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容
广西籍武侠小说家梁羽生,笔下曾描绘诸多飘逸轻灵、潇洒风流的大唐剑客、侠女,令人对大唐盛世的江湖传奇悠然神往。可惜梁羽生却未曾为大唐岭南西道节度使、驻节邕州并在任上尽忠身故的一代剑侠辛谠留下点滴笔墨。倒是日本作家田中芳树的一部小说中,将辛谠青年时代打抱不平、铲除邪恶的英雄事迹娓娓道来,使辛谠的侠名远播东洋。
辛谠出身陇西辛氏,将门世家,是太原尹辛云京之孙,左骁卫大将军辛思之重孙。清许容监修、李迪等纂《(乾隆)甘肃通志》卷三十七记载:“……辛谠出身河陇一带的名门望族,祖父为戍守北京都……满门将帅元勋,传承尚武之风。”后晋刘昫撰《旧唐书》卷一百一十记载:“辛云京者……累加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辛谠之父早亡,乃过继给叔父辛晦(寿州刺史)。辛谠自小练武,惯使长剑,却也精通诗文,堪称文武双全。更难得的是,他并无纨绔子弟的浪荡作风,反而喜与贫户布衣交往,而且诚信做人、急人所急。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百一十八记载:“辛谠者,太原尹辛云京孙也。学《诗》《书》,能击剑,重然诺,走人所急。”
辛家军权在握,富甲一方,但辛谠耻于不劳而获,乃远离豪门,混迹乡间,犁田耕作,尽享“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之乐。一个炎热的夏日,辛谠觉得酷热难当,便歇下田间活计,与其他农户聚在山阴一面纳凉聊天。忽闻山上有疯牛相斗,声势之大,山摇地动。乡人害怕疯牛下山践踏田间作物,还有可能伤及无辜,便商量着准备绳索、铁钩以制止疯牛。辛谠摆摆手,口出豪言:“何必有劳各位?辛某一人之力足矣。”乡人只得罢手,但还是显得惊疑不定。不多时,果见一头疯牛冲下山来,辛谠屹立在路中,拦住疯牛去路。一时间,脚踏疯牛的辛谠在众人眼中,真如天神一般。此见唐高彦休的《唐阙史·辛尚书神力》:“邕府辛谠尚书,传有神力……山上有巨牛怒斗者,哮吼争力,声达数里。邻人虑其奔北退走,则有蹂践冲触之患,相谋备钩索为制拒之计……划然有声,流血滂沱,角折牛仆。”
疯牛的主人应声寻来后,召集村民举行屠牛大会,准备烹煮全牛宴给大家压惊,而屠户分解牛头时,拿斧砍牛角而不断。辛谠拨开众人,提起牛角,稍一运劲,牛角居然应手而碎。其威武神勇之状,令人拍案叫绝。
辛谠处于一个剑侠出没、英雄辈出的年代。大唐中后期藩镇割据,政局混乱,各地藩镇互相蓄养剑侠充当刺客以威慑对方,因此游侠之风盛行。加之剑侠、刺客多来自僧道,神仙方术掺杂其中,愈显神秘。《唐传奇》小说中不畏强暴、武功盖世的剑侠,成了乱世中逃避现实的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辛谠青年时代的做派,像极了《唐传奇》里那些飞来飞去的主人公。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系列连环画《剑侠辛谠》也把辛谠当作昆仑奴、虬髯客、古押衙之类的江湖豪客来推崇。
有关辛谠青年时代的记载,实在太少。因辛谠厌恶官场的腌臜事,只喜乡野的闲适生活吧。直到四十岁上下,辛谠才应李峄之请,在衙门里当了个主管钱粮的小官。辛谠性格刚直,遇事虽然不依据文法去处理,却能与文法相一致。李峄乃朝廷里的风云人物。不过李峄把辛谠罗致手下乃在担任大同防御使之前,李峄还未显山露水,所以辛谠也无施展拳脚的机会。辛谠在主管钱粮这个最有机会私捞一大把的职位上却廉洁奉公,让手下的人也不敢造次,跟着“被迫清廉”。手下的人直把他恨得牙痒痒。久而久之,辛谠还是无法适应官场作风,觉得这样惹人恨的工作不干也罢,乃辞职,隐居扬州,就这么悠然自在。直到五十岁,由于朝廷对于国事的失控,各地藩镇割据局面愈演愈烈,辛谠无法置身事外,常常“妄谈国事”,复又发出报国无门的感慨。《新唐书》卷一百一十八记载:“(谠)初事李峄,主钱谷。性廉劲,遇事不处文法,皆与之合。罢居扬州,年五十,不肯仕,而慨然常有济时意。”
时逢乱世,正是英雄以经天纬地之才成名之时。唐懿宗李漼治下的咸通九年(868年)七月,桂州(今广西桂林市)戍军都虞候许佶以及军校赵可立、姚周等,以朝廷逾期不予换防为名,悍然发动兵变,斩杀都将王仲甫,推举粮料判官庞勋为主帅,驱兵北上,欲回原籍徐州(今江苏徐州市)。这支号称“还乡”的叛军,一路劫掠州县,毫无阻挡,激起了庞勋争霸天下的野心。庞勋不顾朝廷已答应赦免其罪,仍以“缴械还乡易被围剿”为借口,干脆打出反唐旗号,打造甲兵、加强军备,乘船东下,过浙西而入淮南。淮南节度使令狐绚不敢招惹这些蛮横的军汉,遣使前去奉上军粮。庞勋愈发得意,继续挥师挺进。徐州、泗州(今安徽泗县)等处观察使崔彦曾忍无可忍,遂命都虞候元密率兵征讨庞勋,由此引发连番战事。而庞勋在老家徐州补充了兵源后,势力愈发壮大,连战连胜,便自以为天下无敌了。该年九月末,庞氏叛军开始包围泗州;十一月,庞勋命部将李圆急攻泗州,泗州刺史杜慆率众死守,李圆久攻不入。
辛谠听说泗州被围,不由挂念城中好友、判官李延枢的安危,同时也想试探庞勋叛军虚实,乃只身仗剑,从扬州赶赴泗州。一路上,迎面只见逃难的百姓拖儿带女,蓬头垢面,惊惶奔走,辛谠愈发痛恨作乱的军贼。好心人以为年已五旬的辛谠走错方向,告诉他北边的泗州正在打仗,别去找死,赶快回头往南逃吧!辛谠并不理会,依然健步直前。当辛谠到泗州时,军贼已到了城下。穿越包围圈后,辛谠坐小船从出水口进入泗州城内。北宋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五十一记载:“时民避乱,扶老携幼,塞涂而来,见谠,皆止之曰,‘人皆南走,子独北行,取死何为!谠不应。至泗州,贼已至城下,谠急棹小舟得入。”
李延枢见辛谠忽然出现,又惊又喜,急忙将其引荐给杜慆。辛谠、杜慆两雄初见、惺惺相惜的情景,在《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七下中描绘得分外动人:“慆素闻有义而不相面,喜谠至,握手谢曰:‘判官李延枢方话子为人,何遽至耶?吾无忧矣!”
另据《资治通鉴》载,辛谠还试探了杜慆一回:假装劝杜慆偷偷带着全家老小,弃城逃命。杜慆断然拒绝这一建议,豪气干云地回应:“安平享其祿位,危难弃其城池,吾不为也!且人各有家,谁不爱之?我独求生,何以安众!誓与将士共死此城耳!”辛谠见杜慆果然是一个值得生死相许的英雄,乃慨然允诺舍命助杜慆守城。虽存必死之心,但辛谠并非铁面无情的死士,心中仍有放不下的事——向杜慆提出要先回扬州一趟,与家人永诀,再赶回来守城。
去了几日,杜慆每天在城头张望,不见辛谠回来,面有忧色。李延枢劝,我与辛谠相交多年,深知他的为人最重信誉,必定不日回城,助主公一臂之力。李延枢还提出,请封辛谠为判官,杜慆立马应允。正在谈论间,果见辛谠杀破重围,回来了!《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三记载:“谠亦谓慆可共事,乃请还与妻子决……谠未至,慆忧之……俄而至,慆喜曰,‘围急,飞鸟不敢过,君乃冒白刃入危城,古人所不能。乃劝解白衣被甲。”辛谠两入泗州,均是百姓装束,未穿护甲。虽为神勇,但也令杜慆后怕,乃授其军职,命其穿上戎装、甲衣守城。
咸通九年(868年)十一月,朝廷以金吾大将军康承训为义成节度使、徐州行营都招讨使,神武大将军王晏权为徐州北面行营招讨使,羽林将军戴可师为徐州南面行营招讨使,主诸道之兵七万三千一十五人,加上沙陀三部落使朱邪赤心(就是日后大枭雄李克用之父)及吐谷浑、达靼、契苾酋长率领的外援,回攻徐州的龐勋本部。康承训另分淮南兵一千五百人,由郭厚本率领,驰救泗州。不料郭厚本惧怕军贼李圆部,兵至淮河下游的洪泽镇便停滞不前。李圆闻朝廷援军已近,下令火焚淮口以威吓之,一时火光冲天。庞勋见李圆攻泗州日久无功,另遣爱将吴迥取而代之,于是猛攻泗州,昼夜不息。辛谠禀报杜慆,援军受阻,他去引路。乃与勇士杨文播、李行实在夜里潜出城外,急驰三十里至洪泽镇,向郭厚本告急。明户部员外郎马麟初修,清户部郎中、督理淮安钞关税务杜琳等重修,清李如枚等续纂的《续纂淮关统志》卷三·洪泽湖记载:“(洪泽)俗所称南湖也,昔辛谠为贼将李圆所迫,夜逾淮,岸驰三十里至洪泽,见戍将郭厚本,即其地矣……湎涎百二十里,一望渺然。”
辛谠等人好不容易进到郭厚本军帐,郭厚本却不为所动,推三阻四,只敷衍说再等等看。眼看就要天亮,辛谠等人只好赶回泗州。第二天,军贼吴迥攻势更急,泗州水门也差点被焚毁。辛谠欲再去洪泽求援,杜慆已是心灰意懒。辛谠悲愤,说此行得兵则生返,不得则死之。两人边擦眼泪边道别。辛谠连夜乘小船渡淮河,又赶至洪泽,跪见郭厚本,晓以利害。郭厚本见其神勇过人、义胆忠肝,已是暗暗钦佩,似有所动。这时淮南都将袁公弁跳出来,对郭厚本连称不可,又对辛谠冷然道:“贼势如此,自保恐不足,何暇救人。”辛谠忍无可忍,拔剑瞋目,一跃而起,挥剑欲斩袁公弁。郭厚本一看这下玩大了,赶紧抱住辛谠劝阻,这才保住了袁公弁的狗命。
辛谠这一壮士之怒,令人敬畏。辛谠这一壮士之情,令人动容。事情终于有了转机。《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五十一·咸通九年(868年)载:“谠乃回望泗州,恸哭中日,士卒皆为之流涕。厚本乃许分五百人与之,仍问将士,将士皆同愿行。谠举身叩头以谢将士,遂帅之抵淮南岸。望贼方攻城,有军吏言曰,‘贼势已似入城,还去则便。谠逐之,揽得其髻,举剑击之,士卒共救之……谠素多力,众不能夺。谠曰,‘将士但登舟,我则舍此人。众竞登舟,乃舍之。士卒有回顾者,则斫之。驱至淮北,勒兵击贼。慆于城上布兵与之相应,贼遂败走,鼓噪逐之,至晡而还。”这一段写得分外出彩,辛谠舍生取义的大侠形象何其生动,远盖《旧唐书》《新唐书》,因此,明李卓吾编撰的《藏书·名臣传》卷二十三中,忍不住全文引用。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