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平
中央美术学院
版画观念在当代艺术环境里的运用,打破了版画的边界,也打出了气势,但在版画本体创作的领域,在这些版画观念“光环”的映照下却又让版画本体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局面。首先,版画并没有因为观念的拓展而成为市场和收藏界的“顶流”,相反,不温不火一直是它的现状;然后,越来越多的新近版画人也都更愿意只从版画的观念出发,将作品转向影像、装置,而放下了原创版画的传统形式。
针对上述现象,有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版画的复数性、印痕、程序性等特点是不是只能在观念当中才可放出光彩,版画的出路就一定是如幽灵寄身于其他宿主般将版画观念运用到其他材料上吗?另一方面:既然有了更贴近于当代的版画观念,那在当代艺术为主导的艺术环境里,传统的版画本体创作何去何从?
版画在中国经过了这样几次转变:从一个古老的传播工具,变成革命时期的战斗武器,后又经学院的力量,升级为与国画、油画、雕塑“平起平坐”的创作方法(也就是版画本体创作,有木版、石版、丝网、铜版、水印木刻等形式),进入当代艺术环境里更是脱下了版画本体的“外衣”成为观念的存在而显现光彩。
版画观念的兴起,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徐冰认为复数性和规定性印痕才是版画最本质的特征,并以此作为纯粹的版画语言进行创作实践,由此开启了中国艺术界对版画本体语言的研究,也开启了版画从创作本体向观念应用的转变。
通过对版画本体语言的研究,让版画的观念贴近了当代生活,也让版画人在以当代艺术为主的艺术环境中获得了满足。比如对复数性,大家一般就都有了这样的共识:在当代生活中,由于工业化、商品化、信息化的巨大发展,如天幕般的高楼上密集排列的窗户,超级市场里一排排统一包装的货物,每一个电脑屏幕上分毫无差的网页显示等等,这样一种灭除了情感差异的重复,制造出了极富现代意味的标准化的美感,并且,还因其无所不在的踪迹,以“鲜明的印象强迫性渗入人的意识之中”[1],可以说,复数性已经成为了被每一个当代人潜意识所接受的审美标准。而追踪这一现代审美的踪迹,却在古老版画的重复印刷上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因此,版画的复数性和当代社会在视觉呈现上的节奏形式是一致的认识就产生了,由此,版画被看作是最能体现当代人内在精神和感受的结论也顺理成章。再比如说到版画的印痕以及制作过程所体现出来的手工性、程序化、感性与理性相统一的特点,再加上它对材料的深度接触,又被冠之以“最贴近当代艺术”[2]的美誉,这样的说法更增生了版画的光环,增加了版画人内心的窃喜,当然,也增加了他们在当代艺术上开拓的信心和勇气,这无疑是很好的。
不过,版画在观念上的突围却不能丢下本体创作这个母体,它们是根和茎、枝和叶的关系,本体孕育了观念,观念反过来能滋养本体,那些实践在当代版画创作以及运用版画思维和观念进行当代艺术创作的艺术家的积极反应能印证这一点,这也就回答了本文开头的第一个问题。所以,当我们确定了版画观念能在版画本体上运用,也能让版画本体更贴近当代环境,那么,剩下的问题就变成如何去做了?我们可以拿前面提到的版画市场作为分析的下手处。
版画在市场上的惨淡,除了大众对版画还不甚了解外,版画的复数性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基于复数性,版画最早作为文化传播工具大获青睐,但随着科技文明的持续发展,照相机、电视、电脑相继问世,版画作为传播工具的功能被消解至无,其复数性的光环也随之萎缩。之后,虽“进阶”为艺术创作手段,却又在艺术市场的环境里,受阻于“物以稀为贵”的大众心理,复数性更是成了尴尬的存在。实际上,版画想要以“价格”的优势占据拍卖收藏市场的席位,可能性显然是不大的,其复数的特殊属性已经决定了这一点,拿自身的“缺点”去和别人的“优点”比拼显然不明智。不过,“缺点”并不是真正的缺点,复数性和市场的兼容有路可循,这个问题黄洋有过探讨,他认为是版画创作中“复制”与“创作”概念的历史分歧,使得创作版画在失去社会媒介作为流通依托的情况下,让复数性的存在价值才变得暧昧不清[3]。他并不站在市场的角度贬低版画复数性的存在,相反,他引用革命时期胡一川打通“复制”与“原创”概念隔阂的例子来说明只要深入研究,就能将复数性特点开拓性地发挥。确实,在时间的攻坚下,任何问题都能呈现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机。彭勇的《海市蜃楼》系列创作铜版画作品就是复数性在当代版画运用上的不错例证,他用深腐蚀的方式制作一张不大的版面,然后用这一张版重复印制数张画面,最后把这些画面进行重复组合,形成一个具有唯一属性的大型版画作品。可以这么认为,他利用了版画的复数性,但又在结果的呈现上消解了复数性。他的这批始于研究生期间的作品,获得2014 年艺术8 大奖,至今都还有不错的反响,这就说明了版画本体在市场收藏上并不是毫无出口。另外,陈琦也在自己的创作实践过程中探索出“非机械性复数”[4]的灵感,同样具有很高的学术及收藏价值。
以上仅就复数性为例来说明版画观念可作用于版画本体,也仅就市场一点来说明版画本体的当代探索能更好地适应当代艺术环境,同样,通过对版画本体语言地持续、深度探究,其它诸如印痕、间接性等特点,也能不断推进版画自身在当代艺术环境里的发展。
不过,新近的版画人越来越少进行版画本体实践却是不争的事实,央美版画系近年来就有这样的趋势,蜷缩在各大版种工作室埋头苦干钻研技法推敲画面的学生越来越少,穿梭于五金市场寻找材料,或坐在电脑前建模、剪辑视频的人越来越多。毕业展览上影像、装置作品的数量越发凸显,而纯版画作品的比例和质量都在降低。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学生毕业办离校手续找版种工作室老师盖章时,老师问起学生“做过版画吗”的频次也是越来越高。笔者作为一个经历过长时间传统铜版画训练的人,对这种现象的感觉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看到了更多人在为拓展版画领域而显现出热忱,这势必会增强版画在当代艺术环境里的声音;忧的是,缺少了传统版画的实践,只从观念下手,那由先辈们积累下来的作为观念的养分会不会慢慢被掏空?换一个角度来说就是,新近的版画人可以完全抛开版画训练的传统而直接进入版画观念的领域吗?
养分被掏空是极有可能的。因为“版画观念”和“版画思维”是先辈们有非常扎实版画训练的前提下提炼出来的成果,先有深刻的版画实践经验再“脱下版画的外衣”进入到装置、影像领域必然区别于“从来没有过版画外衣”的情况。严格的版画训练的过程,是一个手指和材料深度接触的过程,是一个内心不断渲染版画基因的过程,经过这样训练的人,对版画语言的理解必然是深刻的,对材料的感知必然也是细腻的,版画的气息会从他们的骨子里透露出来,但如果完全省去了这个过程,而只是告知一套理论上的概念和逻辑,那这些概念和逻辑能否在其他形式上真正运用,则要被打上一个很大的问号了。如果说版画观念和思维是一个软件,可以通过下载的方式安装,那么承载这个软件的设备(艺术家)应该具有怎样的配置呢?黄洋在他的教学札记里写道“本科教学除了使他们(学生)成为某方面的专家,或懂得利用创作去疗愈心灵外,更重要的是专注力和意志力的培养。缺少这两样,无论是释放创造力还是自主学习都会成为一句空话”。如果借用他的观点,那“专注力”“意志力”就是硬件需要的配置了。我暂且把它们称之为“版画品质”。
“版画品质”是通过对版画本体的反复训练而获得的。更具体来讲,这些品质的获得有赖于版画制作过程中程序性和复数性动作的特点。笔者曾记叙:铜版画的特点要求作者在制作过程中不仅要按部就班,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地进行,还要求作者心思细密,一点儿也不能着急;如果印制出来的画面效果需要做出调整,哪怕只是一个局部,也还是得经过先修版再印制这样一个步骤。[5]这就对版画艺术家提出了必须专心的要求,不是零散地专心,而是从头至尾连贯着的专心。零散的专心就是点状的专心,动作发出过程中只要在某些环节用心即可,这不适合版画制作时的状态,因为版画制作的流程很复杂,涉及到的材料又很多,零散式的专心很难保证每一个环节都达到制作质量的要求,因此从头至尾连续的专心就是必须的了。持续地专心,能把我们的注意力聚拢、凝固,专注力就慢慢培养起来。而一遍又一遍至于几十次的印刷,则需要战胜冗长的枯燥和无聊。一般来讲,一个对铜版画技术熟练的艺术家印制一张30×40cm 的画面的时间大概为40-60 分钟,如果印制50 张,按每天工作八小时算,也需要一周才能完成,长时间的专注投入,消耗的体力很多,一天下来常有精疲力竭之感,但为了保证印刷的质量又不得不持续地振作精神,长期性地和自我的斗争,意志力也渐渐培养起来了。这就是版画制作过程中的程序性与复数性动作给予动作执行者的精神馈赠。
如果说好的心理素质,好的工作方法是艺术创作的前提,那么,版画本体实践必然是获得这些前提的最好办法之一,而且,版画观念和版画思维的形成也需要在反复对版画本体的实践中才会更加厚重和清晰,所以,由此看来,版画本体实践不但不能抛弃,反而,得作为必要的课程在基础阶段潜心深入是很有必要的。
实际上,当版画出身的艺术家通过扎实的版画训练之后,熟练了版画的材料和技巧,清晰了版画的观念和思维,那他不论是从事版画本体创作还是诸如装置、影像的艺术形式,那必然都能更好地驾驭。我想,诸多版画出身的艺术家在当代艺术的环境里获得成功就能印证这一点。