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小广
(作者系新华社新闻研究所原编辑)
“有非常之时势,必有非常之人物;有非常之人物,乃有非常之文章。”一位新闻界前辈如是说。
在新华社长达90年的光辉历史中,写就“非常之文章”的大记者如夜空明星。本文要介绍的农村记者冯东书,就是璀璨群星中的一颗。
冯东书,1933年出生,江苏金坛市人。1950年2月进新华社参加工作,1956年6月至1995年7月先后任新华社山西分社和总社农村记者。1986年成为高级记者,而后被聘为中国新闻学院教授。
作为长期扎根一线的农村记者,冯东书采写过大量反映“三农”问题的新闻作品,如《中国农民与中国未来》《让农业成为农民的事业》《要使农业真正成为农民的事业》等等。这些作品展现了作者对中国农业发展与农村问题的深入了解与思考,其中一些成为中央最高决策层制定农村政策的参考依据。
冯东书是最早报道山西大寨典型事迹和陈永贵的记者之一,这一报道所掀起全国性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对中国农业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他的专著以及合著如《告别饥饿1978》等,不仅记录保留了大量珍贵的第一手史料,也对农业合作社、人民公社及中国农村集体经济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 1966 年,冯东书准备赴印尼接侨前摄于光华轮上。
冯东书基于实践经验,对新闻业务和新闻理论也有很深研究,不仅著有专著《新闻采访学》,还在《记者观察》《新闻记者》等刊物上发表了很多论文,如《讲真理是我们的职业道德》《要研究读者的心理变迁》《新闻永远是一面镜子》等等。
冯东书没上过大学,全靠自己自学成才。曾长期与冯东书在山西分社工作的中国新闻学院前院长金嘉声回忆道:“冯学历不高,文化底子不厚,但他很勤奋刻苦,是个善于学习的人,事业心很强。他大概是1957年到山西分社工作。开始只是新华社的发稿干事,后来凭着自己的努力当上记者。”
熟悉冯东书的人都提到,他不光善于学习书本知识,也很会从社会实践中学习。金嘉声回忆道:“他这人没什么架子,很随和,采访很有一套,见多识广,三教九流都能谈得来。到农村调研,他不像别的记者那样拿个本子一问一答,而是由远到近让农民说出心里话,很巧妙地了解到他们的愿望、诉求和呼声。”
冯东书在一篇题为《创造者永远是自学者》的文章中写道:“任何自学成才者,都要善于向社会实践学习,不能光读书。社会实践需要我们成才,社会实践又是我们成才的摇篮。社会实践中的矛盾、问题,是我们要通过学习去解决的课题。社会实践又是一本十分丰富的‘无字天书’,不懂这本‘无字天书’最大的毛病是会成为教条主义者。”
冯东书善于学习还表现在他善于独立思考。他既不迷信书本教条、专家的现成说法,也不盲从社会潮流、风向,而是坚持自己去观察、去思考,对习以为常的观点认识进行大胆质疑,进而提出自己的见解。他的很多文章著作都表现出这种独立思考精神,如《一个宣传了几十年的错误口号》《把“福”倒掉还有福吗?——说说思维方式的重要性》等等。
冯东书(1933.11.12-2018.4.4)
江苏金坛人,1950 年参加新闻工作,1956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新华社总编室干事,山西分社记者、采编主任,国内新闻部记者等职。
冯东书以深入农村调研著称,对全国多数贫困地区进行过调查,他的足迹到达过祖国大陆东西南北的最边缘。在从事新闻工作的40 余年间,他采写了大量关于“三农”问题的新闻作品。较著名的有《赵县长蹲点》《“执政就要拿出好的政绩来”——雁北地区见闻》《要使农业真正成为农民的事业》《重访昔阳》等等。
他和别人合著的《告别饥饿1978》被穆青认为是信史;贾平凹读后则称:“书是一晚上读完的,读罢心潮起伏,后半夜完全失眠……为作者的胆识、良知和职业责任心所凝聚的灵魂所感动。”
冯东书在新闻研究和新闻教育方面也有贡献,曾长期担任中国新闻学院教授,相关著述除《新闻采访学》外,还有《讲真理是我们的职业道德》《调研五忌》《新闻永远是一面镜子》等多篇论文。
我国农村地域面积广,交通、通讯不畅通,下乡采访耗时长,也没有像城市采访一样细分不同的口。为了采访的需要,农村记者什么都得懂,什么样的路都得走,什么样的苦都得吃。
在从事新闻工作的40余年间,冯东书的足迹踏遍祖国东西南北的山山水水:东到黑龙江省抚远市,南到海南省三亚市,西到新疆帕米尔高原脚下的乌恰县,北到黑龙江省漠河县,并对全国多数贫困地区进行过调查。
金嘉声院长说:“冯东书对农村农民有深厚的情感。他经常是翻山越岭、走村进乡,住农民土炕,吃农家饭,一个村一个村地徒步调研。他一个南方人,很不容易。”
冯东书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作为老农村记者,我到过全国大多数贫困地区的农村,只有去了,住下来,才知道那些地方有多苦,多么不适应那么多人口在那里生存。那些地方缺可耕地,缺水(洗脸水都缺,更不用说洗澡,喝的水也不干净),缺燃料、缺钱、缺衣、缺被褥、甚至有的农户家缺吃饭的碗,当然缺医、缺药、缺新知识、缺新思维、缺新技能。当地经济不发达,就业机会很少,地方财政很可怜。”
冯东书的名字,也俨然成为深入调研的代名词。金嘉声说:“冯东书做调研,有一股非要把问题搞清楚的劲头,不搞清楚誓不罢休。他有个观点:新华社记者要当富记者,不要当穷记者。所谓富记者,就是脑袋里要有货,要充实,掌握的情况多,问题多,报道思想多,积累的报道线索多。不是领导出报道题目,而要自己给自己出题目。如果对农村知之甚少,没有感情,就难以提出问题,列不出报道题目。这其实也就是现在说的‘走、转、改’。”
一位老记者在博客中写道:“当年新华社记者冯东书坐拖拉机下乡,我也在太行山上用脚板‘量’路;那收获,绝对比如今坐小车下去采访大得多,也丰富得多。”这句话并不是虚言。在被誉为“新西行漫记”的《告别饥饿1978》一书中,我们可以领略到冯东书“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调研所结出的硕果。
冯东书在该书的后记里写道:“1980年初,我向新华社总社国内部的领导讨了一个差事:要从山西太原出发,向西,经陕北,经宁夏西海固地区,经甘肃定西地区,作一次贫困地区的农村调查,了解那里农村的情况、农民的心态。领导答应了。这次我跑了四五个月,最后在甘肃通渭县的县委住下来,整理一路所见所闻,写了近一个月时间的稿子。”从中,可以瞥见冯东书当年调研的视野和时间空间跨度。
冯东书到农村调研的故事流传很广,至今还能从新华人的口中听到一些趣闻逸事。如他出差调研到某分社,分社门卫看他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不像新华社记者,倒像是个叫花子或者上访者。由此可见他工作调研的作风。
冯东书曾经说,新闻永远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照出记者的品德、水平、作风。而实事求是、坚持真理,正是新闻这面镜子所折射出来的新华社记者的品德、水平和作风。冯东书曾经在《讲真理是我们的职业道德》中对此进行过阐述,而这也是他记者生涯的生动写照。
冯东书在山西分社工作期间,长期驻守山西大寨村,报道一代风云人物陈永贵。在所有去大寨的记者中,冯东书三次被驱逐,是被驱逐次数最多的人。而其中两次,都跟他坚持真理有关。
一次是因为土地丈量事件。1971年,大寨公社第一次种了几百亩水稻,大寨大队和中国农科院等单位的农学家在虎头山试种了一亩水稻,这一亩地的产量是1270斤。农科院比较细致,对那亩地测量后认为比一亩要多一点。冯东书在报道时有点为难,因为大寨要高产,农学家要准确,最后只好模糊处理,“虎头山上的一亩水稻,亩产达到了一千斤以上”。这个措辞被陈永贵得知后很气愤,扔下句话,“那块地还不够一亩哩,一千二百七十斤,愿写就写。”大寨后来丈量的结果也是一亩多,陈永贵才不得不同意记者的发稿口径。但随后,大寨将对冯东书拒之于门外了。
还有一次是因为“不能永远学大寨”这句话。1974年是“农业学大寨”运动十周年,有记者在研究十周年报道时提出“永远学大寨”的口号。冯东书当即说:“不要这样提,天下哪有永远的事?”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件事被告发到大寨党支部和山西省委领导那里,在清查时成为冯东书的罪状。清查小组要求冯东书做检讨,冯东书说:“我这事,不能检讨,因为我的话是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正确的。我今天乱检讨了,将来还要做检讨的检讨。”最后,这事不了了之。等大寨没落之后,冯东书又被认为有远见。
▲ 1995 年,冯东书摄于渤海石油钻井平台。
冯东书将坚持真理贯彻始终,不随波逐流跟着风向转,这使得他的新闻作品和思想见解有一种历史的穿透力,经得起历史检验。1979年陈永贵失势以后,舆论在对陈永贵和大寨的评价上一改过去的赞扬,而是一片讥笑、挖苦。有些人用虚假的事实来否定大寨。在这种情境下,冯东书写了《“对任何人都要实事求是”——对大寨几件事的说明》一文,逐一驳斥这些不符合事实的说法。
冯东书不仅给我们树立了马克思主义新闻工作者坚持实事求是精神的榜样,也在新闻理论和新闻业务领域,给我们带来大量丰富而敏锐的思想见解和工作方法。
比如对新闻的本质和功能的认识。在《新闻永远是一面镜子》中,冯东书认为,不仅真实的新闻是一面反映客观实际的镜子,假新闻也是一面反映客观实际的镜子:“新闻说到底是人的主观意志的产物,总是特定社会制度、特定决策和特定时代的产物。因而它就必然地反映出那个特定的人、决策、制度和时代的特色。”
又如对宣传规律的认识。冯东书在《宣传是一把双刃剑》一文中写道:“宣传是一门艺术,更是一门科学,谁违反了其中的规律,就反而会砍伤自己本来要肯定的人和事,或会帮助自己本来要否定的人和事;同时自己也会被自己挥舞的宣传之剑砍伤。”
冯东书还就记者的思维方式、记者调研方法、受众心理等多个研究主题进行过研究,发表了自己的独特见解。这些都值得我们进一步去总结、研究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