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荷
终归是自己先离开,该说的话说不清,该相逢的却错过。晚了一步,步步都不对了。
一
陸嘉姌按照镇民给的地址九转八绕地拐到镇角敲响宋戎皓家大门时,晨起的霜露还薄薄地仿若沁在空气里。明明是寒霜般十一月的天,长途的颠簸却让她的额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
“宋师傅、宋师傅……”陆嘉姌敲着门叫喊着,又突然想起这才刚过七点,天还蒙蒙亮她就这样扰人清梦,实在不懂规矩。正转身想离开去镇前的早市摊上想办法填个肚子再来,房内的人却已经将门乌拉一声打开,朝着她望了过去。
陆嘉姌回身对上开门者的脸,少年眸中清亮的光便透进了她的眼里。
“啊!请、请问宋师傅是住这里的吗?”陆嘉姌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声音忍不住发怯。怪也怪这男生的气场实在有些冷僻,虽眉清目秀,却穿了一身白衣长袍,若不是陆嘉姌自知自己刚刚掏出来手机看过时间,她都可以恍惚地觉得自己是穿越回古代了呢。
“你有什么事?”少年目光清冷地看着陆嘉姌,声音也冷冷的不带丁点的温度。
“那个,就,这里是酿花雕的宋师傅家吗?我、我是我爸爸派来,来学艺的!”陆嘉姌说这话时脑子没过弯,一心只想着必要留下来。撒了谎的她心里已经在打颤,生怕下一刻谎言就会被立即拆穿。
毕竟,她现在这慌撒的太过冒险了。她虽知道爸爸有故友在东浦做酒,却也没想过自己大老远从北方来浙江旅行能被偷得一穷二白。用民宿老板的电话打给爸爸求助时,却又是自己那娇滴滴经不住事儿的妈妈哭哭啼啼地对自己说,爸爸喝了假酒正在医院走亲戚似的每隔一阵子就要上演一轮生死大戏的抢救。陆嘉姌听着妈妈哼哼唧唧的哭诉,找了半天机会都没插上话,最后才编了个借口烦躁的挂掉电话。
好在民宿的老板热情好客,一伙人在院里叽叽喳喳间,她躲在房间门口耳朵灵光就听进去了镇里的酒仙宋家。
不正巧就是每年都会给自己家老爹送几坛花雕酒的老宋家吗!
陆嘉姌问了地址,天不亮就抹黑溜走的跑来求救了。
只是此刻,少年对她的打量让她莫名的起鸡皮疙瘩,为了填饱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再避免雨打风霜。她心一横,吞了口气说道:“那个,我爸,我爸现在人还在医院抢救,生死未卜,交代我来浙江找他的老伙计,务必带着手艺回去见他最后一眼,我,我来到这里早已是山穷水尽。小兄弟你大慈大悲,让我进去见见宋师傅吧……”
陆嘉姌说这话时声情并茂,又因为天冷冻得她鼻尖通红,眼里含泪的模样让宋戎皓不知何故地触了心肠,薄唇轻抿,侧过身给她开了一道缝,道:“先进来说话吧。”
陆嘉姌一秒都不耽搁,前脚贴后脚地进了院,琳琅满目的酒缸摆了大半个院子却缸缸有序,前院里的装潢又和酒缸清一色的清灰色调,趁着少年的打扮,倒像是来到一处风雅的仙居。
少年领着她进了内院,热茶还温在石桌上的器具上腾腾冒着烟气。他眼神示意陆嘉姌坐下,沏了一杯递到她座位前,却冷着开口冒出一句:“我就是宋师傅,活了十八年,朋友里还没有姓陆的老友。”
二
十一月的风冷得凛冽,刮在脸上就像是眼前少年的眼神一样寒的让人心慌。
陆嘉姌的热茶才喝到嘴边,被他的话就刺的忍不住唇角哆嗦喝不利索。可是,照理来说这酒仙也就他老宋全镇一家了。莫不是他也是宋师傅的小学徒?为了验证她话里的真假拿话来诓她的?想到对方这样诈自己,陆嘉姌的火竟莫名哆哆嗦嗦地从身体里窜出,融合,爆发。
“兄弟,你做人不仗义啊!当我瞎子吗?宋师傅都跟我爸一样大小了,我没出生他俩的社会主义兄弟情就萌生了,你一个臭弟弟,装什么大尾巴鹰?难不成你下一句要还说你早已修炼成仙,面容不减?你要真这理由都能编出来,不如说你花雕酒里放了防腐剂,吃醉了酒又长生不老更让人信服一点!”
陆嘉姌说着便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可她话音刚落,前院的门就又被敲响,宋戎皓来不及跟她对线,已经起身去开门。陆嘉姌蹑手蹑脚跟在后面试图一窥究竟,于是无独有偶,就看见一个壮硕的小哥一口一声“宋大师”的叫着她刚刚一顿输出的“臭弟弟”。
嘶……陆嘉姌突然觉得头皮有点麻,不知是不是因为三天没洗头的缘故。
陆嘉姌眯着眼,目光紧随着“宋大师”帮着小哥在酒缸里装酒。一字不差地听着两个人寒暄。少年的声色依然清冷,只是对于熟络之人,嘴角边却已经漾起了笑意的弧。
“宋大师,你就收我为徒吧,我那酒铺里那么多酒,也就每日贪你家这一口。你要是收了我,我铁定日日孝敬,视你为师为父!”
“枣子哥,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了,隔壁的李醉仙不是教了你酿吗,跟谁学都是学。”宋大师抬手扶额,东方的旭日逐渐升起,照在他一袭白衣上,更衬得他肌肤胜雪,甚是好看。陆嘉姌忍不住又一次咽起了口水,她知道这一次,她这是鬼迷心窍了。
“宋大师,你可别敷衍我了,我学了两年多了,还不是一直不得要领,你要是非要推脱,今天总要提点我些技巧,不然我是不肯走的,就连酒钱也不给你!”
好一出无理取闹的猛男撒娇,相比陆嘉姌实在只有过之无不及。可宋大师却也是一笑置之,回答道:“一个人学一样东西十年,怎么都会成为大师的。酒就送你了,当提前庆祝花雕届下一任的王。”
云淡风轻的送客后,宋戎皓一回身便看见凑在内院门边发着呆的陆嘉姌,她嘴里正碎碎念着他:“装啥老气横秋哲学大师啊!我学习学了十六年,导员放假前还问我有没有必要再复读一年!四舍五入我都两个十年了,我咋没成为大大师!”
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宋戎皓皮笑肉不笑的接出一句:“那你要反思的应该是你真的学了十六年,还是在学校熬了十六年?”
“……”突如其来声音惊得陆嘉姌猛地抬起了头,四目相对,他凑着她不过几十公分而已,这样近距离的看过去,才发现他的皮肤,不仅是白皙,还很滑嫩……要是摸上去的话,手感应该很棒吧……
咳咳,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呢!陆嘉姌连连摇着头,试图让自己神志清醒。于是,态度骤然逆转的阿谀奉承便从嘴里一套又一套的窜了出来,像极了她从小到大坑她爹钱时的无赖样子。
“宋师傅,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宋戎皓的眉目轻轻微皱起来,完全看不懂陆嘉姌走的什么野路子。
“您还是让我留下来吧,我想验证一下对您心动这件事,是需要学习还是从第一眼看见就无师自通啊!哎呀,我怎么不由自主把称呼都从‘你改到‘您了,看来,心上有你真的不需要学习!”
宋戎皓:“……你到底是来拜师还是劫色的?”
三
陆嘉姌就这般成功的靠着自己的厚颜无耻轻松的留在了宋家。为了不使谎言被拆穿,她跟着宋戎皓学酿酒倒学的认真。
而这整整一个月过去,她也只浅薄的学了入门的皮毛。宋戎皓教的认真,光是从糯米的挑选就交了有足足一个星期,陆嘉姌也不慌不忙,反正她原本就不是来学艺的,只是为了讨个地方吃住罢了。自然他让做什么她就乖巧的执行,就当抵食宿的钱了呗。
不过,奇怪的是这一个月下来,宋家除了来买酒的人外,再无旁人敲门。尽管陆嘉姌很好奇宋戎皓难道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家宅,但也知道不该问的不问,老老实实等着寒假收了尾归家。
十二月的天气最寒,今年也不知怎么忽然迎来暴雪。陆嘉姌在前院扫雪,扫着扫着竟童心大起堆起雪人玩了起来。宋戎皓出来的时候,陆嘉姌的已经垒了好大一堆雪球,双手堆雪堆的通红。
他扫了她一眼,忍不住插嘴道:“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学生似的,也难怪你们导员劝你留级。”
他话一向不多,难得的多嘴反而让陆嘉姌来了兴致,搓起一团雪就朝着他的脸丢了过去。一边丢还一边笑道:“总好过你年纪轻轻天天装老成,连个雪球都躲不开,到底是心里上了年纪还是身体上了年纪啊!”
宋戎皓抹开脸上的雪,冰凉的晶状体触的他的脸微微发红,他这里鲜少见雪,更别说如今日这场雪一般大到堆积过脚踝,见她玩的开怀,索性他也跟着挽起身子从地上揉了一团更大的雪,不甘示弱地朝着她砸了过去。
他没她心眼坏,出击就往脸上甩。虽然是朝着她身上砸,可砸的又准又快,一块接着一块,三两下陆嘉姌就吃不消起来。
“夠了够了够了,为了证明你身子骨硬朗也没必要这样重拳出击吧!不爱别伤害,我错了还不行吗!咱俩握手言和,正好快圣诞了,我给你堆个雪人就当送你份圣诞礼物了!”陆嘉姌被他的雪球还击打的连连告饶,他虽然比自己小那么三四岁,可身高却比她高出一头来,照这么砸下去,她毫无胜算可言!
见她求饶,他也小声地“嘁”了一声便收了手,留下一句:“谁要你的雪人,下午打扫不完不许吃完饭”便又回身去了房内。
陆嘉姌在原地翻了个白眼,看着满院子厚厚的雪忍不住又小声的碎嘴:“不想给饭吃就直说,何必为难人呢。”
宋家的前院大得很,雪又厚又多,她自然扫不完。不过晚饭的时候宋戎皓倒没真的狠下心来不给她饭吃,反而不知道哪里搞来一个北方吃火锅专门用的涮铜锅来放在前院的石桌上,兴致高雅的还亲自烫了一壶加了姜丝和枸杞子的花雕酒,温在锅子旁像是专门在等她的大驾光临。
“哎呦,宋大师傅今儿是打算跟我雪前赏酒,吟诗作乐呢?”陆嘉姌得了便宜卖乖,说着还不忘将她最爱的羊羔肉大半盘都下入锅子里,涮了一圈刚变色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
“呼,烫烫烫,烫死我了。”她肚子早就饿了,吃的难免急起来,烫了嘴就连忙拿起手边的花雕酒一饮而尽。这番豪放的做派看的宋戎皓目瞪口呆,惊呼道:“你就不能吃慢点吗?黄酒不能像你这样喝啊!”
“你怎么跟个小丫头似的,啰啰嗦嗦,没听过那句人生谏言吗?‘吃肉喝酒交朋友,既能快乐又长寿!”说完,陆嘉姌又狂放地给自己倒了一满杯,一副与他作对到底的姿态大口喝了进去。
四
陆嘉姌喝的又快又多,几杯下肚身子已经热了起来,没吃多少东西整个人就晕晕乎乎眼底冒起了星星,她望着天边的圆月傻兮兮地给宋戎皓指过去:“哎,你们南方的鹅蛋就是大啊,又黄又大!”
宋戎皓:“……”
“我说,宋戎皓,你还知不知道,我们北方还有一句话,叫‘在同一个屋檐下吃过饭的人就是朋友了,咱俩既然是朋友,我就斗胆问你个不该问的问题啊,你是不是真是研发了啥长生不老的东西吃了,不然为啥我住在你家一个月了,都没见你家来你半个亲戚,你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我爸是真跟我说过他宋兄弟跟他年龄相仿,你细皮嫩肉又称自己才十八,肯定是你撒谎!”
宋戎皓:“……”
“只是,你要是真长生不老,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看时光弹指,一定很孤单吧。哦不对,我们普通人才觉得时光弹指,你这种人……日子很难熬吧?”
陆嘉姌一边说,一边眼神迷离地往宋戎皓身上靠,凑着也就算了,手还不老实的往他脸上摸。像是要验证他那胜雪肌肤到底是不是真的,也像是单纯就是借着酒精的作用明目张胆占便宜……
宋戎皓被她柔软的身子凑上去,人几乎是僵住的,抱也不是,推也不是,闪烁又不安的眨着眼,侧脸对着陆嘉姌开口:“你,你喝多了!让你别那么喝黄酒,为什么不听话。”
他的责怪并没有之前那样生硬,反而多出一丝被迫式的无可奈何。不过,现下陆嘉姌是听不出来这么许多了,她反倒更加大声地呛他的话,道:“我喝多什么喝多,我清醒的跟啥一样,你要是没有秘密,你为啥不回答我的话!?”说罢,又更加主动地搂住他,缩到他怀里,小声道:“没事儿,就算你是妖怪我也不嫌弃你。”
月色朦胧,夜风清凉。
静谧之下,宋戎皓似乎只能听见他怀中她轻弱的呼吸声,还有自己那锣鼓般喧响的心跳声。
宋戎皓就这样由着她躺在自己怀里,想让她清醒点好扶着她回房间。可陆嘉姌躺了一会就又抬起身,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所以,你到底是不是妖怪?”
她的眸清澈又明亮,天然的像是一颗黑色玛瑙。他哭笑不得,不知是说她纯真还是傻气,无奈地叹息道:“我活在这世上的时间比你还少三年呢。就因为我家里没人,你就甄别出来我是妖魔鬼怪了?”
“那,那为什么,我爸要骗我宋师傅跟他岁数一般大?”
“笨死了,你爸哪里骗你了,你难道就没想过,你爸口中的宋师傅,指的是我爸吗?” 宋戎皓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是好,脑袋里的发散思维比宇宙都大,却连这么简单的逻辑问题都想不清楚。可月色映在她纯粹无暇的脸上时,她又似乎美好的如此完美无瑕。
“啊?噢,噢,那这样就说得通了,可是不对啊,那为什么我从来都没见过你爸?”她圆圆的眼睛充满着大大的疑惑,可看着他没多久就又昏躺到他肩上,嘴里还抓着不放的反复逼着他回答。
宋戎皓扶着她,一脸生无可恋的如实答道:“因为我爸妈家以前也都在北方,来到浙江以后身边也没亲戚朋友了,我爸在这边酿酒,我也从小跟着他耳语目染学了手艺。可他前几年就瘫痪了,我要念书,我妈两头奔波,最后劳累过度生了病去了。也算是为了家业也算是为了我爸吧,我也从那时候休了学,留在这里子承父业。”
五
再醒来已是日照三更,陆嘉姌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只觉得脑袋涨的发疼。倒是看见床头柜前已经不再有热气的牛奶,意识才恍恍惚惚跟着苏醒。
昨夜她醉的放肆,记忆里宋戎皓扶着她回卧室,帮她铺了床又脱鞋,她倒好,一个生扑将他压倒,对着他又搂又抱,似乎是将他吓得落荒而逃……
嘶……陆嘉姌不敢再追忆下去,只觉得羞愧难挡无颜再面对宋戎皓。再出去时,两个人对上面,她就忍不住满脸通红。可怕的是陆嘉姌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羞耻的感觉会逐渐递减消失,可一天一天过去,她的感觉不仅没减,反倒越来越浓重,一见到宋戎皓,她就止不住心跳加速的紧张,平常与他张口就来的那些厚脸皮言论此刻不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就连无意识的对上他的眼睛,她都感觉心脏要从嗓子口里跳出来向他展示一下她的惊慌。
圣诞节难得的大晴天,堆积的雪早就化的丁点不剩。午后难得没人来买酒,陆嘉姌在院子里百无聊赖的打扫,宋戎皓忽然端了茶水出来唤她休息。
他为她沏茶,姿态举止与那日雪前月下如出一辙,她心口“嘭嘭嘭”直跳,兩人目光交错见,他却突然笑的开怀,明目皓齿,道:“怎么这种眼神看我?难道不想喝茶,又想喝花雕了?”
陆嘉姌的脸“腾”地一下就升温发热起来。紧张的口水呛了嗓子,止不住的咳嗽,怕自己的糗态太过,急忙说要出去买点东西便找了借口跑出宋家。
她紧张坏了,跑了老远心口还在加速,也没注意跑到哪,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拍着胸脯缓。也就是这么一不留神,竟就被人认出来,喊着抓住将她擒贼似的拿住。
陆嘉姌慌张半天,以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明目张胆被贼人抓了,殊不知定睛一看,“贼人”竟是自己。抓她的正是她一月余前住民宿的那家老板。
“大哥,叔叔,伯伯,我真是东西被偷了没办法才偷偷溜走的,真不是为了赊你住宿钱跑路。我被偷的连手机身份证都没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做不出来这种事儿的!”陆嘉姌真情实感的求饶。可对方看她却像看那些赊了账人惯用的小伎俩,不给半点的信任。
“别在这跟我攀亲带故的玩嘴甜这一套,看着斯斯文文的小姑娘,怎么是个这号儿的主,你这些话,留着跟警察说去吧!”
听到她没钱还,对方显然拿定了主意要将她就地正法。正拖着她往派出所走,就听见宋戎皓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砾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陆嘉姌和民宿老板同时回了头,对方见了宋戎皓,刚刚那生冷的面孔立马挂上笑:“小宋师傅啊,这不是压着这丫头去警察局嘛,在我这里住霸王房好几天,没付房费溜跑了,可容易今天被我逮住了,看我不得压她关几天局子去!”
陆嘉姌埋着头,小心翼翼地瞟着宋戎皓的表情,只恨不能早点进了局子,怎么就被他撞见自己这副田地,这下,她在他心里,可就成了实打实的江湖骗子了。
这种感觉让陆嘉姌心如刀绞,悔不则已。可宋戎皓的表情始终都是淡淡的,没有丝毫的变化,似乎是有意无意地扫了她一眼,可她实在惊惧,将头埋得更深了深。
“砾哥,她是我爸兄弟的女儿,肯定有误会,这样吧,她欠了多少,我赔给您。她这么胡闹,我回去肯定会帮你收拾的。”
对方一听宋戎皓这话,诧异了半天,民宿的酒都是他家供的,大家一个镇讨生活,总不好驳了人家面子。连连送了陆嘉姌,对着宋戎皓摆手:“什么赔不赔的,既然是小宋师傅家朋友,那大家都是朋友了,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哈!算啦算啦!”
“砾哥大度了,那人我就先领走了。”
宋戎皓说完,走向前像拎小鸡似的拎起陆嘉姌脖颈后的厚外套,提着似的提回了家。
六
回了家,他也没着急对她盘问,挑了几瓶上好的花雕亲自又给砾哥送了过去。
陆嘉姌心里盘旋了无数种他会问的问题,可直到他回来,他也迟迟只字未提。与她如往日一般正常的相处着。
这种感觉比之前见到他的脸红心跳更让陆嘉姌难熬,时针顺时针的走,日子一天推一天过。可陆嘉姌每次话到嘴边,却都还是说不出口。
眼看寒假也要结束了,某日陆嘉姌用宋家座机打电话回家。
爸爸早就出院,对着她一通叱责。原是要派人接她,却又被陆嘉姌再三说服。只粗略的说了大致的地址,让老爹赶紧寄钱寄新手机过来。
老爹和老妈不同,雷厉风行的行动派,不出三天,陆嘉姌的新电话和新手机还有老爹刷不爆的信用卡就已经成功抵达。
陆嘉姌取了厚厚的现金,揣着重新去了民宿,终于找到了属于她的那原本刁钻又果敢的底气。这才敢喘着气说话。
“老板,我知道宋戎皓给了你酒,但是我欠你的归我这份,一起也给你就当是利息!”说完也不等老板说话,将钱数了数,足数放下头也不回的走。
只是,回到宋家她便没了这股子底气了。说到底她也都是骗了他的,又想到即将来临的道别,陆嘉姌只觉得鼻头发酸,一切都像是自找的笑话。
第二天便要离开,入了夜,陆嘉姌早早睡下生怕明早起不来,她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难得失眠,终于还是起了身准备跟宋戎皓像模像样道个别。
可走到他房间门口,却又半天不敢敲门。
但他似乎心有灵犀,感应到门外有她在。
不知何为,起身开门,就直勾勾对上她忐忑又充斥着雾气的双眼。
“宋、宋戎皓。”
“你有什么事?”他如初见对她一般对她说出同样的话来,只是这次柔软又温情,她忽然就想哭。
“我,我想告诉你,当初我对你说谎了。”陆嘉姌埋着头,像所有做错事情的小朋友一样不敢面对正义的审判。
“嗯,我知道啊。”
“你、你是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就撒了谎?从我说我要来学艺开始你就知道?”她瞳孔放大,有片刻的恍惚。
只是他答得实在随意,一句“是啊。”甚至都是懒洋洋地从嘴巴里飘出来,仿佛她的谎言如鹅毛般轻丝毫不足一提。
“你,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对你说了谎?”
“眼神啊,闪烁飘忽,没点底气。”他伸了个懒腰。手没有放下,而是不由自主地揉了揉陸嘉姌的头。反倒是又补充了一句安慰道:“不是什么大事,快去睡觉吧。”
“可,可是……那时候你就知道我撒谎,为什么还要把我留下来?”
似乎有一瞬间他也是怔了一下,可下一秒,他便恢复了寻常模样,道:“因为,我爸爸身体也很差,那时候想要留下你,好好教育你不许拿亲人的健康开玩笑。”
“……我。”似乎还是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可是陆嘉姌憋了半响,依然是挤不出来半句,只觉得说什么也都无能为力,于是顺着他的话讲道:“那你是不是当初想着等你教育完了,再赶我走?”
时光无声无息淌过胸膛,趟过耳边,趟过唇角。缓慢又仓促的沉默后,宋戎皓低下头,看着她丝毫未注视着自己的脸庞,顿了顿,道:“嗯,那你走吧。”
七
《山河故人》里讲过,每个人都只会陪你一段路程,早或晚,迟早也都要分开的。
陆嘉姌从小活得洒脱,读到这里只觉得正确的不能再正确。毕竟人无法抗衡自然,至亲骨血也都会面临生死离别的那一天,世间还有什么样的分别更痛,索性及时享乐,奔赴明天。
可明明知道这些道理的陆嘉姌,却从离开了宋家以后日日痛苦难掩。她也知他们之间隔了天时地利人和,更知短暂的相处不能确保毫无预判的明天,以至于所有没说出口的话她都觉得是睿智,却忘记与时间成正比的遗憾会日积月累让思念成疾。
开学以后的日子,气温也随着春天的降临慢慢暖了起来。可陆嘉姌的心却空落落的冷,止不住做起什么事都在想他。明明北方没有任何与他有关的回忆,可她走在校园的石板路上想他,上课走神发呆时想他,吃饭看到每一样蔬菜想他。
见树叶抽枝想他,见迎春开花想他,看天地万物任意美好,只觉得哪哪都像他。
忍不住的时候也会四下无人偷偷抹眼泪,可连他的电话都没留一个的她,只能任由这种滋味将自己侵蚀。
终于熬到了假期,陆嘉姌收拾东西回家,准备好好放纵自己让思念减退,却看到家里的酒柜里新摆的一坛坛花雕。
她拧了罐口就闷了一口,熟悉的气味瞬间蔓延到五脏六腑。
陆嘉姌一刻都停不下的找到爸爸问花雕的来路,可老爸却被她惊叹紧张的神色搞得直挠头。
“这不是你让宋师傅给我寄的酒吗?上次你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号码是老宋家里的啊,老宋的儿子还给我打过来问过你,说寒假那段日子你在他家很乖,很安全。”
“你是说,宋戎皓给你打过电话?他还说什么了?”
“哎呀,我当时给员工开会呢,我忘了,就寒暄了几句也就没啥了。”
“所以,你和宋师傅是不是故交?你把他家里情况知道的都给我说说!”陆嘉姌问的急,老爸也被她问懵。表情略略尴尬,道:“闺,闺女啊,其实我们也没那么熟儿,就是从前爹还是小职员的时候在酒桌上认识的,他酿酒一绝,当时因为他的酒,我还升了职。然后我每年都订他们家酒,后来他和他妻子就去南方了,原本每年也寄酒过来,后面几年不知道为啥,不接我单子了,可能生意做大顾不上吧。”
陆嘉姌的表情从急切慢慢转圜出肉眼可见的落寞。她早该知道,自己的爸爸喝了酒,四海之内皆是兄弟,可让她就这样跟自己老爹发脾气,也实在不占理。毕竟,若不是因为老爹狂放的言辞,她也不会误打误撞与宋戎皓相识。
对,对,老爸不是还有电话!
“那个电话号码你还有吗?把你手机给我,我要看通话记录!”
看着女儿如此情急,老爹再不济也猜出来三五分玄虚。掏着手机一边给女儿找电话,一边问道:“你该不会是看上宋师傅家儿子了吧?”
“行了啊爸!你再废话坏我事儿,我可跟你急!我告诉你,我的爱情要是黄了,我把家里的酒全给你扔了!我看你以后喝什么!”
终
陆嘉姌鼓起勇气拨通宋戎皓的电话号码时,早就预备出了无数种开场白,譬如:暑假你有时间吗?我去找你玩。譬如:最近好吗?我爸爸说酒很好喝。
可是当他的声音透过显示屏穿入她耳朵里,她竟有片刻的失声。
“喂、喂,是宋戎皓吗?”
“陆嘉姌?你有什么事?”他似乎一瞬间就听出她的声音,即刻唤出她的姓氏名讳,可她来不及欢喜雀跃,就听见电话那一端的一个清亮的女生道:“戎皓,我够不到,你快来帮帮我!”
她心脏停顿,大脑放空,逃一般冒出一句:“没事。”就立即挂掉了电话。而下一刻,眼泪竟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掉落出来,晶莹剔透,一滴接过一滴。
他说过,他妈妈已经去世了,那么,他家里,又出现新的女生了?是不是于他而言,他不过是他收养的落魄乞丐而已,他行善好施,对谁都如此。
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啊,那个女生,叫他“戎皓”啊,他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遇见的那么多人,她也从来都没听见谁可以如此熟络的还她一句“戎皓”啊。
是啊,终归是自己先离开,该说的话说不清,该相逢的却错过。晚了一步,步步都不对了。
陆嘉姌哭了良久,只觉得自己的心肝肺都搅在一起疼。长到这么大,也看过男男女女一大堆人分分合合,可她们从来都不曾在一起,她又怎么会比那些哭哭啼啼分手的情侣们还悲伤,惹得自己那么难过。
这个问题一直到开学陆嘉姌都没有想明白过,新一届新生入学,她们大三的学长學姐负责车站机场接人。
她被派去机场。忍不住想起来最后一次出行就是去浙江了,从那里回来以后整个人失魂落魄,一有假期就旅游的她竟大半年都没出过门了。
可也不过就大半年而已,为何觉得如此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呢。
陆嘉姌发这怔,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学姐,你接新生的牌子都掉地上,字都盖住了。”清冷熟悉的声线惹得陆嘉姌错愕地回过头,迎面对来的宋戎皓那清俊的脸时她竟忍不住后退了三步。
惊讶,茫然,紧张,不解。所有情绪汇聚在她的面部表情下,让他忍不住苦笑出来。
“怎么,这次还想把我当妖怪吗?”
陆嘉姌咽了口口水,竟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踌躇不安的模样与从前厚颜无耻的她反差实在太大,惹得宋戎皓忍俊不禁地捏了捏她的脸,克服内敛地学起她的厚脸皮先主动道:“这么久没见,想我了吗?”
“你,你怎么出现在这里,不是,你谁啊你我干嘛想你?你跑这里做什么,家里都有了小娇妻还不时刻待命听她的指令帮忙,不怕自己不在家隔壁老王帮她忙啊?!”她胡言乱语,说起话也颠三倒四起来。
可他却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用力憋住笑忍受她的蛮横吃醋。
“两个月前的事情还记得那么清楚吗?看来真的有认真想我了,很满意,我也很想你。”说罢,他轻轻一拉,将她勾入怀中,温柔的拥抱住。
陆嘉姌原本想逃,却身子一软,满脸的通红写满了羞怯。
“笨蛋,就凭你的脑子,一定也不会想到她是我后妈吧。”
他柔声贴在她耳朵旁小声的解释道,拥抱着她的那双手却迟迟未放松。陆嘉姌的耳朵酥酥麻麻,她虽然大脑还是有点茫然,但被他这样抱着,也清楚自己的苦相思彻底熬到了头。
是呀,她当然想不到那个女声是他的后妈,更是想不到宋戎皓的爸爸在看护的照料下身体逐渐恢复并且有了新的爱情,还想不到他是休了学而不是没学籍不能考大学,以及,想不到没了压力的他为了早早见到她纵然天赋异禀也通宵达旦的鞭策自己,才能这样快的重新参加高考,顺利考来她身边呀。
不过,她不需要想到,因为他已经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