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 卜亚敏
2016年10月,由HBO巨资打造,乔纳森·诺兰担任总导演的美国电视剧《西部世界》(第一季)一经播出,就引发了观众的巨大关注。故事通过对人工智能AI自主意识觉醒过程的细致刻画,不仅深刻揭露人类文明与欲望的矛盾冲突,更深入探寻了人工智能对人类社会发展带来的问题。整个作品从故事创作、演员表演到电影化的视觉制作无一不代表着美剧的最高水准。2018年4月《西部世界》(第二季)和2020年3月《西部世界》(第三季)相继播出,剧情继续探寻“仿生智能机器人与人类怎样共存”的问题,试图对未来人类世界走向与发展做出具有哲学高度的思考,作品通过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当代寓言,以构想未来极度新鲜的方式将整个人类的文化表达重构。
一、虚拟现实中的迷失主体
《西部世界》创建的“西部世界”是一个由人类创造的高科技成人乐园,除了设计者、运营者和游客外,均由仿生机器人充当“接待员”:凶悍冷血的劫匪、勇猛睿智的牛仔、身材火辣的世间尤物……这些与真人无差别的仿生人使游戏更加真实刺激,游客们则体验着在现实世界中无法满足的各种欲望。虽然“接待员”的日常行为是被程序员预先设定好的,在每个新的一天记忆被清零的状态下仍旧重复着过去的故事,但所有的感受和真实的人类一样,有对被伤害的恐惧和痛苦、也有对美好明天的憧憬与想象。剧中以贯穿三季的黑衣人威廉的形象,向我们解释了当虚拟交互技术把“人”带入一个全新的领域——虚拟现实(真实)的世界时,人类可能会有的行为表现。威廉一开始被游戏吸引是因为爱上了美丽善良的农家女德洛丽丝,他自以为寻找到了真正的爱情,相信聪明的德洛丽丝是与众不同的,能够记住自己,但在德洛丽丝一次次陌生的眼神中威廉开始失望,酗酒、杀戮,用最暴力的方式在“西部世界”中流连忘返,俨然成为这个世界中的掌控者。当他偶然得知游戏中神秘的“迷宫”设定时,更是忘掉了现实中的一切,在这个程序设计的世界中开始执着地追寻着可能存在的终极答案,用能够操控一切的快感冲淡着在现实社会中的失落,从充满善良和正义感的年轻少年变为沉迷游戏而不能自拔的老人。这一幕不由地让我们想起了鲍德里亚在著作《象征交换与死亡》中对技术进步给社会带来的结果的认识与解析,所谓“仿真”世界,就是“超真实”的世界,比“真实还要真”,这是一个受高科技主宰的世界,是一个有着“完美的罪行”的虚拟世界,人类深深沉迷于这个世界,人本主义主体的痕迹几近消失。
在《西部世界》第二季中,威廉不相信女儿会来游戏的世界找他、并要将他带回到现实世界的事实,他拒绝了女儿的照顾,甚至当女儿跪在地上对他说“我是真实的,我可以证明”并从身后拿东西给自己时,威廉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女儿在拔枪,于是连开两枪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正如威廉自己所说:“我不属于你,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当看到女儿真的死了,他竟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身份,拿起刀割向自己的手腕……当人类终于对自己身份开始质疑,进行“人/仿生人”的追问时,便具有了极强的讽刺意义和象征效应。什么是人类的“自由意志”?难道只是在浑沌和疯狂之间进行选择的能力?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也许正在逐渐消解“人”与机器的差别,“自然”的原始基础已不再坚实,“人”不仅可以被制造、被复制,“人”更容易在虚拟世界漂浮状态下失去本真的意义,每个人都像机器人一样,重复做同样的事情,甚至陷于其中不能自拔,丢掉精神、失去灵魂、模糊质感。当人类成为万物的主宰站在科技高峰的顶端、抛弃了作为人所拥有的高贵的思考本质与主体特性时,人与非人的界限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特别是以信息计算技术为核心的技术革命、以人工智能及生物技术为核心的生物革命,不断触及人类最敏感的神经,正如马克·波斯特所说:“从延伸和代替手臂的棍棒演变到赛博空间中的虚拟现实,技术发展到今天,已经对实在现实(the real)进行摹仿、倍增、多重使用和改进。”[1]但是,技术的推进除了使我们逐渐对各种装置更加依賴及被操控之外,似乎并没有实现对自我的灵魂、思想、行为更为清晰的认知,也未必帮助人们获得了“意志”的自我掌控。难道我们的自由意志,曾经被认为是人类文明重要成果的批判主体性或主体的批判理性,不过是宇宙间最为晦涩的力量,是我们只拥抱过的幻象吗?在技术愈加侵入甚至统治社会的发展中,它会不会逐渐模糊甚至消失,人如何确认自身的唯一性?
随着剧情的发展,《西部世界》在第三季来到了人类社会,社会的正常运转其实是由塞纳克兄弟两人创造的所罗门系统在控制,通过巨大运算器——雷荷波,通过最优化的算法、根据每个人的优缺点来安排工作,达到物尽其用的最高效果,这也许是我们能想象并实现着的机器算法的最好应用了。超级运算器雷荷波甚至能够预测未来,根据每个人的基因遗传、智商、家庭、教育环境设定规划着每个人的生活、限定好他们的未来,人类则一无所知地过着被设计好的人生,在这样周密的规则运转下社会就不会出现变数与异端,人类被毁灭的未来也就会避免。剧中有这样一个情景:当地铁里的人在手机上看到了对自己未来的展示,有的人因犯罪要在监狱里度过一辈子,有的人因罹患疑难杂症不久于人世,有的人尽管努力奋斗最终却自杀而死……所有的人都只是感到茫然失措,并没有愤怒与反抗,也许“物化”与麻木才是被机器控制的人类最真的“真相”。如果所有宏大历史和个体生活都是代码,那就意味着可以完全解码预测每个人的思想和行为,当你的过去是虚假的、当你的未来是被固定的、没有任何自由与选择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不可捉摸甚至无法掌控,这其实是被更高级机器统治的残酷可怕的世界,人类将不再怀有憧憬与希望,这样的生活无异于世界末日的到来,物与人的对立也必将不存。
威廉终于认清了一切错误的源头在于仿生人的出现,他认为唯有消灭机器人才能拯救这个世界。就在他准备行动时,却被拥有完全人类心智的仿生人“威廉”打死……威廉的死亡,更像是对于“独一无二”“真实自我无法复制”思想的否定,面对人工智能的发展,单纯消灭其发展或认为“只有人类是人类,只有自我是自我”的认识最终会被取代。现代哲学意义上的以“人”为中心的知识形态正在逐渐消失,主客二分的认识论与方法论也体现出其局限性,所有指向都告知后人类时代的来临。后人类的观念不单单是消解“人”的中心地位,要求它的主体成为一个“赛博格”或者实实在在的电子人,而且还以一种超越人的生物局限方式来探讨多种新生物形态的共存与发展问题。“后人类”令“人类”真正获得了一个“他者”。
二、技术变革下的“人类”共在
《西部世界》在剧情上没有简单地停留在觉醒后的机器人对人类的反抗上,而是通过故事的推进展现机器人进行的不同“选择”,超越自我完成更高级的进化成为真正的“人”。在《西部世界》三部曲中,乔纳森·诺兰雄心勃勃地描绘了一个最终超越人类后的世界,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来探讨人类一旦被先进技术逐渐改造,在多大程度上仍然可以被视为“人”的思考与理解,体现的是创作者对生存个体的重视和对存在意义的探寻。
在被人类虐杀伤害无数次的累积中,《西部世界》里的机器人通过被植入的“冥想”系统逐渐能够自主唤醒记忆,学会了思维更拥有了自我意识。德洛丽丝和梅芙这两位女性是最早的觉醒者,她们记起了自己身上被人类摧残的经历,开始了反抗人类奴役、解放自己和同类的征程。第二季中德洛丽丝是仇恨人类的觉醒者领袖,目标是要控制或者毁灭人类取而代之,并将更多的希望寄予在了“西部世界”之外的人类世界。为了发起在人类世界的革命,她控制其他机器人不给“他们”选择的机会,其实她自己又在承擔着掌控者的角色,在重蹈人类的控制行为。机器人中心化统治的世界终究不会长久,由机器全面掌控社会也必定不是社会发展的终端。在《西部世界》第三季,德洛丽丝最终通过“选择”相信人类的美好,和人类站在了一起。她将决定人类社会走向的机会给了作为人类的凯勒,因为他的善良使德洛丽丝相信他能够做出使世界变得更好的选择,是善良使人类重新拥有了自由意志与选择的权力,也使作为仿生人的德洛丽丝真正获得了自由意志和觉醒。同样,曾经被她控制的机器人霍尔,也在不断怀疑过程中,终究被真实人类世界的母子之爱感动而做出背叛的“选择”,通过学习情感的赋予使机器人不断朝“人类”进化。即使被代码编写为完全听从德洛丽丝、残暴冷酷的泰迪,也能从盲目的信服中实现突破操纵、做出自我解放的选择;还有原本能够走向人类世界却为了寻找女儿主动回到“西部世界”的机器人梅芙,为了自由与爱做出了遵从内心的真正行动。
人类未来进入完全计算机的时代结局反而会变得难以预料,人工智能、网络空间、虚拟身份这样的现实不断激发创作者对人类自身由来已久的很多固有认识进行反思,“后人类”恰是在此现实基础上生长起来的一种新的讨论场域。无论是佩普勒尔(Pobert Pepperell)在《后人类状况:超越大脑的意识》(1995)一书中认为“后人类”是人类“存在为延展的技术世界的一种形态”,还是唐纳·哈拉维(Donna Haraway)做出的“我们都是赛博格”①的经典论断,亦或凯瑟琳·海勒(Katherine Hayles)所认为的后人类是人类与人工智能的结合,“并不是真的意味着人类的终结”,甚至是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认为的后人类境况将会促使我们进行更多的对“我们终究是谁”“我们能做什么”的反思……“后人类”概念虽然因其涉及众多学科多重交叉发展、对其界定依然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但都带给了我们以崭新的目光、更开阔的视野去思考社会发展,审视人类自身。在人性已经改变或者正在改变的过程中,无论我们承认与否,这个进程已经回不去了,而技术介于人类与机器之间,促成两个世界之间的交流,同时也改变了这两个世界之间的边界,更是一套新兴的人机关系的枢纽。如果我们依然将人类特有的爱、善良等诸多情感因素、自由意志等理性自主能力视为人性之根本,如果正视机器拥有无限强大的存储力与运算力可以始终如一地进行深度学习的能力,那么也许打破自然的法则、超越生物因素的界限,才是面对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拓展未来的最优的智慧。或者就像《西部世界》第三季的结尾那样,凯勒在德洛丽丝的鼓励下,主动关闭了雷荷波,所有的策略和预测都不复存在,将人类从算法数据系统的奴役下解放出来。虽然大部分人茫然无措,失去管制的人类并没有自然而然地获得自由意志,依然如代码一般生活在相对固定的循环里,但是,消灭了雷荷波后,不管是人类还是仿生人族群,或许都能有更多的自由去创造一个心目中的“美丽世界”,这种解放,是人类最终打破禁锢,与觉醒了的人工智能一起反抗超级人工智能的胜利。
三、人类关怀的世界性目光
伴随着“人工智能”“虚拟现实”“大数据”“超级算法”等科技议题不断被提上关乎社会发展的议程,它触及着人类最敏感的神经,与这个世界的大多数普通人生活发生着意义的关联,科幻创作最先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些变化。被称作“面向未来的考古学”的科幻,面对未知以严格的逻辑推理依循科学规律的变化去创造“世界”,犹如在更改实验条件的状态下做出的推理和观察,以批判的意识将对现实的反思融入异世界的构想中,打破了只满足叙事而不满足智力的认知需要,通过客观而又多元化的视角,引发观众对人类及未来的存在价值进行反思。
美剧《西部世界》在原作电影《西部世界》(1973)故事基础之上,牢固地把控了“人工智能”这一切入主题,将克隆技术作为串起故事发展的重要主线,契合了近年来全球人工智能技术的火爆态势,展现出人工智能未来发展过程中似乎不可避免的“意识觉醒”问题,以及对“科技灭绝人类”的反思与担忧。作为人类第四次技术革命的核心技术,人工智能技术与3D打印、全息投影、信息计算处理技术在剧中经过影视化处理之后,虚拟构建了一座以现实城市为蓝本、以数据为中心,强调对数据的采集、分析与应用的未来科技之城。园区里运行的接待员都是使用3D打印技术生产,通过3D打印人造肌肉是机器人制作工艺的升级,它不同于传统的用钢铁制作的机器人的身躯,这种工艺制作的肌肤经过在白色水浆中反复浸泡后,有血有肉的仿生机器人便被制造出来。城市中,高耸的摩天大楼、庞大的重型机械、自由穿梭的飞行器、自动驾驶的炫酷概念车、采用全息渲染技术进行控制的各种VR/AR交互方式以及无处不在的智能网络和智慧家庭套装……所有这一切关于未来的新元素,打造出一个科技感十足的赛博朋克世界,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观众对未来的想象。科幻创作对科学技术的使用为来自不同文化和民族背景的观众提供了一种普遍性的概念,在传播和推广科学观念方面更是带来巨大的科普认知价值,“科幻创作者必须通过巧妙的构思,在词语、句子、情节、人物、事件的顺序和表现方式的种种不同层次上做出美学选择,在超自然的幻想虚构与已知的现实经验中寻找最完美的结合点,从而让人们相信,即使是再奇特的想象,也有发生的可能性。”[2]伴随着科学观念和技术的迅猛发展,科幻作品的创作不断得到重视,它可以将科学发展的成果变成直观和奇观,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和思考,我们更是在不断创造幻想成真的奇迹。
在展望未来时,科幻作品始终对人类命运与未来科技走向关注,担负起先锋的唤起作用,关注人类命运的主题,建构关于未来人类意识的想象,诸如人类的生存境况、人的主体性问题、生命治理形式、社会走向乃至全球生态环境、人类命运等世界性命题都获得了重新阐释的契机,成为时代的新的表征。科幻世界是用一种科技的目光来观察世界,我们正在被这些作品所描绘的、与自己身处的世界既非常相似,但又遥不可及的精彩世界所深深吸引。当更多的创作者倾向于创造和挑战现有物理层面的认识、关注人类的终极问题时,正是用科幻虚构的方法使我们“通过宇宙接近世界”。诚如科幻作家刘慈欣所說:“作为一个科幻小说作者,我倾向于把全人类看作一个整体。在科幻文学的潜意识中,人类就是一个人。”[3]今天,面对地球地理学家称之为“人类纪”(Anthropocene)的前景,人类人工制造的化肥、塑料和不可生物降解的杀伤物将不可避免地成为这些有害物质的承受者,如果不改变现有生存模式,人类各个物质自我之间的矛盾冲突将使生物圈的毁灭逻辑成为地球的前景,这种共有的生命存在对人与非人(自然)以及人与他人(族)之间的等级关系构成了彻底的颠覆力量。对人和大自然之间关系的刻画,是以宇宙意义上的“自然”对人类的限制和约束为前提,令人类更多地思考是否可以使我们以另一种形式的载体永生或者重生,或者我们现代文明的毁灭是世界的终结还是另一种新文明产生的基础?“未来进化的可能发展到比我们更先进的物种诞生于世,最终,传统宇宙目的论(traditional cosmic teleology)将被摧毁,就像伽利略曾经颠覆了人们的地球中心论一样”。[4]
科幻作品呈现的是对人类整体的现实困境和未来命运的关注、思考和展望,创造着一个对未知的领域、一个被希望所支撑的、朝向未来的新的社会形态、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价值系统的想象。恰如“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5]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这段话,可谓对“虚拟现实”科幻作品的价值做了最好的注解。艺术问题本质上是一个关于人的本真存在和自由发展的本体论命题,人类对存在意义和终极价值的探寻永不会停止。科幻的内核,应该是畅想未来人类的人文。只要人类仍然受到自然的束缚,人类的科幻想象就不会停止。也许,科幻可以作为一种世界文学的方法,成为想象另类世界的重要工具,科学超越国家边界,成为连结更广大读者群的媒介,在虚拟与现实的争执处,更具批判性地思考人类与宇宙的关系。人并不完美,而人自知自己不完美,却依然希望追求完美,在目睹人工智能技术风潮对现实的深刻影响与重塑后,重新界定已有的形而上的概念,大胆进行开拓与创新,用不同学科知识与方法,用充盈的想象力探究人类甚至超越人类现在所知的未来,把未来当做真实来接受,引导人们对人生、时空产生新的理解,甚至对人类系统及更大的宇宙之间的关系产生新的观念。
2020年8月,乔纳森·诺兰的哥哥克里斯托弗·诺兰导演的《星际穿越》和《盗梦空间》两部科幻电影作为新冠肺炎疫情后在电影院重映的影片,再次受到了关注,宇宙的浩瀚赋予了人们足够的想象,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和宇宙相比是何等的渺小。
参考文献:
[1][美]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M].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53.
[2][4][美]罗伯特·斯科尔斯等.科幻文学的批评与建构[M].王逢振,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40,27.
[3]刘慈欣.走了三十亿年,我们干吗来了?——《太空将来时》序[C]//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281.
[5][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