一开,算是做检验。那天,他晚上睡不着,就开着新买的越野车去了茂源山。
“你的车装过外置灯吧?”郝光问。
李大明没法否认,说:“装过。”
“什么时候拆的?”
“前几天。”李大明答得含糊。
“具体是哪天?”郝光追问。
李大明只得说:“就是试车那天晚上。”
“为什么拆?”
“上路试了试,太亮,像探照灯似的,所以回去就拆了。”
郝光牵动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车祸发生的当夜,郝光就怀疑是对面车道的远光灯导致李恒视觉障碍,而这种外置激光大灯的危害性更大。李大明当夜出现在事发路段,又紧急拆除了外置灯,与报案人还有半个小时的电话交流,看来,事件真相呼之欲出。
“在茂源山南岗,你有一个违章掉头吧?”郝光问。
李大明沉默了,点头承认。
“继续上行一公里,那里有一个可以掉头的路口,你却甘愿违章掉头,说,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郝光的厉声喝问让李大明的身子抖了一下,他结结巴巴地说:“下了山,上了公路,本来我想在路口掉头到对面车道回城的,开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出门时换了一件衣服,兜里没揣钱,如果走公路,进城时有个收费站。当时半夜了,路上没车,那段路又没有监控,我就想钻个空子,逆行一段再回山路上。”
“当时是几点?”
“十点半多吧,不到四十分。”李大明说出的这个时间避开了李恒的车祸发生时间。即便郝光问到车祸,李大明也完全可以说不知道。
郝光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张田,张田说:“那条山路我刚走过,四十分钟就能下山,照你给出的时间,你应该在十一点半左右出现在监控视频中,事实上,你的出现整整晚了20分钟,怎么解释?”
“这……”李大明语塞了,“我、我就是开得慢。”
“你下山后接到一个电话吧?对方叫杜斌,而杜斌就是那起车祸的报案人,是不是太巧合了?”
李大明的脑门明显有汗渗出,他抬手擦汗,手在微微颤抖。
这时,痕检部门来电,说在李恒那辆报废车上发现了一组指纹,杜斌当日做笔录时曾经按过指纹,两组指纹比对成功。杜斌有重大嫌疑,这个案子可以移交给刑警了。
郝光精神一振,他知道,突破口打开了。李大明的防线本就几近崩溃,这最后一根稻草再压上去,不信他还不交代。
果然,当李大明听说找到杜斌指纹,他当即脸色煞白,没作任何思考就开了口:“警察同志,是我肇事,跟杜斌没关系。”
李大明交代道,十天前,他买了一辆越野,装了四个外置激光大灯。事发当晚九点多,他心血来潮,想去茂源山上试试车的性能。试车的结果让他满意,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半多,得回城了。因为时间太晚,他决定走公路。就在他正常行駛时,对面车道快速驶来一辆车,李大明按照惯性切换了近光灯,但,他忘记了关闭车顶的外置射灯。
对面的车冲下山谷,撞击声把李大明吓坏了,他看到对面车道的另一辆车停下来,一个人急忙下车冲到护栏处对着山崖喊着一个名字。接着,那人回头盯着自己的车辆,李大明知道,逃是逃不掉的,他硬着头皮下了车。
当李大明走近那名目击者,他吃了一惊——是杜斌,他的发小!杜斌同样没想到,肇事者竟然是李大明,他眼里的怒火瞬间转为忧虑。杜斌说,掉下山崖的是他们老董事长的儿子,山崖那么高,人只怕凶多吉少,不论死伤,李大明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李大明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恳求杜斌帮他隐瞒,他说,周围没有监控,只要杜斌这个唯一的目击者不说,车祸应该能定性为意外。杜斌犹豫再三,让李大明走了。李大明跳上车,原地掉头,逆行开了两公里,上了那条小道,刚开上山路不久就听到身后的公路上有重型货车行驶的声音,李大明心说,好险,幸亏已经出了公路。
下山后,杜斌打来电话,让李大明把大灯拆掉,把车轮刷干净,同时告诉李大明,他下山拿到了那辆车的行车记录仪,之后报了警,他作为目击者告诉警察,事发时对面车道上没有车。李大明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杜斌想得周到,自己只怕要罪加一等。
李大明说:“杜斌不是肇事者,你们抓我,别抓他。”
李大明的话让张田无奈地苦笑,这么多年面向公众进行普法教育,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法盲存在。
事故发生的过程已经清晰,杜斌却更让人看不透了。既然杜斌知道车上坐的是谁,那么他和李恒的一路同行,就不是巧合。他的跟随有什么目的?
杜斌被带回了刑警队,张田旁听了审讯。
杜斌说,他机缘巧合被老董事长庞由申看中,去了长沙工作。庞由申在任期间,杜斌一直是他的司机兼保镖,庞由申退休后,又安排了杜斌做杨静的司机兼保镖。
半个月前,庞由申心脏病发作住院,杨静白天陪在医院,杜斌则每夜在医院照顾。庞由申虽然有李恒这个儿子,但李恒从没主动去医院探望,在李恒心里,他一直恨庞由申,没有给他和他母亲一个名分。
有天晚上,庞由申把李恒叫到病房,他要告诉李恒遗嘱的事。杜斌当时守在走廊上,虽然隔着门,还是听到了争吵声。李恒说,庞由申的遗嘱对自己不公平,杨氏集团应该有一半是姓庞的,而自己是他唯一的儿子,理应分得一部分集团的股票。庞由申无奈地说,这是自己早年间承诺过的,不能改。李恒情绪激动,说,母亲一直不见光地生活在国外,自己虽被接回国,但一份遗嘱已经可以看出他们在父亲心中的位置。与其这样,生他干什么,接他回来干什么,不如让他自生自灭。说完,李恒气恼地走了。
庞由申一着急,再次心脏病发,昏迷了三天。等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让女儿杨静查一下李恒去了哪里。庞由申说,李恒这孩子心眼小,气性大,这时候得找人跟着他,别出事,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说不担心是假的。于是,杨静将这件事交给了杜斌,杜斌查到李恒的机票信息,马上买了同时段的机票,跟了过去。
集安的山路又弯又窄,李恒的车却开得很快,飙车是年轻人发泄情绪的方式,杜斌几次开车到李恒前面,想压住他的车速,可他没想到,在一个弯道,李恒竟然强行超车,更出人意料的是,对面有一辆车开了过来,装着刺眼的外置大灯。
杜斌说:“我讨厌李恒,但李恒翻下山崖,我也不愿看到。我无法想象,老董事长听到这个消息会怎样。”当他愤怒地看向对面开着大灯的车辆时,车上下来的却是自己的发小李大明。
这么多年,自己在外地工作,家里父母都靠李大明,李大明替自己尽了好几年的为子之孝,杜斌不知该怎么报答。面对李大明的恳求,杜斌无法拒绝。再说,如果不是李恒自己超速驾驶,即便李大明装了外置车灯,他也不至于翻下山崖。想到这里,杜斌决定帮助李大明。
所以,杜斌在报案时隐瞒了事实,只说自己是一个普通司机,碰巧目击了这场车祸。做完笔录之后,他又給李大明打了电话,让李大明安心,接着杜斌要考虑怎么将这个消息告诉老董事长,他担心老董事长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就在杜斌绞尽脑汁地斟酌措辞时,收到了庞由申病故的消息。
庞由申的病故让张田追着遗嘱的线索查到了长沙,杜斌只能用新的谎言去掩盖旧的谎言。
至此,这桩离奇的车祸真相大白,杜斌和李大明二人亵渎法律,他们的目的差一点就达到了,可天意不会埋没真相……
(发稿编辑:陶云韫)
(题图、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