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梅
唐传奇是我国古代文言小说成熟的标志,其故事和人物异彩纷呈,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和纵深的想象空间,具备影视改编的潜质。电影《刺客聂隐娘》是唐传奇小说向影像转化的一次重要实践,该片通过深化情节、重塑人物、拓展叙事空间等文本改编,形成独特的美学风格。当下,影视工作者进一步深化唐传奇的影视改编,植根历史对其进行现代性转化,寻求艺术价值与观众接受之间的平衡,这不仅能为影视创作提供多元化的思路,且有利于促进唐传奇小说等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接受与传承。
在影视艺术发展中,文学起到两方面重要的推动作用,一方面表现在影视对不同文学样式的审美特质、表现手法等方面的借鉴,另一方面则体现为文学作品的影視化改编,即将不同文体的文学作品改编、转化为影视文本并生成影视作品。文学的影视改编具有悠久传统,并呈现持续增长的热度。据不完全统计,自电影问世以来,70%以上的电影改编自文学原著,其中大部分改编自小说。可见,“小说实际上是电影的题库”[1]。在中国文学影视改编的“题库”中,唐传奇是重要的命题,它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和丰富的审美价值,其描绘的长安市井生活构成了独特的时代风貌和想象空间。可以说,唐传奇是影视改编的营养源,而侯孝贤执导的《刺客聂隐娘》即是一次重要的改编实践。研究者对唐传奇的影视改编潜质进行深入分析,探究其改编的策略及方向,对丰富影视作品的表现空间和主题,深化唐传奇小说的接受和传承,推动文学与影像的良性互动具有重要意义。
一、唐传奇的艺术价值与影视改编潜质
唐传奇具有史才、诗笔、议论结合的文体特征,具足文言小说创作的独特风格。鲁迅评价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2]。唐传奇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也呈现出独特的文化品格,具备由传统阅读审美向影像视听审美转化的潜质。
(一)丰富的题材与人物
唐传奇与笔记小说的纪实性不同,它搜奇记逸,开启了我国古代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创作时代,并在题材上突破了道德教化范畴,由鬼怪故事转向广阔的世俗生活,呈现多元化风貌。其中,爱情传奇或写人神之恋,或写人世爱情,抒怀强烈,情致浓厚,刻画了一批个性鲜明的市井女性形象,既有倡优、闺秀,也有异类幻化而成的女子,如叛逆又哀怨的崔莺莺(《莺莺传》),以生命为赌注的狐精任氏(《任氏传》)等,她们敢于反抗、勇于追求爱情,展现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和女性风貌。中唐以后藩镇割据、社会动荡,豪侠传奇逐渐形成创作高峰,其中的侠客形象光彩照人,如身怀绝技、自由果决的聂隐娘(《聂隐娘》),武艺精绝、蔑视权贵的昆仑奴(《昆仑奴》)等,展现出英雄侠义气概和豪迈的人生境界,并对后世武侠小说产生深远影响。除了市井女性和豪侠,唐传奇还囊括了士人、商贾、官吏、伙计、胡僧等几乎各阶层的人物,塑造他们的言行动态,展现鲜活的传奇画卷。
唐传奇中的爱情、侠义、幻梦、志怪等广博题材,反映了时人的心态和伦理道德观念,具有独特的思想价值。侯孝贤认为“唐传奇的基调一点不输现代,它们讲的就是人跟人之间的关系,讲人在不能违背的一个道德范围内的行为,这是很难得的”[3],他指出了唐传奇的当代意义。影视不同于文学的语言文字形象,它追求视听结合的荧屏形象,但两者在表现客观现实、表达创作者的情感和价值取向方面具有内在统一性。可以说,唐传奇丰富的主题意蕴、风姿各异的人物形象使其具有广博的阐释空间,而将之诉诸于镜头语言,则能以更直接的感染力调动观众的审美与思考,这是其影视改编的重要基础。
(二)“近情而耸听”的叙事情节
唐传奇以叙事性作品为主,情节曲折起伏,出人意表又在情理之中。如《李娃传》中李娃与荥阳公子历经磨难,终得圆满,人物命运波折,充满戏剧性,鲁迅评之“事又近情而耸听”。唐传奇强烈的故事性使之更适宜于影视改编。“大多数电影制作者都认为电影是一种以视觉手段讲故事的艺术;米洛斯·福尔曼(Milos Forman)认为,电影制作者的任务就是‘用电影去讲故事;而讲故事这个创作行为带有强烈的文学性。”[4]电影适合讲故事的特点加之电影画面的运动性,故而其强调人物的行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对矛盾冲突有更高的要求。情节曲折、冲突集中的故事往往更容易进入影视改编的审美范畴,由之生成的影视作品亦能吸引更多观众。
除了情节引人入胜,唐传奇的叙事空间也独具特色;其故事多以都市生活为背景,其中长安尤多。鲁迅先生的《唐宋传奇集》中选录38篇唐人传奇,有31篇与长安有关。[5]唐传奇中人物活动在长安的里坊、街巷、城门、市集、寺院,如《霍小玉传》中李益居住新昌里,霍小玉居住胜业坊古寺曲,皆可在当时长安城的地理空间中找到对应的坐标。以“长安”为中心场域,唐传奇还对唐人的民间服饰、日常饮食、出行起居等进行详尽展现,从中可见唐人市井生活的细微之处。长安不仅是空间范畴,更体现着当时的历史背景、社会关系和人文精神。唐传奇的强烈空间意识,其所建构的华美、包容、新异的唐朝和长安记忆,为注重空间表现力的影视改编提供了重要素材和借鉴。
二、从《聂隐娘》到《刺客聂隐娘》的文本改编
唐传奇题材和审美特征的新变使之成为后世小说戏曲的重要素材来源,如“西厢”“黄粱梦”等题材,构成了重要的传承体系。影视创作亦从中取材,产生了一些改编自《柳毅传》《昆仑奴》《虬髯客传》《聂隐娘》的影视作品。总体而言,在21世纪初,中国古典小说的影视改编中,唐传奇受到的关注较少,直到2015年侯孝贤凭借《刺客聂隐娘》荣获第6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该片引发广泛争议,唐传奇的影视改编才逐渐进入大众的研究视野。因此,探究《刺客聂隐娘》的改编策略,能为唐传奇的影视改编提供方向和一定的反思。
(一)深化叙事:以“小人物”展现“大时代”
唐传奇《聂隐娘》文本仅1700余字,开篇隐娘莫名其妙被盗走,之后隐娘功夫学成出神入化、开脑藏匕首而无所伤、化蠛蠓藏肠中等情节都极为虚幻神异。电影《刺客聂隐娘》则淡化了小说的志怪色彩,通过深化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以聂隐娘这样一个小人物的视角,描绘了一个风云诡谲的大时代。电影开篇即交待藩镇魏博与朝廷若即若离,以此为故事展开的大背景;人物关系上,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成为男主角,隐娘是其表妹和青梅竹马的恋人。隐娘奉师命刺杀田季安,她面临师命、是非、爱情、亲情的多重冲突和选择,成为政治棋局上的一名刺客。影片中聂隐娘一线为主线,田季安和田元氏为辅线,两条线索交叉进行,展现了藩镇割据背景下各方势力的角逐较量。电影强化了时代背景和政治主题,因此故事的审美风貌、人物的思维逻辑都呈现出不同的特征。
唐传奇中的聂隐娘本领高超,“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6],她脱离了父亲的掌控,师父、上级、丈夫也未能对她形成束缚,她掌握自身命运,具有鲜明的主体性,是一位超越世俗的侠客。电影将其放置于复杂的政治、社会关系中来描绘其深层的心灵世界和立体样貌,影片最大的重塑是将其由侠向日常人伦切近。师父让她“杀子绝爱”,但面对大僚之子、田季安之子、瑚姬腹中之子,聂隐娘不仅“不杀”,且以刺客的视角,观望童真烂漫的细节场景,这与原小说的政治性及其刺客身份形成鲜明对立;而对于田季安,聂隐娘认为杀之会打破政治平衡和生活秩序,所以她违师命而“不杀”。电影展现了聂隐娘更多层面的人性光芒和对日常生活的向往,但因刺客身份,她被排斥在秩序之外,日常生活是她无法走进的世外桃源,从而更体现出“一个人,没有同类”的深刻孤独感。从自由的女侠到孤独的“人”,聂隐娘形象的转变使其内涵更丰富,更具生活真实性。
(二)拓展空间:历史感和诗意化
小说《聂隐娘》中环境描写较多的是隐娘从师学艺的部分,石穴、峭壁、松萝、猱猿等,充满隔绝世事、岑寂神秘之感。电影则向世俗化的社会空间拓展,并呈现出浓厚的历史感和诗意化特色。影片构建了符合历史真实的场景空间,无论室内陈设、服饰妆容或孩童游戏,都追求扎实的历史还原,呈现物料场景的质感,展示唐朝真实的生活图景。在日常空间中,影片还运用各种细节丰富画面层次;如隐娘回家时,画面展示往浴桶中倒水、撒花的情景,极为细致乃至繁琐,这种日常的琐碎感营造出真实的在场感,也准确地表现了隐娘对世俗生活的不适。影片对室外自然空间的展现则呈现出浓厚的诗意化特征,树林残阳、雾霭云山、飞鸟蝉鸣,人物于自然之中渐行渐远,如缓缓打开的山水画卷,充满古典诗意意蕴。影片化景物为情思,一切情感的暗涌和欲言又止,都包蕴在宁静平和的自然图景中。这是导演侯孝贤对传统写意性意境美学精神的传承,也体现出他看事物的角度及表达感情的方式,电影叙事的空间拓展,成为其“理解空间、反思当代处境的重要对象和主要载体”[7]。
唐传奇《聂隐娘》篇幅精炼,却包含了当下剧情、仙侠、阴谋、奇幻等多种类型片的元素。电影《刺客聂隐娘》保留其人奇、事奇、情奇的特征,通过对情节、人物、叙事空间等方面的重塑,生成了一部充满中国美学气韵的作品。
三、唐传奇影视改编发展的策略思考
电影《刺客聂隐娘》荣获诸多奖项,但评价褒贬不一,有人盛赞其伟大,也有人认为其沉闷、乏味、难以理解,而其引发的反响推动了大众对唐传奇影视改编的关注。进一步挖掘唐传奇的文化资源,处理好小说与影视文本之间的关系,是影视工作者开拓文学作品影视改编视野、提升影视作品类型和质量的一个重要方向。
(一)植根历史进行时代性转化
古典小说的影视改编,无论是极少改动的“移植式”改编,或是对原作添加电影化注释的“注释式”改编,亦或是与原著有很大距离的“近似式”改编,皆要注意还原历史真实感这一问题。唐传奇作为古典文言小说,其故事有特定的時代背景,人物也有特定的行为方式,影视文本只有构建出时空环境的历史真实,才能使观众感受到事件和人物的合情合理,才能传递价值,形成感染力和吸引力。《刺客聂隐娘》故事发生在唐朝,为了拍摄这部电影,侯孝贤研读《资治通鉴》和新旧唐书等史料,并对当时的社会风俗史、官制、民族关系等进行梳理,从而对历史背景和唐代日常生活进行精确呈现,营造出近乎写实的唐朝印象和浓郁的历史厚重感,并以此为叙事基点,搭建跨越时空的对话和共情。同时,小说影视化改编要进行现代性转化,既要继承原著精髓,又要对剧情、人物等方面进行处理,以体现时代精神和风格、创作者的理解乃至当下大众的心理诉求,从而与时代语境兼容,避免影视表现同质化;而植根于历史并进行时代性转化,应是唐传奇影视改编的重要原则和策略。
(二)艺术价值与观众接受之间的平衡
观众是影视传播活动中的信息接受者,也是传播效果的鉴定者。观众对影视作品的接受和评价受诸多因素影响,不同身份、年龄、性别、地域等都会造成观众观影视角和心理的差异,从而影响作品的口碑和票房。在当前消费文化语境下,如果过于追求投资增值,为迎合观众喜好而凸显作品的娱乐和商业元素,就会略损其艺术价值和创作者的个性风格。唐传奇影视改编应鼓励多元化的美学表达,既可以结构封闭、意义固定,也可以结构开放、意义多元,让观众深度沉浸参与影片意义生成,但无论哪种类型,都当尽量寻求艺术性和观众接受度的平衡。对影视创作者来说,达到艺术价值和市场价值的双赢以求持续发展,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所以,唐传奇影视改编应思考如何凸显风格又不会造成情节的晦涩,展现奇观而不影响思想的深刻,既要坚持作品的文化内涵与艺术性的改编原则,也要关注观众的审美趣味和需求建立改编策略,以实现作品艺术性与接受度之间的良性互动。
结语
唐传奇是我国古典小说发展的重要一环,是后世文艺创作的重要源泉。在新时期影视文化的影响下,唐传奇以新的面貌进入大众视野。侯孝贤在《刺客聂隐娘》中对“唐风”进行了充分的展现;马伯庸在电视节目《我是唐朝人》中介绍其作品《长安十二时辰》主要参考书目便是唐传奇。由唐传奇引申而来的演绎与重构,体现了现代国人对唐朝和长安的想象。当下,影视工作者不断挖掘唐传奇中的文化基因,推动其从文学作品到影像呈现的转化,不仅能为影视创作提供多元化的方向和思路,而且通过对唐朝和长安的影像建构,也有利于促进唐传奇小说等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接受与传承。
参考文献:
[1]周志雄.论小说与电影的改编[ J ].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2):64.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70.
[3]高艳鸽.侯孝贤:每个人其实都是孤独的[N].中国艺术报,2015-08-26(05).
[4]孙玮志.当代电影与文学的关系样态分析[EB/OL].(2020-06-28)https://www.doc88.com/p-49516918126050.html.
[5]车宝仁.唐长安城的昌盛和传奇小说的繁荣[ J ].唐都学刊,2007(5):11.
[6][唐]裴铏.裴铏传奇[M].周楞伽,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3.
[7]李道新.电影叙事的空间革命与中国电影的地域悖论[ J ].当代文坛,201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