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峭
望着辽阔巍峨的山脉,邵葭扬起下巴深深的呼气,清晨微光洒在邵葭光洁的脸蛋上,就跟沐浴在圣光中一样。
(一)
云天万里,白芒勾芡,雪域雄峰交错在山脉阴影中,盘踞千里的柏油公路披上了寒霜,凛冬撕裂的口子将气温从平均线上的零下七度拉低到泼水成冰的程度。
叶拉公路起于南疆叶城县,穿梭地表千余里直至藏区念青唐古拉山西北方的拉孜县查务乡。
宽广无垠的柏油公路在雪山云雾中分外仙朗,宛如一条宽阔的白练自九天披落在高原雪谷中。
邵葭靠坐在窗边看着一望无垠的高原,上午的光线穿过臭氧层射过玻璃落到她光洁白皙的脸蛋上,鸦青色的睫毛下是一双黝黑的眼睛,下眼睑被熹光照亮,纤薄的皮肤下两处青黑分外显眼。
对面位置坐的是一对模样年轻的情侣,约莫二十岁左右。
一路颠簸,两千多公里,坐上三十多个小时足以令人尾骨酸痛,小腿麻木。
女孩儿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手肘盖住了整张桌子,两条腿本是弯在一起,蜷缩在一侧,却因熟睡而无忌的伸直,直直蹬到对面的座椅下。
乘务员缓步巡视着车厢,提醒在萨嘎站下车的旅客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情侣俩才悠悠转醒,女孩儿不好意思的收回胳膊拉回腿。
邵葭神色淡淡,目光空空地望着窗外,看起来对一切都毫不在意。
“同学,你也是从喀什来日喀则旅游的吗?”
似是为了缓解尴尬,女生主动搭话,目光落在邵葭手上硕大的钻戒时愣了一下。
邵葭这才转头,望了两人一眼,一阵才说:“不是。”
“那你是哪里人?看你这长相,不像北方人,是南方人吗?”
男生直直地盯着邵葭,阳光的面容上两颗虎牙尖小可爱。
“我是南京人。”
“哦……那可真远”似是有些可惜,又像是感慨,女生闻言鼓着腮帮子捶了一拳男生的肩膀,男生讪讪一笑没有再搭话。
很快萨嘎站到了,车厢人走了大半,情侣俩提着行李到了后面车厢无人的位置上补觉。
“身份证在口袋里放好,到拉孜要出站检查的。”
旁座的妇人将孩子的口袋拉链拉上,检查了好几遍才放心地靠坐在座位上。
邵葭眉头微动,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片刻起身踮脚取下行李架上的背包飞速出车厢,终于在车门关上的前半分钟下了火车。
甫一下车,冷气铺天盖地地涌来,邵葭不由得咬紧了牙关。人影稀疏,冷风肆虐,直直地席卷着邵葭单薄的身躯。
坐上高铁离开南京的时候还没有下雪,她只穿了一件薄毛衣,腿上一条宽松牛仔裤,在喀什的时候寒冷难耐,她用口袋里仅剩的一百块钱买了一件二手薄料军大衣。在喀什还好,尚能御寒,到了藏区跟裸奔没两样。
邵葭吸了口气走出车站,妄想在附近搭一辆送货的卡车去查务乡。
出了站后,一片雪色,白茫茫的包裹着整片大地,宛如一个肌理分明的白釉陶碗,任人在其中攀爬匍匐,漫无方向的,一圈过去还在细密的圈纹中。
走了大概一公里左右才见一辆破旧的黄卡车驶过,邵葭奋力招手,司机才停下车来,望了邵葭一阵,“你要搭车?”
邵葭点了点头,司机摸了摸下巴,“无论到哪里,起步三百。”
如今邵葭口袋空空如也,连一块钱都没有,哑了半晌才说:“我没钱。”
司机轻嗤一声,“没钱搭什么车,浪费我的时间。”
言罢利落地踩下油门轰隆一声远去。
邵葭费力地转动左手中指上的钻戒,仍是取不下来,再抬头却闻到空气中刺鼻的尾气味道,司机已经走远。
望着那硕大的钻戒,邵葭有些烦闷,长舒一口浊气继续往前走。
邵葭是在步行了半个小时后才搭上车的,司衡捏着照片望着远处路边站着的臃肿人影将车泊在了路边,又静静地将照片塞回了底座下。
邵葭上了车才拉下盖住大半张脸的帽子,露出苍白消瘦的脸颊。
这张脸属实跟身材不符,这是司衡第一次见邵葭时的印象。可當他看到邵葭脱下军大衣的时候才明白邵葭并不臃肿,甚至是营养不良的消瘦,V领毛衣遮不全脖子,露出嶙峋细白的锁骨,脖子十分纤细,仿佛一掐就能断掉。
汽车在查务乡的屋图客栈门前停下,邵葭在后座睡得昏天黑地,这大半天几乎没有醒过。
司衡歪头看了邵葭一阵吐出一口气,默默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云雾缭绕间,衬得那双幽深的眼睛忽明忽暗。
大概抽了三根烟,邵葭才悠悠转醒,四处望了一阵才道:“到了?”
司衡拿下烟在烟灰缸里摁灭,等到火星彻底熄下才回话,“嗯。”
邵葭从中指上奋力拔着戒指,模样看起来有些急切,最终却是伸出手,一本正经地望着司衡“给,路费。”
“如果你能拿下的话。”她补充说。
司衡这才偏头,目光在钻戒上扫了一眼才回到邵葭脸上,“客栈包食宿,包接送,用不上。”
言罢打开车门大步进了客栈大门。
邵葭愣愣地收回戒指,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抱着背包跟了进去。
司衡已经坐在了堂中烧着热水,袅烟升起,蕴在他的脸上,轮廓硬朗的面上看不清情绪。
“我以为你只是普通走公路的。”
他瞥了她一眼,“我也是在听到你说要去屋图客栈的时候猜到你身份的。”
(二)
司衡是一个寡言的人,深居简出,在客栈住了一个周左右,邵葭见司衡的面屈指可数。
在来屋图客栈之前,邵葭曾查到客栈周边有一面天空蓝湖,冬日里不会结冰,旁边立着巨型石拱门。
客栈内有一位藏族阿姨赤列做帮工,听到邵葭的请求,阿姨指了指后院,“阿衡在马场打过工,对碧那湖也很熟悉,让他带你去。”
这还是这段时间来邵葭第一次进内院,她平日都住在楼上,一呆呆一天。
内院不算宽敞,甚至有些狭窄,但环境却干净舒怡。
今日出了太阳,刺得人脸上生痛。
邵葭捂着脸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推开门却见房间内有三个人,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一位面黄肌瘦的孩童。
三人围着火炉坐着,炉上架着锅,正煮着肉汤。
司衡望见邵葭后放下手中的药碗,邵葭这才注意到那老人坐在轮椅上,孩童咧着嘴,像是在笑可又觉得眉眼间没有笑意,痴痴的模样,让人一阵心疼。
“什么事?”
两人出了房间,司衡拉上房门后才转身跟邵葭说话。
邵葭还处于怔愣状态,完全忘记了初衷,也忽视了烈阳炙烤。
“他们是……”
司衡面上一片平静,“我奶奶跟我弟弟。”
邵葭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十分冒昧,却听司衡道:“你找我什么事?”
原先想去赏景,如今全没有心情,心底反而有一丝自责,邵葭摇头还未说话却听司衡说:“今天天气不错,去碧那湖路上的冰应该融了。”
邵葭一愣,司衡偏头望了她一眼,“怎么,你找我不是为了这事?”
司衡不知从哪里牵了两匹马回来,一黑一棕。
“选一匹。”
邵葭抿着唇没有动,司衡凝眉,似是有些诧异,“你不会骑马?”
邵葭诚恳地点点头,司衡没再说什么将棕马拴在门口柱子边,牵着黑马朝邵葭走来。
“上马。”
“我?”
他幽深的眸子宛如黑曜石一般,沉默着点了点头,她终是在司衡的搀扶下上了马。
上了马背后,司衡并没有跟着上来而是拉着绳子在前面走着。
白雪融化了大半,雪水混着污泥铺在平坦的路面上,一片泥泞,在雪色的反射下十分污浊。
不知走了多久,太阳越来越大,邵葭一手捂着脸,“司先生。”
他这才停下,疑惑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烧红的脸上,干脆利落的脱下外套扔给她,“盖在头上。”
邵葭本意不在此,但怕衣服掉到地上还是接住了,司衡见她没有动还在看他,便道:“还有什么事?”
“我……地上不好走……你……上来吧。”
简单的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邵葭本就不好意思,如今见司衡嘴角噙笑更加羞愤。
面上的红霞更甚。
司衡诧异邵葭的好意,淡笑着摇了摇头,“没事。”
瞥见邵葭羞赧的神情,司衡垂眼转身继续行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路越走越窄,地上磷石纵横,邵葭不会骑马,如今完全不会控制马头,纵使有司衡牵着,黑马也摇头晃脑。
邵葭吓破了胆,呆呆地咬着干裂的下唇。司衡无奈只好翻身上马落在邵葭身后,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马背短窄,再刻意避开也难免碰上,邵葭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司衡见马愈走愈偏,终是开口提醒,“放轻松。”
邵葭并没有因此舒了一口气,相反更加紧张,散落的黑长发随风而起,飘落在司衡的脸颊上,又轻又痒,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
司衡有一陣晃神,轻轻吐了一口浊气后拉紧缰绳驱马而去。
突然加速令邵葭没有反应过来,后背撞入司衡坚硬的怀抱。
“咚”的一声不知是骨头相碰的声音,还是心脏的律动。
在碧那湖边停下后,司衡默默退到石拱门边靠着,幽深眸子静静地落在远方,不知是在看湖,还是在看山。
望着那一汪清澈的碧蓝,邵葭忽然转头对司衡道:“有关碧那湖的传说是不是真的?”
相传碧那湖曾是神女栖居之地,钟灵毓秀,富有灵气,只要在湖边许下诺言便会实现。
司衡眼皮微动,卷翘的长睫毛遮住一片华彩,“真的。”
邵葭展颜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眼睛弯成月牙,这是司衡第一次见邵葭笑,在他的印象中,邵葭寡言内敛,如今这般明媚的笑容令他愣了愣。
邵葭转身对着碧那湖张开手臂,大声喊道:“我想要拥有自由,不被人支配控制!”
“我不想听从安排结婚!”
邵葭喊得声嘶力竭,平静下来后泪流满面。
这是司衡第一次听邵葭讲自己的故事。
每一个来屋图客栈的人都带着故事,真假莫辨的碧那湖传说成了他们情感的寄托。
听完邵葭的陈述,司衡掀起眼皮,“你是逃婚的?”
邵葭语气有些闷,“这不是我想要的婚姻。我的父母为了报恩将我嫁出去,完全不问我的意愿。”
司衡同邵葭一起靠坐在石拱门边,天空有飞鸟掠过,惊起一片喧嚣。
“为什么那不是你想要的婚姻?只是因为那不是自由恋爱吗?”
司衡神色认真,邵葭欲言又止,想起那日的场景,长呼一口气后道:“他们没告诉我男方是残疾,余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我是在订婚那天才知道的。”
邵葭低头望着中指上的钻戒,神情哀戚。
“他是因为救你父母才受伤的,是吗?”
司衡问得直接,这让邵葭有些难堪,涨红了脸,“是,他是为救我父母才落了残疾,年过三十还娶不到老婆。而我父母……因为愧疚,一心想要报恩。”
司衡仰头靠在石门上望着天空,半晌没有说话。
邵葭咬着下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自私,只考虑自己。”
司衡沉默了片刻才垂下眼皮,低声道:“除了法律,没有人有资格评判别人的行为。”
司衡的话令邵葭也沉默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司衡起身拍了拍手,“玩好了吗?”
(三)
司衡性子淡漠,不用赤列说,邵葭也能感觉到,对人对事淡漠又克制,大概只有在面对至亲时才放肆展颜吧。
每每途径内院,邵葭都能透过门扉看到司衡耐心地蹲下身子同奶奶讲话,滚烫的汤水溅到他的手背他也无动于衷,始终眉眼含笑,罕见的温柔,令人见之如沐春风。
近期屡有暴雪,将道路盖得严严实实,邵葭特地选了个好日子出门,走前仔细看了天气预报,却不想行程到一半就大雪纷飞。
温度骤降,在这一片寒凉中,邵葭抱紧胳膊望着茫茫四野,见盐絮纷飞,忽然想就这样结束了也好,迷迷糊糊间见一瘦高挺拔的影子出现在自己面前还以为在做梦,望着那双瞳孔分明,有愠有忧的眼睛忍不住喃喃:“这么快就来了,为什么不慢点,再慢点就好了。”
语无伦次的话却令对方勃然大怒,抓着她肩膀的手用力,“邵葭,你在发什么疯!什么叫再慢点就好了,再慢点你就没了!”
这含怒的话令邵葭略清醒了些,呆呆地看着司衡,“我没有在做梦,真的是你。”
天寒加上高原反应让邵葭的脸蛋更加苍白,只有鼻尖和眼睛红彤彤的,这让司衡忍不住软了语气,“是我,你没有做梦。”
温柔可御寒凉,或许是司衡的手臂太灼热,邵葭抿了抿唇向前抱住了司衡,司衡愣了一愣没有推开,邵葭实在是太轻了,抱在怀里没有重量,他一路抱着她穿越雪原。
高原昏睡是大忌,司衡要看路也要安抚邵葭,时不时低头看看邵葭的眼睛。
邵葭的意识还算清醒,见司衡如此忍不住开起玩笑,“一分钟看三次,你莫不是对我心动了?不如你娶我吧,然后带我走。”
司衡步子滞了一下,拧起眉头略沉思了一阵,不经意低头却见邵葭噙着笑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当下抿了抿唇角,“看你精力不错,自己下来走吧。”
邵葭连忙闭上了嘴,想起方才司衡思考的样子,心脏又猛烈地跳动起来。
幸好离客栈不远,不然邵葭真怕自己回不来,当她躺在床上喝奶茶的时候忍不住想,在司衡没来的时候她真想过就这样去了,可当他来了之后,求生欲诡异地升了上来。
他真有奇妙的魔力,听到他声音那一刻,她很想很想跟他说话,即使是无意义的话。
(四)
回到客栈后,邵葭跟司衡见得更少了,三天估计都见不了一面。
听赤列说,司衡奶奶病情告急,前天夜里送去县里医院了。
邵葭哀求赤列送自己去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邵葭了解了司衡的身世。
司衡是一名孤儿,很小被遗弃在219国道,叶拉公路边,是教师乌拉提捡回了司衡并将他养大成人,司衡的弟弟江江也是乌拉提捡回来的,因患有唐氏综合征而被父母遗弃。
司衡小时候也是体弱多病,但乌拉提没有放弃司衡,就像没有放弃江江一样,也如同如今司衡不放弃乌拉提跟江江一样。
赤列感慨道:“司衡打小就聪明,学习成绩很好,高考的时候考到了北京,但是乌拉提病情严重,小江江也离不开人……真是太可惜了,不然这孩子会有更光明的前途。”
司衡因为乌拉提跟江江放弃了名校就读机会,放弃了光明的前程,二十多年来驻守查务乡。
江江安静地坐在赤列怀里,圆眼睛里懵懂乖稚,闭不拢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滑出津液,邵葭伸手轻轻拭去江江唇畔的液体。
赤列一阵惊讶,在她印象中这位美丽的南方女孩儿酷爱干净,即使天凉衣湿,也要穿上干净的衣服。
“邵小姐,脏。”
邵葭摇摇头,示意没事。
邵葭一路上再沒有说话,抱着膝盖望着车窗外连绵不绝的群山,内心一片酸楚。
到拉孜县人民医院的时候是深夜。
司衡垂头立在病房外背靠着墙壁发呆,看到邵葭时明显一愣。
邵葭扯出一抹笑。
夜里赤列提出带着江江陪床,让司衡出去休息一夜,司衡拗不过赤列的好意只好跟邵葭一起出了医院。
两人立在街道上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邵葭问:“带身份证了吗?”
司衡点了点头,但面上还是有一种复杂的情绪,邵葭起初不知这种情绪的由来,后来在吃完饭付钱的时候,邵葭才明白过来。
司衡身上全部的钱都付了医药费,如今身上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见司衡沉着脸,邵葭叹了口气打开关机已久的手机准备付款却被司衡摁住了手背,司衡的眉宇间多了一份担忧,“我见你一路上都不敢用手机,是不是怕发生什么事情?”
其实不光是手机,还有身份证。
邵葭逃跑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现金只有几张,从南京到这边早已十不剩一。
身份证一直在她包里,可她不敢用,一路上用着时效很短的临时身份证,就像她不敢用手机付款一样,她的钱全在卡里,一旦动用就会被南京那边发现。
邵葭有时候觉得这就像一场闹剧,她明明是一个正常人,却要过着被监控、被控制的生活。
从小到大,她都在父母的控制之下,二十三年来没有离过那座城市。
这次是她第一次离开。
邵葭付完款后带着司衡去了最近的酒店,办完入住手续后,司衡拉住了邵葭的手臂,凝眉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邵葭望了司衡一阵,忽然苦笑一声,神情挣扎,“其实他们一直都知道我在哪里,不是吗?”
邵葭的话令司衡浑身一颤,垂眼道:“对不起。”
司衡在接下邵葭这单生意的时候就被邵家夫妻俩联系上了,他们让他跟着邵葭,随时提供邵葭日常生活、位置信息。
至于邵家夫妻为何放任邵葭离开,不远万里去往查务乡,不过是因为他们在调查司衡身世的时候发现司衡受人恩惠,一生都在报恩,这一点至关重要,无形中能够影响邵葭的价值观。
他们赌对了,邵葭确实被影响到了。
夜里,邵葭来到司衡的房间跟司衡一起坐在露台上吹风,司衡对她说:“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去。”
邵葭怔愣地着看向司衡,袖下的银行卡被她紧紧的抓着。
“我走了,你怎么办?”
司衡轻轻一笑,偏头看她:“我家人的病,我自己赚钱治,不需要做这种事情。”
邵葭连夜离开了,离开前谁都没有说。
第二日,司衡去医院的时候发现乌拉提的医疗费用全部结清,有一家北京的中医院联系江江过去调养治疗,赤列将一张银行卡递给司衡,“这是邵小姐留给你的。”
(五)
司衡呆呆地立在原地,片刻后交代赤列帮忙照顾乌拉提跟江江,而后买票前往市里。
终于在下午赶到了市里的机场。
司衡在偌大的机场僵站着,他这才发现自己没有邵葭的任何联系方式。
人流涌动,司衡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全身脱力地蹲在地上。
身边脚步穿梭,一批又一批。
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司衡转过身去,发现邵葭换了一身崭新的漂亮衣服正带着笑看着他。
“你没走?”
“本来要走了,但是想了想还是应该跟你道别。”
“要回去结婚吗?”他的语气有些失落,卷翘的长睫毛一眨不眨。
“不是你让我回去结婚的吗?”
司衡抿唇摇了摇头,“我从不认为报恩要用这种方式,为了还恩便牺牲另一个人的幸福。”
邵葭一愣,想起赤列说的司衡往事。
司衡说:“所有的情都该是真情实意的,恩情也一样,我从不觉得是奶奶跟弟弟拖累了我,我跟他们早已成了家人。放弃去北京是我自愿的,也从不认为这是自毁前程。”
默了片刻又说:“我跟你说的话也都是真心实意的。”
司衡这般坦诚相待令邵葭心头一暖,又听到司衡道:“报恩有很多种方式……”
当天,邵葭跟司衡一起离开机场回到拉孜县人民医院,两人商定等乌拉提病情稳定之后将乌拉提送回屋图客栈,由赤列代为照顾一段时间。随后他们带着江江一起去北京的中医院进行调养,等一切步入正轨后司衡陪邵葭一起回南京看望邵葭的未婚夫,将他的后半生安置好。
在医院里邵葭跟司衡轮流照顾乌拉提,乌拉提的气色逐渐转好,已经可以清醒三个小时以上了。
赤列陪护乌拉提的时候,邵葭跟司衡带着江江一起出去玩,拉孜县虽不及内地繁荣,但绿树红带,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感。
拉孜县在念青唐古拉山最西部,群山巍峨,瓦蓝的天空中朵云摇曳,仿佛一伸手就能与天神交汇。
司衡说拉孜在藏语里的意思是:神山顶,光明最先照耀之金顶。
邵葭想光明最先照耀在这里,所以这里生长的人也如灼烈耀眼的红日一般,昂扬善良。
阿波罗走出奥林匹斯山,将光明洒到穹顶之下,而平凡的太阳神脚下踏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巍峨群山,散发出的光虽不致雨露润旱,救死往生,可每一道都有关爱与希望。
晚上,将江江哄睡着后,邵葭悄悄将司衡叫出房间,邵葭想连夜去一趟神山念青唐古拉山,这大概是她此生最冒险也最勇敢的一次决定了。
司衡愣了一下答应了。
两人穿着厚厚的棉大衣租了一辆车穿过沪聂线,走了423.9公里到达念青唐古拉山山脚下。
望着辽阔巍峨的山脉,邵葭扬起下巴深深的呼气,清晨微光洒在邵葭光洁的脸蛋上,就跟沐浴在圣光中一样。
司衡偏头看邵葭,“你其实原定的路线就是来念青唐古拉山吧。”
邵葭眨了眨眼睛,“没错,但是碧那湖我也是要去的。”
她歪头想了一阵又说:“其实那天在机场听你说完那些话后,我心里的结就已经打开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念青唐古拉山?”
司衡问得认真,邵葭却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司衡笑笑不语,以为邵葭要进山,却不想邵葭只是跟他一起上了念青唐古拉山的观景台,没有去翻那根拉山口。
在观景台上,司衡忽然从背包里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工具——
细线,矿泉水,剪刀,护手霜。
足足用了五种方法,司衡才成功将邵葭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取下来。
司衡勾起一抹笑,“邵葭,恭喜你获得自由身。”
邵葭倾身抱了抱司衡,低声道:“谢谢你,司衡。”
司衡僵着身子站着,垂在腿边的手微动,刚刚抬起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
这段急促的铃声在一片肃穆中格格不入,仿佛穿透了巍峨的群山,引得一阵地崩山裂。
(六)
司衡挂断手机的时候嘴唇在颤抖,邵葭的心也被揪起。
回拉孜县的路上,司衡都漠着脸,一路沉默。
到了医院后,赤列红着眼睛来抓司衡的手臂,“现在怎么办啊?”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赤列望着邵葭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神色挣扎,倒是司衡沉声说:“南京那边来人了,我奶奶被他们带走了。”
邵葭浑身一颤,“是我父母?”
司衡漠着脸,赤列回道:“是的,他们来的时候说是你爸爸担心这边医疗条件不好,所以接乌拉提婶婶去南京治病。”
末了赤列又说:“他们还说,让你尽快回家。”
邵葭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尽,他们之前规划得那么美好,却在现实面前寸步难行。
司衡靠在墙边垂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邵葭咬着下唇走过去轻轻拉了拉司衡的衣袖,略带哽咽道:“司衡,你别担心,我这就回去找我爸妈,我一定会让乌拉提奶奶平安健康地回到查务乡的。”
赤列站在一旁看着,不知两人哪一句没说好,司衡拂袖离去,留下邵葭蹲在墙边小声啜泣。
“邵小姐,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这是怎么了?”
邵葭抓著赤列的胳膊哭得一声接着一声,却一句话都不说,哭完后邵葭将之前那张卡送给赤列后,打车去了机场,乘最近的航班回到南京。
再次见司衡的时候,是在乌拉提的葬礼上,司衡比之前瘦了,黑色西装配在他身上空落落的,也比之前更沉默了,望着邵葭扯出一抹极淡的笑容。
葬礼结束后,邵葭去屋图客栈找司衡跟江江,却听赤列说司衡一早就将客栈转了出去,已经很久没回过屋图了。
至于司衡的踪迹,赤列也不清楚。
就这样,司衡带着江江人间蒸发了。
离开拉孜的时候,赤列问邵葭那天在医院跟司衡说了什么,司衡会暴怒离开。
邵葭面上一片平静,可眼眶红了一圈,一段被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被缓缓捕捞上来。
明明几个月过去,却恍如隔世。
“那天他说要跟我一起去,我说不行。”邵葭哑着声音又道:“我担心他去了,我父母会为难他。”
“后来他问我想好怎么做了没,我说实在不行一人换一人,我结婚,让他们医治好乌拉提奶奶后将乌拉提奶奶送回屋图客栈。”
说着说着邵葭终于绷不住情绪了,哽咽道:“然后他就说我不相信他,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七)
葬礼上的那一面或许是邵葭跟司衡的最后一面,或许不是,邵葭自己也不知道,余生还会不会再见司衡。
大概是不会了吧,邵葭心想,她当时没有兑现承诺,没有让乌拉提奶奶健康回到拉孜县,司衡心里一定是怨她的,怎么会再跟她见面。
乌拉提在南京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只有三个月寿命了,邵家请了最好的医生也无力回天,最终邵葭的父亲亲自送乌拉提回拉孜县。
不知司衡跟邵葭父亲说了什么,邵葭父亲回到南京后再没提邵葭的婚事。
司衡确实有令人信服的能力,说服了邵葭,还说服了邵葭父亲,甚至说服了自己。
说服自己放下一切牵挂,远走他乡,人间蒸发。
可他的牵挂中有没有邵葭,邵葭从来都不知道。
离开拉孜县的时候,邵葭又去了一次念青唐古拉山,站在那高高的观景台上,邵葭张开手臂做出如那晚一样的动作,拥抱着司衡,说出那句来不及说出的话——
“司衡,我喜欢你。”
最初离开南京踏上去拉孜县旅途的时候,邵葭想的是留在神山念青唐古拉山,翻过那根拉山口去到纳木错景区,深情地纳木错应该会护佑她。
可是她在查务乡的屋图客栈遇到了司衡,在那段潜藏的静寂生活中,她终于明白人生该勇敢面对。比自己生活糟糕万分的人都积极以对,她有什么资格自怨自艾,一味寻求所谓神灵的解救。
灵渡了自己才成了神。
那天司衡问她为什么还要来念青唐古拉山,她没有告诉他原因。
后来她在想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将她那隐秘的小心思说出来,所以他们才落得这样一个结局,还是因为有太多男女来到这里,神力消耗再難施展……
在邵葭有关拉孜县的记忆中,没有羊卓雍措,只有念青唐古拉跟纳木错,可念青唐古拉不知所踪,纳木错成了纳木错山。
以后的好多年,奥林匹斯山上的阿波罗都还在,可念青唐古拉山西北面的太阳神始终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